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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情歌》中的现代人真情

2017-07-14支斌生广东白云学院广州410450

名作欣赏 2017年32期
关键词:艾略特情歌现代主义

⊙支斌生[广东白云学院, 广州 410450]

艾略特《情歌》中的现代人真情

⊙支斌生[广东白云学院, 广州 410450]

艾略特第一首著名诗歌《情歌》对于现代主义文学具有很强的开创性和代表性,却往往显现为消极的、负面的形象,这是因为众多解读基于传统浪漫爱情的评价定式所持的否定态度。而从现代主义文学和现代社会背景的视角进行积极发掘,就能发现理性的内涵和爱情与人生的启示。

《情歌》 现代主义 理性 爱情与人生

艾略特的《杰·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多被解读为“情与爱的缺失”,是“无情的情歌”,“‘《情歌》’不关情”。因为该诗自始至终,都没有甜蜜的“情语”,作为爱情主体的男女双方也自始至终都没有爱的交流,也没有爱的相思。其实,一个世纪前,“《普鲁弗洛克》(诗集名,包含诗篇《情歌》)的出版迎来的是英美许多读者的愤怒叫嚣,第一版四百本花了四年时间才卖完”。

但是,诗人艾略特和他的《情歌》一直受到持久的关注,显示着经典式魅力。深入探究就能认识到,解读为“情与爱”的缺失是基于传统的田园牧歌般的浪漫爱情的评价定式。而《情歌》作于20世纪初现代主义兴起并发达的时期,设定的是现代城市环境,自然不能强求有传统式爱情(本文的“现代”不是简单的时间名词,特指与“现代主义”相关联的时期)。实际上,“艾略特的诗歌具有高度的智性和震撼的现代性”。从现代主义的角度解读能发现,在世俗的眼光中、嘈杂的人声里、茫茫的雾霾下,普鲁弗洛克内心涌动着深沉的情与爱。

爱是永恒的主题,只不过不同的时代烙上了各自的印记罢了。诗人艾略特与庞德等“自我标榜为‘现代主义者’……认为诗歌必须反映一个迅速变化的现代世界的真实”。因此,艾略特在《情歌》中塑造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具有典型的“现代”特征,诗篇的字里行间也透露出普鲁弗洛克式现代人的真爱,那就是,在物质泛滥人性异化的泥沼,仍然充满美丽的想象;在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仍然毅然探求爱的意义;在面临爱的抉择时,强大的理性主宰着情绪;在爱情沦为无聊的性爱和浅薄的计算的世俗心态面前,仍然满怀对崇高爱情的信念。全诗沿着新颖奇特的思路以现代主义的思维和语言表现了现代的欲、现代的情、现代的爱。

一、蠢动于心的情欲

诗篇开头,普鲁弗洛克与一位同伴(也可解读为“自我”与“本我”),前往姑娘们所在的屋子,去向其中一位表白爱(或者是提亲)。一路上心情忐忑,思绪万端。在到了姑娘们的屋外还未进屋前,细致地描写了笼罩屋子的雾。黄昏的雾是黄色的,被赋予了生命,做出一系列动作,“rubs(摩擦)”“licked(舔)”“lingered(磨蹭)”“slipped(溜)”“leap(跳跃)”“curled(缠绕)”“fell asleep(入睡)”。张剑教授认为,“普鲁弗洛克从雾中看到了猫的形象”。而猫在西方文化里有性暗示和调情的意思,例如:在海明威的小说《雨中的猫》里,女主人公对猫的渴求,就是向丈夫做出的性暗示。诗中猫的形象与一连串动作结合起来,比较确切地表现了性的想象和欲的感觉。

这是触景生情,比较含蓄。随着想象的展开,后面的语言变得更直接和外露。诗中第九节和第十二节将镜头对准姑娘的身体和姿态,进行了细腻的描写。

“胳膊戴着手镯,白皙的,裸露着

(但是,在灯光下,看得出长着淡棕色的汗毛!)

是不是衣服上的香水

使我如此神魂颠倒?”

胳膊搁在桌边,或者拥着披巾。

……

下午,晚上,如此安静地睡着!

在长长的手指的抚慰下变安宁了,

慵睡……倦怠……或者装出病弱的模样,

在地板上伸展开,在这里靠在你我身旁。

这些诗行可能是想象的,更可能包含了主人公的亲身经历。他可能与屋子里的姑娘们,或者与类似的一些女性,曾经有过这样的交往。当然,“在这里靠在你我身旁”的情景是想象的,也就是想象着,如果他与他的同伴敲门进去,姑娘们会满不在乎地与他们交流相处,随意地坐在一起躺在一起。这样写真式的描写,至少表明他对性是着迷的、敏感的,心里是涌动着情欲的。

联系上下文,普鲁弗洛克并不赞同姑娘们这种散漫随意的两性交往方式和生活态度,同时,如此散漫的交往使他感到,提出严肃的爱显得突兀、尴尬、别扭、不合时宜。这就容易理解了,他为什么一而再地质疑、否定和放弃向姑娘表白爱的内心纠结了。然而,否定了与姑娘的爱,希望并没有幻灭,他想象出另一番美丽浪漫的景象。诗的最后三节描写了他与美人鱼们和海姑娘们享受欢乐的情景(这容易引起中文语境里的龙宫龙女、鱼水之欢的联想)。

我将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子,漫步沙滩。

我已经听到美人鱼们在相互对唱。

我认为她们不会与我歌唱。

幽暗的海水被风刮起洁白的水花,

好像波浪飘扬着洁白的头发,

我已经看到她们向着大海

踏浪而去,梳理着波浪的秀发。

我们在海宫中徜徉,缠绵,

相伴戴着红色棕色海藻花环的海姑娘,

直到人们的喧哗吵醒我们,我们便溺亡。

这是全诗的结尾部分,描绘了一幅超脱人世的浪漫仙境。沙滩、大海和水花缥缈绝尘,歌声、秀发、花环、美人鱼和海姑娘洋溢着欢乐、甜蜜、浪漫的情调。这就是传统的浪漫情景,超脱了现代城市环境,美人鱼和海姑娘的形象也超脱了现实中世俗的姑娘们。家喻户晓的美人鱼形象来自安徒生的童话,她美丽纯洁,向往人类,痴迷于王子,忍受巨大的痛苦变为人形,来追求王子,却因为不能表达而无法获得王子的爱情,但她心甘情愿献出生命,表现了为爱而牺牲的崇高精神。这反映了普鲁弗洛克对美人鱼式的爱情和精神的向往和崇敬。虽然,这只是想象,充满理性的现代人普鲁弗洛克自己也明白,美人鱼不会与他歌唱,一旦回归现实,连美妙的想象都将烟消云散;但是,这毕竟反映了主人公意识中的浪漫情调和内心里爱的憧憬以及深潜的情欲的顽强宣泄。

二、羞怯的焦虑与自卑

诗篇开头第一节的第一句、中间一句和最后一句三次反复宣告“Let us go(让我们去)”,但是,颓唐的现实环境映衬出主人公的无奈、无助、无能。去的时候是黄昏,而黄昏“像一位被麻醉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急待手术施救。去的路上是“half-deserted streets(半废弃的街道)”“muttering retreats(嗡嗡的休闲去所)”“one-night cheap hotels(便宜的一夜〔情〕旅店)”“sawdust restaurant with oyster-shells(一地锯屑和牡蛎壳的餐馆)”。这就是城市生活的现实,一天辛劳之后,在拥挤的空间里,众人皆醉,以醉解愁解痛,灵魂等待救治。但是,主人公毅然出发,去向姑娘表白爱,在庸俗的情景中实践严肃的使命,表现了他郑重的态度和坚定的决心。

随后,在到了姑娘们屋外即将进屋的一刹那,普鲁弗洛克的脑海里汹涌澎湃。第四节和第六节,描述了主人公内心里激烈的思想斗争,分析思索了十一种可以采取的进退行动。同时,这两节一共用了十一个“有时间(其中有的简略为‘时间’)”,夸张式地反衬时间的紧迫和暴露主人公的焦虑。前十个是“there will be time(其中有的简略为‘time’)”,用的是将来时,包含有对将来的推测即主观的认为。这就内含了不确定的意味,即“将有时间、会有时间”,也意味着“可能将没有时间、可能会没有时间”。最后一个是在第六节的倒数第二行里,该诗行是“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在一分钟内就有时间)”,用的是现在时,具有客观事实的性质。这就明确地指出,“有时间”客观上是在一分钟内的时间,是紧张的、紧缺的时间状态,突显了面临爱的表白时的焦虑,而不是“在自我欣赏和自我陶醉中,普鲁弗洛克一次又一次地求得逃避,推迟面对那个重大的问题”。

这种对时间的夸张式表述显现了现代人普鲁弗洛克的,至少是潜意识的强烈的时间意识,这自然包含着对人生意义的意识。紧接着的第七节里他就表白了对虚度时间的遗憾:“我用咖啡勺一勺一勺测量完(舀掉了)我的人生。”他可能忙于工作,可能勤于研究,可能专于事业,但是为了爱,他即使痛心也愿意付出时间来陪伴,来取悦,来求爱。他对采取行动和放弃行动的自我激烈思辨,同样表现了对爱极端认真和郑重的态度。

他的另一种强烈意识是针对自己的健康和体能,这在忙碌压抑的现代社会里,是男人容易缺乏的而女性特别在乎的,由此他产生深深的忧虑和自卑。他想象,“她们会说:‘他的头发怎么越变越稀!’”“她们会说:‘但是他的胳膊和腿怎么那么瘦!’”他申明,“我已经明白她们的眼光,那眼光用公式化的俗套来掂量你盯住你,当我被盯住,便如同被钉在墙上,四肢张开来挣扎着。”他感叹:“我变老了……我变老了……”他的自卑感还表现为反复的自我否定:“我不是预言家”“我不是哈姆莱特”。这种深深的自卑感缘于在乎对方、敬畏对方和自我贬损,体现着真诚的爱情和倾慕。

三、对崇高爱情的理想和对现实的审问

诗篇最前面的题记引文摘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 27章:61-66),是被打入地狱的公爵归多(Guidobaldo da Montefeltro)对但丁透露他犯的欺诈行为时讲的话:因为没有人能从这地狱活着回去,所以你不可能把实情泄露出去,我就讲真话吧。“这段引文用归多的境遇和答话的动机来映射普鲁弗洛克的情形”。他自认为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绝不泄露,除非是对不可能泄密的人——诗中的“you(你,可以解读为‘本我’)”。因此,本诗就是一番认错的坦白。

两性之间的错误往往包括:淫秽、欺骗、违背伦理,但从诗中的描述与前文的分析所发现的是严肃而真诚的态度,找不到这方面的错误。但从主人公激烈思辨中发现,他对这次爱的行动是犹豫的,不断地质疑行动的理由、后果、价值和意义,暗示着他的否定态度,即他认为这次爱的行动就是不光彩的错误。

在第一节里,他把去表白爱的行程比喻为“一次居心叵测的争论,引向一个不知所措的问题”。他认为这次行程是充满矛盾的行动,包含不良的用心,对结果也无能为力。

诗的第三节和第五节是一个两行诗节的重复,像乐曲中的主题重复,是为了突出主题思想:“屋子里姑娘们走来走去/谈论着米开朗基罗”。以走来走去的散漫心态谈论伟大神圣的艺术大师,充满了讽刺意味,“她们是不配的……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米开朗基罗无人逾越的艺术成就在于绘画和雕塑,绘画中满是一丝不挂的裸体,而雕塑也是如此,展示了无与伦比的肉体之美,尤其是男人雕塑所展现的雄性之力十全十美,如肌肉发达的“大卫”、老当益壮的“摩西”,另外,大师本人终生未娶。这些因素从严肃的艺术角度审视,是神圣的,但从姑娘们散漫的心态来看,就为两性肉欲提供轻佻的想象,从侧面反映姑娘们生活中的亵谑、空虚和无聊。由于表白爱的对象是低俗的,所以,这次行动便失去了价值和意义。

随后,诗中对这次行动进行反复的质问。第十三节用了两个“这值得吗”,第十四节用了三个“这值得吗”。至此已经一目了然,这次行动就是主人公自感羞耻的错误。但是,现实既已如此,爱只能在这样的现实中追求。可贵的是,普鲁弗洛克毅然出发,决心像约翰福音书中记载的死后由耶稣唤醒复活的拉扎勒斯,对姑娘们“说‘我是拉扎勒斯,从死亡中来,/回来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大家’”。他没有说明告诉什么,但可以解读为他从自认为虚度年华、醉生梦死、毫无意义的生活中复活了,要来劝诫仍然处于毫无意义的生活中的姑娘们,唤醒她们内心的心志和崇高。但是,他认为姑娘们不会理解他,反而会满不在乎地回答:“那完全不是我的想法。/那不是,一点也不。”

普鲁弗洛克还提到哈姆莱特,“不!我不是哈姆莱特王子,也不想是。”虽然用的是否定的形式,但毕竟构成了关联。哈姆莱特贵为王子,却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人世仇恨的牺牲品,但他富于智慧和勇气,终于打破了罪恶和耻辱的枷锁,求得心灵的解放和性格的崇高;他对行动价值和意义的理性思辨,体现着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想,成就了从简单的复仇悲剧到复杂的性格悲剧的升华。普鲁弗洛克处于现代主义时期,看到了人们淹没在物欲中,就像中世纪的人们淹没在封建迷信和宗教迷信中一样麻木和盲目,正需要新的理性来唤醒人们的觉悟。尽管他明白自己无力担当这种崇高的使命,但他对使命的意识和揭示是可贵的,他对姑娘们的关切和对社会的责任感溢于言表。

不过,普鲁弗洛克终究没有跨入屋子,没有像哈姆莱特一样终于采取了行动,没有打破现实对他的爱情和人生理想的压制和现实对他的活力的扼杀。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走出一步,整个过程都不过是一番想象,一次用心智预演的“虚拟现实”。回顾诗的开头,一反华兹华斯“黄昏——修女”的比喻,将黄昏比喻为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圣洁优雅荡然无存;再看结尾,将安徒生童话的“美人鱼”形象借用来与主人公缠绵,并在现实中溺亡,从而瓦解了“美人鱼”殉情的悲壮,否定了美丽爱情的现实可能性。这让我们领略到了“解构”式的和“新历史主义”式的思维,尽管“解构主义”和“新历史主义”要等半个世纪后才出现。这足见诗人艾略特和《情歌》主人公的深邃洞察力和超前智性,也许,现代社会的困境磨炼出现代人的智慧。因此,《情歌》所展现的是,强大的理性主宰着自我,在颓唐的现实面前不做无谓的无意义的牺牲,不犯可笑的错误,而不是懦弱、无能、逃避、缺失爱和情。

三、结语

进入现代,物质高度发达,淹没了精神信仰和崇高理想;“城区迅速扩张和聚合”,人口密集,生活快节奏,交际错综复杂,挤压了个人空间,压抑了本已扭曲的心理;“许多城里人感到孤独、疏远和绝望”。传统浪漫爱情丧失了生长的土壤。但是,现代知识精英们秉持贵族意识,清醒地“观察”和审视大众的平庸生活,艰难地探索出路。《情歌》是诗集《普鲁弗洛克和其他观察》的标题诗,“观察”一词表明了诗集的理性内核。伯纳德·沙拉特在《艾略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及之后》一文中论述道:“戈登耐心收集到的事实非常确切地揭示,读者可能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他们对艾略特感到困惑不解,他们没有看出现在大家可能认为显而易见的事实:艾略特的作品代表了一系列的努力,每一番努力都是为了弄清一种持久的道德困境意味着什么。”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捷尔吉·卢卡奇论述道,现代主义最多也不过是提供了一幅世界的负面的、形式美以及丰富的情感哲理,获得同原语读者一样的审美享受。

① 党争胜:《从翻译美学看文学翻译审美再现的三个原则》,《外语教学》2010年第31期。

② 许渊冲:《翻译的艺术》(第二版),五洲传播出版社2006年版,第9—10页。

③ 许渊冲:《翻译的艺术》,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52—86页。

④ 李晓霞,张宝:《钱锺书:翻译美学思想初探》,《人学时代(下半月)》2006年第7期。

⑤ 章沧授:《先秦诸子散文艺术论》,安徽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页。

⑥ Grant Hardy.

His Honor the Grand Scribe Says

.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 (CLEAR).Vol.18(Dec.,1996).

⑦ 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104页。

⑧ Watson,Burton.

The Shih Chi and I

.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Reviews(CLEAR)1995,12:199-206.

⑨ 陈嘉:《英国文学作品选读》(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69页。

本研究受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资助编号:2016M601481

作 者

:姚琴,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流动站博士后;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语料库语言学、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

编 辑

: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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