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历史伤痕中的无意识创作
2017-07-15华明月宁波大学浙江宁波315211
⊙华明月[宁波大学, 浙江 宁波 315211]
《人间失格》:历史伤痕中的无意识创作
⊙华明月[宁波大学, 浙江 宁波 315211]
1946—1948年,即日本战败后昭和21—23年,正是日本社会秩序混乱和价值体系崩溃的战后特殊年代。面对混乱不堪的社会现实,日本一批作家以其文笔向这个社会的主流思想发出不满与抗争的呐喊声。他们选择了消极的、不抵抗的颓废式反面对抗,与他们不满的社会现实对峙,从而出现了个性鲜明的文学流派——“无赖派”。其中,太宰治是“无赖派”的最高成就者,而《人间失格》是其最优秀的作品,也是其最彻底地表现出“无赖派”思想的精髓之作。
日本文学 无赖派 太宰治 《人间失格》
法国作家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中主人公莫尔索自白曰:“我这个人纯系多余,有点像个冒失闯入的家伙。”这句话一语点出“局外人”的主题。而在现实中,的确有这样一种人,他们颓废郁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常与社会主流思想对抗,行走在社会边缘,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也称“局外人”。而人类社会倾向于驱逐不合群的人,这是为了建立一道阻碍消极情绪的防护墙,帮助修复社会关系网,从而使整个社会网络不会解体。所以在世人看来,局外人是不合群的人,他们失去了在世间做人的资格。世人不了解也不欢迎局外人,局外人也拒绝进入主流世界,于是局外人就永远徘徊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在我看来,太宰治就是这样一位局外人的代表。他在《人间失格》中就承认道:“我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就是个边缘人。”——《人间失格》正代表了他想逃离主流世界的最强心声。
一、人间失格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最熟悉的日本作家莫过于川端康成、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与村上春树等,而“无赖派”代表则很少有人了解。太宰治,原名津岛修治,明治四十二年,即1909年6月19日出生于津轻地区首屈一指的地主富豪之家。地主之子的出身,让太宰治一直苦恼、愧疚不已,构成他自杀情绪的诱因之一。他的母亲体弱多病,无力照顾他,因此太宰治从小受姑母和保姆的抚育长大。自幼母爱的缺失与家族长子继承制对于太宰治的性格形成和人生经历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非长子又非幼子的太宰治缺乏父亲的关注,又少了母亲的关爱,并长期求学寄宿在外,终致孤僻、敏感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期的到来,这种过分纤细的几乎接近神经质的敏感随之升级为一种叛逆,一种长期孤独压抑之后的反抗,正如《人间失格》中他自己坦言:“神经质、纤细敏感的人则会祈求着比暴风雨更强大的力量。”
孤独的人对爱的感受与体验总是极敏感的,太宰治也不例外。《人间失格》中,他质疑道:“我对于人们是否都具有‘爱’的能力一直感到十分疑惑。”长期的孤独与封闭,让他对世界充满不信任感。他说:“连神都让我感到害怕,我无法相信神的爱,只相信神的惩罚。”1927年,他崇拜的名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的消息传到高三的太宰治耳中,冲击了他的内心,在他心中隐隐留下了一道有关自杀的阴影。1928年,太宰治第一次有了自杀意图,在一年后的一个夜晚,太宰治自杀未遂。1930年,太宰治与结识的银座酒吧女田边,相约在镰仓腰越町海岸殉情,结果田边一人死亡,太宰治被起诉协助自杀。此事令他终身难忘,心中积累起深深的罪恶感。这一人生经历也进一步深化了他的自杀情结。1933年,二十四岁的太宰治正式开始使用“太宰治”这一笔名。此时的太宰治全心投入写作,生活的压力也越来越大。1935年3月,他参加东京都新闻社的求职测试落选后,企图于镰仓山上吊自杀。而1936年期待已久的第三届芥川奖落选,又让他备受打击,第二年3月,太宰治第四次企图服安眠药自杀,再次未遂。1939年,正当而立之年的太宰治于《文学界》发表的《女生徒》获北村透谷奖。在完成《斜阳》的同一年,即1947年,三十八岁的太宰治结识了二十八岁的山崎富荣。1948年,已三十九岁的太宰治再次以《如是我闻》震惊文坛,并开始创作《人间失格》。同年6月13日的深夜,太宰治与山崎富荣一起在玉川山投水自杀。他的第五次自杀,遂愿,从而结束了其灿烂多感又美丽悲凉的短暂一生。让人叹息的是,遗体被发现的当天正是太宰治的三十九岁生日。于是,《人间失格》成为太宰治创作生涯的“天鹅之歌”,触动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人间”这一名词在日语中与“人”同义,“人间失格”意为“丧失做人资格的人”。在历史的伤痕下——战败后遭遇崩塌的社会价值体系,或许,像太宰治一样“丧失做人资格的人”反而是真正有良知、有权利自称为人的人。
二、天鹅之作
布封在《天鹅》中说道:“只有天鹅会在弥留时歌唱,用和谐的声音作为最后叹息的前奏。”“据(古人)他们说,天鹅会发出这样柔和、动人的声调,是在它将要断气的时候。它是要对生命做一个哀痛而又深情的告别。这种声调,如怨如诉,低沉地、悲伤地、凄黯地构成他自己的丧歌。”
太宰治在他三十九岁生日前夕完成《人间失格》,旋即投水自杀。《人间失格》便成了“天鹅之作”,正如他最后为自己唱响的一首低沉的、悲伤的、凄黯的丧歌,回旋于九天之上,让闻者为之动容。
《人间失格》全书由序曲、后记及三篇手札构成,是典型的太宰治式的套匣式结构,包含了太宰治一生的遭际与心路历程,描述了一个性情怪僻的青年知识分子,饱尝世态的炎凉,绝望之余沉湎于酒色,最后毁灭了自己的故事。
书中主角大庭叶藏天生“神经质、纤细敏感”,且自认为“自己与生俱来就是个边缘人”。婚后,他目睹纯洁的妻子因信任他人而遭到玷污,于是彻底崩溃。他对苍天狂吼着:“问问老天,信赖乃罪乎?”最后,他终于悲哀地承认:“果然,无瑕的信赖乃罪恶的渊薮也。”妻子良子“清新如清汁瀑布”的信任感被玷污一事,成为他“往后几乎苦恼到活不下去的根源”。终于,大庭叶藏一步步走向堕落,最终被送入精神病院。
《人间失格》整本书中都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氛围,芸芸众生都在互相欺骗、利用,并自得其乐。一切的对与错,都没了准则,所有的欺瞒和暴力,都得到准许,所有恶劣的本性,都暴露无遗。“相互欺瞒且无论哪一方都不可思议地完好无伤,甚至彼此连相互欺骗一事都没发现,鲜活、光明磊落、开朗痛快的不信任,这种案例,我想是处处存在于人们的生活当中。”“一有机会,人们可怕的本体便会在不经意间透过暴怒而显露出来,看到这副模样的我,老是会感觉一股寒毛直竖般的战栗,这样的本性或许是人们得以生存的资格之一吧!念及此,我几乎感到一股绝望感。”带有这样几度忧郁和对传统价值的嫌恶之情正是“无赖派”作家作品的标志。“无赖派”也称新戏作派,典出自太宰治的《潘多拉的匣子》,就是指作家有着对抗权威的意识,对生活采取自嘲和自虐的态度,专写病态和阴郁的东西,具有颓废的倾向,主要代表人物有太宰治、板口安吾、织田作之助、石川淳、田中英光等。这是战后新兴的文学流派,是战后大动荡的社会专产。面对时代变迁、军国主义受挫带来的日本社会人的异同与价值体系的崩溃,纤细敏感的作家太宰治敏锐觉察出了这个社会的病态,惶惶不安,这是构成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的表层动机。而太宰治天生敏感、忧郁的性格,与后天的人生经历,根植于他的心胸,融进他的血肉,构成他生命的心理原动力,是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的深层动机。太宰治在完成《人间失格》前,肺结核已经恶化,身体极度虚弱,时常吐血,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同时他也早对这个世界绝望,长久背负着罪恶感的内心想要在此之前完成一部自传体作品,也算对世人、对自己作一个交代,这是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的临近动机。
面对世界,面对不满,甚至面对死亡,太宰治始终选择了“不抵抗”的抵抗——他用颓废来反抗不满,用自杀来迎接死亡,充分体现出边缘人的性格障碍——因为不抵抗,所以逃避。“轻柔如棉也能伤人,被幸福所伤自然不奇怪了。”——他同样用逃避来回应幸福。
《人间失格》处处体现着这种恐惧、逃避与幻灭,这种勇敢地对生活自嘲自虐的态度,正是“无赖派”的极致体现。所以,它才能成为太宰治与“无赖派”的经典代表作。“一切,终将过去。至今从我呱呱坠地地来到这个‘人’的世界以来,唯一让我觉得像真理的只有这么一个。”这是《人间失格》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的,一切终将过去。痛苦,有一天也终会结束的。太宰治用最后的绝唱——《人间失格》结束了痛苦而凄美的短暂一生,也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文学的受动性,决定文学依赖或受制于现实社会生活的根本性质。每一个时代都是特殊的,所以每一个依赖那个时代现实社会的文学作品也是特殊的,反映出那个时代特有的面貌。时代的烙印是无意识的。无意识是指潜伏于作家意识之下的、有活力的,但因收到某种压抑而未进入意识的一些观念和心理能力。而时代所裹挟的社会价值观念逐渐成为太宰治无意识的积累,成就了这位“无赖派”作家与这本《人间失格》,最终成为日本文学史上不可抹消的一部分,真实地映射出日本战后几年间社会与人文的异变。《人间失格》所表达的“人世间失去做人资格的局外人”的思想与变幻的人生态度正是那个时代的特产,而它的巨大心灵拷问作用,如今仍能直击人心。
[1]阿尔贝·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太宰治.人间失格[M].许时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3]布封.动物素描[M].田力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
[4]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编 辑
:赵斌 E-mail:948746558@qq.com作 者
:华明月,宁波大学历史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史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