APP下载

雨中篁岭行

2017-07-18许含章

岁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徽州黄山乡愁

许含章

2016年4月2日,暮色苍茫时分,我到达婺源的篁岭。

是在篁岭脚下,这样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再上去了。这已经是我N次进入徽州,对这里的一切渐渐稔熟。万亩灿烂如金的油菜花田,此时已渐入青绿,毕竟春深如海时候,油菜花季即将过去了。然游人仍熙熙攘攘,慕篁岭盛名而至,前赴后继,不绝如缕。

篁岭因“晒秋”名噪一时,其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天街”,号称“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但我今晚,只能宿在岭下了。是传统的徽州民居,俊逸的马头墙,小小一方天井,生长着花花草草。植物都散发出很洁净的气息,不像城市里的草木,吸纳了一天的汽车尾气和生活废气,恹恹的,很衰的样子。乡村的花草树木,即便是在阳光收尽的傍晚,也一样蓬勃。天边有霞云燃烧,山间有暮霭缭绕,虽没有袅袅炊烟升起,却也能够知道,回家的时候到了。

人类是“恋家”的动物,尤其是在薄暮的时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说的应该就是这一刻。站在小客栈的场院里,能看见农人牵着牛,从门前走过。不像我过去见过的南方水牛,都体形硕大,而是身量偏小,四肢偏细,肩峰偏高。据说是山区特有的品种,学名就叫“皖南牛”,能兼作旱田水田,善于爬坡,行动敏捷,性情温和。徽州山岭绵延,河溪交错,地形复杂,所以牛蹄多黑色,其坚如铁,最能涉水攀崖。牛们毛色橘黄,背线明晰,夕阳下,是特别入画的颜色。

乡野的黄昏,真好。

身后,热情的老板娘招呼我吃饭,灶间传出的饭菜味道,甚是劲爆。说是说传统民居,乡村客店,但内里的装修和设施,都已经很现代了。食材很新鲜,烹饪也别有风味,就是价格有些高。旅游带来了新气象,也让人心浮泛,在篁岭景区,别管是卖吃的,卖喝的,开车的,开店的,都急吼吼地抓钱,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样子。但是乡村的夜晚,还是如期而至了,这里那里,一盏两盏,如豆的灯火渐次燃起,即便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也很快就被一种无边的暖意所淹没。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时候,人的心绪会一下子变得渺茫,并且辽阔。我想,这就是“乡愁”了。这是中国人所独有的情感,来自于土地,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民族,对土地有着如此的深情。尤其是当“乡愁”以文学的形式呈现时,它弥漫、缭绕、惆怅,如丝如缕,如气如息,无所不在,挥之不去。“愁”字本身,不就是因“秋”而生发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么。所以尽管眼前游人如织,市声喧嚷;也尽管周边灯暖如火,室温如家,在异乡的薄暮中,我仍然孑然一身,有一种深深的孤独和寂寥。

哪里才是我回家的路呢?我不知道。

这让我想起在城市,想起在车水马龙的下班途中,红灯亮起的那一瞬间,心上浮起的茫然感觉。那样的时候,我也总是会涌起对家的思念,虽然彼时,我的家已经近在咫尺了。

“乡愁”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只是在很多时候,我们不能意识到。

而我这趟到徽州来,真的如人们所说,是一种“精神还乡”吗?原本也不想上篁岭的,嫌电视上的广告太铺天盖地,太商业化了!不想来了以后才发现,是古村落的整体迁建,不仅完整地保存了古村文化的“原真性”,就是“天街”这样的商业街,也商铺林立,前店后坊,招幌飘摇,一如明清时期的风貌。但我来的不是时候,离“晒秋”还早。也好,春的篁岭,别是一番景象,茶山茶树,鲜明如染,阳气如潮。进到岭上,人山人海,有孩子赤着脚,在村道上奔跑。当然是来自于城市,他们的脚心,大概还是第一次接触土地,想来那感觉一定很微妙。泥土的温热,一定通过他们的心脏,传导进他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所以他们很开心,很兴奋,他们疯跑,他们狂叫——他们不知道,他们找回了人类童年的感觉。

他们也找回了他们父辈的童年,他们的父辈在童年时,也曾这样在温热的土路上赤着脚奔跑。大约也是这样的季节,麦子快要成熟了,田野里蛙鸣如鼓,大地阳光普照。那时候水是清的,天是蓝的,鹞子从头顶上飞过,牛在悠闲地吃草。傍晚,落日浑圆,停留在村边的草垛上,村子上空炊烟袅袅。我曾听我的父母,无数次给我描述过这样的情景,童年的贫苦和艰辛,都被他们遮蔽掉了。

“乡愁”就是这样覆盖苦难,赋昔年以美好。

也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婺源的篁岭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它留住了乡村,留住了乡愁,留住了家的感觉。在网络上浏览过“篁岭晒秋”的场面,金秋十月,收获季节,篁岭村的房前屋后,成了晒簟的世界,长长的木杆,托起圆圆的竹簟,竹簟里摊晒着火红的辣椒、金黄的玉米、紫盈盈的茄子,青青的瓜条。斑斓,真的斑斓,斑斓极了。所以篁岭是摄影家的天堂,即便是在不“晒秋”的春季,也随处可见身背长枪短炮的摄影家们,在房前屋后招摇。

想起昨晚,一个人宿在岭下客栈,再次读到了《人民日报》记者李辉。发在微信公号“六根”上的文章,已经是我读过的第三篇了。是谈“徽州复名”,此前连发的两篇,已在文化界掀起轩然大波。《人民日报》官方微博也紧随其后,发起了黄山“复名徽州”的网络投票,超过七成的网友投票表示支持恢复“徽州”,黄山市民政局长最终做出“复名调研”的承诺。这是今年4月里一个重大文化事件,国内重要媒体对此均进行了大量报道。

“徽州复名”本是一个地域性事件,为什么会引发如此强烈、广泛和持续的全国性关注呢?值得思考。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城市文明迅速覆盖了乡村文明,承载地方历史和地缘文化的地名纷纷易名,让位于经济发展的需要。徽州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行政手段易名“黄山”,以主打“山岳旅游”这张市场经济的牌。不是说不能打黄山这张牌,黄山集三山五岳之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名录,给出的评语为“格外崇高”。但黄山显然小于徽州,黄山的概念显然小于徽州的概念。这一改不仅把灿烂的徽州文化:徽菜、徽剧、徽商、徽雕、徽派建筑、新安理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等等,统统抛弃掉了,还造成了地理上的混乱。不仅外地游客理不清“黄山市”“黄山区”“黄山景区”之间的关系,就是黄山人自己,也深深陷入身份认同的苦恼。就不断有人提出“徽州复名”,30年间从未中断,几度形成民间话语浪潮。

什么才是我们的根?哪里才是回家的路?我们一路追逐,追逐什么?

在我来到篁岭的那个晚上,我的心安静了。我想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如果到篁岭来,也一定能够停下来,息一息肩,喘一口气。这里的土地是那样温热,水是那樣清澈,空气是那样清新。他们太累了,也太焦躁,他们需要休息。下雨了,雨把屋顶上的鱼鳞小瓦,一点一点浸润,远望如元人的画,有一种简洁的美意。所以篁岭它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徽派建筑,它是一种全新的建筑语言,现代建筑的先锋精神和徽派建筑的独立品格,在这里得以完美融合,完整呈现。空灵,干净,优雅,包含着历史与现实,时间与空间。它是一种精神和伦理的展示,一种情绪的渲染和萦念。雨渐渐大了起来,如珠,如幕,如帘。徽州的记忆,在漫天的雨幕中,复活于篁岭的“天街”之上,有红男绿女逶迤而过,一个娇小女子,擎一把小小的花伞,走在街心的青石上,施施然如同行走于昆曲舞台。

雨中的篁岭朦胧如诗,让人感怀而惆怅。远处的山坡上,有农人牵着牛,立在雨中,路在云间蜿蜒,缥缈。几天前还灿然如金的油菜花田,此刻已绿意迷蒙,四月的古徽州,春深如海。

猜你喜欢

徽州黄山乡愁
高山仰止处 幽密跌宕地——徽州大峡谷
徽州春雪
永远的乡愁
乡愁
黄山日落
徽州绿荫
九月的乡愁
黄山冬之恋
溪边桥下,春里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