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文 现在我连叛逆的对象都没有了
2017-07-14邓郁
邓郁
“很多时候你认识的是你认为的自己。我们看到自己的正面,不是側面也不是背面。我就不知道我说话是什么样儿,哭是什么样儿。有时候甚至得问观众才知道”
夜里23点15分,约好通电话的演员王子文从横店新戏片场发来微信: “不好意思,今天又是大夜(戏)了。”她发来两个大哭的表情。
一个月前在北京见她,短发、素颜,一身休闲服,毫无明星感。只是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疲态。再约时已是6月下旬,距离《欢乐颂2》播完刚过一周。
曲筱绡,《欢乐颂》“五美”里个性最极端的那一个。“不是一善茬儿。她说话太损了,五美的很多事都是因为她造成的。虽然出彩,但她也容易被喷。”在原著里长发妩媚、爱化妆,甚至略有风尘感的人设,到了电视剧必须做修改——导演不希望这个角色太艳丽。
最好能“古灵精怪,像小女孩一点”。王子文的外形正好符合。她皮肤白皙,五官清澈,表情灵动。深深的上眼窝,略低沉的嗓音,内心的不服帖,把少女感、成熟、叛逆,全装在了一个躯体里。
《家,N次方》里的齐齐,《一九四二》中从财主女儿沦为逃荒和卖身女的星星,《追凶者也》里陷入执爱的县城服务员杨淑华,导演们偏爱她眼神里的倔强和不在乎,她喵星人一样的灵气和些许神秘。但直到把曲筱绡这个并不讨巧的角色演出层次感,王子文的名和脸才终于和普罗大众实现对接。
《欢乐颂》第二季结束,她的微博粉丝数突破千万。最直接的结果是,播出前她已半年无休。虽然还没到去哪儿都被围追堵的程度,但“每一天都活在演员这个角度里”,成了常态。
经历过入行前些年寂寂无名的起始阶段,经历过王朔为她解约出头后两人名字屡屡被捆绑在一起的过往,她不曾当作人生目标的名声与喧哗,来到眼前。“至少在《欢乐颂》之前,(因为知名度的原因)还没有办法去挑电影票房的大梁,这是客观事实。人家投资方也会认为,如果用王子文来演女一号的话,会不会票房上有危险?未来,肯定会多尝试电影了。”
选择权和主动权大大增加,但她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公平和这份职业的必然。一个不算小节的问题是:在强势的资本和大众审美面前,个人趣味只能做出牺牲。
紧贴头皮、短到不超过两公分的寸头,深色眼影、黑皮裙,眼神迷离而坚定。“暮光女”克里斯汀·斯图尔特的新造型,很长时间被她拿来作微信头像。
“我内心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女生。”王子文很希望自己外表也能这么酷,但她清楚,在国内的影视行业,no way。
“特想文大花臂、留寸头,可大众接受不了啊,品牌也会考虑,你不适合TA家代言。”她笑里有点无奈。“像曲筱绡这样的人,我觉得她是很普通的人了,大众都会对她有很大争议。”
新剧是个古装片,“视觉系的。我演的女主很美,武功高强。”她领会得到国内市场和剧本的现状,各种戏路都需要尝试。那些“倔、酷”,甚至妖精的角色再来,她也不会完全排斥。发挥强项和寻找突破并不矛盾,她懂这个道理。
但她还是有希冀和渴盼。瑞恩·高斯林、米歇尔·威廉姆斯主演的《蓝色情人节》便是她梦想能出演的片子。影片采用双线交叉叙事,一条线是迪恩和辛迪夫妻结婚六年后,见面只剩争吵。女人爱男人的浪漫,却不能因此忍受他的暴躁和工作上的无能;另一条线则是六年前两人相识相知的回忆,各种甜蜜桥段直到走入教堂。最初的幸福和最后的痛苦两相映照,让爱情究竟是否真实和可得,成为观者的问号。
“蛮特别的。它不是小清新,不是类型片。拍摄手法和表演都是上乘的。整部片就是表现糟心的爱情,可它是特别电影的,很写实。没有美化,很极致。”王子文说。
她还喜欢根据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贝戈多半自传体的小说《墙壁之间》改编的同名电影,那是一部即兴记录式的剧情片,透过拍摄巴黎一所学校一年多的上课情景来表现师生关系。作家既是编剧也是主演。“咱们的课堂也能这么自由就好了。”她看后感慨。
只是,抛开环境与国情的不同,要在聚光灯下认识和呈现一个“真实的”自己,也难住了她。前一阵在《逆袭之星途璀璨》,一个展现娱乐圈生态的网剧里,她客串的角色就叫王子文——一个和造型师关系密切、互有默契的女明星。“让我演自个儿,我就懵了。最后也就演了化妆、换衣服,依然还是比较标签化的东西。自己是最难演,也是最难看清的。”
经纪人华姐觉得,王子文这姑娘和她看到的很多艺人不一样。“第一次在公司见到,没看到她的正脸。当时她留着利落的梨花头,到锁骨那儿。我觉得这姑娘背影挺好看,我们都想过去看她,可她坐在办公区中间的圆形通道,角度不对,老没见着。”华姐琢磨着,过几分钟,这姑娘该过来跟大家打招呼了。公司里的新人都如此。
“结果她背上包就走了。当时我对她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过了很久,两人熟了,华姐问王子文,怎么不过来笑笑,跟大家热乎一下?“都不认识,过来挤出个笑容,多别扭啊。”王子文丝毫没觉得有啥不对。华姐一听,恍然觉得,也是。
王子文在成都长大。潮湿的空气,父母离异的童年,孕育出一个敏感多思又有自我主张的女孩。
六七岁时看电视,她总以为电视机里的人能看到她。“总感觉有个隐形摄像头,以为我也能出现在别人的电视机里。”
初中时,她给自己买过一件专卖店的衣服,表面材质像纸,附着着一层茸茸的面料,揪在上面,有点透。“穿着像小鸡仔似的。我妈老说,你别穿这个了,成什么样儿?可她给我买的,我都不喜欢。从小学开始,我跟我妈审美就不一样。”
十五六岁,她入选黄格选计划打造的一个中韩少女组合。几个月魔鬼式的集训,她学会了一样——守规矩。“我本来是我行我素、不太愿意服从安排的人,一下子进入到一个社会体系中,必然要发生改变。”她又停顿了一秒,“但并不代表这是好事。”
出演冯小刚执导的电影《唐山大地震》和《一九四二》,有人认为她沾了王朔的光。她说,冯小刚确实是通过他(王朔)认识的,“但我也在赵导(赵宝刚)这里见过很多次冯导。能出演,还是冯小刚导演觉得合适吧”。而她和王朔的關系如谜如雾,即便“精神枕头”一说也盖不住他人的臆想。她只觉好笑,男女之间只可以是友情、爱情、亲情?“世人对于关系的定义太窄,由他们说去,I dont care。”
她从王朔那儿学会了自嘲,却也坦承学不了他的百无禁忌、随心所欲。“他对这个社会无所求,可我还是有所求的。”
她越来越明白世界和行业运转的逻辑,即便这些逻辑让她疲累、收缩,褪去棱角。几个月前她得空去美国的Coachella音乐节,奔波几日拍时尚大片捞不着休息倒罢了,她最懊丧的是,那地方不能拿着酒到处走动、跳舞。“吃饭喝酒的地方跟音乐舞台是分开的,一般你听音乐就可以一边喝着酒一边玩儿,可以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可那次不行!你喝酒不能拿出去,喝完了才能走过去,你懂吗?”她满脸的不可思议,又一副“算了,反正也不是去玩儿”的表情。
对现实的了然和“服膺”也包括爱情。30出头的她这么回想并不遥远的自己:“年轻时总摆出一副假装付出的姿态,其实是想要更多的索取。成熟以后谈恋爱,想懵是没戏了,清醒的跟王八蛋似的,虽然付出的姿态没了,但全体现在行动上了。所以还是懵点吧。”
但这貌似练达的姿态里又包裹着一颗不老心。提起《驯龙记》、《长发姑娘》和《海贼团》,她眼神放光。“到今天她也还是个孩子,心里不浊,对待爱情和朋友无比真诚。但内心又很狂野、很飞。”跟她相识十多年的圈内资深人士明宗洋说。让明宗洋诧异的是,一个和赵宝刚、冯小刚合作过,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女孩儿,可以扔下一切好几年,从公众视野中干脆消失。
这和媒体人何东眼中的王子文接近:“她身上有种非演员的气质,拒绝神话,反感被娱乐,对事业要求不高。”——她的确说过,演戏就是份工作。她认真对待它,但她最大的兴趣还是玩儿,“生命里好玩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目前这个阶段,她还是非常明白。“先把入世的事情做好,其他的等出世的时候再说。”
不把曲筱绡常人化,才对得起她
人物周刊:《欢乐颂2》落幕,你有坐在屏幕前看自己的表演吗?
:有啊,找自己的茬儿。第一季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邻家女孩型的,有时候会身子扭一扭,要用“哎哟——”那种劲儿说话,妖精嘛。刚开始会有点不得要领。到第二季,好像应该自如很多。如果再自然一点就更好了。
这个戏的“五美”,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从台词就能看出是谁。曲筱绡这个人很丰满,是面具化的人格,有很强的冲撞感:认怂的时候很怂,发嗲,作。汉子的时候,比谁都汉子。又善良,又刻薄,又邪恶,又可爱。我希望把她的每一种人格都演得淋漓尽致,而不是常人化,才对得起这个角色。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人物周刊:她敢爱敢恨,但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愿打探室友男友的消息,用很跋扈“暴力”的手法解决问题,永远话里带刺,让这个角色还是超出了很多人的接受范围。
:所谓的捣蛋鬼也好、嚣张也罢,都是一种脸谱化的性格。但第二季里你会发现,她是一个被忽视的小孩。虽然有完整家庭,但其实跟没有一样,她是特别需要被人注意的。而她又不内向,那她一定会反射出来一个人格就是,惹事儿,引人注目。她的台词会有“哟、呀、哎哟”,这绝对不是曲筱绡本身应该有的,一定是她希望夺得大家注意力的时候。这样的人我身边挺多的,所谓活宝式的人物——永远精力旺盛,走哪儿都挺活跃的,越是这样的人,她内心其实越寂寞、越自卑。
她为邱莹莹打抱不平、骂应勤妈妈不要脸的时候,很多人会觉得你不能这样去指责一个长辈,这就是道德捆绑的东西。曲筱绡可不管这一套,你讨厌就是讨厌,天王老子我也要说你,她就是个对事儿不对人的人。这个在中国其实是特别稀缺的。
人物周刊:到这部剧的最后,赵启平已经想开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以后不会再胡思乱想,而是尽量包容曲筱绡的一切。”你觉得这个东西能持久吗?
:不好说。其实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自尊心。两人收入太悬殊,这让赵启平后来没有了自信。曲筱绡本来就是喜欢他的骄傲,但“我也不能为了你,让我家变得没钱”,你也不能放下你的骄傲。这个矛盾很难解决。
人物周刊:所以你认为阶层固化能通过努力来打破吗?
:从电视剧里看,他俩似乎“跨越”了。但从现实层面,我觉得很难,身边很多这种例子。
人物周刊:你对《金城武的南极探险》的那部纪录片很有共鸣,为什么?
: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很纯粹的人。演员对他就是一份工作,这之外他就是普通人。我也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想用它(演员身份)来消耗我所有的生活、家庭,这不公平。
人物周刊:关于身高、年龄的数字,你一直没对外界正面回应过?
:不想回应,现在越来越不想。这有什么可说的吧?
人物周刊:有人觉得,既然无所谓,一个数字有什么不能公布的呢?
:没有,我得多傻吧,我就是不满足你们。得多无聊,才关心到这个点上?!
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比改变一个人的性别都难
人物周刊:你自己向往的爱情是怎样的?
:每个阶段是不一样的爱情。各种形态都应该尝试一下,每个男人带给你不同的爱情。最应该的不是方式,而是这个人是不是对的人,是你喜欢的。只要能让你快乐,那都是对的。
人物周刊:你在媒体的快问快答里说过,心仪的男性就是赵医生那样的。这回答是敷衍的,还是老实的?
:赵医生的确是这个剧里人设最好的了吧。(笑)第二季里他几乎完美。对我来说,男人的风趣很重要。人和人之间,最吸引你的,是一颗有趣的灵魂。
人物周刊:在爱情里,有什么东西,是你一定不会退让的?
:得说到做到,言出必行。在很多人眼里,这个不见得重要。在我的价值观里,做不到,你就被划到没有信誉的这群人里。
人物周刊:好的关系,是在这段关系里两个人共同成长。但中国人的性格相对隐忍和含蓄,如果你对对方的性格、事业上有所期待,会直接指出来吗?
:这,只能怪你看走眼了。你不能改变他。惟一能做的决定就是,离开,不离开。改变一个人?别幼稚了。去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比改变一个人的性别都难。当然离开之前,也会试图做很多事情。但隐忍,不靠谱。离婚率多高啊!没有人能忍一辈子。
我是什么样,有时候甚至得问观众才知道
人物周刊:曾经两度上《男人装》,你不觉得这本杂志对女性物化或者符号化?
:真的没有。身体的美也是一种美,是文化的传递。我没有把《男人装》附上色情的属性,也没觉得它是取悦男人的。上《男人装》的女孩子都很美,很有自信。而且我那组照片也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前凸后翘的。我体现的还是一种态度。
人物周刊:你喜欢克里斯汀·斯图尔特的型。在当下中国,剪极短发型、文身,对女演员而言,完全不可行吗?
:因为我想剪得比寸头还要短,文也是文大花臂呀。做演员不像歌手,你应该是空白的,不能太强调自己。如果走得太极端,他们会认为你不太适合某个角色。有些品牌也会因为这样拒绝你。工作之外我们都不染头发,你的一切都要为下一个角色作准备。这个没办法。
斯图尔特这样的,就算在美国也是很另类的。我特想去剪到她这么短,她是性感里酷酷的,有劲儿。但我剪出来不见得有这么好看,因为我没有后脑勺。老外的后脑勺特饱满。
我喜欢的女性是长得特美、又帅的,不是仙仙儿的。我觉得美的人身上都是兼有雌性和雄性荷尔蒙的。
人物周刊:如果说大众审美还是相对保守或者单一的,你没想过通过自己一点点地去把这个边際拓开一点吗?
:以后再说吧。这个是要一点点引导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去做这件事情,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因为这样有个性的东西放在影视作品里,甚至放在一张照片里,是否能跟环境、跟所有的气氛能融合得特别好,这个很重要。
人物周刊:你会对什么东西上瘾?
:我还特别希望自己有什么能上瘾的。但我没有特别着迷的。烟也戒了。对很多东西就是,还不错,行。
人物周刊:人呢?
:这个还是有的。(笑)
人物周刊:你的内心像看上去这么有意志力吗?
:超级不强。经常打退堂鼓。我属于嘴上厉害的。(笑,反过来问记者)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镜子里的那个你,和内心深处的那个你,是一个人吗?
人物周刊:嗯……说实话我自己是什么样,也还没有完全确立。
:自我,不是人人都有的。很多时候你认识的是你认为的自己。我们看到自己的正面,不是侧面也不是背面。我就不知道我说话是什么样儿,哭是什么样儿。有时候甚至得问观众才知道。有一部电影《分裂》,里头的男主角有三十多个人格。我们每个人在不同境遇中,都会有不一样的态度。我也会有场面上、客客气气的,也会害羞,会激烈,会浑不吝,会乖巧。
能掌控自己并不等同于幸福
人物周刊:你说自己在生活中踩不着点儿,怎么讲?
:经常会选择失误。好像该往东的时候我往西了。所以会错过很多最佳时机,上学,生活里,都是。到今天也依然这样。
人物周刊:所谓的“最佳”靠什么来验证呢?
: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也不能这么判断。如果我抓住那些时机,也不代表我现在的生活是好的。我只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节奏。比如,别人都在做的,我就根本没有做。或者我提前做了别人没有做的。
人物周刊:很多人都觉得你身上有叛逆性。
:叛逆——其实人成熟以后,已经不太适合这个词了。现在我连叛逆的对象都没有了。以前有家长、老师、长辈约束。现在不存在。
人物周刊:工作和生活里没有你想反对的东西了?
:有个性,并不代表叛逆,而是建立在独立思考能力之上,是一种蛮珍贵的特质。哪怕它有瑕疵,也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而不是在这种或那种暗示里成长起来的。
人物周刊:你说一生无非是在寻找灵魂与生活。前者好理解。生活,你想寻找的是什么样儿的?
:说实话,我不是很知道。总是一阵一阵儿的,老变。曾经想过,不用辛苦工作就能吃喝无忧,环游世界。老希望说,我再工作个几年,就再也不用工作了。可是歇了一段,又一定要工作——我相信人必须如此。所以工作和生活永远达不到平衡。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见过幸福的、有力量的、能掌控自己的人?
:比如说苏小明、刘索拉,到她们这个岁数,都能掌控。当然也会有失控的时候。能掌控自己是稳定和成熟的体现,但并不等同于幸福。我一直觉得幸福是很奢侈、特别虚的词儿。没有人能真正冷静地想想自己的一切,说,我是幸福的。都说人生苦短,祖宗们早就活明白了。(笑)
(参考资料:《王子文眼里的男神》,实习记者吴漫、祎靖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