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解说者
2017-07-16裘帕·拉希莉
[美]+裘帕·拉希莉
到了茶棚边,达斯夫妇斗起嘴来。到底该谁带小蒂娜去茅房呢?他们争执不下,直到达斯先生提醒说,昨晚是他给女孩洗的澡,达斯太太才终于软了下来。在后视镜里,卡帕西先生瞧着她慢慢地起身,裸露在外剃净腿毛的双腿拖过后座,钻出那辆笨重的白色大使牌轎车。去厕所的一路上,她都没有牵小女孩的手。
他们是在去孔纳拉克看太阳神庙的路上。这是七月中旬一个干爽明丽的星期六。海风徐来,暑热不兴,正是出门游玩的好天气。通常,卡帕西先生是不愿意这么快就停下来歇气的,可是今天才出发不到五分钟,小姑娘就已经憋得受不了了。他早晨去沙地别墅饭店接这一家子,一眼看到带着孩子们在门廊等车的达斯夫妇,就觉得他们真是年轻,怕三十都不到吧。除了蒂娜,他们还有两个男孩,罗尼和波比,看起来年纪差不多,都戴着闪亮的银色牙套。
这一家该是印度人,打扮得倒像老外;孩子们穿着色调鲜亮、质地硬挺的衣服,戴着半透明帽舌的太阳帽。卡帕西先生是早就习惯了外国游客的,因为会讲英语,他定期给他们当当导游。昨天就带了一对苏格兰老两口出游,他们一脸老人斑,蓬松的白发薄得连晒伤了的头皮都遮不住。相形之下,达斯夫妇年青黝黑的面孔看起来实在是爽多了。自我介绍以后,卡帕西先生向他们合掌致意,而达斯先生却是美国佬那一套,上前跟他使劲握手,捏得人手臂都疼。达斯太太呢,只是略略动了动一边嘴角,算是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对他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们在茶棚边等着等着,那个显得大些的男孩罗尼,忽然从后座爬了出去。院坝中的木桩上拴着一头山羊,让他来了劲儿。
“别摸它!”达斯先生抬头瞥了一眼,叫道。刚才他正埋头读一本平装的旅游手册。手册封面印着黄色的英文“INDIA”字样,看着像是国外出版的。他的声音有些犹疑,更夹带着一丝尖颤,似乎还没有成熟定型。
“我要给它喂口香糖。”男孩回答着,早一溜烟小跑过去了。
达斯先生也下了车,轻快地蹲下起立几次,权当活动活动双腿。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简直就是大了几号的罗尼。他戴着宝石蓝太阳帽,一身短裤、旅游鞋和圆领汗衫。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满是标记和按钮,还带着个大得吓人的长焦镜头。那是他身上唯一的复杂玩意了。他皱着眉,眼看着罗尼冲向那只羊,却显然没有要干涉的意思。“呃,波比,你去看看,别让你哥做蠢事。”
“我可不想去。”波比一动不动。他坐前排,就在卡帕西先生旁边,这会儿正细细打量贴在小贮物柜上的象神画片呢。
“没事儿,”卡帕西先生插话,“山羊都温顺得很。”卡帕西先生四十六岁了,发际后退,剩下的头发也已全白。不过,看看他黄褐色光洁的皮肤,还有平素用莲子 油香膏护理、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倒很容易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他穿着灰色长裤配夹克式短袖、尖领、收腰的衬衫,用的是薄而耐用的化纤布料。这是他要裁缝按指定的式样和面料制作的工作服,带游客时最爱穿的,即使长时间开车也不会起皱。透过挡风玻璃,他注视着罗尼。罗尼围着羊转了好几圈,在它的肋上迅速地摸了一家伙,这才溜回车来。
“你从小就离开印度了?”达斯先生回到车里坐定以后,卡帕西先生问道。
“噢,我和蜜娜都是在美国出生的,”达斯先生朗声回答,忽然透出一股自信。“那里生,那里养。我父母回来了,现在就住阿散索尔。他们退休了。我们每隔两年就回来看看。”他转过头,看见小女孩跑过来,夏装上宽宽的紫色蝴蝶结在黝黑窄小的肩头跳动。小女孩胸前抱着洋娃娃,它的金发好像是接受处罚时被钝剪刀剪过的一般。“头一次来印度玩吧?是不是,蒂娜?”
“我再不用去厕所了。”蒂娜宣布。
“蜜娜在哪里?”达斯先生问。
卡帕西先生觉得有点奇怪,达斯先生跟小女儿说话时竟直呼太太的小名。蒂娜指着母亲的所在,原来达斯太太在问茶棚里那些赤膊的伙计买东西。在她往回走的时候,卡帕西先生听到其中一人对着她唱了一句印地语流行情歌。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不好意思,什么反应都没有,看来确实没有听懂唱的是什么。
他开始观察她。她穿一条长不及膝的红白格子短裙、一双方木跟的无带懒汉鞋,上身是一件贴身外套,紧得像男人的背心,胸口处还饰着草莓形的花布拼贴。她个头不高,身材略丰。手小得像猫爪子,指甲都上了粉红色的珠光蔻丹,跟口红搭配。头发剪得比她丈夫的长不了几分,都梳往一边。深棕色的大太阳镜,隐隐透出一抹粉红。手里提着的碗状草编袋,几乎跟她的身躯一般大,一只水瓶在里面探头探脑。她还拎着用报纸包的一大袋爆米花拌花生和辣椒,慢吞吞地走过来。
卡帕西先生回过头来:“你们住在美国什么地方?”
“新布朗斯维克,在新泽西。”
“是不是紧挨着纽约?”
“正是。我在那儿教中学。”
“教什么?”
“科学。其实每年我都要带学生去纽约逛一次自然历史博物馆。说起来我们很有点共同之处呢……我是说,我和你。你干导游这行多久了,卡帕西先生?”
“五年了。”
这时达斯太太进了车。“我们要走多久哇?”她一边问,一边关车门。
“大概两个半钟头吧。”卡帕西先生答道。
听到这话,达斯太太没耐心地叹了口气,仿佛她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旅行着。她折起一本孟买出的英文电影杂志扇起风来。
“太阳神庙不是在普里北边不过十八里的地方吗?”达斯先生说,手指轻轻敲着那本旅游手册。
“去孔纳拉克的路都烂得很。其实我们要走五十二里。”卡帕西先生解释道。
达斯先生点点头,一边理了理后颈上的相机挂带,要擦伤皮肤了。
卡帕西先生伸手够到后面,检查了一下后门的曲柄锁是否锁得牢靠,然后发动汽车。汽车刚一启动,小女孩就开始玩身边的门锁,推前拉后,弄得喀嗒喀嗒地响,可是达斯太太就当没看见似的。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后座一角,也不把爆米花分给大家吃。罗尼和蒂娜一边一个地坐在她身边,都劈里啪啦起劲地吹着绿色的口香糖。
“看!”汽车才开始加速,波比就喊起来。他指着路边高大的树木,“看哪!”
“猴子!”罗尼尖叫一声,“哇——”
那些猴子三五成群地坐在树枝上,它们身躯银灰,黑脸闪亮,眉毛平平,头上还长着冠毛,灰色的长尾巴一条条穿枝过叶地垂下来。皮革似的黑手全身抓挠着,脚丫也摇荡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要汽车开过去。
“我们叫它们哈奴曼,”卡帕西先生说。“这一带多得很。”
正说着,一只猴子跳到了路当中,弄得卡帕西先生只好急刹车。另一只跳上了汽车前盖,又马上蹦开。卡帕西先生鸣笛。孩子们一下兴奋起来,屏住呼吸,小手半捂着脸。他们第一次在动物园外看到猴子,达斯先生解释道。他要卡帕西先生停一下车,好照张照片。
达斯先生调着他的长焦镜头;达斯太太探手从草编袋里掏出一瓶无色指甲油,开始涂抹她的食指尖。
小女孩伸出一只手:“我也要,妈妈,给我也弄弄嘛。”
“你好烦,”达斯太太说着,吹一吹指甲,微微扭过身去。“看,你差点儿给我弄脏了。”
小女孩很无趣,只好把塑料洋娃娃围裙上的扣子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
“好咧!”达斯先生说着,把镜头盖盖上。
汽車在土路上行进,颠簸得十分厉害,他们时不时给抛了起来,可是达斯太太依旧描她的指甲。卡帕西先生松了松油门,希望汽车走得平稳些。在他伸手换档的时 候,身边的男孩摆开光洁的腿给他腾地方。卡帕西先生觉得这个男孩比那两个长得白一些。“爸,怎么这辆车的司机还是坐错了地方?”男孩问道。
“傻瓜,这里人都这样。”罗尼说。
“不准喊你弟弟傻瓜。”达斯先生说。他转过头来,对卡帕西先生道:“在美国,你知道……这把他们搞糊涂了。”
“噢,我明白,”卡帕西先生又轻脚轻手地换了一下档,车要爬一段上坡路了,得加点速。“我在《达拉斯》里看到过,方向盘在左边。”
“《达拉斯》是什么呀?”蒂娜问道,手里拿着剥光了的洋娃娃使劲地敲卡帕西先生的座椅。
“是个电视节目,以前放过的。”达斯先生解释。
一排枣树从身旁掠过,这时卡帕西先生心想,他们简直就是一群兄弟姊妹。达斯先生和太太行事,哪有一点为人父母的影子,倒更像是哥哥姐姐。他们似乎只需要管孩子今天一天似的,很难想象他们能为任何人负起长久的责任来。达斯先生时而轻轻拍着镜头盖和旅游手册,时而用拇指甲刮过那些书页,弄出嚓嚓的响声。达斯太太不停地修整指甲,她还戴着太阳镜没取下来呢。蒂娜仍旧时不时吵着要给她的指甲上油,这样达斯太太把指甲油放回草编袋以前,给女孩轻轻抹了一滴。
“这辆车不是有空调吗?”她问,一边还吹着手。蒂娜那边的窗户坏了,摇不下来。
“不要叫苦,”达斯先生说。“今天不热。”
“我跟你说过要一辆空调车,”她不依不饶。“拉兹,这是咋回事?就为了省几个臭卢比!你省得了多少嘛,五十美分?”
卡帕西先生觉得他们的口音正像在一部美国电视剧里听到的那样,只不过跟《达拉斯》的有些不同。
“卡帕西先生,你每天带人看同样的东西,不烦吗?”达斯先生说着,把他那边的车窗摇到底,“喂,停一下车好吗?我想照照那个家伙。”
卡帕西先生于是把车停到了路边。两头牛正拉着满满一车谷物走过,一个赤脚男人戴着脏头巾,坐在那堆麻袋顶上,人和牛都瘦弱不堪。达斯先生拍了张照片。在车的后座,达斯太太从另一个车窗望出去,那里是蓝天,缥缈如烟的白云相互追逐着。
“其实我也盼着去太阳神庙看看呢,”他们重新上路的时候,卡帕西先生说。“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说是跑这一趟的奖赏吧。我只在星期五、星期六做导游,别的时间干另一份工作。”
“哦?在哪里?”达斯先生问。
“一间诊所。”
“你是医生啊?”
“不是。我给一个医生帮忙,做翻译。”
“医生还要配翻译?”
“他有几个古加拉提病人。我父亲就是古加拉提人,可是这一带很多人不会讲古加拉提语,连医生都不会。所以他就找我帮忙,把病人说的解释给他听。”
“有趣,我可长见识了。”达斯先生说。
卡帕西先生耸耸肩:“一份工作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好浪漫呀!”沉默了好久的达斯太太忽然迷迷糊糊地说。她把那只泛着粉红的棕色太阳镜推到头顶,像皇冠一样戴着。在后视镜里,卡帕西先生第一次看到了她苍白而微微显小的眼睛,目光凝滞,带着些倦意。
达斯先生伸长脖子看着她:“那有什么浪漫的?”
“什么呢……总有点吧,”她耸耸肩,皱了皱眉头。“卡帕西先生,要不要来块口香糖?”她换了口气,愉快地问道,伸手从草编袋里摸出一片包着绿白条纹糖纸的小方块,递给他。卡帕西先生把管含进嘴里,一股浓稠的甜汁立刻溢满舌头。
“再给我们讲讲你的工作吧,卡帕西先生。”达斯太太要求。“夫人,你想知道点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她耸耸肩,大声地嚼爆米花,然后舔舔嘴角的芥子油。“给我们讲个典型的例子吧。”她往后靠,一缕阳光照着她歪着的头,她闭上眼睛。“我来想象一下那情景。”
“好啊。前几天来了个病人,说是喉咙痛。”
“他抽烟吧?”
“不抽。怪得很,他说好像有几枝老长的草管卡在喉咙里,难受得不得了。等我讲给医生听了,他就能开药方了。”
“那可真是太酷了!”
“倒是。”卡帕西先生迟疑了一下,表示同意。
“这么说,病人可就全靠你啦,”达斯太太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地说,一字一句地。“说不定,你比医生还重要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怎么可能?”
“好吧,打个比方,你完全可以告诉医生那是烧灼似的痛,不是草管的刺痛。病人不知道你向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也不会知道你在瞎说。所以说责任重大嘛。”
“是啊,卡帕西先生,你的责任不小喔!”达斯先生也来附和。
卡帕西先生没承想他的工作竟可以如此恭维,在他看来那只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而已。他成天卖力干着的,无非是翻译描摹疾病的症状:无数肿痛的骨头、痉挛的胃肠,还有掌上改变颜色、尺寸和形状的痣……他实在看不出译释疾病有何高贵可言。那个医生只有他一半的年纪大,癖性喜欢穿喇叭裤,一点也不幽默地开一些国大党的玩笑。工作时,他们挤在一间憋闷又狭小的医务室里,头顶上吊扇那脏乎乎的叶片呜呜地搅动着,卡帕西先生糟心裁制的衣服却还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这个工作是他人生失败的标志。年轻时他曾醉心于外国语文,收集字典之多令人赞叹。他梦想成为外交使节和宗教要人的翻译,他要平息国家、民族之间的对抗,调停那些唯有他才能明白双方意见的纷争。他自学成才;在父母为他安排婚姻之前,每个晚上都在用功,抄录了厚厚的几大本字根词源。一度,他充满了信 心,觉得只要有机会,便可以任意操英语、法语、俄语、葡萄牙语稻意大利语会话,更不用提印地语、孟加拉语、奥立沙语和古加拉提语了。可是现在,那些欧洲语言大都忘到爪洼国去了,脑袋里只剩下一鳞半爪的几个词语,比如碟子、椅子什么的。难得英语倒还讲得流利,而这已经是硕果仅存的非印度语言了。卡帕西先生自然明白这算不了什么大本事,有时他甚至担心孩子们只是看看电视,英语就会比他好得多。话虽这么说,做导游还是离不开他那点英语的。
他的第一个儿子在七岁时染上了伤寒,治疗过程中他熟识了这个医生,随后就干上了这份译解疾病的工作。当时他在一所中学教英语,因为儿子的医疗费用日渐高昂,只得时不时在诊所打打传译的短工,冲抵一些开销。最后小男孩还是在一个晚上死在了妈妈的怀里,四肢烫得像火炭一般。卡帕西先生觉得手头紧了起来。男孩的安葬费得马上付,接二连三紧跟着出生的几个孩子也要花钱了,他们需要新点、大点的房子,要上好学校、请好家教,要漂亮鞋子、电视机。此外他还要花样翻新地买东西抚慰太太,不要让她因丧子之痛总在梦中哭醒。所以当医生愿付两倍于中学教师的薪水留他的时候,他只得接受了。卡帕西先生知道太太对他的职业全无好感;因为这个工作,她时时想起失去的爱子,嫉恨着他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帮着救治的病人。大凡提及他的工作,她总说是“医生助理”,仿佛翻译跟量量体温、 换换便盆没有什么两样。她从来不曾问起到诊所求医的病人的事,更没有说过他的工作很重要一类的话。
惟其如此,达斯太太对他的工作这么感兴趣,不免令卡帕西先生受宠若惊。她让他意识到了这份工作乃是对智慧和知识的挑战,他老婆哪里有这份见识。她甚至还用上了“浪漫”这个词。对待丈夫谈不上浪漫,却偏偏把这个词用在了他的身上。他心里嘀咕,达斯夫妇说不定是很糟糕的一对儿,正跟他自己两口子一样。恐怕除 了三个孩子和十来年的同吃同住,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证据可是历历在目:吵嘴、冷漠、长时间无话可说,种种他早在自己的婚姻中体会到的征兆。她对他突如其来的兴趣,这种对丈夫和孩子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的兴趣,令他不免有些昏昏然了。卡帕西先生又回味了一遍她讲“浪漫”时的神情,陶醉的感觉渐渐滋长起来。
他一边开车,一边开始在后视镜里打量起自己的形象来,心早暗自庆幸早上出门时挑的是这套灰色套装,要是选了那套咖啡色的可就糟了,膝蓋处有点垮。时不时地,他从镜子里迅速地瞥一眼达斯太太。除了她的脸,他的眼光还溜过她双乳之间的草莓和颈根处那美妙的深色凹处。他打算再给达斯太太讲一个病人的故事,嗯, 不如再加一个:一位是抱怨脊椎有雨打感觉的年青女子,另一位是胎记上长出长毛的绅士。达斯太太用一只像椭圆钉床的小塑料发刷梳着头,一面神情专注地听,问 题一个接一个,临了还要他再讲一个。孩子们都很安静,他们盯着树丛,巴望看到更多的猴子,而达斯先生看旅游手册都入了迷。他们的谈话倒像是两人之间的密语了。这样又过了半个小时,到吃午饭的时间,他们来到了一间卖煎馅饼和煎蛋三明治的路边小店。卡帕西先生一向是盼着这个时刻的,可以静下心来坐一会儿喝口热 茶,不过这一次他失望了。当达斯一家挤坐在一顶边缘垂着橙自流苏的红伞下,向戴着三角帽来回穿梭的侍者点菜的时候,卡帕西先生极不情愿地朝邻桌挪去。
“卡帕西先生,等一等。这儿还有地方。”达斯太太喊他。她把蒂娜抱到腿上给他腾地方,一定要他来一起吃饭。于是,他们合在一起点了几瓶芒果汁、一些三明治和几碟酥炸洋葱土豆裹粗面糊。吃完两个煎蛋三明治,达斯先生又来给这群人拍聚餐的照片了。
停下来换胶卷的时候,他问卡帕西先生:“还要走多久?”
“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这会儿,孩子们都离座跑去看憩息在近旁一棵树上的猴子了,所以达斯太太和卡帕西先生之间就空了一大截。达斯先生端起相机,他使劲地挤着一只眼要闭上它,舌头都从嘴角露了出来。
“太滑稽了,蜜娜,跟卡帕西先生坐近点。”
她照办了。这时他闻到了她皮肤上的香味,像是威士忌和玫瑰香水的混合。他突然不安起来,生怕她会闻到自己的汗味,他知道在化纤衬衫的底下正氤氲着这股味道呢。他一大口喝光了芒果汁,双手有些紧张地捋顺银白的头发。一些果汁滴到了他的下巴上,他担心达斯太太会留意到。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告诉我你的地址好吗,卡帕西先生?”她边问边在草编袋里翻东西。
“你要我的地址吗?”
“不然我怎么给你寄——”她说,“那些照片呢?”她递给他一截纸头,那是她仓促间从那本电影杂志上扯下来的。窄窄的纸片上是一帧男女主人公相拥在桉树下的小照,挤满了文字说明,只剩下一点点空白。
卡帕西先生的笔迹清楚而细致,他一边写着地址,纸片便开始发卷。将来她会写信给他,问他在诊所当翻译的日子里有没有新鲜事儿,他则会以生动的笔触 给她回信,专聊那些逸闻趣事,让她在新泽西家中一边看信一边哈哈大笑。等到她流露出对她的婚姻失望时,他也会讲自己不快乐的婚姻生活。这样他们的友谊将慢慢成长、开花结果。他会要一张他们俩在红伞下吃炸洋葱的照片,已经想好了把它小心地夹在他的俄语语法书页里。思绪游走,他感到一阵轻微而快活的悸动。相似的感觉他也曾经历过,那是在很久以前,几个月都得借助字典翻译之后,突然有一天能够流畅无碍地读一段法语小说或一首意大利语十四行诗,而且字字明白、毫不费力。在这样美妙的时刻,卡帕西先生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努力都将有所回报,而生命中所有的失误最终也都是有意义的。现在,期盼又让他充满了这样的信 念——他要收到达斯太太的来信了。
写完地址,卡帕西先生把纸片递给她;刚递过去他马上就担心起来,会不会拼错了名字?会不会写反了邮政编码的数字?他简直不敢去想信丢了该怎么办——照片怕永远到不了他手上,也许它就在奥立沙什么地方游荡,近在咫尺却是遥不可及。他想要回那片纸,再检查一下地址是否确实写对了,而达斯太太早已把它丢到袋子里 那堆乱糟糟的东西中去了。
下午两点半,一行人到了孔纳拉克。神庙用沙石砌成,那是一辆巨大的战车,上小下大像座金字塔。它是奉献给生命的主宰太阳神的,而太阳之行,一天就能照到这座巨构的三面。基座南北两侧刻有二十四只巨轮,七匹骏马拉动着整个神庙,仿佛是在天上飞驰而过。汽车向神庙行进着,卡帕西先生给他们讲解道,神庙是公元一 二四三年到一二五五年间,亘伽王朝伟大的君主纳拉悉摩神一世为纪念战胜穆斯林军队而建造的,投入了一千二百个工匠。
“它说神庙占地一百七十英亩。”达斯先生读他的手册。
“这儿像是沙漠。”罗尼说,眼光扫过神庙周遭漫漫的沙土。
“这里往北一哩,旃陀罗婆伽河曾经打那儿流过。不过现在早干了。”卡帕西先生说着,关掉了引擎。
他们下车朝神庙走去。先在台阶两边的石狮子旁摆姿照像,然后跟随卡帕西先生来到战车的一只轮子边。轮子直径九英尺,比任何人都高。
“‘这些轮子乃是生命之轮的象征,”达斯先生念道。“‘它们描绘了创生、护持和悟达的循环。酷!”他翻过一页。“‘每个轮子都有八根粗的辐条,间以八根细的,把一天分为八等分。轮辋饰以鸟兽图案,轮辐中部的圆饰刻有姿态放浪的女人,场面多属色情一类。”
他提到的是镂刻在数不清的横饰中纠缠一起的裸体,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姿势做爱,女人紧紧黏着在男人的脖子上,双膝永恒地裹着爱人的大腿。除此以外,还有日常生活里的各种场面,从狩猎到贸易,从弯弓欲射之的野鹿到荷剑行进的勇士。
多年前神殿内就填充了石块以防颓圮,故再也不能进去,然而漫步于神庙四周,外部的鬼斧神工就足以让他们叹为观止,一如卡帕西先生带到这里来的所有游客。达 斯先生落在了后面,他要拍照片。孩子们在前面跑,指点着那些裸体的雕像,他们对半人半蛇的龙王龙婆双身像特别感兴趣。卡帕西先生告诉他们,据说龙王龙婆住 在海底的最深处。见他们喜欢神庙,卡帕西先生很高兴,更感欣慰的是达斯太太对这儿十分着迷。她每走三四步就必停下,凝神静观那些石刻的情人、一队队的大象以及光着上身击打双面鼓的女乐工。
卡帕西先生来过神庙无数次了,此刻他也凝视着那些袒露胸腹的女人,突然想到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老婆一丝不挂。即使做爱的时候,她也总把衣衫两襟钩在一起,衬裙的带子也必在腰间系着。他爱恋着达斯太太行走中的小腿肚,仿佛那全是为他一个人在走,他对自己老婆就没有这种感觉。自然,他以前也见过不少随他出游的欧美女士的玉腿,可是达斯太太与众不同。那些女人只知道看神庙,不是把头埋在导游手册里,就是眼睛一直躲在相机镜头的后面,而达斯太太却是对他感兴趣。
卡帕西先生渴望与她单独呆在一起,继续他们的私密交谈,然而走在她的身边他又紧张不安。戴着太阳镜的她早已浑然忘我,全不理会丈夫要她摆个姿势拍张照片的要求,更路人似的走过自己的孩子身边。卡帕西先生生怕打搅了她,于是走到前头,如往常一样,前去瞻仰那三尊真人大小的太阳神苏利耶降凡的青铜塑像。它们从神庙正面各自的壁龛中现身出来,迎接着早晨、中午和傍晚的太阳。它们戴着精巧的头饰,慵困地闭着细长的眼睛,赤裸的胸前垂着项链和护符。先前有游客献过木槿花,一些残留的花瓣还点缀在它们灰绿色的脚边。最后一尊塑像在神庙的北墙上,是卡帕西先生的最爱。这尊苏利耶骑在一匹并腿而立的马上,神情倦怠,仿佛一天辛劳之余,它已精疲力竭,连马也是双眼瞌睡。它的周围是一对对小些的女人雕像,胯部都扭向一侧。
“這是谁呀?”达斯太太问道。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就站在身旁。
“他是阿湿多吒拉苏利耶,”卡帕西先生说,“就是落日。”
“几个小时以后,太阳是不是就从这儿落下去?”她从方跟鞋里抽出一只脚,在另一条腿肚子上揉着脚趾头。
“没错。”
她抬起太阳镜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去。“真好。”
她似乎在暗示着点什么,卡帕西先生拿不太准,不过这应该是一个积极的回应。他希望达斯太太能够体会苏利耶的美、领略它的魅力,这个话题也许还可以在以后的通信中慢慢讨论。他要给她讲许许多多有关印度的事情,而她也给他谈美国。他们的通连本身就将一定程度地圆他的梦想,一个成为国与国之间传译沟遣者的梦想。 他看着她的草编袋,庆幸他的地址正舒舒服服安然无恙地呆在里面。不过一想到她在万里之遥,心就像铅锤一样沉沉下落;他忽然有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想挽过她, 揽她人怀,和她紧紧拥抱到透不过气来,哪怕只是一刹那也好,他要让最爱的苏利耶作见证。可这时,达斯太太已挪动脚步了。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他问,极力使语调平静些。
“十天以后吧。”
他开始盘算:安顿下来要一个星期,冲洗照片要一个星期,写信要几天,航空寄到印度再两个星期。这样算下来,就算有一点延误,怎么也会在六个星期之内收到达斯太太的来信。
四点三十刚过,卡帕西先生驱车送他们回沙地别墅饭店,一家人都沉默不语。孩子们在卖纪念品的小摊上买了战车车轮的小花岗石模型,正拿在手里把玩着。达斯先生接着读他的手册。达斯太太松开蒂娜的头发,准备梳成两个小马尾巴。
一想到要送他们回去了,卡帕西先生就受不了。他实在不愿马上就开始那六个星期的漫长等待。他从后视镜里偷看了达斯太太一眼,见她正给蒂娜扎头发,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让旅程稍微长一些。通常他都是抄近路回普里,匆匆赶回家,随即用檀香皂洗净手脚,然后坐下来翻翻晚报,悠闲地抿一口热茶——那是他老婆一言不发地端上来的。那种沉默的氛围,对此他久已不再奢求什么了,现在却突然令他窒息。就在这时,他提议去看看优陀耶山和犍陀山,那里有一些依山而凿的僧侣居所, 隔着隘口彼此相望。卡帕西先生告诉他们,要多走几步路,不过很值得一看。
“噢,对啊,手册里有些地方还提到过它呢。”达斯先生说。“像是哪位信耆那教的国王修凿的。”
“我们去不去?”卡帕西先生把车停在叉路口。“去就走左边。”
达斯先生转过头去征询太太的意思,二人都耸了耸肩。
“左边,左边。”孩子们吟唱道。
卡帕西先生转动方向盘,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还没拿定主意等一会到了山上,该跟达斯太太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也许告诉她她的微笑有多甜美;也许夸赞她的草莓衬衫,说跟她配得有多好;也许,趁达斯先生忙着拍照片,偷偷牵她的手。
其实他想得太多了。他们来到山丘,见两峰之间夹着一条陡峭的山路,路边是浓密的树林。这时达斯太太不愿下车了。沿路净是成群的猴子,有的蹲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树枝上。它们把后腿伸到前面,高过肩头,手臂则靠在膝盖上。
“我腿走累了,”她说着,坐得更低了。“我就呆在这里。”
“你可以不穿那双该死的鞋嘛!”达斯先生急了。“不去怎么照相?”
“就当我在不就得了?”
“可是今年我们说不定要用一张照片做圣诞卡呢,在太阳神庙就没照到五个人的。可以找卡帕西先生给我们照。”
“我不去。再说,那些猴子太吓人了。”
“可它们又不伤人。”达斯先生说。他回头问卡帕西先生:“我说的没错吧?”
“它们倒不危险,只是饿得慌,”卡帕西先生说。“只要不拿吃的逗它们,那就没事。”
达斯先生带着孩子们朝隘口攀登。男孩在身边走,女孩骑在他脖子上。卡帕西先生看到他们和一对日本男女擦身而过。除了那对日本人,这里没有任何别的游客。他们停下脚步拍完最后一张照片,便钻进近旁一辆汽车,绝尘而去。汽车刚一消失,好些猴子就轻轻欢叫起来,还四肢并用地顺山路往上爬。一时间,这群猴子围成小小一圈,包围着达斯先生和孩子们。蒂娜兴奋地尖叫,罗尼围着父亲绕圈子。波比弯腰捡起一根粗棍子;他伸出棍子,一只猴子上前夺过去,敲了几下地面。
“我也去吧,”卡帕西先生打开车门,“那些石穴有好多来历要讲呢。”
“别去了,呆一会儿吧。”达斯太太说。她出了后座,溜到卡帕西先生旁边。“拉兹反正带着那本愚蠢的导游手册呢。”透过挡风玻璃,达斯太太和卡帕西先生一起看着波比跟猴子把棍子抢来抢去。
“勇敢的小男孩。”卡帕西先生赞道。
“那并不奇怪。”达斯太太回答。
“不奇怪?”
“他不是他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拉兹。他不是拉兹的儿子。”
卡帕西先生突然觉得像被针刺了一下。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那一小盒随身携带的莲子油香膏,分三点敷在前额上。他知道达斯太太正盯着他,却没有转过头去面对, 而仍旧注视着达斯先生和孩子们。他们攀爬在陡峻的山路上,身影越来越小。他们时时停下来照张像,而身边的猴子越聚越多了。
“你觉得意外吗?”她这么一说,让他感到必须斟酌字句了。
“这样的事是有点不容易想到。”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把那盒莲子油香膏放回口袋中去。
“就是。还没人知道这件事呢,一个人也没有。这个秘密我整整守了八年了!”她望着卡帕西先生,微微扬起下巴,像要找寻一个新的视点。“可我现在告诉你了。”
卡帕西先生点点头。他突然感到一阵焦渴,前额也因香膏的刺激而有点发热发麻。他想找达斯太太要口水喝,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说着,在草编袋里翻来翻去,找出一包爆米花。“来点吗?”
“不了,多谢。”
她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坐得稍深一点,然后转头望着她那边的窗外。“我们大学还没毕业就结婚了。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们都在念高中,自然后来我们进了同一所 大学。那个时候,别说真要分开一天、甚至一分钟了,哪怕只是转转念头,我们都受不了。双方的父母都住在同一镇上,他们要好得不得了。打小时候起,我每个周末都见到他,不是在他家就是在我家。父母们让我们上楼一起玩,他们就拿婚嫁的事开我们的玩笑。想想吧,他们从来不过问我们在干什么,我总觉得多少有点像是安排好的。我们在周五周六晚上做的那些事情,他们一概不管,只是坐在楼下喝茶……卡帕西先生,我给你细细讲。”
在大学里她每时每刻都跟拉兹在一起,她继续讲道,所以没有交到多少贴心的朋友。要是他们发生龃龉,她没有朋友可以倾诉;偶有倏然而至的挂虑和忧愁,她也找不到人分担。现在她父母住在世界的另一边,帮不上忙,不过反正她也从没跟他们十分贴心过。结婚这么早,她一下子就给弄得左支右绌不知所措了。孩子来得太快 了,她要给孩子喂奶,又要一瓶瓶地温牛奶,温度还得用手腕估测。她这样忙着的时候,拉兹却在上课,穿着毛线衣和灯芯绒裤给学生讲岩石和恐龙的事。生完第一 个孩子,她變得烦躁、焦虑,人也长胖了;拉兹倒还是和从前一样。
整日疲累不堪,她婉拒了一两个大学女同学约她去曼哈顿午餐或逛街的邀请。后来人家再也不来找她了,这样她就整天在家跟孩子呆在一起。家里扔得满地都是玩 具,走路须踮着脚尖,坐一坐都得小心扎着。她真是累透烦透了。生了罗尼他们就没怎么一起出过门,更难得请朋友来家吃饭。拉兹倒没觉得什么,他一下班就赶着回家,一边看电视一边把罗尼抱在腿上颠着玩。一天拉兹告诉她,一位来自旁遮普的朋友,要到新布朗斯维克地区参加工作面试。她以前见过的,只是记不起来了。 他说,想留朋友在家暂住一个星期,而她一下子肺都气炸了。
怀上波比是在那个下午,就在婴儿出牙玩具丢得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在罗尼挣扎着想从学步车里爬出来的哭闹声中。那天,朋友已得知伦敦一家制药公司决定雇用他。当时她正要去煮咖啡,穿着笔挺的深蓝西装的他过来抚摸她的后腰,然后一把拥她人怀,她没有任何反抗。他们手脚利索、默然不语地做爱。他老练得令她大开眼界,并不像拉兹那样,事后总是非要做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和微笑不可。翌日拉兹开车送他去了肯尼迪机场。现在他已和一位旁遗普女孩结了婚,一直住在伦敦。每年圣诞,两对夫妇都互寄贺卡,里面还都夹着一家的照片。他不知道自己是波比的父亲,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
“对不起,达斯太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终于讲完,面朝着卡帕西先生时,他问。
“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叫我达斯太太。我才二十八岁,说不定你的孩子都有我这么大。”
“那倒没有。”原来她只是把他看作父辈,卡帕西先生颇有些悻悻然。对她的那种感觉,那种驱使他开车时对着后视镜检查自己打扮的感觉,现在已开始消散。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才能。”她也不折一下袋口,就把那包瀑米花塞回草编袋里去了。
“我不大明白。”卡帕西先生说。
“你知道吗?八年来我没法跟任何人讲这件事,不能告诉朋友,更别提拉兹了。他一丝怀疑都没有。他以为我还爱着他呢。……喂,难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說说我刚才告诉你的,我的秘密,我被它折磨得如此痛苦不堪。看到我那些孩子、看到拉兹,我就难受,一天到晚总是难受。我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卡帕西先生,要把一切都抛掉。有一天我憋不住了差点把电视、孩子、我的一切,通通都扔到窗外去!你说这是不是病态啊?”
他沉默不语。
“卡帕西先生,你真的没有话说?你不是干这个的吗?”
“我的工作是导游,达斯太太。”
“不是说这个。你还有份工作,做译解。”
“可是我们没有语言障碍啊,有什么要译解的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不是做这个的,我绝对不会给你讲。告诉你那些秘密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天这样痛苦不堪我受够了!八年了,卡帕西先生.八年来我一直在忍受煎熬。我盼着你能让我感觉好点,讲一些宽慰我的话。你说我该怎么治才好?”
他看着她,这个红格花裙子和草莓短袖衫包裹着的女人,连三十岁都不到,就已经不爱丈夫和孩子了,就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眷恋和热爱。她的告白让他心情沉重, 尤其当他想到达斯先生时——他正站在山路的顶端,肩上爬着蒂娜,拍摄着那些凿在山石中的古代僧侣蜗居准备带给美国学生看,却不知道也不会想到竟然有一个儿 子不是他自己的——这种沉重感就格外加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到达斯太太要让他解释她那普普通通、鸡毛蒜皮的小秘密,卡帕西先生就觉得像是受了侮辱。她完全不像来诊所看病的那些病人,他们目光呆滞神情绝望,无法轻松入睡、呼吸或排便,而最糟糕的是,他们连把病痛说出来都做不到。尽管如此,卡帕西先生还是觉得帮助达斯太太是他的责任。或许他该建议她把真相向达斯先生坦白,他会向她说明诚实是最佳的策略。诚实,的确会让她感觉好些,就像她刚才做的那样。或许 他还可以表示,愿意做个和事佬,主持这次沟通。他决定从最明显的问题开始,逐步深人到事情的核心,于是他问道——
“达斯太太,你所感到的,真的是痛苦吗?还是心有愧疚?”
她转过头来,眼含怒意,抹着粉红色珠光口红的双唇上厚厚地积了一层芥子油。她张嘴要说什么,可是她朝卡帕西先生怒目而视之际,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于是停嘴不说了。他彻底凑败了;他这才明白,原来在那一刹那,他甚至根本就不值得她好好地侮辱一番。她打开车门,顺着山路就往上走。穿着方木跟鞋,她有点踉踉跄跄的,边走边探手从草编袋里一把一把抓爆来花吃。爆米花从她的手指间掉落,留下歪歪斜斜的踪迹,引得一只猴子从树上跳下来,捡那些白色米粒吞 吃。想多找一些,那只猴子便跟上了达斯太太。其他猴子也围了上来,这样她背后很快就跟了五六只,它们天鹅绒般柔软的尾巴在后面扫来扫去。
卡帕西先生也下了车。他想喊一声提醒她,却又担心万一她知道了后面有那么多猴子,会紧张发慌。说不定她会摔下来,说不定猴子还会抢她的草编袋、抓她的头发。他沿路小跑上山,顺手捡起一截枯枝以备吓唬猴子用。达斯太太一路向上走,不以为意地任爆米花一路散落。接近山巅处,一溜是那些僧人苦修的石室,门前对着一排矮墩墩的石柱。达斯先生跪在地上,端着相机对镜调焦。孩子们站在廊下,时隐时现的。
“等等我!”达斯太太大声叫唤。“我来了。”
蒂娜又蹦又跳:“妈妈来啦!”
“太好了,”达斯先生头也不抬地说。“来得正巧。我们等下请卡帕西先生给我们五个拍张照片。”
卡帕西先生加快了步伐,他挥舞着树枝,驱散跟着达斯太太的猴群。
“波比在哪儿?”达斯太太一停下来就问。
达斯先生从相机上抬起头来:“我不知道。罗尼,波比哪去了?”
罗尼耸耸肩:“我以为他就在这儿的。”
“他到底去哪儿了?”达斯太太厉声地再次问道。“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
他们开始呼喊他的名字,沿着山路上上下下找寻。因为大声呼唤着,他们并没有马上听到男孩的尖叫。等找到他时,他就在路下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大群猴子围着他。那群猴子有十几只之多,它们又长又黑的手指,正在勾拉他的短袖衫。达斯太太掉落的爆米花散布在他的脚边,地上留下那些猴子耙过的爪痕。孩子身体僵直、 没声没响的,泪水从惊恐的脸上迅速滑落。赤裸的双腿满是尘灰,宛然有几道红红的条痕,一只猴子用他先前递给它的棍子不停地打着那里。
“爸爸,猴子在打波比。”蒂娜说。
达斯先生在短裤上擦了擦手。紧张不安之中,他不知怎么揿动了相机快门;进片的呼呼声更刺激了群猴,拿棍子的那只开始越发起劲地打着波比了。“我们该怎么办哪?它们要是攻击我们怎么办?”
“卡帕西先生,”见他站在一边,达斯太太尖声叫道,“想个办法,我的老天,快想想办法呀!”
卡帕西先生拿起树枝把猴子赶开,他连嘘带赶,跺着脚吓唬那些不肯走的猴子。那些畜生慢慢退却了,步态并不慌乱,它们虽然顺从却没被吓倒。卡帕西先生双臂托起波比,把他抱回父母兄妹的身边。他抱着男孩的时候,忍不住想在耳边低声告诉他一个秘密。可是波比昏沉沉的,受了惊吓而全身发抖,腿上被棍子打破皮的地方还微微流着血。卡帕西先生把他抱回来,达斯先生上前扑打他短袖衫上的灰尘,然后把他的太阳帽戴正。达斯太太从草编袋里翻出一条绷带,包扎好他膝盖上的创 口。罗尼给了弟弟一块新的口香糖。“他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对不对,波比?”达斯先生轻轻拍着他的头说。
“天哪,我们快走吧。”达斯太太说。她双臂抄在胸前的草莓上。“这个地方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对,回饭店去,我们这就走。”达斯先生同意道。
“可怜的波比,”达斯太太说,“过来,让妈妈给你理理头发。”她又伸手在草编袋里翻找发刷,然后顺着太阳帽的边缘开始给波比梳理头发。适才她抽出发刷的时 候,写着卡帕西先生地址的那张纸片被带了出来,随风翩然飘走了。除了卡帕西先生,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望着纸片飘起、飘起,轻风带着它越飞越高,飞进了丛 林。那里坐着那些猴子,它们肃穆地观察着下面的一幕。這一幕卡帕西先生也看到了;他知道,达斯一家此刻的情景,将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