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的眼睛与陌生的效果
——论《檀香刑》中小甲的话语视角
2017-07-14张清媛卓光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张清媛 卓光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傻子的眼睛与陌生的效果——论《檀香刑》中小甲的话语视角
⊙张清媛 卓光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作为莫言潜心五年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檀香刑》包含着巨大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在小说的多重话语中,小甲的叙述话语揭示了各种人物身上隐秘的人性以及被遮蔽了的复杂的历史真相。相较于小说中的常人视角,“傻子”小甲的“傻言傻语”无疑提供了一个新颖的、“陌生化”的话语视角,并为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陌生化”审美体验。
赵小甲 话语视角 “陌生化”
作为莫言潜心五年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檀香刑》包含了对历史、对现实、对人性的深刻思考。各色人物轮番登上作者设置的“话语场”,进行“宣情式”的“独白”,从而从混沌的历史空间里独立出来。在众“声”喧哗中,我们能听到两套话语体系:一是来自赵甲、孙丙等常人的话语,他们带着各自的意志与价值判断,对人生进行叩问;二是来自傻子赵小甲的“非常态”话语,这是一个独特、新颖的“陌生化”话语视角,相较于普通视角的“平常化”,赵小甲“陌生化”话语视角的选择对这部作品艺术效果的表达有极为重要的作用。本文就试着通过对小甲话语的特殊意涵进行分析,来探究其“陌生化”的表达效果,以促进我们对《檀香刑》有新的认识与领悟。
一、常人与傻子:《檀香刑》的多重话语视角
作品的“凤头部”和“豹尾部”均采用了“独白式”的叙述方式。作者将众多人物置于一个“话语场”上,让他们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话语叙述中展示自己的思维活动和性格特点。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叙述视角不同的是,《檀香刑》的多重视角并没有聚焦于一个核心人物,而是各种人物自由平等地言说。在“豹尾部”,围绕檀香刑行刑的整个过程,不同的人以受刑者“孙丙”为纽带,又有了对这个事件不同的亲属层视角叙述。通过人物之间的互相串联和互相述说,将不同的价值观念、思维习惯、情感方式直观地展现了出来。而“猪肚部”则以第三人称全能叙述视角,不同于“独白式”的充满个性色彩的话语,作者用舒缓的笔调为我们娓娓道来了一系列的历史背景: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等。其中“斗须”“比脚”又很好地填补了“凤头部”的故事缝隙,使得情节更加完整连贯。
在变化无序和多声部的合鸣里,我们将各种话语视角分离出来,可以得到两类话语体系。第一类是被烙上社会意识印记的“常人”话语视角。如赵甲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庙堂话语。他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是刽子手行业里的“状元”,是“神圣庄严的国法的象征”。他通过一次次“精妙绝伦”的刑法——“阎王闩”“凌迟”“斩首”“檀香刑”,在文化的异化和人性的扭曲中,得到当权者的赏识,登上政治舞台;钱丁是进退维谷、夹缝中求生存的知识分子话语代表。他与百姓打成一片——斗须、修秋千架,在马桑镇血案后的第二天就起草文件,愤怒控诉德国人的罪行,甚至不辞辛劳,亲自拜访知府为民请命。但他又在名利诱惑下,无形地助长着残害百姓的行为。最后,他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下的呐喊声中,杀死孙丙,回归文化的本位;孙丙是觉醒的农民话语代表。他本是与“檀香刑”无缘的猫腔戏班班主,但他的血性在德国人修铁路、妻子被辱后爆发,于是投靠义和团、设立神坛,领导劳苦大众走上维护正义的道路,结局自是以失败告终。他集觉醒的反抗与愚昧的幻想于一身,最后以死粉碎了袁世凯与克洛德的阴谋;而孙眉娘则是自由奔放、热情泼辣的女性代表。她是“大脚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她为爱钱丁主动出击,为救孙丙奔走寻计,她身上绽放的是敢爱敢恨、酣畅淋漓、永不屈服的民间生命活力。这四个人物是具有典型性的话语代表,传递出的是具有普适性的生存状况和生存规律。
另一类话语体系是由小甲的傻话组成。莫言曾坦言:“一个有追求的作家,最大的追求就是语言的或曰文体的追求,总是想发出与别人不一样的声音或者不太一样的声音。”在《檀香刑》中,傻子小甲就承担起了莫言的这个追求。他既没有赵甲的政治追求,没有钱丁的人生理想,也没有孙丙的血性与反叛意识,更没有孙眉娘的爱与欲望。在他身上看不到政治立场、阶级意识和自我主体意识。他的主体性看似被这庞大的叙述洪流消解了,实际上是莫言借助这一人物,这一“非常态”的话语视角,来揭示各种人物身上隐秘的人性以及被遮蔽了的复杂的历史真相:他通过一根“虎须”对各色人物进行观照,并揭露人类内心深处潜藏的动物性;他依靠自己敏锐的感官和灵活的思维,将被掩饰的历史真相一一道出。在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话语场中,最为可贵的就是自然全美之声,无声之音。故而去芜杂、抚喧嚣、滤虚伪的小甲话语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了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他的话语对于事物的本真和历史的还原显得尤为重要。
二、傻子的眼睛:小甲话语的特殊意涵
在《檀香刑》中,赵小甲是一个身强体壮、虎背熊腰,能够为眉娘遮风挡雨的人。他“提着大砍刀站在肉案子前,手抓着热乎乎的肥膘,一刀劈下去,要多少就是多少,几乎不差半分毫”,俨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然而他的不通人情、不懂事理,使得他经常受到嘲讽和戏弄。因此他是一个生理上已经成熟,但心理上还停留在孩童时代的“傻子”。作品对于“檀香刑”的实施是借由小甲——一个傻子完成的。作为一个傻子,他远离政治、家庭压力,与他人也不存在着利益冲突。他不是一个“当局者”,而是一个用那双“痴傻的眼睛”,以一种隐秘的、边缘化的、狂欢化的视角观察世界,见证着不同阶层、不同地位的人在“檀香刑”的笼罩下生死疲劳的旁观者。他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是在历史的难以捉摸、吊诡多变里,凭借自己的某些直觉而无限接近真相的人。因此他的话语就具备了某些特殊的含义。
小甲在作品中承担起了“戳穿人与人一切关系中的任何成规、任何恶劣的虚伪的常规”的任务,具体就表现在他对那根刺破人类文明外衣、揭示内在动物性的“虎须”的运用。他看到眉娘是一条肥滚滚的白蛇,赵甲是一只黑豹,穿衣戴帽的灰狼衙役、刺猬师爷、白虎钱丁……这些颠覆现实的异常化话语,正是借由傻子小甲之口,才有了存在的合理性。通过小甲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人类动物性最大限度的彰显。如小甲第一次看到眉娘本相时的那段描述:“一条水桶那般粗细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脑袋探过来,吐着紫色的信子,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竟然从那里发出了俺老婆的声音。”蛇在民间传说中常有诱惑他人的美艳女子的象征,而这恰好符合了眉娘出轨钱丁的事实。当他看到眉娘本相时,他吓得一下子扔掉了“烫手的木炭一样”的“虎须”,并浑身冒汗。他虽然缺少着对世界的基本认知,但是当人性毫无遮蔽、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时,他也会胆战心惊。因为他知道“那条肥滚滚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涨破那层薄薄的表皮显出原形”。这种认知的背后隐喻着文明理性的脆弱性。也就是说,一旦人的内在动物性爆发,脆弱的文明表皮就会被涨破,吃人的欲望就会升腾,人性的丑恶与凶残就会随之表露无遗。这一看似虚幻的事情,借由“痴傻”的小甲话语呈现,消解了其中大部分的魔幻色彩,且这动物性的狂欢随着“檀香刑”的推进,合情合理地贯穿了全文。小甲相信“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转世。谁如果得了宝须,在他的眼里,就没有人啦。大街上,小巷里,酒馆里,澡堂里,都是些牛呀、马呀、狗啦、猫啦什么的。”事实证明,在执行檀香刑的校场上“一个人种也没有了,校场上,全是些猪狗马牛,狼虫虎豹”。因为在这里,檀香刑代表着千百年来的酷吏文化,而“猪狗马牛”“狼虫虎豹”则分别暗示着任人宰割的奴性和主宰他人的剥削性。
表面上看,小甲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单纯不谙世事,对于人情世故只停留在最表层的粗浅认知。无论何大叔怎么暗示,“我看是送人肉去了。你老婆一身白肉,香着哪”,“钱大老爷不是白虎,他是青龙,但你老婆是一只白虎”,小甲都只道眉娘是送狗肉和酒去了。但事实上,小甲早已看透了眉娘和钱丁的内在本质——“白蛇”和“白虎”,而何大叔等人看到的只是由本相支配所引起的外在表现形式。小甲“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是超越了社会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的存在,是淘去制度与形式的存在,是洞察世事后的返璞归真。他一秒判断出了杀死宋三的凶手,一眼看穿了真假孙丙。而在他全知全能般视角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的是莫言的眼睛。莫言借一双“傻子的眼睛”,摆脱了“现实真理的眼光看世界,规避各种偏见、虚假的真理、传统、现实的评论与观点”。他构筑了一个狂欢化的动物世界,又以一种疏离的态度,对现实世界进行冷酷的审视和考量。
三、陌生化的效果:小甲的话语视角与意义
在《檀香刑》这多声部小说中,小甲的话语是较为独特的一股叙述洪流。“常人化”的话语叙述往往带着日常化的观照和生活化的气息。如赵甲代表着庙堂声音,他的话语里常闪烁着嚣张跋扈的气焰;钱丁是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的话语里有文言用词,包含着儒雅和翩翩风度;孙丙是觉醒的平凡大众,他的话语既接地气又满怀热情;眉娘是敢爱敢恨的女性代表,她的性格投射在语言上,就形成了一种泼辣犀利的风格。每一种声音都代表着一种意识形态的浸染或个体的自我意识。因此,当人们习惯了各种声音,对“日常化”的意识形态司空见惯时,一切便如俄国形式主义家什克罗夫斯基所说的,人们开始用认知来接受:事物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它,却对它无动于衷。当人们被各种意识形态包围而拘泥于世界时,小甲的话语就体现出了它独特的优越性。他从这现实的沼泽里抽离出来,用一双“独特的眼睛”,为我们揭示真相、还原历史;他用一套“傻言傻语”,“打破禁锢整个世界的思维定式、认知模式、价值规范,还有一切权威、等级制”,为我们构筑了一个狂欢化的动物世界,达到了一种什克罗夫斯基所提出的“陌生化”了的艺术审美效果。这种话语视角弥散着强烈的新奇感,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和思考。尽管比起“大清第一刽子手”赵甲、两榜高中进士的钱丁、猫腔班班主孙丙、“狗肉西施”眉娘,小甲的“傻言傻语”显得混乱而荒谬,但在这样的话语背后,却又包含着丰富的意蕴和巨大的思考空间。他以一种更深的高等洞察,直指隐藏至深的人的本相。从人类看到动物,这种“新奇感”包含的人与动物、人与本性之间的关系,引导读者进行深入的思考和探索,同时也延宕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莫言设置了这个独特而“陌生”的小甲形象,并带领我们走进了这个“非常人”的傻子世界里。事实上,这种“非常态”的话语视角从鲁迅的《狂人日记》到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都有所体现:鲁迅展示的是与封建礼教格格不入的“狂人”,福克纳展示的是代表着毫不掩饰的人性本真的“班吉”。这些“狂人”“疯子”“傻子”形象的背后承载着的是“作家主体意识激发、分裂、自省、自我审视的折射”。当作家的多重主体意识开始对话时,投射在作品上就成了这“常态”与“非常态”话语。而恰恰是这“非常态”的话语,从另一个角度无限逼近了人类灵魂的真实存在。这个最真实的存在,往往是常人感到陌生而容易忽略的部分。在小甲“陌生化”的话语里,我们看到了人与动物间的源流关系,看到了“蕴藏于国民心底的恶魂和苦思,是戕害我们美丽躯体的毒源”。这里不仅有着封建文化熏陶下的沉渣,也有血腥与暴虐文化的余音。莫言塑造了“傻子”这一特别的视角,给了历史的残暴与血腥、人性的野蛮与扭曲一个合理的出口,使得作品的内蕴更加深刻,作品的结构更加紧凑,具有极大的艺术魅力。
①莫言、张慧敏:《是什么支撑着〈檀香刑〉——答张慧敏》,见杨扬编:《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页。
②④⑤⑥⑦⑧⑨ 莫言:《檀香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71页,第49页,第50页,第44页,第268页,第45页,第45页。
③ 〔俄〕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李兆林、夏忠宪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⑩⑪张雪飞:《莫言小说狂欢人物的动物性诉说——从〈檀香刑〉与〈蛙〉说起》,《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6期,第154页,第153页。
⑫ 管笑笑:《莫言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页。
⑬ 孙郁:《莫言:与鲁迅相逢的歌者》,《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第8页。
作 者
:张清媛,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卓光平,博士,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