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现代国家的形成
2017-07-18文丨目田菌
文丨目田菌
一个现代国家的形成
文丨目田菌
■历史不是沉睡在书本和地壳里的遗迹,历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们每天温习的课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的独特视角,一定会是你写作时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细致入口。
试想在清朝时,中国中部的农村里有一个农民,姑且叫赵二吧,赵二世代耕种,一年难得去几次县城,家族基本上与科举无缘,赵家每日所想的都是如何勉强维持生计过活下去。赵二一家消息来源十分闭塞,单靠着村里的人以及县城来的人把消息口耳相传。他一辈子种田,安守本分,不和任何人有民事纠纷,一生也基本不和衙门打交道。为数不多的要和国家机器产生联系,便是旁边的乡绅钱三帮县太爷来收集农税,或者几个衙役拉人修堤、修县学、出劳役的时候。赵二们对“大清国”最直观的见识,便是县太爷的衙门和衙役们的大棒,以及每次的“皇恩大赦”,因为这能给他们免除一些赋役,让他们能够轻松一些。这个时候,你对赵二们说他们是大清国的国民,要保护大清国的边疆,维护大清国的主权云云,他们多半会一头雾水,还会因为你形迹可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把你扭送到官府,让官老爷处置。
“赵二”们的想法在清朝乃至民国头几十年,都是当时的社会主流。“不知有国”,是前现代国家民众的标准生活形式。对处在农业社会的他们来说,国家这个概念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城头变幻大王旗”,小民照例纳粮服役,加之长久以来,王朝都是一姓私产,民众只有“臣民”意识,没有“国民”意识,正如鲁迅小说《风波》所写的七斤一家一样,皇帝坐不坐龙廷其实跟他们毫不相干,只在没有辫子或许会丢了性命的时候紧张一下,革命前与革命后他们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不与外国人交流,“国”这个概念实无必要。
1904年陈独秀在《说国家》一文写道:“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读书的时候……那知道国家是什么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甲午年(1894年),才听见人说有个什么日本国,把我们中国打败了。到了庚子年(1900年),又有什么英国、俄国、法国、德国、意国、美国、奥国、日本八国的联合军,把中国打败了。此时我才晓得,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做一国一国的,此疆彼界,各不相干。我们中国,也是世界万国中之一国,我也是中国之一人。一国的盛衰荣辱,全国的人都是一样消受,我一个人如何能逃脱得出呢?”这并非陈独秀一人的感觉,中国人的国家意识,确实是从19世纪末才培养起来,到抗日战争中尤甚,而“爱国意识”,则更要推后了。
国家意识与现代文明同源自西方,伴随着民族国家的兴起,西人逐步建立起一套陌生人相处平等、权利平等的多元社会体系,这已是共识。但这“文明”是社会体系上的“文明”,并非行动上的“文明”,现代文明在殖民未开化地区时也同样伴随着“野蛮”,只不过,共同步入“文明”的地区,他们之间能够形成一套平等交往的观念,并随之带入国与国的外交相处之中。
回过头来看中国,大清朝的子民们对大清朝的“主权”“领土”乃至他们自己的“国民身份”自然有相当的距离,那么大清朝本身呢?大清的领导层也没有把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当回事,不过是面对着西方的动作,被动地一步步做出让步和改变。
18世纪末,为了应对和清朝日益增多的贸易业务,尤其是针对私商大规模出口鸦片这一现象,英国官方挑选了原驻俄公使马嘎尔尼出使中国,打着为乾隆皇帝祝寿的名义,实际上是想与清朝政府展开外交接触,商谈贸易往来细节。就现代眼光来看,这本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外交接触,没想到在觐见礼仪上,中英双方就发生了冲突:清廷坚持英国使节应按照藩属国和朝贡国礼节,向皇帝三跪九叩,马嘎尔尼则只坚持欧式觐见仪式,即单膝下跪、低头颔首,虽然马嘎尔尼得以拜见乾隆皇帝,但双方最终不欢而散。鸦片问题、港口通商、贸易协定等问题都没有得到讨论,四十年后,由于中方的禁烟行动和对英国商船的打击,英国下院爆发了激烈的辩论,最终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发动战争决议案。英方的开战议案称中国侮辱英国国旗、妨害英国商务、掠夺财产、伤人性命,为保护对华贸易以及英人权益,故而展开军事行动。
我在此并不是说鸦片战争的爆发是清朝咎由自取,也并不认为英国人有道理上的正义。英国出兵,其国内也有很大的争议。我只是想说大清朝上下,从皇帝到官员,实际上并没有以一种平等的姿态面对国际事务,面对冲击仍旧故我,失去了许多原本可由磋商而解决事件的机会。
随后,紧接着鸦片战争的,是各国不断的入侵、签约,甲午战争中被同为东亚国家的日本打败,首都两度被攻占,直到签订了《辛丑条约》,清朝才被迫全面接受了西方现代外交礼仪和外交方法。
但仅仅是被动接受西方人的外交观念和模式,并不意味着大清国因此就能适应近代国家关系和外交理念了。大清的外交观念形成颇为复杂,“国旗”的例子能很好地说明这点。英国在鸦片战争的开战理由中,有一条“中国侮辱英国国旗”。这条理由让当时的皇帝及官员都很是费解,我们如今都知道国旗对一个国家的含义,但当时中国从来没有“国旗”的概念。到了两次鸦片战争后,中国的通商口岸被打开,西方国家的船只可以在中国沿海以及内河航行,他们有悬挂国旗来标示国籍的规范,未悬挂国旗的船只很可能被认为是海盗船,而注册在中国的船只悬挂外国国旗会引起很多纠纷,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之一“亚罗号事件”就是这类纠纷。于是清廷开始在兵船和官船上悬挂龙旗,为避免僭越,便把长方形旗裁去一半,用三角黄龙旗。随后,清朝驻美大臣张荫桓在公使馆挂起了北洋海军的长方形黄龙旗,将其当作国旗,清廷既没有肯定,也不反对,然后国内租界洋行开始效仿挂旗,皇帝或太后诞辰日时,“官所民宅皆高揭龙旗以伸庆祝”。于是这个原为“黄底蓝龙戏红珠图”的旗帜便成了大清时的国家象征,随后也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肯定。只不过,天子龙旗成为国旗,原本就代表着国家是皇帝私有,“赵二”们打出旗号,很大程度上也是把旗帜当作皇权的象征,视天子为国家。
不久之后,黄龙旗就被十八星旗、五色旗取代了,象征皇权的龙旗从旗杆上缓缓降下,在国家意识、民族意识逐步升起的中国,这也是一种必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