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我以艺 遗我以德
2017-07-16袁国虎
三寸醒木三寸舌三尺书台,您有三千桃李;
数载师徒数载情数度心胸,我来数列慈恩。
曾记那年那月,那时少不更事的我被那位先生斥责:“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这个性格就跟曲艺团的徐勍一样!”曲艺团是干什么的?徐勍是谁?这一切跟我又有何关系?当时哪知后来,关系大了。水有源头树有根,且听我娓娓道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因探寻四川扬琴与川剧的腔词关系,从而深入了解了曲艺。因艺术崇拜而追星,知道了李月秋、李德才、王永梭、邹忠新、程梓贤等四川曲艺界的衮衮诸公。这才晓得了徐勍是一位当年在西南三省红得发紫、紫得发亮、亮得发烫的评书大家。惜乎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好容易才在一次宴会上目睹了您的风采,有了第一次的接触。殊不知,由于那个时候的我内敛不足,张扬有余,沉稳不足,轻浮有余,除了嘴巴能说之外,并没有给您留下什么好印象。我是如何得知?早在八年前,这可是您亲自告诉我的。
2009年底,几乎一事无成的我,几番周折之后再次回到了重庆。一天,与我的文学写作老师,著名的戏曲编剧隆学义先生久别重逢于通远门城楼的桂香阁茶楼。隆老免去客套,直奔主题,问我今后的打算。说实话,当时的我比较消极,真不知人生的道路该何去何从。隆老对我说:“以前程梓贤先生不是教过你几个段子吗,干脆你就学说书。一来你自己能写,一块醒木一张嘴,一把扇子一杯茶,轻便灵活,简单节约。二来,你的舞台欲望强,又有川剧底子,只要你坚持,若干年后定有所成。”为此,隆老还专门把我引荐给了重庆评书名家曾令弟先生。因我与曾令弟先生本就是亲戚关系,不便收我为徒。不几日,无意间听说您在住院,我与牛林先生同去医院探望。多年不见,本以为您早已将我这无名小辈遗忘。不待我开口介绍,您拔掉氧气管就问:“袁国虎,好多年不见,现在作何职业?”我回答:“待职青年,无业游民。”您撑起身对我说道:“这次我出院之后,你就来我这里学说书嘛。”话音刚落,我顿时受宠若惊。我正想学评书,不料您竟主动开口。求之不得,荣幸之至!继而您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能言会道,是块说书的材料。只是你那个时候痴迷川剧且性格跳颤,也就没有说下文。只要你肯学,我愿倾囊相授。”至此相处一年后,在“南山第一庄”举行了正式的拜师仪式。如此,得师垂青,忝列门墙。拜师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您从主持人天池老师手中接过话筒说道:“天公已经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化用晚清诗人龚自珍《已亥杂诗》中的诗句。原诗是:“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您在自传《口舌人生》的结束语中引用过原诗末尾两句,由此可见您在事业上对我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机缘巧合,拜师不久,我便应“成都印象”之邀,离渝赴蓉,在锦城正式挂牌开始了职业说书的生涯。您的临别赠言至今言犹在耳:“这下你独自放飞,出去好好历练。要想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说书人,不能靠老师一口一口地喂你几个段子,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本事是各人磨练出来的。随时保持联系,无论生活还是业务,我都会尽力。小子前途可造,还望好自为之。”一番言语,不禁让我回想到了几句戏词:“金钩李昌我师父,拜在门下当学徒。夜学文来朝习武,谆谆教诲当记熟。拜辞恩师下山路,从此跑滩闯江湖。……倘若日后有难处,大叫三声洞庭湖。”
那幾年,虽说师徒不常见面,但您对我的关心亦是不少:请同行戴德云老师给我讲述天府之国的民俗,托老友罗竞先老师帮我搜集评书资料。后来听说我要攥弄长篇书,还特意嘱咐年近七旬身居绵竹的大师兄何成正给我“过条”,教我“清条”“撕条”“岔条”“串条”,如何勾纲剪盖,怎样起承转合,……慢慢地,我才在成都立了足。立足未稳,又在悦来茶社开了另一个书场。“落地红”当然只能靠段子,几场书下来,笼下一批自己的观众,才能说长书。有一天,我开书至半,正欲“扎板”,突然观众席中一声咳嗽,抬头则见您戴了一顶白色塑料的博士帽坐在第五排中间,顿时头脑空白而不知所云。只得急忙离位,请您登台。这才知道,您原本在南京度假,听说我在开长书,专程乘机悄悄前来。难以抑制的泪水是感动所致,不消说下半场的书就由您替我接过去说了。当晚回到家中,话罢别后事,叙过寒与温,而后的话题无一不是评书。将近一周,白天您陪着我去说书,我在台上说,您在台下听,听完之后指毛病、提意见,茶馆、饭馆、车上、路上都在说。晚上回家又给我“过条”,《得胜图》《金鞭记》《梨园谱》……,每每几近东方之既白才洗漱上床。那几天的恶补才让我真正探寻到评书的奥秘,深深明白说书的不易。几个月之后,我又在西门天藏阁茶楼开辟了新的书场。您为此又来成都,相比头次的悄无声息,这回显得有些大张旗鼓。还未动身便广发“英雄帖”,邀集了成都不少的曲艺大咖、社会贤达来为我助威剪彩。有一天,我说完《徐明广测字》下来,您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说道:“这段书说得不错,成了。”师门里众所周知,您对弟子的要求何止是严格,简直就是苛刻。据说有些师兄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您的一次表扬,您对我的认可使我受宠若惊。当晚我们师徒睡在一张床上,我因兴奋而迟迟未能入眠,好容易才睡着,不到两小时就被您叫醒:“起来,我给你说,昨天那段书还是有些问题,比如开头,我总觉得差点什么,想了一晚上,我觉得应该这样,……”我开灯看钟,天呐!这还是下半夜,四点都没有到。看我脸上表露诧异,您脸上已然呈现不悦之色:“你以为白天我说你成了,你就忘乎其形满足了?告诉你火候还尚早。会通精化你仅仅也就是会了、通了,逐渐在往精的方向走了,还没有精益求精,更莫说化了。你还有卖弄的嫌疑,过于表现自我。”对我一阵狠批,接着一一举例示范。不一样,真不一样!您虽然是在说书,却有鲜明的音乐形象和浓郁的戏剧色彩,每一句言简意赅,犹如情景再现,充满了诗情画意。同样的语言,不同的表达,疾徐收放、低昂吞吐,于波谲云诡中得飘逸峻挺之致,且字韵纯正,口吻亲切,如珠走盘,如帆顺风,其性灵风骨,洵非凡庸所有。后来我才深深地明白,您的艺术追求是着意要往一种俗文化的形式中植入雅文化的因素,最终想要达到质朴真率与精致典丽融为一体。造诣何其之深!差距何其之大!莫说回想当时,就是现在,于我而言都还是那三个字——够得学!
三年前,重庆市曲艺团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回渝签约,这才结束了我的跑滩生涯。回炉再造,与您接触的时间便多起来了。刚来团里那半年,您身体尚可,几乎每周演出您都要来听。听后总有意见和建议,好的、不好的、值得保留的、需要精进的,……这期间,您教的更多的是怎样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追求和信仰,如何克服性格的弱点,根除江湖的痞气,保持勤奋的学习,打造经典的作品。
我正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时,您已然百病缠身,垂垂老矣!近年来不断接到您住院的消息,几乎住院就下病危通知书。幸而每回都是有惊无险,好多次生命垂危的关头一辈子好强的您都挺过来了。您经常告诉我说自己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感谢政府感谢党给了您强烈的翻身感。进入耄耋之年本算高寿,可我仍然难以接受您永远离开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实。
恩师!我多想再聆听您一次教诲啊!这已是奢望。您的风范和恩德于我如晴云松柏,春煦雨露,我难以报答,只能将恸哭于寝门之内的深沉哀伤作为永恒的纪念!连日连月,每当我在高声讲演中惊醒,总是那么怅然若失。我走上书台高举醒木的那一瞬间,您那严厉的面孔、殷殷期盼的目光总是浮现在我的面前,激起我对四川评书的无限热爱,唤起我的创作热情,启迪我在艺术道路上不断探索真谛,奋发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