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 恰同学少年
2017-07-14张明萌何钻莹刘越晗
张明萌+何钻莹++刘越晗
拼到极致,只能拼一段路
7月上映的《明月几时有》和《悟空传》当中,都出现了彭于晏的身影。
《明月几时有》里,导演许鞍华将镜头对准了抗日时期的香港东江游击队。考虑游击队队长刘黑仔一角的演员人选时,她想到了彭于晏。这个用粤语形容“扮鬼扮马”的人物,特别符合许鞍华印象中的彭于晏——“像漫画里、传说中的人,但感情表达又很扎实。”
《悟空传》中,彭于晏化身孙悟空,带着少年心气对抗宿命。2000年风靡网络的小说经过改编搬上大银幕,讲述了略带暗黑色彩的西游故事。导演郭子健在筹划《悟空传》时,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人选也是彭于晏。“他长得像,又常常运动,跳来跳去很机灵,特别像猴子。同时,看他演戏有一种纯真得像小孩子的感觉,但他有时又能给你深沉的眼神,无论哪一种都很纯粹,跟我想象中的孙悟空不谋而合。”
这两个角色都与之前的硬汉形象无关。从《翻滚吧!阿信》开始,他在至少五部电影中展示过令人羡慕的身材,在搜索网站输入“彭于晏”三个字,跳出来的是他满身肌肉的照片。那时候的他,代表着很多人心中男人完美的身材比例。外形成为他最大的标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与合作搭戏的演员交流,还是接受采访,身材总是他绕不过去的话题。媒体习惯性地提问“总是露肉,你会不会烦?”他答,“巴不得不露,因为不露就可以不练。”
与身体相关的训练从幼年就开始了。儿时气喘,母亲训练他游泳,每天早上6点起床,游够20圈才能去上学。移民加拿大后,由于不会讲英语、个子矮小,他曾遭遇过校园霸凌。第一笔钱赚到手,他马上和朋友办了健身卡,也早早加入篮球队,小学时期68公斤的胖子出落成了拥有阳光笑容和健壮身板的男孩。
那时的他羡慕热血漫画里的英雄,强壮、勇敢、讲义气。在单亲家庭长大,作为惟一的男丁,他早早有了保护家人的觉悟。演完《悟空传》,热血漫画式的英雄主义没有了,生活经验教会了他:世界是不会变的,你改变不了太多人,保护好身边人已经够了。
他打招呼的方式是西方式的:一只手伸出来,半拍半扣嵌进对方手掌,另一只手环抱过来,右肩向前微微一撞,嘴里带出一句“hey”,算是问了好。
下一秒,他收回右肩,立正站好,手心用力,没出口的“hey”换成“你好,又见面了”——东方式的传统与善解人意又写在了他的脸上。 彭于晏家教严苛,“请、谢谢、对不起”是基础,对家里人也一样要说。有长辈来吃饭,吃完了他才能吃。家里打麻将,他要帮忙把牌洗好摆好才能睡觉,打完了收牌的也是他。
辈分在他的意识里有清晰的划分。遇上合作的演员,无论私交多么亲密,只要是前辈,他一定规规矩矩:张家辉是家辉哥,梁家辉是家辉Daddy,刘德华是华仔哥,周迅是小迅姐……态度切换到后辈模式,如同见到兒时来家里吃饭的长辈。合作过的前辈提到他,不会少的一条评论是“彭于晏很乖”。
童年时期的彭于晏
2017年,电影《悟空传》彭于晏饰演孙悟空
“这些是传统,是外婆他们留下来的。我在加拿大求学,感受了海外不一样的文化。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两边都有一些东西留在我身体里面。”
两种文化冲击又交融,赋予了他同期演员鲜见的特质:有着西方文明的开放、乐观与大气,亦兼具东方文化的隐忍、刻苦和善解人意。多重特质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显露,前者让他能流畅表达,尊重他人,后者则让他惯于钻研、乐于尝试。观众先注意到他的脸与身材,继而了解到他的努力——为了角色练体操、打拳击、学武术、比手语、骑单车……与之对应的是他在角色呈现中的进步。
当演员久了,生活变成睡觉和演戏两点循环,一不留神《湄公河行动》已经拍完两年,拍《明月几时有》也是一年前的事了。拍《危城》时,彭于晏问刘青云拍戏这么久有什么感觉,刘青云回答,“就像昨天一样。”当时他不理解,现在回头一看,时间过得太快了。如果不是采访提到,他都忘了自己已经35岁了。
35岁的彭于晏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从前好像更勇敢,想到什么就去做。但现在考虑的东西多了,做事情之前会思考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比从前放松了些。以前拼到极致,拍完《破风》他发现,“所有的拼都只能拼一段路”,就像骑脚踏车,猛地加速上坡,还是得下坡休息,才有力气再冲、再上坡。“人生那么长,要有自己的节奏。下坡虽然是往下走,但你是在放松准备下一个上坡。”
少年感
眼前的彭于晏刘海向后梳,露出的美人尖放在古人脸上会格外出彩,但他的五官在现代戏里更具魅力:脸棱角分明,不过巴掌大,侧脸弧线如刻刀精雕过,从耳垂往下巴聚拢,略显瘦削的下巴让他的面容有些尖锐。
美人尖下方的大眼睛与圆鼻头化解了这一切。他眉眼距离极近,眼皮有什么动作,都能带动眉毛随之移动,他的面目表情因此极大丰富。在林育贤嘴里,“这是一张漫画式的脸,好像做什么坏事都不会讨厌他,哪怕表情夸张你也会接受”。彭于晏的瞳仁幽深且有神,占据了眼睛接近二分之一的面积,盯着人看,澎湖的海风和加拿大的阳光闪烁其中。
笑的时候,他眉毛尖端向上拱,额头呈现出一个略带喜感的“八”,抬头纹不可避免地露出来——这是爱笑者的专利。张嘴时的虎牙,抿嘴时的小酒窝,都让这张脸倍加生动。没有多少人抵挡得住这张脸,因为这张脸上没有忧愁。《悟空传》制片人刘闻洋形容,这张脸“少年感十足”。
少年感从彭于晏出道伊始就伴随着他。大二那年外婆去世,他从加拿大回台湾参加葬礼,偶然得知儿时合作过广告的导演杨大庆正在筹拍《爱情白皮书》,他试镜通过,开始了表演生涯。那时F4火遍两岸三地,他被迫留起长发,还被造型师吹了个“耶稣一样”的发型。
拍戏好玩还有钱拿,台湾便当很好吃,和剧组人员聊天也有意思,除了不能睡觉外,他挺满足。外婆生前喜欢看电影,觉得家里应该出一个演员,自己还年轻,可以赌三年。他休学,正式出道。从那时起,他拍了近三十部偶像剧和爱情片,角色大多是温暖阳光的大男孩,简单到可以用“那小子真帅”全盘概括。那个时期的角色是不用演的,因为“自己本来就那样”。
在电影处女座《六号出口》里,他的少年感达到了顶峰。2005年,林育贤得到拍摄《六号出口》的机会,讲西门町四个年轻人的故事。男主角选定了彭于晏和阮经天。原因是在回答“你相信有外星人吗”这个问题时,两人都回答“相信”。
这部电影从台前到幕后都写满了少年意气。彭于晏在其中饰演少年范达因,由一个老先生传授了飞天神功,在紧急关头能够跳跃六公尺的围墙。他和阮经天都有些叛逆,希望用自己的方法宣扬正义。彭于晏和阮经天钻进轮胎从电梯上滚下来,坐在购物车里让卡车拉着走,在西门町被黑道追得鼠窜,打肿脸充胖子耍帅谈判,做着一切“毫无意义但是体现年轻人状态”的事情。戏外,林育贤将西门町整整包了一个月,剧组成了别人口中“一群玩命烧钱的疯子”,主创团队从深夜拍到天明,再相互打闹着吃个早餐再倒头大睡。
2006年,电影《六号出口》,彭于晏饰演少年范达因
彭于晏拍摄电影《黄飞鸿之英雄有梦》时学习功夫
少年感并没有因这部戏的结束而消散。近十年后,因筹备《悟空传》,刘闻洋、郭子健第一次与彭于晏见面,和别的男演员不同,彭于晏没有问档期、没有聊片酬,而是静静听他们讲故事,眼神写着“我在听”,听到兴起,表情马上生动起来,“哇好有趣啊。”聊着聊着话题偏到漫画上,彭于晏更是兴奋到收不住。这与刘闻洋想象中的彭于晏高度一致——像个大男孩、简单直接、有想法。
刘闻洋和郭子健阐述孙悟空的角色特点,希望拍一群人年少时期的写照,调皮捣蛋不成熟,但活泼、单纯且勇于进取,觉得“地上已无我战不胜之物”。聊到兴起,彭于晏说,遇到事情他也会和遇到天庭的孫悟空一样表达。“无数的共鸣,我们把自己掏出来,彭于晏也把他掏出来,共同完成这个孙悟空。”聊完后,刘闻洋和郭子健四目相对,没有像见其他男演员一样讨论这个人适不适合,刚刚在他们面前手舞足蹈兴奋不已的少年,活脱脱就是《悟空传》里的孙悟空。
这没有脱离《匆匆那年》里出演高中生的彭于晏给刘闻洋留下的印象,“他32岁的时候演一个北京高中生,我却没有因为他的台湾腔出戏,他身上有反差,我跟业内很多人都觉得,难得有这样一个演员,有大银幕的质感,同时摒弃了娱乐圈的影响。”根据他的经验,演员在成长过程中会被环境影响,五年前、十年前元气十足,过了几年就会发现岁月是把杀猪刀,但彭于晏没有,他的眼神反而变得更纯粹干净。
“如果一生只有一次翻身的机会,就要用尽全力”
刘闻洋是在《激战》时重新注意到彭于晏的,他发现彭于晏眼神里有一股倔劲儿。《爱情白皮书》里的彭于晏眼神不聚焦,像所有刚进入演艺圈、资质良好的艺人,怀抱着对未来的期望和恐惧。《激战》里的彭于晏眼神里的杂念消除了,“这个眼神不是演出来的,好像是经历了什么事情变成这样的,青涩但坚定。”
这段变化发生在拍摄《翻滚吧!阿信》期间。在那之前,彭于晏深陷合约纠纷,收入少,事业不上不下。房贷、车贷一股脑压上来,他甚至开始考虑退出演艺圈,回去继续读书从商。
与此同时,第一部电影《六号出口》市场反响不如预期,林育贤欠了不少钱,靠拍广告还债。到2009年,他写出了《翻滚吧!阿信》的剧本,这个剧本被他视为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看了剧本的第二天,彭于晏给林育贤打电话,希望出演阿信。“他说他哭了一整晚,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开心。”林育贤觉得彭于晏和阿信的处境非常相似,也在寻求一个翻身的机会,决定由他出演阿信,条件是花四到六个月的时间练习体操和体验生活,彭于晏答应了。
但林育贤心里没底。两个挑战摆在面前:一是彭于晏身高180cm,从小没练过体操;二是他早早去了加拿大,不会台语。
第一次训练,彭于晏与一群六岁小孩练倒立,小孩子能倒立十分钟,彭于晏一分钟不到就倒了。好在他多年运动,从小游泳,身体柔软度是够的,免去了拉筋的痛苦。开始塑形了,无盐无油,顿顿白水鸡胸肉,体脂率一度降到6%——这是专业体操选手的标准。彭于晏的手皮最开始是鲜嫩的,后来不断被单杠磨破、长水泡,他缠着绷带继续练;水泡破了,血肉、汗水和绷带粘在一起,训练结束后撕开,第二天再重来。几个月下来,他手上只剩一层死皮。
林育贤清楚地记得,彭于晏痛苦到对他说“想死”。看起来简单的后空翻,体操运动员通常一到两年才能学会,但他只有三个月的练习时间,“就是在找死。但他学会了,你说他能怎么办呢?他就是吃这行饭的。”
六个月训练到期,林育贤和监制李烈去验收,彭于晏做了一套跳马助跑腾空翻,林育贤觉得有戏了, 除了少数高难度动作,可以不用替身了。
台词的问题也在生活体验中得到了解决。林育贤将彭于晏和柯宇纶抓到宜兰乡下,白天练体操,晚上跟着阿信原型、林育贤哥哥林育信体验生活,到最后彭于晏已经能在台词中间带着一些台语模仿音了,他还学会了林育信的口头禅。
开拍后,阿信原型林育信常借探班名义实行监督,想看看彭于晏怎么演他。拍到逃亡那场戏,他看了几个镜头就走了,“虽然这不是真的,可看到镜头那一刻让我回到当年,曾经的自己历历在目。”得到哥哥的肯定,林育贤知道,彭于晏已经变成彭阿信了。剧本中的一句话足以用来形容那个阶段的彭于晏:“如果你一生只有一次翻身的机会,就要用尽全力。”
“当我们决定用他,当他愿意下定决心来演,我们就觉得没有问题。但是能够做到什么程度,老实说我们都没有把握。最后他出乎大家意料,完全是自己争取的。”
在林育贤眼里,拍戏前后,彭于晏是有质变的,这也与彭于晏在现实中的状态相关。戏基本是顺着时间线拍的,刚开拍时,阿信是街头混混,眼神里写着“全世界都欠我的”。到中段,有了爱情,他开始软化了。为了兄弟不得不逃亡到台北,他的眼神化作茫然,决定为自己一战,眼里是坚硬和决心。最后一场,裁判念到“林育信”,阿信举手上场,比赛正式开始,他不停往前跑,表情细致到让林育信觉得这就是一名真正的体操运动员。“跳马的跑道只有25公尺,你必须在9秒内翻过去,但你用了18年的历程。那一刻他真正做到了。”演完阿信,彭于晏也跟林育信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林育信认为,阿信给彭于晏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身体。“彭于晏过去的表演是皮相,经过了阿信,体形改变了,面相改变了,眼神改变了。”这个角色凝聚了他低潮后重生的自信。
《翻滚吧!阿信》上映后获得极大成功,彭于晏凭借阿信一角提名第48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从此,找上门的机会多起来了,这个角色为他打下“努力、励志、拼命三郎”标签的同时,也左右了他接下来的戏路。
“他可以成为华人世界的阿米尔·汗”
《激战》筹拍时,先确定了张家辉,另一个年轻些的角色因需要魔鬼训练和运动员一般的肌肉让监制梁凤英头疼。朋友推荐彭于晏,她看了《翻滚吧!阿信》,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哪有演员这么笨,演一个运动员真的花那么长时间去训练?我很欣赏,觉得他很认真,又有体力胜任这个角色。”导演林超贤邀请彭于晏时说:“希望你能拿出拍阿信时的傻劲,对待我们的电影。”
他开始练拳,三个月后开拍,他也没停下来,练到一身腱子肉,练到和每个训练员都成了朋友。
拍完《激战》,《破风》和《湄公河行动》同时筹备,监制仍是梁凤英,她又想到了彭于晏,问他:“你愿意再跟我们吃苦吗?”彭于晏答应了。林超贤怕《破风》找不到其他演员,已经准备好另一版剧本,里面只有彭于晏一个角色。他曾说:“别人卖的是他的身材,我卖的是他的斗志。”
为演好《破风》,彭于晏开始练习单车,一次五六个小时,跟着专业单车手训练。第一次上车时,他想:天啊,骑太久了,屁股痛、腿又酸,怎么摆怎么站腰都疼。练了一段时间,他感受到单车手口中的速度感,和不认识的伙伴相遇,一起努力,速度给到顶,“到顶的那一刹那觉得我做到了,自信爆棚,觉得没人比我更厉害。那个成就感是你自己达成的。”不比开车、骑摩托是发动机帮忙,骑自行车是自己给力量达成的。拍《破风》,他累计骑行超过11万公里,一场戏光冲刺就冲了八小时,而专业车手一场比赛最多五六个小时。
林育贤嘴里的“控制自己身体”,在彭于晏身上变成了形体因角色变化而重点不同。拍完《破风》和《黄飞鸿》,因为骑车、扎马步,他的腿粗壮了一圈。到了《激战》,又变成了控制体脂率,每天挨两百多拳,只吃白水煮鸡胸肉和蛋白粉。
与痛苦齐头并进的新鲜和未知对彭于晏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打拳、骑车、体操都是包装角色的外形,讲的还是人物怎么生活。只有和这些人相处了才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没有试过一天一百公里,不知道这种累是多累,没有真正踩上脚踏车,也不知道脚踏车的累和跑步的累有什么不一样。”
拍摄电影《破风》时,导演林超贤给彭于晏讲戏
2017年,电影《明月幾时有》拍摄现场,导演许鞍华给彭于晏讲戏
2015年,彭于晏探望正在拍摄电影的张家辉,两人在片场玩闹
面对角色,彭于晏时常会有“Yes”或“No”的选择,“当你说YES,就要一直做下去,认命。”他经常说Yes。《听说》找上门来,不知道手语怎么比划,他说了Yes;《翻滚吧!阿信》找来,练体操很累他也说Yes。Yes是带有妥协意味的,因为“梦想是要花费很多的”,在接连不断的Yes里,彭于晏过得充实。“别人看到你肯拼,你会打,才拿角色给你。说Yes的时候,得到的东西比想象的要多。”
拼搏努力是说了Yes的下一步,“坚持做下去,别人会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对表演有热忱的人。”不同的技能则是Yes的结果,骑车、体操、拳击、武术、手语……“这些事情是我愿意做的,我才会花时间。”
学习技能时听到的故事是Yes的附加值。做演员的意义大概就在这里。他一次又一次提到自己在拍戏时遇到的人和事,一同骑车的伙伴,回台北在重庆路上开了家旗鱼饭店,拉他去帮衬,他还发了instagram宣传。学手语认识的聋哑人,竟能不看手语光读表情就知道对方想什么。在高雄有一个摊主请他吃了两碗冰,有时候开拍前他会骑车去吃一碗豆花。这些琐碎且在别人看起来没有意义的经历让他津津乐道并为此感到幸运——如果不做演员,不拍戏,就不会遇见他们,那会是多么可惜。“如果我演得更接近他们的话,就会有很多人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人面对的是这样的生活。”
彭于晏曾学过一段时间表演,第一个功课是花一个月时间,每天坐地铁搭公车,观察十个人演给老师看。有人电脑放在大腿上,一直提防别人看屏幕。有人公事包放在地铁上,靠着扶栏就睡着了。有些人每天都见到,为什么这个人今天穿黑袜,隔天换了格子衫?每个人的状态都是有理由的,而正是种种细枝末节构成了这个人的性格。
这不是彭于晏第一次观察别人。少年时他最爱盯着天空发呆,也爱24小时不间断地玩家里的圣斗士星矢人偶,为他们编故事,模仿他们讲话,让他们谈恋爱,打来打去。“很多单亲家庭的小孩,都比别人懂得察言观色。”长大以后,彭于晏变成了一个观察者,所以演戏变成了一个很好的出口,他的表演经验,都是在观察中得到的。
观察课程教会彭于晏外表的变化对进入角色状态的重要性。演《明月几时有》的刘黑仔,他刻意在食指和大拇指间做了假指甲,因为经常用枪的人指甲会变黑;他也将自己晒黑,因为游击队四处游走,时常暴晒。衣服东拼西凑乱搭配,西装永远不合身,还搭配太阳眼镜、帽子和怀表,这些都是从外国人身上扒来的。一切齐全,他才成了游击队队长。
“拍之前没有摸过枪,直接去演连自己都不信。光是把台词背熟了去演,对自己太好了。学开枪、学战术,戏里面可能只有一场能够用到,但这场戏不管怎么拍都可以很轻松,还能够自己加动作进去,而不是由别人告诉你枪要这样拿,动作这样摆。”
拍戏前的准备就像考试做练习题,拍每一场戏,提前做很多遍,等到真正上场了,不会让全组人等。学到了80分的东西,戏里用到的可能只有10分,但“我不晓得会拍到哪儿,也不知道学的东西用不用得到,我不是为了用到才学的”。
林育贤记得彭于晏抱怨过自己很辛苦,“维持体形太痛苦,常人可以松懈但他不可以。”抱怨归抱怨,教练说八个月不能有任何糖分,他就一点没沾巧克力和冰激凌。杀青那天,几个人收工去了美食餐厅,彭于晏一口气吃了三盆巧克力熔岩蛋糕。林育贤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心想,他之前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啊。
性子里的乐观在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健身的时候,彭于晏发的微博都会有个“汗就是肥肉在哭”的标签。他在别的健身平台看到“sweat is fat crying”,翻成中文觉得挺励志,“流汗就是肥肉在哭,今天有哭吗?有。它今天哭死了,就瘦了。”
拍《破风》大摔过一次,他衣服全破,背部臀部出血,躺地上起不来。教练说,你这骑行服很难磨破,居然整片都破了。彭于晏觉得自己特别厉害,第一反应不是擦药而是赶快拍照。
负能量最集中的一次是《湄公河行动》和《悟空传》拍摄期间,两边都是重场戏,一个在马来西亚,一个在北京,他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停往返两地。去马来西亚先到香港转机,再到吉隆坡换小飞机前往拍摄地,到了拍摄地还得换车再换船,几经辗转才能到达片场。他极少同时接两部戏,这次因拍摄周期出了状况撞到一起。他急吼吼变成方新武,方新武性格压抑,还没来得及拍过瘾又得原路返回切换成猴子,上演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无敌。彭于晏有些顾不过来,忍不住对梁凤英说,“Candy姐,我真的好累。”这是梁凤英第一次听到他说累,觉得心疼,也只能说,不会吧年轻人,好好消化下。彭于晏硬是撑着完成了两部电影的拍摄。
“他真的很棒,有很多机会,但他会仔细挑选,而不是想短期内多赚一点。”90年代就开始做制片人的梁凤英说,“现在没几个演员这么努力了。最近《摔跤吧爸爸》很火,我觉得,等年纪大点,他可以办到。所有人会爱他,看不到他的底在哪里,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他可以成为华人世界的阿米尔·汗。”
重新找到画画的力量
彭于晏享受演戏带来的“逃离现实感”,在这个世界里,他不用管水电费账单,不用管车贷房贷,不用整理房间,不用想中午吃什么,而是完全进入另一个人的生活。
没在宣传期的彭于晏会把自己藏起来,宅在家什么也不做都行。最近,他回去找小学老师,两人15年没见了,小学老师还能叫出他的名字,哭着说“你还记得我”。彭于晏回他,“我当然记得你啊。”小学时这个老师每天让他跑十圈操场,写两百字日记,考试少一分打一下,99分,啪,95分,啪啪啪啪啪。
老师对他说起当老师到今天自己还在坚持什么,想做什么,想改變学生什么,学校和社会体系是什么样子……彭于晏都没听进去,也听不懂,但他很开心老师能跟他聊这个,并视为一种信赖。“我想念他,她在我生命中给了我一些东西,我要去看看他好不好。”明明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老师侃侃而谈时,回忆又全部冒出来,连老师改他作文时写的评语都一字不落地浮现在脑海里。他想了想,以前的老师也好、同学也好,想见他们的原因可能是“他们的生活更接近真实生活”。
在彭于晏身上,你很难发现真实生活中无法避开的负能量,哪怕是《海边的曼彻斯特》和《月光男孩》这类丧到每一帧的电影,他也能从中看出希望。“它告诉你这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子,截取这一段给你看。这一段生活里,他自我救赎、自我实现,继续生活下去。”这是他从前不会发生的感动,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成长了。问他为什么总是这么积极,他将缘由归结到星座,“我是白羊座,很懒,喜欢的跟你聊很多,不喜欢的不聊。”
偏偏他又总是遇到重复的问题,只能努力找寻不同的回答方式。找女朋友的标准,从“XX女明星”到“贤惠”,从“长发”到“短发”,从“活泼外向”到“善良孝顺”。他自我开解道,“他们随便问,我也随便答,有人会在意这些吗?”
至于彭于晏的自我实现,大概是处于好奇的阶段。永远在学习,永远当少年,永远还能成长。等哪一天自己不能成长了,那就成了教父,只能给予别人。
他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喜欢给予,他好吃,但便当盒里留到最后还舍不得吃的炸鸡腿或是炸排骨,朋友一筷子夹走了,他反而比自己吃到还开心。他更在意自己对他人产生的影响。粉丝喜欢自己多久没关系,喜欢哪一部戏没关系,但是看了电影能够往好的方向走、往光明积极的方向去生活,会让他有神圣感。
《悟空传》里,孙悟空以暴制暴,打妖怪、消灭妖怪,但其实自己也是妖怪。“我们喜欢的英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这是我们的本性。大家觉得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这是人们喜欢的东西。电影里我们可以这么做,但是生活中不可以。”于是他的自我希望变成“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我不能照顾或者改变很多人,我只是一个演员。我能把真正的爱带给家人和爱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还能改变这几个人,已经很厉害了。”
初看《悟空传》小说时,彭于晏的疑问随着故事进展不断累加:“问自己、问世界、问社会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你能改变的是什么?你一直以为你能改变很多东西,但到最后你改变了自己去迎合世界。”他不觉得孙悟空是叛逆的,只是纯粹做自己,爱好自由,想回花果山就回花果山,想过简单生活就过简单生活。当一个人决定做自己的时候,永远会有个人说不行,《悟空传》里说不行的是唐僧。这是个黑暗的故事,他又想想,其实很多寓言故事小时候听着美好,有了更多经历后再去看,并不是真善美的。看《白雪公主》,觉得巫婆是坏的,但现在有了巫婆视角的故事版本,发现巫婆也不完全是坏的。电影里没有绝对的坏人。
彭于晏和倪妮在电影《匆匆那年》拍摄现场
不过他更愿意用一贯的积极看待《悟空传》:一群年轻人热血沸腾想拯救一些东西,你以为你改变得了,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被控制的,你改变不了。但是你不服输。人生就是这样,所以你才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电视台播自己以前演的偶像剧时,彭于晏偶尔会看几秒,时间一长就想笑,那时的他还是刚过大二的学生,一脸稚气,自己就是角色本人,所有表情、动作信手拈来,等到了《匆匆那年》,他只能努力把刘海弄得年轻点儿,校服做得宽大点儿。虽然刘闻洋赞美他仍有少年感,可在他看来,自己早就没了当初那种状态。
这种状态的核心是“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世界,我们永远都以为我是世界”,但现在他觉得“到最后发现这个世界不会改变,你得改变,成长就是这样”。
时间跳回金马奖现场。彭于晏凭借《翻滚吧!阿信》第一次提名最佳男主角,第一次现场听到金马奖的开场音乐,又可以和刘德华、葛优、王千源等前辈同框,他觉得,“我的演员生命到此结束也可以了,这已经是我的巅峰了。”
最终刘德华获奖,上台时,第几步挥手,第几步低头,第几步微笑,第几步讲话,精准到每一个细节都像设计好的,林育贤指指他,对彭于晏说,看,这就是你的目标。
彭于晏想到的却是梵高,那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欢的艺术家。他钟爱梵高的自画像,从最初的工笔到后来的抽象都爱,画画老师教他,做事情不要给自己设限,要去尝试,不要给自己太多束缚。他听进去了,并一直尝试这么做。“别人看他后来的画,说他疯了,我觉得他不是疯了,他是觉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太简单了,要放飞自我、要crazy,再重新找到一个让自己可以去画画的力量。”每当彭于晏犹豫的时候,这些话连同梵高的画一同冒出来,帮他下定决心,嗯,就这么做吧。
(感谢许鞍华、梁凤英、林育贤、郭子健、刘闻洋、今何在、张涵予在采访中提供的帮助,刘虹言、冼丽影、汪一川、徐梦雨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