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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野地

2017-07-16李云

雪莲 2017年11期
关键词:野地金川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临近县城上师范学校。像很多时髦青年一样喜欢文学,尤其喜爱俄罗斯文学。当时条件有限,能读到的书很少。学校旁边是西南交通大学,比我们学校大了不知多少倍,条件也好很多。里面有一个大型的新华书店,我和同学有事没事爱进去闲逛,一来想看看漂亮的女大学生,二来想沾点儿大学校园的书卷气。

某个周末我和同学涌又去了,突然发现书架上赫然陈列着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顿时欣喜若狂,尽管它的价格已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还是毫不犹豫将它买下。暑假回到生我养我的雅峨山村,因为有这本书的陪伴,时光变得很充实。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看到大半夜才睡,一个假期结束了,《静静的顿河》也看完了。记忆中,那是我最心无旁骛的一段读书时光。

许多年以后,印象深的是这个情节:秋天夜晚,主人公格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躲在新收割的麦草垛中偷情,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也是男女主人公一生不可分割命运的开端。小说描写得很隐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试想一下,月亮西沉,顿河边上的风轻轻吹着,青草的芳香,还有秋虫呢喃……场面和气氛,让人怦然心动。尤其对正在发育的少男少女具有极强的杀伤力,能迅速激发出体内的荷尔蒙激素来。整部小说中,多处描写他们幽会,都没有这次令人印象深刻。

莫言的小说《红高粱》也有类似的描写:土匪余占鳌与奶奶九儿,在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里翻江倒海,迸发出最原始的生命张力……

我想到一个词:野地。

粗粝、杂乱、斑驳、原始、杂草丛生、创世之前的模样、潮湿芬芳、气息迷人、纤尘不染、神圣的净地……

在我的潜意识深处,它大概可以和以上这些形容词联系在一起。野地,强大的气场,让我心生向往,甚至是渴慕。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我心中的感觉,我的审美取向在一条相当狭窄的路上奔跑,无可救药。

2015年的冬天,某个下午,天氣很好,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太阳,可以看到久违的蓝天白云。我陪领导到外地出差,心情相当不错。汽车在通往川东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奔驰,道路两边都是绵延起伏的丘陵,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有的叶子颜色铁青,有的正在变红、变黄,一阵风过,哗哗地掉下来,越积越多,地上累积着一层金黄。透过那些并不高大的林莽、树丛,可以看到很多农家小院,不规则地散布在山洼、平畴或是山坡上。成都平原以及延伸出来的山区丘陵一带的农家,差不多都是这番模样:门前一方水塘,房子周围植着很多树种。应时而发,按时凋零。透露着浓浓的田园气息,我感觉异常亲切。对现代人来说,我们从小熟悉的田园风光,正在一步一步变成历史,成为记忆中的某个符号。

汽车继续往前开,高速公路两边忽然闪现出一大片芦苇,纤细的身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给人一种毛茸茸、蓬松松的感觉。芦苇,这种从《诗经》中长出来的植物,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蒹葭。《诗经》中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满满都是爱情的牵挂和思念。只有到了秋冬之际,芦苇才最像芦苇,呈现出一种荒凉和凄美。这个时候,你站在旷野,感受到的远远不是芦苇本身。

办公室呆久了,异常憋闷。有机会出来放一下风,感受成都平原的美丽冬天,感受来自旷野的一缕清风,比任何物质层面的享受都要愉悦。我一眼不眨地盯着车窗外的风景看,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从小就见惯了这样的风景,陌生的是我与它们已经疏离得太久太久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觉心里有种东西在急速地往外奔流,产生了想到山林深处赤足狂奔的强烈冲动。

我到过四川藏区,阿坝州。见识过更加壮美的野地风光。那是2010年至2012年,我在阿坝州金川县工作了两年时间。我离开那里很多年了,仍时时想起它。

阿坝州是作家阿来的故乡,阿来出生在州府马尔康。我工作过的金川县距马尔康约两小时车程。两地的海拔、气候、山川地貌相差不大,就风景而言,金川县还要更加漂亮。

第一次去金川县,途经马尔康。汽车在弯弯曲曲的梭磨河峡谷中穿行,两岸是高大巍峨的山脉,山上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灌木,还有水流清澈的小溪,没有任何污染。沿途的风景令人拍案叫绝,用手机随便框一下拍下来都是绝美的照片。这是阿来写《尘埃落定》的地方。我的眼睛尽力搜寻着他所描写的麦地,阿来在《尘埃落定》中有过这样的描述:“和风吹拂着牧场。白色的草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黄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欲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都躺在草地上,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你的情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情形。现在,我们的情形真是再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鸟就叫了”……

到达金川后,我立即被周围奇异的山川所吸引,感觉每天都生活在梦中一般。金川是个很有历史存在感的地方。内地人不知道的是,它与大名鼎鼎的乾隆皇帝有过一段瓜葛。乾隆曾经举全国之力平定大小金川的土司叛乱,历时29年之久,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把清朝政府弄得疲惫不堪。公元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为平金川土司之叛取得胜利,乾隆为铭:“赫赫圣武”,遂树丰碑以记功绩。乾隆御碑位于金川县安宁乡炭厂沟村东南。碑高4.5米,宽2米,厚1.3米,碑座高0.08米,是目前川西北高原保存最完好的御碑。这一段历史,为金川人津津乐道。

除此之外,金川还是红色革命老区。长征时期,红四方面军在此停留过十四个月,并在当地建立了红色政权。老百姓用牦牛和青稞喂养了中国革命。全县幅员面积5500多平方公里,人口却只有6万多人,我开始真正理解什么叫做地广人稀。一个人沿着异常陡峭的山路往里走,走上半天都遇不见一个人。遇上的是牦牛、羚羊、山雀,还有可能是狼。

金川县城海拔并不高,2000多米,气候在阿坝州13个县中算是最好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很少出现恶劣的天气。当地人把它称为“阿坝小江南”。我不知道是谁最先提出的称号,多少反应了金川人内心的骄傲与自豪。金川人是嘉绒藏族的后代,骨子里有着不同一般的冷静与高贵。在金川县城西面,靠近大渡河河谷地带的山坳深处,隱藏着一个叫“美人谷”的神秘村寨,传说便是嘉绒藏族的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他们的祖先叫“女王”,金川人便是“女王”的后裔。

我去过“美人谷”,但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美人。在生长着花椒树、核桃树和梨树的寨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藏族老妇人,坐在石头砌成的房子前,晒太阳、纳鞋底、聊天,浑浊的眼神流露出对外来者的警觉。我没有惊扰她们。很显然,她们并不习惯一个外来者的擅自闯入。熟悉情况的藏族朋友告诉我,这个地方,年轻的女人大都外出了,只有藏历新年或者春节才回家。朋友说,那个时候可热闹了,寨子里到处都是年轻的女人,到处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他接连用了两个“到处”,听得出来是竭力向我推荐的意思。

末了,朋友说,你想见美人,春节再来。一定可以一饱眼福。

没有见到美人,并不遗憾。我对这个云雾缭绕的寨子印象深刻,它实在太美了,连空气都是净化过的,只有野地的芬芳,没有一丝人间污染。它是“女王”的宫殿和花园,在时间里荒芜和清新着,并将继续下去。站在美人谷,我心中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清泉从石上汩汩流过,像落花漂流在水上,异常舒泰清爽。我后来又去过几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感受。

我很老土,没有到过更多的地方。但我还不认为自己孤陋寡闻。应当感谢命运,感谢把我安排到金川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尤其是在我心灵枯萎,异常空虚的时候。我希望获得冥想与灵感,完成自我救赎。

有一天,我和同事徐阳去攀登金川县城附近的龙家山,那座山峰看着不高,实际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登上。徐阳解释说,因为空气能见度好的原因,明明看着很近的地方,却离我们很远。我们从早晨出发,带着水和干粮,沿着一条不长植物、光秃秃的羊肠小道往上爬。随处可见散布在山坡上的牦牛山羊,悠闲地啃着长势不好的青草,一些肥大的乌鸦停在树梢上,头顶上空偶尔看到几只雄鹰悠然飞过。我们高兴地唱起了亚东的《向往神鹰》,声音空旷而滑稽。我想到曾经读过的一个藏族诗人的诗句:“鹰高高在上,看护着牛羊和牧场……”到达山顶后,极目远望,在山脚下不可能望见的几座山峰堆满了终年不化的雪,像冰雕一样高高矗立在蓝天之下,冷风呼呼吹着,群山之下的大金川河(大渡河上游)蜿蜒着流向一片虚无……

金川最美的季节是春天和秋天。藏区的春天姗姗来迟,像腼腆害羞的新娘。每年四五月间,生长在金川河两岸河谷地带的成千上万亩梨树,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开得汪洋恣肆,如梦如幻,仿佛要将蓄积了一冬的精气神全都释放出来。在别的地方,我没有看见过规模如此盛大的梨花,用惊艳形容,毫不过分。秋天的美,也与梨树有关。每年国庆节前后,秋风来袭,渐渐将梨树的叶子染成紫红、暗红、绯红、彤红,远远望去,就像一片色彩斑斓的油画。任何一个画家,走进金川,都会感到自叹弗如。大自然才是最高明的画家,丰富的色彩与层次,只有上帝之手才能调配出来。

在金川,印象最深的地方是情人海。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高山草甸上,有着一汪面积不大的湖水,湖水清澈澄净,比天空的颜色还蓝。这就是情人海。传说是一位殉情藏族少女的眼泪汇集而成。情人海周围的草坡上,开满了对内地人来说相当神秘的格桑花,开得耀眼繁复,令人眼花缭乱。这是最天然的野地,适合放牧、骑马、晒太阳、喝马奶酒,甚至适合在野地上谈情说爱。

那个地方只有两个季节,夏天一完,就是冬天,中间没有过渡和铺垫。而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没有任何感觉就结束了。在长满荆棘的矮树丛中,会有狼群出没,狼群在冬天的雪地上觅食,却很少伤害生活在那里的藏民。狼和人似乎达成某种共识,各不相扰,互不侵犯。

情人海位于毛日乡,金川的地名大都很有意思。像俄日、毛日、卡拉脚、撒瓦脚……我不知道这些地名的确切含义,我猜是根据藏语音译过来的。像唐卡和锅庄,是一个民族的悠久记忆。

我在金川生活的时间不长,也未真正融入到当地藏民的生活中,尽管如此,却是我人生旅途中一次难得的体验。我感觉离天很近很近,离世俗很远很远。充满野性和神性的生活环境,多多少少改变了我的性格。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从那片土地中走出来,也可能再也走不出来了。此后,每到一个地方,我总是情不自禁拿金川作一番比较。比如此刻,我吹着陌生城市的晚风,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感到一丝幻灭的温情。大同小异的城市,除了欲望与冰冷,除了尾气与雾霾,实在没有更多更新的内容。

假如我有《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中人物那样的本事,我最愿意回到少年时代,回到与小伙伴们一起在村口玩耍的岁月。记忆中,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是一片竹林。家乡的竹林。水竹、楠竹、斑竹居多,规模上万亩,俨然是竹的海洋。竹林里长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各种鸟儿在竹枝间跳来跳去。这是我少年时代的野地,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枯枝败叶都是香的。至今我仍很怀念那种气息。有一次,我扒开地上的落叶,意外发现潮湿的土层中密密麻麻长满了几十株野生天麻(古书上称为赤箭),肥厚的根茎正在往上冒,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野生天麻的药用价值其实一点儿不亚于虫草,可治头晕头痛、内风湿、癫痫等病,被老百姓称为神药。镇上的供销社每年都在收购,且价格不菲。我把它们从地里抠出来,像红苕一般大小,少说也有十来斤,装了满满一书包。我像拾到金子一样高兴,飞快着跑回家去向奶奶表功。奶奶提到供销社卖了几块钱,给我买回一件新衬衣。还有一次,我偷了父亲一包香烟,和小伙伴们躲在林子里抽,差点引发一场火灾,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知道后,狠狠揍了我一顿。那个挨揍的下午,唯一给我安慰的是林子里传来的鸟鸣声,婉转动听,我忘了身上的伤痛。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画眉的叫声。13岁时,父亲得病去世了。我们把他埋在竹林边上,那是一块风水宝地,一年四季,风景怡人。我知道,父亲喜欢。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竹林是我最为钟爱的野地。不仅仅是它的声音、色彩、气味、气氛,还因为它与心灵的高度融合。在故乡的野地,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少年。虽说生活贫穷,但内心很充实,对未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当年与我一同在竹林里嬉戏玩耍的伙伴们,大都已中年,各自为生活奔波,其中有一个还在外地坐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像我一样时时想起野地,想起那片曾经带给我们无限欢乐的竹林?大约他们会认为这是文人的酸气。我不这样看。活到一定的年龄,我们需要用记忆温暖内心。不仅如此,我还认为,现代社会,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要一块野地,至少心中要有这个概念。精致的生活往往是对人性的摧残和毁灭。

据说,在当代作家中,最善于描写野地的是张炜。他最近出了一本书《寻找鱼王》,李敬泽评价说:“张炜对新时期文学的一项重要贡献,就在于他重新建构了少年,也重新建构了野地。在他这里,少年不仅是一个生理阶段,不仅具有成长和成熟的向度,少年的故事不完全是过渡性叙事,少年在野地游蕩,他和野地互相发现和界定,由此构成一个道法自然的精神世界,它与成人的、世俗的、变化不定的社会遥相问难,成为世界的另一种可能、另一个面向。”

我心中的野地可能与别人的理解有所不同,不过我还是打算把《寻找鱼王》买来看看。张炜的书我买过很多本,包括那套洋洋洒洒、篇幅浩繁的《你在高原》。不过,我没有耐心看完。

从金川回到内地,我的精神世界一下陷入荒芜。精神荒芜的主要原因是,每天我都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变得衰老憔悴。我在微博中自嘲道:“每天要么无所事事,要么做太多无聊的事。”我不适合机关工作。它的冷漠、机械、刻板是我无法适应的。

我需要用野地与一些坚硬的东西对抗。白天我是机械人,夜晚我才属于我自己,属于我的某些想法,某种激情。

荒芜的2015年,我的收获极少。物质方面的东西我不想过多去追求,能解决温饱即可。我更加关注的是精神层面的享受。这一年我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东西,和几个熟悉的文友相比,我感觉非常惭愧。在文学之路上,他们已经将我甩开一大截。我想奋力追赶,却时时感觉力不从心。我不知道,我的文学梦还能延续多久。

多年前,当我一头扎进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以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事实证明,我能做的很少很少,还包括很多我不愿意做的事。算下来,真正让我感觉欣慰的不多。只有一件是例外,我始终保持着对文学的敬畏之心,我想我没有白活。

这一年,为了对抗写大量公文产生的厌倦情绪,我从网上购买了很多文学书籍,比如有反响很高的《斯通纳》《大河湾》《烛尽》《生活与命运》《午夜之子》……等等,我需要通过阅读来唤醒日益沉睡的心灵,扫除我身上过多的世俗之气。它们是我的文学野地,“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而激动/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张枣《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现代文明对人类心灵的冲击有目共睹,它把城市、乡村变成荒原。人类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聚集在利益的坟场,挥动着黑色的翅膀。到哪里去寻找一方清凉的甘泉,来滋润温暖我们干涸的心灵?这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但我的思考常常在关键处无功而返。

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大地上的春天已然来临,天地之间涌动着浓浓的氤氲之气,生活还将继续,以疼痛的方式,以各种意料之外的方式继续往前走,无论衰老病痛,无论幸福忧伤。在生命的缝隙,我将时时听到旷野的呼唤,来自大地母亲的神秘之音。它是一个诱惑,对的,就是诱惑。

【作者简介】李云,散文家,1968年元月出生,四川洪雅县人。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四川文学》《青春》《美文》《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随笔作品,作品入选10余种精选选本。著有散文集《零度忧伤》,长篇历史小说《苏东坡在扬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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