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人生》中的游走叙事
2017-07-14包歆鎏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210046
⊙包歆鎏[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南京 210046]
浅谈《人生》中的游走叙事
⊙包歆鎏[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南京 210046]
路遥的《人生》以高加林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往返起落为线索,刻画了一个身体、精神与身份都在不断游走的知识青年形象。他游走的驱动因素既有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也有对农村文明斩不断的牵绊。游走的身份又赋予他双重的视角,这一方面为他带来多元化的广阔视野,但同时也促成了其边缘者的状态。
城市 农村 游走 双重视角 边缘
游走是文学中描绘的一种重要的生命形态,游走者不仅仅是身体的位移,也包含着精神的漂泊。本文将游走的概念运用于进城的乡下人,特别界定为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往返者在行为上、精神上的状态。通过对高加林游走动因与游走所带来的双重视角的剖析,展现城乡意识形态冲突下进城者的生存状态与内心的融合及冲突。
一、游走的动因
高加林出生于高家村,进入县城读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回乡做了一段时间民办教师后被顶替,沦为以劳作为生的普通农民。幸而叔父的调职使他获得进入城市的捷径,由于工作表现优异,被推荐前往省城学习,但是归来后却得知被举报走后门而被撤职,于是高加林几经周转重又回到了农村。毫无疑问,高加林是渴望城市的,这也是他游走的初始动力和显性动因;但是农村作为高加林生命的底色,常常以一种高加林自己都无意识的姿态牵制着他获得城市认可的步伐,构成他游走的隐性动因。显性动因推着高加林从农村到城市,而隐性动因则拉着他从城市回归农村。高加林于是在显隐性动因的交锋中不断游走,寻找着平衡与出路。
1.显性动因:城市文明的召唤。高加林第一次从农村到城市是因为求学,作为受过现代教育与城市文明洗礼的知识青年,高加林在自我定位和未来愿景上都是倾向于此的。所以在高考落榜后回到农村,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每当他准备妥协于现有农村生活时又会受到城市文明的影子的动摇,现代文明的召唤刺激着他对农村传统做出从物质到精神上的反叛。他对于农民身份认可度的几次心理起落与对待巧珍的情感亲疏变化,逐步地为他第二次进城蓄势铺垫。
一开始他与巧珍的爱情弥补了农民生活的一部分屈辱,给了高加林留在农村的巨大慰藉,“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但是这种回归在“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面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确良衫被风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对比自己被农村文明改造成粗布短衣、满手老茧的吃苦耐劳的农民形象时,就开始分崩离析了。的确良与自行车所象征的城市物质生活对于农村知识青年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也是他们渴望城市的直接原因。
后来与巧珍的恋情被发现,村民们粗鄙的谣言与两家家长以身份悬殊为由的极力反对,更是让高加林产生对于农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舆论的憎恶,这样一种情绪在某天打水时终于爆发了。加林看着堆满漂浮物的肮脏井水,仿佛看到了农村文明丑陋部分的缩影,与崇尚知识与科学的城市之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不禁感叹“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而之后与巧珍一起去城里买漂白粉,光明正大地向村民宣布他们的恋情,并将漂白粉撒到井里净化水质的行为,更是高加林用现代文明的武器向愚昧无知和封建思想做出的宣战。
对于城市优渥物质生活和文明的精神环境的向往,是农村知识青年们游走的显性动因,也是根本动力。这一动因在叔叔调职契机的催化下,促成了高加林第二次从农村到城市的游走。
2.隐性动因:农耕文明的羁绊。高加林两次从城市回到农村虽然是被迫的,但在权力与体制的裹挟之中也有其自身的动因。“乡土空间在路遥小说中的重复具有一种个体记忆的功能,它暗示着个体对自我身份的坚持和对个体经历的怀旧。”高加林进城后,虽然生活如鱼得水,但时而隐现的乡土风景、风俗与人情,还是成为他完全被城市接纳的牵绊。
初入县城后的晚上,高加林面对落日时分灯火辉煌的城市,而“城外黄土高原无边无际的山岭,像起伏不平的浪涛,涌向了遥远的地平线”。这一段描写寄寓了高加林初进城的复杂心理,退去的农村风貌暗示了高加林对乡土所做的告别仪式,其中固然蕴含了对于城市文明的一往无前,同时也隐含了他对于农村仍然葆有的牵挂惦念。
其次,农村的民风民俗也给高加林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尽管他穿上了日思夜想的的确良,骑上了梦寐以求的自行车,甚至和曾经爱慕的女孩谈恋爱看电影约会,但黄亚萍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时,加林说怕生而婉拒;和克南谈话总是过分敏感注意是否受到了轻视;在城里出名遭人嫉妒后转而低调行事。黄亚萍开玩笑的评价“乡巴佬”,准确地体现出了高加林作为农民的儿子骨子里难以化开的拘谨和憨厚。
高加林与黄亚萍和巧珍之间的相处模式一定程度上分别是城市人际关系与农村人际关系的缩影。亚萍代表的是活泼、光鲜、利己的城市人情,而巧珍代表的是厚重、淳朴、包容的农村人情。虽然加林遵从内心选择了黄亚萍,但是在与骄蛮的亚萍相处过程中一有摩擦,他就马上会想起巧珍的和顺,想着“巧珍从来也不这样对我说话”。巧珍在高加林和黄亚萍的爱情之中扮演的归宿者角色,实际上是进城的农村知识青年在城市文明中受挫后,渴求农村文明安慰的隐喻。
虽然高加林在再次进城后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城市,但事实上他无法割断自己与农村文明尤其是农村人情的羁绊,始终在潜意识里把农村当成了自己的退路。这样一种乡土情结构成了高加林游走的隐性动因,成为他始终无法完全融入城市,只能再从城市回到农村的心理基础。
二、游走的双重视角
萨义德曾经在《知识分子论》中提出流亡知识分子“双重视角”的命题,指出“因为流亡者同时以抛在背后的事物以及此时此地的实况这两种方式来看事情,所以有着双重视角……新国度的一情一景必然引他联想到旧国度的一情一景……这意味着一种观念或经验总是对照着另一种观念或经验”。而这里“游走者”的角色同样赋予高加林一种双重视角,兼有农村经验与城市经验,习惯于以双重的标准评判世界。委屈于农村时,他时时对照着城市文明来考量农村文明的落后与封闭;但是在城市文明满足了他的追求后,他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观照农村传统,尤其是在城市的尖锐、理性、残酷中受挫失意时,则更加怀想农村文明的淳朴包容。
一方面,这样一种双重视角使得高加林站在多元的立场,借着比较两个不同的情景,得到更全面与辩证的选择和批判;但是另一方面,在两个情景的并置中,常常伴随着犹疑和彷徨,既不能实现自我,也不能全身而退,因为得不到合法的社会身份而成为“失根”者,逐步沦为中间地带的边缘人。
1.多元化与外位性的视野。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教育,同时又深入过农村风土人情,使得高加林在思考和批评时具备了更为广阔的视野。他有知识分子清醒与科学的认识,兼具劳动人民的善良热情、吃苦耐劳的品质。同时,巴赫金指出“在文化领域中,外位性是理解的最强大的推动力。别人的文化只有在他人文化的眼中才能较为充分和深刻地揭示自己”。高加林的游走身份赋予他在城市与农村文化体制之外的外位性,这使他相较于身在一种文化中的黄亚萍和刘巧珍,能比较客观地认识城市文明与农村文明。游走者的双重视角衍生出多元化与外位性的视野,让高加林既能站在贫弱农民的立场上去审视现代政治与官僚体制的得失,也能以科学民主法治的准则衡量农村建设的利弊。
我们可以就对待被顶替教师职位这件事上,将高加林的态度和他父母作个对比。加林愚昧的父母坚守着骨子里对干部的敬畏,打算比以前更加讨好高明楼一家;而加林却奋起想要和高明楼“拼命”,打算利用法律这一现代文明的利器维护自己的权益。双重视角激发的批判意识与反抗精神,使得高加林始终对利欲熏心、以权谋私的高明楼、马占胜深怀鄙视与厌恶,并渴望超越他们,证明自己的价值与能力。
在报道南马河抗灾时,高加林对刘玉海振臂高呼、为民请命这一形象的充分肯定更展现了他鲜明的立场。并且在一线报道过程中,高加林冒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救灾,体现出了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这不能排除高加林曾经作为一个农民,对于这一弱势群体的无助和卑微有着深切的体会,因而在他们陷入苦难时,高加林能感同身受地施以援手,为其发声。
2.边缘化与虚无性的身份。路遥曾经说:“我最熟悉的却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因为我曾长时间生活在这个天地里,现在也经常‘往返’于其间。”“城乡交叉地带”不仅仅是一种地理空间上的界定,也是“自己的生存方式、生活状况以及有关形成他思想意识等方面的‘交叉地带’”。所以作者笔下的高加林深深融入了他自己的影子,虽然最后高加林回到了农村,但是农村到底是不是他最终的归宿?他会不会再进城?这都是遗留的悬念。但是不管高加林何去何从,他的精神诉求始终被安排在了城乡结合部的边缘地带,成为尴尬的中间人。社会形势与主观愿望刺激着游走者进入城市,但是努力摆脱农村牵绊的同时,又没有在城市立下根基,所以就造成了一种在城乡中间地带的边缘化状态。德顺爷爷关于“无根”的一番话就形象地指出了高加林的生存处境:“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现在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高加林的悲剧固然有社会因素的制约,但其自身也有一定的主观缺陷,我们将前面提到的“流亡的双重视角”与高加林的双重视角作个比较,不难发现因为无法协调好双重视角,高加林的游走历程显示出依附性与利己性。
第一,依附性。萨义德认为流亡知识分子运用双重视角处世,最终应该达到的状态是主动边缘化,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置身于权力体制之外。而恰恰相反,高加林的悲剧在于,他是在反复的游走中被迫边缘化的。他过分地囿于游走带来的双重视角,因此不仅没有超脱出体制,反而被困住。实际上高加林具有实现自我价值的能力,也付诸了实践,但是他的奋斗并不彻底。出身农村的自卑以及不是通过合法途径获得的城里人身份,使他对于在城市的立足缺乏安全感,这导致其个体的奋斗具有依附性。他一边厌恶玩弄权势之人,但转眼却接受了叔父职权所创造的来之不易的“后门”;他选择黄亚萍而非巧珍也不排除考虑到前者的家庭背景,这是高加林对于城市权力体制的依赖。同时他对于农村的依附性表现为时常无意识地将高家村当作自己的退路,最典型的就是他与亚萍吵架后总是想起巧珍,把巧珍充满包容的爱当成一剂良药。这就导致他时刻秉持谨小慎微的原则,无法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去融入城市。
第二,利己性。而萨义德提出主动边缘化的前提是保持身份认同的虚无性,不拘泥于个人身份的格局,而是去协调所具有的多种身份和由此带来的视角,从而达到圆融的境界,站在民族主义、世界主义的立场上去发言。高加林显然做不到这一点,摆脱农民身份、获得城市户籍和城市话语权的认同正是他孜孜以求的,对于个人归属的强烈要求就注定了他的奋斗道路是个人主义的,是有局限的。他进城后为了进一步的发展狠心斩断与巧珍的爱情,就充分体现了其追求的利己性。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高加林最后的身份归宿也是虚无的,但结果和初衷的大相径庭,给人物的奋斗添上了悲剧与讽刺的色彩。
三、结语
在现当代文学中,“乡下人进城”一直是重要的文学母题,从阿Q、七斤,到骆驼祥子,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更是涌现了如陈奂生、高加林、孙少平、金狗、冯家昌、国瑞等诸多形象。伴随着城乡结构的发展,进城的乡下人也在动机、数量、价值观与生存状态等方面异彩纷呈。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进城者,不管是盲目自大鄙薄城市的阿Q、听风就是雨的七斤、自觉成为受虐者的祥子,还是用五元钱“买”谈资的陈奂生,大多是未受教育的普通农民,在进城后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农民的愚昧、麻木与奴性。而高加林是较早地展现城乡冲突给乡下人带来精神矛盾与危机的形象,他在城市文明与农村文明之间的价值取向,他的精神和身份的边缘与流浪,都体现了路遥对于城镇化现代化、对于在这个过程中农村知识青年心灵状态与生存状态的思考,之后如金狗、冯家昌等形象都是与高加林一脉相承的。而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样的传统反而逐渐削弱,作家开始转向农民工文学的苦难叙述,着重展示了底层农民工物质生活方面的极度匮乏,而忽略了对这些城乡游走者内心世界的叩问。“如何写出城乡意识形态对乡下人心灵的伤害,如何将乡下人进城漂泊的历程变成一个精神漂泊和空间迁移互动的过程”,如何表现进城者个体精神的游走性,这是当代“乡下人进城”文学应该关注的。
①石天强:《断裂地带的精神流亡——路遥的文学实践及其文化意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② 〔美〕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54页。
③ 〔俄〕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见钱中文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70页。
④ 路遥:《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0—401页。
⑤ 安本实,刘静:《路遥文学中的关键词:交叉地带》,《小说评论》1999年第1期。
⑥ 徐德明、黄善明整理:《“乡下人进城”:现代化背景下的城乡迁移文学研讨会综述》,《文学评论》2007年第4期。
[1]路遥.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2]路遥.关于《人生》和阎纲的通信.路遥文集[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3]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4]石天强.断裂地带的精神流亡——路遥的文学实践及其文化意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巴赫金.答《新世界》编辑部问.钱中文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徐德明,黄善明整理.“乡下人进城”:现代化背景下的城乡迁移文学研讨会综述[J].文学评论,2007(4).
[7]安本实,刘静.路遥文学中的关键词:交叉地带[J].小说评论,1999(1).
本论文为南京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国家级项目“新文学史百年知识分子形象变迁”的项目成果
作 者
:包歆鎏,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2014级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编 辑
: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