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樟柯电影的“毛料”感
2017-07-15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030600
⊙路 遥[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00]
论贾樟柯电影的“毛料”感
⊙路 遥[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00]
在中国第六代导演中,贾樟柯无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他的镜头语言冗长细腻、灰色现实,他的电影人物矮穷矬,他的演员是亲属班子。他声称自己的电影追求是美学地、诗意地、人文地呈现我们时代正在真实发生的事件,但他的电影作品与他的电影美学并不完全同步。
贾樟柯 电影 “毛料”感
在第五代导演独霸电影江山的二十多年后,第六代导演走向台前,他们的阵容远没有第五代导演整齐,比如同为第六代导演的姜文和贾樟柯,反差之大令人瞠目。聚焦贾樟柯我们可以发现,从他1996年的第一部作品《小山回家》到2016年的《在清朝》,二十年的导演生涯中,他是国外电影奖的得奖专业户,但在国内票房却寥寥可数,甚至不好意思提起。这个现象在电影史上是罕见的也是意味深长的,贾樟柯的电影可以称为一个值得研究的电影事件。
中国的改革开放近四十年,20世纪70年代的政治中国,80年代的文化中国,90年代的经济中国,跨世纪的多爆点中国,每个中国人在历史的激荡中不免脱胎换骨,作为天性敏感的艺术家更是如此,时代的电影镜头切换的如此之快,就会有一部分人感到不适甚至跟不上,或者有意不跟风,这种不跟风也许是一种清醒的选择,也许是一种固执的慢拍,或者是有某种历史的拖累。就贾樟柯的电影作品现状,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这一点。
一、贾樟柯现象
第六代导演中,贾樟柯无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从1996年《小山回家》正式开启了他的导演人生,截至2016年拍摄《在清朝》,按照几乎每年平均一部片子的速度在进行着他的艺术生产。这二十年的作品系列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才能比较准确地把握他的电影观念。
毋庸置疑,贾樟柯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导演。从表面看,他以及他的影片,稀松平常,波澜不惊,不少影片把镜头对准他的山西老家汾阳,对准底层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沉闷冗长的电影镜头,甚至让人怀疑这是电影吗?从他的票房来看,确实也是乏善可陈,然而他却是个得奖专业户。从1996年《小山回家》获得香港影像节大奖开始,就几乎每年拿奖,每个片子都拿奖,到2016年,他拍摄与监制的作品已达二十余部,这些作品在欧洲、美洲、亚洲等地获得各种奖项百余次,包括世界电影界公认的大奖:戛纳的金棕榈奖、威尼斯的金狮奖、柏林的沃尔福冈·施多德奖、夏威夷的金兰花奖、台湾的金马奖、釜山的新浪潮奖、华语电影最佳导演奖,等等。先后获得多种荣誉称号: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戛纳电影节分单元评委会主席、杜维尔电影节杰出艺术成就奖、戛纳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等等,但是,对于这个得奖专业户来说,惨淡的票房,国内观众的不认可,是一个巨大的尴尬。
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它汇聚了文学、美术、绘画、戏剧、音乐、造型等艺术门类,更重要的是依赖镜头影像形成电影语言,那么对于导演来讲,就必须具备全能的艺术素养与才干。中国电影的百年历史,跨入21世纪时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商业烙印,今天的观众看惯了美国大片,习惯了中国导演勾兑出的不中不西的鸡尾酒电影,对于贾樟柯土的掉渣的电影嗤之以鼻。一面是怀抱着种种大奖,一面是既不叫好也不叫座,这个现象本身就值得研究。乞今为止,关于他电影的论文很多,不少于几百篇,论著也有多部,很多研究生选择他的电影作为学位论文选题。由于近年来他对公益事业、文化活动、新媒体,以及山西老家各种活动的积极参与,使得他的关注者日益增多,已经逐渐形成了“贾樟柯现象”,因此研究贾樟柯及其电影,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山西文化界的一项任务。
二、国外国内对贾樟柯电影的态度
最早对贾樟柯产生兴趣的,是外国电影界的一些评论家与理论家。1998年贾樟柯的首部长片《小武》获得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的首奖——沃尔福冈·施多德奖,在颁奖致辞中,评委会给出了这样的评语:“我们把奖颁给贾樟柯,是因为我们在同一时间不仅发现了一部作品,也发现了一个作者。我们相信贾樟柯会同南尼·莫瑞提、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伍迪·艾伦一样成为能够帮助我们保持人的本质的导演。”该论坛主持人乌利希·格雷戈尔称贾樟柯为“亚洲电影闪电般耀眼的希望之光”。在国外众多对贾樟柯的研究中,以法国居多。例如,法国《电影手册》前任主编夏尔·戴松的《爱与微笑的时节》、法国《电影手册》现任主编让·米歇尔·傅东的《另一种视线中的小偷》、迪得·布鲁诺的《漂流的中国青春》、奥利弗·加亚得的《行走在中国内陆》等,另外还有美国评论家肯特·琼斯的《不合时宜》。整体而言,国外评论界对于贾樟柯的态度多是偏爱有加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引自豆瓣小组)。
与“墙外飘香”的境遇截然不同的是,2004年以前贾樟柯在国内的受关注程度极低。此前,贾樟柯一直游离于体制之外,是一名独立电影制作者,拍出来的影片由于遭到官方禁映,而无缘与广大观众相见,其传播范围仅限于少量的圈内人、知识分子群体,受众十分狭窄。这势必造成国内理论界对于贾樟柯研究的盲点。从1996年至2006年12月,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的核心期刊中,查询到的关于贾樟柯的学术论文只有9篇,且基本都是对于贾樟柯单部作品的论述,或者将其置于整个新生代之中,作为例子进行分析,对贾樟柯电影创作体系的研究为数尚少。但2004年之后,贾樟柯研究逐渐成为理论热点,从2004年至2008年1月,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查询出的关于贾樟柯的学术论文,已多达146篇。其中较有影响力的,有发表于《读书》杂志(2007年 2月刊)的《〈三峡好人〉:故里、变迁与贾樟柯的现实主义》等。与此同时,网络上关于贾樟柯的讨论也日益火暴。在百度搜索中输入关键字“贾樟柯”,相关网页有近千万之多。新浪网还专门开设了贾樟柯的官方网站,里面收录有贾樟柯作品介绍、贾樟柯个人访谈、作品评论。网络上的文章大多是对贾樟柯作品进行简介、对贾樟柯进行访谈,或电影评论,是网民们对贾樟柯及其作品的非学术性理解,个人色彩浓厚,既有大加褒奖无比热爱的,也有尖酸刻薄讽刺挖苦的。总之,情绪性大于理性,大多是民间自发的随意批评,对贾樟柯作品的整体观照性不强。
三、贾樟柯电影的“毛料”感
腾冲赌石,人们趋之若鹜,人们的心脏随着毛料切刀跌宕起伏。毛料是粗糙的,相比价值不菲的成品,毛料的命运还是未知的,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饱含着赌石客的希望。
关注贾樟柯的电影,会让人倏地产生这种深刻的“毛料”感。他电影生涯已有二十年,他的影片已有二十余部,虽然2015年以来,他的电影风格、观念都在发生转型,但是仍然可以从未上映的《在清朝》和《时间去哪了》的预告片中,感到他一以贯之的风格理念——关注底层、关注平民、关注细节、关注弱势群体、关注任何电影大导演不屑对准的场景或一句话,雕刻小人物。这些小人物,这些生活的“毛料”,能切割出艺术价值、美学价值吗?这是个问题,很多观众已经把他抛弃,爱他的研究者在叹息,但他的执念在继续。
1.镜头对准生活现场,对准卑微人物,对准琐碎事件。《三峡好人》《无用》《小武》《天注定》《狗的生存》,等等,写平凡人在不平凡的时代大变革中,他们寻妻寻夫离婚结婚,工人下岗,开发商狂吞,万人私企,吸毒嫖娼,委屈、劳作、生病,底层的欢愉,还有各种社会隐性的暴力:噪音、污染、亲情间的挤压、祖代居所的命运……他的每一部电影,几乎每一个镜头都在诉说个人的卑微,生命的蚁性生存……他的电影很挑剔观众,没有人文情怀的人是不可能看得进去的。
2.镜头对准历史过往,对准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对准看似漫不经心却意味深长的影像。《世界》《海上传奇》《人在霾途》《在清朝》,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怀旧的导演,但他的怀旧并不只有感情,更有审慎的理智。然而当他用镜头诉说这一切时,仍然执拗地坚持他的长镜头、沉闷的镜头、灰色的镜头,他硬是要让这些已经远去的历史场景开口说话,诉说它们的本来。贾樟柯看似一个又笨又傻导演,因为他太不会表现自己了,他太不会取悦观众了,他已经傻到不管票房了,他本身就成了导演群中的一个“毛料”导演!事实上呢?只要通观他的作品,结论不这么简单。他在谈到《在清朝》时说:“那是个有理想的社会,充满改变的冲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想改变的时代,富于谈理想,但理想是妖魔化的。”他用并不凝练的镜头却要诉说如此凝练的历史,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导演啊!
3.力图用“毛料”赌出别样的电影之美。他是一个小城青年,他生长在有三千年历史的山西汾阳古城,汾阳城历来被称作“四阳城”,因四面皆可有阳光得名。与中国古代城池以正北正南为上不同,汾阳古城的建制与子午线成约33°夹角,采光非常好,故汾阳城又名“祝融城”,以火神祝融的名字称之。他在《我的电影基因》一文中说:“我一直觉得我的故乡山西汾阳有着独特的光线,或许因为它地处黄土高原,每天下午都有浓烈的阳光,在没有遮拦的直射下,山川小城被包裹在温暖的颜色中,人在其中,心里便升起几分诗情画意。这里四季分明,非常适合拍电影。”
在《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中他说:“在我们的文化中,总有人喜欢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诗化’,为自己创造那么多传奇。这种自我诗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样的精神取向,害苦了中国电影。”他认为寻找传奇,大喜大悲的电影,其实是幼稚的童话。西川有句诗:“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带着这样一种独立的现代精神,他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光影流程中,感觉每个生命的喜悦或沉重。更为奇葩的是,他长期使用由他的亲属组成的非专业演员阵营,就好像他老家的班主小剧团,没有帅男靓女,谈不上演技,镜头很不漂亮,从不讲究剪辑……“毛料”感十足,百年的电影历史独此一人!我说我话,我写我心,我拍我电影,拍出宁静长河般的生活,自带诗意,这就是贾樟柯的电影美学。
贾樟柯的影像世界正在逐步成为理解中国的一种特殊方式,亦在重新诠释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与曾经流行的批判现实主义相比,贾樟柯的叙事更为沉静和不张扬,从不做单纯的道德判断,而是通过个性鲜明的纪实性风格,让镜头自发生成与拓展影视想象,与现代虚无主义相比,贾樟柯更是从不故弄玄虚,倾力专注于历史变迁中的细枝末节,在冷酷的现实中保持着一种温暖的基调(引自《西安晚报》数字报刊评)。他是自觉反思华语电影的思想型的导演,在他看来,一些所谓大气的电影、有力量的电影,恰恰反映了我们的电影感情非常粗糙,严重疏离现实,缺乏应有的人文态度与温度。要趟出中国电影的独特之美,那么“软”“私人”“灰色”“个人”等这些可以反映中国普通百姓生存状态的美学气质是必需的,他真实而悲悯地记录着,他主动承担了电影人的这个职责。
《在清朝》是贾樟柯即将拍摄完成的新片,这是他首次拍摄武侠片,第一次拍摄商业类型片。讲述的是1899年至1911年间在山西县城里发生的一场激烈斗争,里面的人物有官有匪有文人。清末民初,科举制废除后,整个山西,包括汾阳周边的几个县城,都曾经有秀才因此进行过示威游行。他们整个一代人读四书五经,求功名、求仕途,甚至求一个职业,科举被废除了,这条路就被阻止了。电影叙述的中心事件,就是这件清末民初发生在县城里的事件,整个电影叙事也是围绕秀才示威游行的故事展开的。贾樟柯说:“用句北方比较糙的话说,就是我要把《在清朝》做成中国最牛的商业片,而且我有这个信心。”从这话里我们可以捕捉到他的电影也在转型,但美学风格依然故我。
尼采说:“艺术世界的构成有两种精神——一是梦,梦的境界是无数的形象。二是醉,醉的境界是无比的豪情。”贾樟柯的电影追求不缺乏这两种精神,我们期盼着既有山民般淳朴执拗,又带着古老小城文化基因的贾樟柯,在缤纷的世界电影舞台上,树起自己的美学标杆,从他的“毛料”中抛造出中国的电影之美。
[1]贾樟柯.贾樟柯电影手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张利.贾樟柯电影研究[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
[3]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82574/
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该文是山西省艺术科学规划课题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2016C17
作 者
:路遥,文学硕士,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评论、文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