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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临过劳死的我

2017-07-14福原麻希刘欣

海外文摘 2017年7期
关键词:工作

福原麻希+刘欣

过劳正在摧毁人们的生活,有的人因此失去健康、家人、恋爱机会,最终甚至失去生命。

过劳死近在咫尺

2016年11月5日,就职于日本东京电力公司的一井唯史突遭解雇,当时他正在休过劳病假。2003年,一井唯史加入东电,2011年调入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赔偿法人部门,2013年2月成为赔偿统括小组成员。赔偿统括组起初有6名组员,他们需要具备专业的知识、缜密的分析能力、有条理的思考能力,不许犯错,压力巨大。后来,一名组员精神崩溃,另外4人又需要兼顾其他业务,一井的负担急剧增加。

一井说:“如果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审查中止,就会给事故受害者带来麻烦,我连考虑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2013年3月一井共加班89小时,如果把在家工作的时间和义务加班全部算进去,这一数字直接飙升至169小时。他每天最多只睡4个小时。6月,他开始觉得恶心,起不了身。7月,他不再从事赔偿业务,但头晕和记忆力衰退的症状仍在继续。9月他被确诊为抑郁症,暂停工作,公司将他的病症归为“个人疾病”而非工伤。16年10月,一井提出劳动仲裁,要求公司制止劳动环境的进一步恶化。东电则称这只是个案,拒不接受采访。一井说:“工作让我的身心接近崩溃,还要说我的病与工作无关吗?”

2015年,电通新员工高桥茉莉因不堪忍受过劳而自杀身亡,一个月之后,日本厚生劳动省怀疑电通违反劳动基准法进行强制搜查。我们在网上展开了过度劳动问卷调查,八成参与者表示曾因过劳感到身心不适,认为过劳死近在咫尺。在日本,过劳正在摧毁人们的生活,有的人因此失去健康、家人、恋爱机会,最终甚至失去生命。

一位负责结算审定工程费的男性为了与合作伙伴沟通,周六也会临时取消私人约会,而他每个月的加班费只有2万日元,16万日元的月工资还不够生活费,他不得不在熟人的饭店打零工。

一个周五的傍晚,合作方打电话给他:“方案有变动,请在本周内完成图纸的检查核算。”

对方发来500页资料,他熬了一个周末彻夜工作,终于赶上了截止时间,不料对方又说:“方案又有改动,明早前请完成修改。”他向上司求助,上司却无视他的困难。他忍无可忍,抛下一句“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回了家,倒头睡成一滩烂泥。

第二天他在上班途中眩晕呕吐,临近中午才到达公司,却敲不开公司的大门,他躲进附近的便利店卫生间哭了起来。原本乐观的他患上了抑郁症。

带薪假期休完之后,他没有痊愈,一个半月后他离职了,又过了半年,伤病补助也不再发放。他试着求职,但建筑业对他来说已经成为噩梦,去其他行业从零开始也让他感到恐惧。

“朋友们大多已经买房结婚了,我却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他的心沉了下去。

“死了就解脱了?”

一位从事传媒工作的女性在4年前的圣诞夜陷入绝望:“我不适合这份工作,要转职吗?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她经过重重筛选进入公司,为了完成大型企划案,她需要在全国范围来回奔波,每月加班50到160个小时。日本劳动法第36条规定,员工每月的加班上限是40个小时,公司内部的习惯是按此标准进行申报,她对此感到奇怪。因为担心不这么做会被调职到不想去的部门,没有人敢公开提出质疑。

长期加班让她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她给友人打电话:“我想辞职。”

朋友回答她:“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能正确地判断问题了,休息一下再考虑吧。”

一个月之后,她拼尽全力取得了5天假期,终于让身心稍加放松。她说:“长时间工作让我无法正常思考。电通公司过劳死的高桥小姐如果在入职第一年就辞职离开,一定会被视作不正常,之后也找不到好工作,所以她才会走投无路选择自杀吧。”

紧绷的弦断裂了

一位47岁的地方电视台工作人员回忆过去,说过劳就像往杯子里倒满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崩坏。29岁时,他担任记者职务,起早贪黑是常态,为了跟踪多个报道,他的月加班时长达到了250个小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为了不漏掉任何信息,我连洗澡时都会把传呼机和手机放进塑料袋带进浴室。只要报道能被报刊选中,我就很开心了。”

他原本性格开朗,有热恋女友,与家人关系融洽。可是因为工作过于忙碌,他和女友分手,与家人闹掰,没有一个可交心的人,陷入孤独的境地。他想到了死亡。“死了就不必花力气为自己辩白了。”

一个周末,他整理好房间,回到父母家与他们共进晚餐,周一他没去上班,买了安眠药和绳索,服药后将头套在了门把手的绳索上企图自尽。电视台找不到他,与他的父母取得了联系,晚上父亲才发现他服药昏迷。经过医院的抢救,他奇迹般地痊愈了,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他说:“我一直在关注电通高桥茉莉过劳死案件。希望大家不要認为软弱的人才会因过劳出现抑郁或自杀的念头。如果一直积累高度压力,最后一根稻草也会压死骆驼,这是任何人都可能出现的状况。”

自治医科大学名誉教授加藤敏指出:“过劳之所以会导致身体不适和抑郁症,与其说是性格原因,职场环境因素的影响力更大,我将这种抑郁症称为‘职场结合性抑郁症。现代社会工作环境中,人与人之间联络的紧密性及其对人造成的束缚与3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现代人可以通过邮件和手机迅速与他人取得联络,公司利益总被排在第一位,高效化与经费削减让人们精神紧张,无法容忍失败。这种影响开始向缺乏工作经验的年轻人转移。

目标设定过高

一位东京都三十几岁的男性两年前在广告公司负责网络广告工作,他的痛苦在于公司制定的“过高目标”。

公司努力在互联网广告领域拓展业务,将营业目标设置为前一年同期的140%,完不成就会在早会上被痛批。他每天加班到天明,早晨7点又去上班。一旦企划书效果不好就会被上司责骂,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工作问题。

“无论做什么我都不开心,我开始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了。”

一旦完成了140%的营业目标,公司又会将目标提升为150%、180%……他感到绝望,最终决定换工作。

在我们的调查中,许多受访者反映自己在职场中遭遇过职权骚扰。日本精神科产业协会董事渡边洋一郎医生说,工作给人造成的负担并不能单纯用工作量来衡量:“除了工作的多少,同事及上司是否给予了帮助和支持也对精神压力的程度有很大影响。”过度指导和人格攻击可能让自尊心受伤的人精神崩溃。

一位37岁的女性医务工作者曾长时间忍受职权骚扰。有个女前辈总是给她布置无法完成的工作量,每天对着她进行3个小时毫无建设性的说教。而和前辈关系好的领导草草阅读她的工作報告,面谈时毫不避讳地说:“你做不到与同事进行良好的沟通交流,是因为小时候不被父母疼爱吧?”的确,她的父母一向严厉而忙碌,难道自己真的缺乏父母的爱吗?她渐渐失去了自信,精神压力使她患上了眩晕症。她哭着打电话给父母:“请允许我现在回家,我不要出去上班了。”

第二天,她收拾行李回了老家。原工作单位打电话找她,也全都被父亲挡了回去。

她说:“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逃离职场,或许我已经不在了。父母给予了我帮助,在我痛苦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拥抱着我。”现在的她与周围的人们相处融洽,并靠着良好的人脉关系,在信息服务企业谋得了一片天地。

还有一些受访者认为,过劳的原因在于上司的无能。

47岁的幼儿园老师告诉笔者,自从更换园长之后,整个幼儿园就变得灰暗了:“新园长总是突然下达命令,比如游戏日的前一天突然让我重新制作服装道具。”她的工作量急剧增加。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园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残障儿童入学,他考虑的只有政府补助金。

“如果是为孩子们考虑,就应当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接收残障儿童。园中没人有相关经验,也没有培训,他只会做表面功夫。”

看着从心底爱护的孩子们,她只感到痛苦,于是决定辞职,同年有两名同事也离开了那所幼儿园。人数不多的职场环境更容易被经营者或上司一人的意志所左右。

过劳老人的现状

“会有人雇佣我这样的老太婆吗?”

东京的一位80岁女性在找工作时喃喃自语。多年来,她一直作为家庭主妇在背后支持丈夫的工作,两年前丈夫去世了,她与40岁的儿子相依为命。

丈夫生前事业并不顺利,退休金的大半都用来偿还债务。除了家用,她还要帮儿子偿还遗留的助学贷款,经济紧张。

“之前也一点点偿还着贷款,但到现在还有100万日元没有还完。儿子虽然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但工资很少,也没存款。”她吐露着心中的苦闷。秋冬蔬菜价格高涨,她只能吃28日元一捆的豆芽,身形消瘦,看上去十分衰老。退休金的发放间隔总是在一个月以上,只靠这点钱她连生病也无力医治。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外出打工。

原本应当享受安稳晚年生活的老年人,却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外出工作,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内阁府调查显示,60岁以上劳动者的工作理由大多是“为了赚生活费”,回答 “为了活得有意义”和“为了健康”的人逐年减少。

日本老年人的贫困问题非但没有改善,反而还在恶化。2016年11月,政府强行通过了退休金减额政策。今后还会有更多陷入贫困的“下层老人”迫于生计继续工作。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高强度劳动影响着他们的身心健康。

社会福利工作人员藤田孝典说:“‘下层老人收入少,储蓄少,可依赖的人少,他们靠自己很难摆脱贫穷的状态。”藤田所在的公益组织“安心+”的生活咨询窗口接待过许多老人,他们并不是从年轻时就毫无计划而懒惰,而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贫穷。其中很多人出于自尊,在经济拮据的状态下拒绝最低生活保障补助,但繁重的工作几乎要了他们的命。藤田认为,贫困老人应当接受可获取的帮助。

日本退休金指导协会京都总部的芝宫忠美室长建议:“不要等到快沦落成下层老人才去学习年金和社会保障制度,应当积极参加相关学习会,获取知识。”她自嘲地说,虽然她为许多老人做咨询指导,但她自己也是一个下层老人。她在一家外资酒店工作了32年,60岁的时候退休。年轻时她曾在6个国家轮换工作,年收入高达700万日元。看上去她经历了长期驻外的美妙生活,实际上这是个陷阱。由于她留在国内工作的时长只有8年,缴纳的保险非常少,退休后是不能领取足够多的退休金的。她还没有回国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认真了解了日本的保险制度,思考减少花销的生活方案。现在她以自身经历为依据,给前来咨询的老人们合理的建议。退休金及社会保障制度不易理解,且变化很快,但为了生活,了解制度内容是必要的。

劳动者的护身符

著名作家兼制作人系井重里说:“我本人也曾工作到极限过。四十几岁的时候,我留意到有这样一群人,在开大型会议的时候,他们并不突出,但他们有条有理、善于思索,如果一个团队有这样的人存在,任何人都愿意加入。如果废寝忘食地工作,或许每个人都能像烟花一样,迸发出瞬间的爆发力。但是工作状态有如波浪,有低潮,也有劲头十足的时刻,心智健全的人能够平稳度过这样的起伏。渐渐的,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会被这些稳稳前行的人超越。表现得非常忙碌的人很少是主动忙起来的,相反,他们往往是工作的奴仆,难以实现自己的想法。一定有很多人会说,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权力,劳动环境恶劣。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牢记:好好吃饭、好好洗澡、好好睡觉,能做到这3点的人就不会输,这是劳动者的护身符。”

对于珍惜自己、关爱家人的劳动者,系井重里表示赞赏。作息规律说来容易,要做到并不那么简单。在系井的公司,每个项目启动前他都要强调:“健康第一,快乐第二。安全第一,快乐第二。”如果他对员工说“加油”,反而会被取笑,因为全员形成了共识:我很脆弱,绝不过劳。尽管公司规模不大,但每年都会组织员工体检,员工如有心理不适就会约见心理医生详谈。6年前,系井制定了一个奇特的公司目标——没有蛀牙,并呼吁大家建设注重身心健康的企业风气。

听取员工的求救声

前文提到的高桥茉莉在通过实习期,成为电通的正式员工之后,加班时间急剧增加,所属部门员工数量从14人减少到6人,工作量猛增。从她推特账户的内容可以看出繁重工作对她的影响:“除了困倦,我没有任何其他情绪。”“早上4点才下班,整晚熬夜,新员工却没资格说困和累。”

“我累死了”“困得想死”等等正是过劳死者生前常常对家人说的话。

假如一天内睡眠时间不足5小时,大脑的机能就会衰减,注意力、判断力降低,不安感也会增加。如果这种状态下存在工作和人际关系方面的压力,就会倍感负担沉重、身心疲惫。

后来高桥茉莉开始不认可自身的价值,不断在网上发表消极言论。当生活整体陷入负情绪的漩涡,她患上了抑郁症,她口中的“我想辞职”不是抱怨,而是求救。人一旦真正患上抑郁症,会不自觉地想到死亡。高桥茉莉属于典型的“心理负担诱发心理疾病导致的过劳死”案例。

从校园步入社会,我们的生活环境突然变化,单身公寓的生活容易让人感到孤独,也少有机会学习如何应对压力。团队给予的“理解”、“认可”是消除来自同事和上司的压力的必要条件。与他们成为伙伴,对同事和上司报以感谢的心态非常关键。

此外,人体是根据光、温度、饮食等刺激调整睡眠和活动的,本能不能违背生物钟的规律。而熬夜则是对生物钟的挑战,即便可以保证睡眠时间,依然会增加身体负担,不加班、只上夜班也容易让健康受损。一些公司强制员工缩短夜间工作时间,但繁重的工作量又往往逼迫他们早晨提前上班,有效的解决方案是穿插小憩时间,比如应在凌晨2点到4点间给夜班员工安排睡觉休息的条件。

如果工作完成得好,同事就会给你好评、对你信任,但绝不要因此产生“公司不能没有我”“如果我休息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想法。工作单位是一个集体组织,一定会有人可以替代你。越是认为工作有意义的人,越容易对自身健康过于自信,如果将每一天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你还会拼上性命去完成业绩吗?

[编译自日本《AERA》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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