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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树

2017-07-13

江南诗 2017年2期
关键词:胖子

□ 张 忌

大 树

□ 张 忌

这一年的天气有些不讲道理。夏天的酷热刚过,气温便迅速下降,每日里西北风凌厉。到了9月,秋老虎该出来咬人了,却又无缘由地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冰雹。冰雹过后,燥热一阵,便是漫无边际的雨季。

谁也不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在漫长的雨季中,这棵原本不起眼的树突然开始疯长。它的成长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经验,就如同一把巨大的折叠伞,收敛在角落里,突然用力一撑,就遮天蔽日了。

这棵大树惊动了许多人,连市里的农林专家也来看过。看了以后,他们得出结论,说这是舶来品,就如同公路边四处绽放的粗糙一枝黄花。世界那么大,超出人们想象的怪事实在太多,专家还说,有些地方,都已经出现了巨型乌龟,在公路上爬,都分不清是龟还是汽车。

专家的话并不能让村里的人信服,他们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车子那样大的乌龟,同样,他们也不相信一棵外国的树,会不远万里来到他们村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一棵外国的树,也要讲道理,也不能一夜之间长得那么快。

他们怀疑,这树是跟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有关。

五年前,镇上开始征收村里的土地。原本一万一亩都没人要的地,镇上出到了两万元。镇里的干部还亲自到村里来做工作,干部们说,土地征收后,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度假村。有了度假村,外面的人就会源源不断地来这里旅游。这说法让村民们高兴。虽然,他们世世代代在此耕种,但他们对这片土地并没有多余的情感。现在,粮食不值钱,种粮食又那么辛苦,田地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卖了田,建起了度假村,就像这片地里长出了一棵棵摇钱树,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消息。

很快,村里人都跟镇政府签订了征收协议。随后,村口的那条马路,便开始热闹起来,一堆又一堆的老建筑构件被运来,堆放在田间地头。据说,这是从安徽拆来的老房子构件,等土地平整后,它们将会像搭积木一样搭起来,变成一栋栋漂亮的建筑。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架势,大家都很高兴。镇上的干部没有骗人,那个期盼中的度假村,似乎依稀可见。

可没过多久,大家发现那些建筑构件堆放在田地里后,便没有了下文。更多的卡车,载来的是砖头和钢筋水泥。那些空地上,建起的不是一栋栋老建筑,而是四四方方的大厂房。厂房外面,搭起又高又长的围墙,墙头布满铁丝网。起先,村里人还不知道这是厂房,甚至还有人传言这是在造监狱。直到房子里的那些大烟囱竖起来,并排出黑色的浓烟时,大家才知道,这是工厂。

工厂越造越多,村子边每天都是车辆来往和机器轰鸣的声音。到最后,征收的那片农田,已经安不下更多的工厂了。于是,他们又打起了村对面那座山的主意。没用多少时间,几十辆挖掘机,就像白蚁一样,将对面的那座矮山啃噬一空。

后来,雨季就来了,而那棵大树也像着了魔一样,一夜之间就从平地里冒了出来。

私下里,就有人偷偷议论,田被填了,山被挖了,这里的风水也就败了。风水败了,怪事就来了,所以才会长出这么样的一棵大树。

康的父亲是最早注意到那棵树的。

康的父亲是村长。对于建工厂的事,他一直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当初,是他一起陪着镇上的领导来村里征收土地。领导给村民们描绘度假村那个无比香甜的大饼时,康的父亲就站在旁边。他和村民们一起咂巴着嘴巴,仿佛品尝到了大饼的美味。

再后来,度假村就变成了工厂。工厂带来的巨大噪音,如同怪兽嚎叫,让村民们无法在夜晚安眠。更糟糕的是,那些从工厂里排放出来的污水,流在土地上,竟然寸草不生。村民们受了惊吓,便上门找康的父亲。他们质问,原本说好是造度假村,为什么变成了工厂?康的父亲无法回答,他只能跑到镇上去问镇里的领导。

听了康的父亲的问题,镇干部答道,办了度假村,你们可以在度假村里上班拿工资。办了工厂,你们照样可以在工厂里上班拿工资,这有什么区别呢?

康的父亲说,办了工厂,会有污染。

镇干部有些不以为然,污染怎么了?污染就不办厂了吗?全世界都在办工厂,就我们这里最娇贵吗?

随后,他打开电脑,让康的父亲看了一串数字。

你看看, 1978年,我们的人均寿命是68岁。你再看看现在,人均寿命已经到了75岁。这是多么简单的算术题。1978年,我们有多少工厂,现在,又有多少工厂?如果污染真的有害,人的寿命怎么反而会变长呢?

镇干部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康的父亲没办法辩驳。最后,他只能打印了一份电脑上的材料,带回到村里。当村里人听说了污染不会短寿的事情后,显得非常高兴。他们不再纠结建工厂还是度假村,甚至,私底下还有些埋怨康的父亲。要知道,卖土地时,大家都是拿了双份的价钱。现在,却又上门去兴师问罪。不管怎么说,这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工厂就这样顺利地建了起来。村里的人,只要不是生了大病或者老得走不动路,都可以到那里上班。虽然没有度假村,但大家的钱却一分也没有少赚。

不知为什么,康的父亲却死活不肯去工厂。他的身体一直非常健硕,完全可以适应厂里的劳动,但他就是不肯去。不但自己不去,也不准家里人去。康发现,每次说到工厂,他的眉头就会皱起来,像藏了什么巨大的心事。

没事的时候,康的父亲总会去离村最近的那块空地上转转。那儿有一个巨大的排水管,几乎所有工厂的废水都会汇集到那里。废水流过处,草木变得一片焦黄,就像被火燎过一般。这让康的父亲忧心忡忡。他又想起了镇干部的那番话,他依然没办法相信这样的污染会跟他们的生活无关。但他没办法说,就算是有关,又怎么样?相比较而言,人们更愿意相信污染是无害的。

这一天,当康的父亲再次来到这块空地上时,发现那片焦黄的枯草中竟长出了一棵绿色的树苗。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枯草的衬托,这棵树苗显得特别的青翠,就像刚用颜料涂抹过一般。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康的父亲感到无比震惊。这片被工业废水浸透的土地怎么会长出这么一棵生机勃勃的树苗?难道污染真的无害吗?他想不明白。随后,他做了一个小实验,他在那棵树苗边挖了一个引流槽,试图不让工厂排放的污水接近它。然后,他从家中的井里挑了干净的水,去浇灌。让他吃惊的是,浇了干净的水,这树苗很快就变得蔫头耷脑的,就像得了病一样。随后,他将引流槽捣坏,让污水重新流到树的根部。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象,这树就像长了一个巨大的嘴巴,那些污水一流到它的旁边,就不见踪迹。而此时的树苗,微微颤抖,如同经历了最美好的事情。

那天,从地里回来后,康的父亲几乎一言未发,呆呆地坐在房中,失魂落魄一般。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躺在床上,脸变得通红,嘴唇微微抖动,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康的父亲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医生给他照了X光,片子出来后,看见他的胸腔里竟然全是黑的。这让医生也感到很困惑,他将那张塑料片子横过来看,然后又竖过来看,他不能确定康的父亲得了什么病,因为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胸腔会黑成这样。随后,他被转到了市里的医院。市里的医院同样不能诊断,再接着,他又被送到了省城。省城的医生皱起眉头说,如果是喉咙里有阴影,可能是喉癌,如果肺部有阴影,可能是肺癌,但康的父亲身体里全是黑的,这就奇怪了,总不可能每一处都得了癌症吧?

就这样,在各级医院差不多折腾了两个星期后,康的父亲厌恶了,他坚持自己没有任何病,要回家。让人吃惊的是,回家后,他似乎真没什么事,依然像从前一样健壮。康发现,从医院回来后,自己的父亲竟然还在长个。

事实上,在17岁的时候,康便已经和父亲齐头高了。现在,他已经18岁了。这一天,当他和父亲站在一起时,发现父亲居然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父亲53岁,照理说,他已经不可能长高了,因为老的缘故,他似乎还应该比以前更矮一些。

可现在,他却还在长个。

后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在漫长的雨季中,那棵原本瘦小的树苗便开始日生夜长。有一天,偶尔放晴,父亲带着康去看那棵树。康站在树底下,仰着头,根本就看不清这棵树到底有多高。只有站到很远处,他才能看见这棵树的树冠几乎已经跟云朵长在了一起。

父亲将手搭在粗糙的树干上抚摸,突然开口道,也许有一天,我会爬到这棵树的顶上去。康觉得父亲的话很奇怪,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爬到树顶上去做什么?树顶上最多能看见整个村庄,再远一点,或许还能看见镇子,看见县城。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康想不明白,但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父亲长个子的那个事情。他有种奇怪的感觉,父亲的长高会不会跟这棵树有着某种联系呢?

三个月后,康的父亲再一次倒下了。

和前一次相比,这次的病情显然要严重许多。父亲躺到床上,就再也没有下来。于是,他又一次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县里的医院依然没有什么好办法,但父亲却绽着太阳穴上的青筋,不肯再去更远的地方。

就这样,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第六天的时候,他陷入了昏迷。他躺在床上,悄无声息,身体几乎没有一点因为呼吸而带起的起伏。康坐在床边,觉得有些害怕。每过一会儿,他都会伸手去探一下父亲的鼻息。只有感觉温暖的气息从父亲的鼻孔里微弱地散发出来,他才会心安一些。

第七天中午,医生将康的母亲和康一起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医生说,虽然无法确认康的父亲得了什么病,但根据他身上的迹象,可以下结论,人已经不行了。医生的话并不出乎康母亲的意料。母亲说,真的不行了,你就给他打一枚强心针,这口气,要留到家里再咽。

下午,母亲办好了出院手续,医生则帮忙安排了车子和人手。傍晚的时候,医生给康的父亲打了一枚强心针。随后,急救车便闪着霓虹灯将康的父亲载回家。

康和母亲一起坐在车子里。母亲显得哀伤而又平静,始终一言不发。路不平,车子一直在摇晃,父亲吊着盐水,也在不停地摇晃。看着父亲,康有些恍惚。他不能相信父亲真要死了。一切显得过于突然,就像被拦腰砍了一刀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突然的原因,康觉得心里似乎不那么难过,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还没到半路,康就被车子晃得昏昏欲睡。他努力支撑着不断下沉的眼皮,恍惚间,他突然看见父亲的嘴角歪了一下,露出个笑容。康顿时惊醒,瞪大眼睛。可这时,父亲的那丝笑容已经消失了。康看了看母亲,母亲依旧木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上车后,她就再也没有改换过自己的姿势。

终于到了家,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上床,然后,跟着来的医生又给父亲打了一枚针,说这能让他撑过12点。康站在一旁,觉得诡异,对他这个年纪来说,他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撑过12点,算是在人间又多活了一天吗?都要死了,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躺在床上,他看上去依旧平静。现在,康已经没有心情再用手指去试探父亲的鼻息了。医生已经说了,过了12点,他就会死。所以,就算有了鼻息,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母亲坐在窗边的那把竹椅子上,佝偻着身体,她看上去似乎比平常要更瘦小一些。房间狭小而昏暗,房顶的那个灯泡边聚满了细小的飞虫。不断地有虫子被电灯泡给烫死,掉落下来,但依旧有新的虫子继续朝着电灯泡飞去。

康看着灯泡,有些出神,他的脑子里似乎想了一些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这时,他的肚子猛地一阵抽搐,随后,便是一阵绞痛。他疑心自己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12点了。他想守在父亲的身边,可肚子里却翻江倒海的,让他无法忍受。他只能告诉母亲,母亲点了点头。康往床上匆匆扫了一眼,便飞奔着跑向厕所。

康跑到院子里,推开茅厕的木门,刚蹲下去,便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哭喊声。那一刻,他明白,父亲已经没有了。

康蹲在茅坑上,不知道时间有没有过12点。一阵风吹过来,掠过他的皮肤,一阵阵紧缩。他看着黑乎乎的四周,似乎有点伤心,又不是特别伤心。他依然不确定,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就这样死了。

父亲被放在一块门板上,用白布蒙住。和尚坐在旁边,念往生咒超度。作为唯一的儿子,丧事期间,每日,康都要跪在人群的最前面。虽然地上铺着干草,但他的膝盖还是被红石板硌得生疼。

葬礼一共举行5天。前两日,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还很多。后来,人群便一天天地淡了。直到发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要落材(装入棺材),前来悼念的人才又稍微多了些。

在和尚的指挥下,大家在灵堂前举行了一个简朴的仪式。康看见父亲被白布匹盖着,装进那口棺材里面。那是一口狭窄的杉木棺材,看棺木的边沿,似乎比一块饼干也厚不了多少。在康的记忆中,以前老人死了,棺材都会很宽大,用料也足,就像一条船。而现在,却显得这么寒酸。当然,那时还是土葬。现在,改火葬了,再好的棺木,放到火炉里一烧,也什么都没有了。想想,的确也没有必要浪费那样的好树料。

父亲躺在薄薄的杉木棺材里,身上的白布被掀开。他穿着一身簇新的中山装,四肢收拢,这让他看上去像一条风干的鱼鲞。在那一刻,康盯紧了父亲的脸,企图再次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微笑。可是,直到棺材合拢,父亲依旧面无表情。在那一刻,康才有了一种真切的悲恸。他意识到,父亲是真的死了,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脸上的那丝笑容,只不过是自己的妄想。

仪式进行到了晚上10点左右。前来吊唁的人群吃茶聊天,慢慢散去。过了12点,院子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夜宵也没人吃,零零落落地铺了一桌子。院子里,还剩下一桌麻将,都是父亲生前最好的几个朋友,他们坚持着要再陪父亲一晚。

落完材,母亲也被劝到房间里头休息。事实上,她早就支撑不住了。丧夫的哀伤加上持续的劳累,让她面临崩溃的边缘。

大人们让康也去睡觉,明天是正日子,要火葬,还要摆酒,很多事情要忙,不休息是不行的。康顺从地回到房间里,可躺在床上,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睁着眼睛回想了一阵,父亲落材的那一刻,他的确很难过。但这种难过的情绪并不坚固,很快便淡了。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康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依然睡不着。最后,他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觉得有些闷热,便将房间的后窗户打了开来。他趴在后窗户上,无聊地向远处张望着。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那棵长在村边的大树。看上去,它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就像一棵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西兰花。这时,康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发现了那棵树,现在,这棵树顶天立地生长了起来,可他,却死了。

树下忽然闪过了一个人影。康一愣,这么晚了,树下怎么还会有人?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仔细辨认,的确是一个人。这个人似乎有些慌张,朝左右打量一番,突然转身往树上爬了上去。

康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爬树的那个人居然是父亲。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他绝不会认错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不是死了吗?自己分明看见他被放进了那口狭窄的杉木棺材。

康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个身影在树上爬一阵,很快便消失在了树丛中。康迅速地从后窗翻出去,朝那棵树飞奔过去。

到了树下,康仰起头,朝上张望,只见头上枝蔓纵横,深不见底。看了一阵,康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如果是父亲,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他又怎么爬得上去?

康不肯死心,绕着巨大的树干又仔细走了一圈,终于,他发现了几根从树上垂下的藤蔓。藤蔓贴在树干上,并不起眼。康拉过一根,用力扯了扯,很结实。随后,他又发现,粗壮的树干上竟然还长着一个又一个的小疙瘩,就如同一架小梯子一般。康犹豫了一下,便拉住藤蔓,踩着那些小疙瘩,慢慢地往上攀爬。

爬了一阵,康便觉得两臂有些酸麻。他将藤蔓往腕上缠了缠,试图将身体更贴近树干,或许这样能省些力气。

康低头往下看了看,发现自己离地差不多五六米高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院子仍亮着灯,灵堂前,一张麻将桌,依旧有人在冷冷清清地打着麻将。在灵堂的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父亲的棺材。

父亲会在那里面吗?康有些走神,就在这时,头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抬起头,似乎有个黑影,稍稍晃了一下,便钻进了郁郁葱葱的枝叶。

康赶紧拽着藤蔓往上爬,一些细小的枝叶刮在他的身上,窸窸窣窣地响。但康却没追上那黑影,随着攀爬,他的力气越来越少,两只抓藤蔓的手因为酸麻几乎失去了知觉。

此时,正巧旁边伸出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康调整了一下重心,晃着身体,踩到了那根树枝上。现在,他必须得休息一会儿。再爬下去,他的手就抓不住藤蔓了。

康坐在树枝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因为枝叶的遮挡,此时已经看不见村庄了。四下里,黑乎乎的一片。康想,如果那个身影真是父亲的话,那他就没死。如果没死,他为什么要装死呢?他为什么要爬上这棵树,他究竟要做什么?

康想不明白,他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四周的枝叶密密麻麻,似乎根本没有一丝缝隙。康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他想起了那口被钉死的棺材。

就在这时,一侧的枝叶中突然透出一束光。康有些意外,这里怎么会有光,难道那是一个出路吗?

康朝着那丛树叶爬过去。终于爬近了,他伸出手,用力将那丛茂密的枝叶扒了开来。就在此时,这树叶突然像流沙般塌陷了,康顿时失去重心,双手乱抓一阵,便往那丛光中掉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巨大的空地上。他觉得有些头晕,耳朵嗡嗡地响。在短暂的迷茫后,他揉着太阳穴,慢慢站起来。自己是从树上摔下来了吗?他抬头看,想找那片自己掉下来的树丛,可头顶白茫茫一片,根本就没有什么树叶。

康觉着有些诡异,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康往前走,走了一阵,脚下突然“啪”的一声响。因为安静,这声音在空旷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康被吓了一跳,低下头,看见脚下竟然踩着一个塑料瓶子。怎么会有塑料瓶子?康有些发愣,这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硬生生地往他鼻子里钻。康这才发现,自己踩着的这块地方,竟是一片巨大的垃圾填埋场。

垃圾填埋场?康在脑子里迅速盘转。他记得他们村边的确有个垃圾填埋场,每天,城里的货车都会运来垃圾,翻倒在那里。趁着垃圾还没有被那些压路机轧平,村里人都会去垃圾场里捡一些矿泉水瓶、废铜烂铁之类的卖钱。孩子们是最乐于干这样的事了,这是他们零花钱的来源。康也去过,那些垃圾里面,什么都有。菜叶子,鸡蛋壳,肉皮,塑料袋子,玻璃瓶。康总是忍不住想,这些垃圾一天天地堆高,会不会终于有一天就堆到天上去了。

自己是掉在垃圾填埋场里了吗?可看上去又不像啊,如果是垃圾填埋场,站在这里,一定能看见自己的村庄,怎会是这样白茫茫一片?

康将信将疑地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阵,他终于看见了一条黄泥路。这条路不宽,却很长。不知是不是因为长的缘故,根本看不见尽头。在路的两边,开满着鲜花。这花生得奇怪,长着粉红色的巨大花朵,却没有绿叶,妖艳无比。

康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往这条黄泥路上走去。

奇妙的是,就在康踏上黄泥路的一刹那,路边的那些花居然就亮了起来,一朵一朵的,就如同夜晚的路灯,漂亮极了。

康没留意到那条黄泥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因为路上开始起雾了,这雾气浓重而突然,让他感觉自己像走进了一间黑屋子。

康走得很慢,他感到有些害怕,眼前的一切,显得太过古怪。康开始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这么仓皇地爬上那棵树,起码应该跟母亲说一声的。现在,她应该还在睡梦中,在为明天的葬礼储存体力。等天亮时,如果自己回不去,母亲就会发现。如果是这样,她该多么的慌乱。她刚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了儿子,她该怎么生活啊?

康胡乱想一阵,这时,他感觉着天气又变得燥热了起来。虽然头顶没有太阳,却比在六月天的太阳底下烘烤还要糟糕。康赶紧脱下衣服,遮住自己的脑袋。又一阵,天气又突然变冷,这让康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战,迅速将刚遮到脑袋上的衣服又重新穿到了身上。最后,气温终于恢复了正常,但空气中却开始传来一股腥臭的味道。一开始,康还以为自己又走到了那片垃圾填埋场,但仔细辨别一阵,才发现这臭味来自那些浓雾。这味道黏黏糊糊的,直往他的鼻孔里钻,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康看不见出路,只能用手捂住鼻子,硬着头皮往前走。他已经走了太长的路,体力所剩无几。但他不敢停歇,他不能陷在这片浓雾里。

走了一阵,康慢慢察觉到了一个规律,这雾似乎有浓淡。那腥臭味浓的地方,雾气就浓,腥臭味淡的地方,雾气也会淡一些。于是,康便按着这规律往臭味淡的地方去。很快,他的方法奏效了,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最后,浓雾散去了,他重新站在了又一片巨大的空地前。

眼前的空地和之前的那块空地好像有些不大一样,四处分布着许多的土堆,高高的,就像一个个小山丘一样。康走近其中的一个,看见那其实并不是土堆,而是一个个的垃圾堆。康有些沮丧,他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了一片垃圾场,却又来到了另一片垃圾场。

就在这时,康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垃圾堆上竟然趴着一个人,这个人赤裸着身体,肮脏极了,就像刚刚从一桶全世界最脏的污水中爬出来。

怎么会突然有个人?康有些害怕,小心地将身体伏下,躲藏在垃圾堆后。

垃圾堆上的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康,他只是蹲在那里吃个不停。他从垃圾里不断地翻出一些腐烂残败的食物,然后飞快地塞到自己的嘴中。

此时,康才看清,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居然是透明的,那些脏污的垃圾从他的喉管进入他的胃,然后溢满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脸是惨白的,上面还泛着微弱的淡绿色的荧光。在这张惨白的脸上,有着一张巨大的嘴。他睁着眼,眼眶里却没有眼仁,只是白茫茫一片。

就在这时,康看见垃圾堆的另一面又出现了一个透明人。这个透明人弯着腰,正蹑手蹑脚地往垃圾堆上爬。爬到顶上,他就从腰间掏出了一根绳子,绳子上还有个圈套。他将手中的圈套挥舞了几下,突然朝着下面的那个透明人扔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套住了那个人的脖子。被套住的透明人用力挣扎,拿着绳子的那个丝毫不慌乱,将绳子使劲地往手上缠,然后一屁股坐下,往垃圾堆的另一侧滑了下去。垃圾堆的顶部,顿时变成了一个支架。随着透明人的下滑,缠在另一个人脖子上的绳子越勒越紧。最后,咕咚一声,脖颈处喷出一股脏污的液体,脑袋掉在地上,翻滚了几下。

滑下垃圾堆的透明人走到尸体旁,在他口袋里摸索一番,摸出一块绿色的东西,然后放在自己腰间的口袋里,四处张望一番,就往前走了。

康趴在垃圾堆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个透明人走远,完全看不见,他才站起身来。他用力伸展了一下双臂,因为趴得太久,他的双臂已经有些麻木了。康想,自己得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康离开垃圾堆,提心吊胆地走了一阵。所幸,一路上再也没有危险的透明人出现。放松下来的康顿时觉着又渴又乏,身子一软,便斜靠在了旁边的一个垃圾堆上。他无力地舔了舔嘴唇,嘴唇粗糙干裂。他想,自己可能已经脱水了。现在,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能看见眼前闪烁的火星子了。

康靠在垃圾堆上,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水?他顿时惊醒,这水流声仿佛给他的身体注入了一枚激素。

康挣扎着往水声的方向走。不多久,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河流。康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恨不得马上跳进河里,让这河水将自己的身体浸湿。

但这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康看见河里的水时,他又绝望了。河里的水是黑色的,黏稠得就像石油一般,散发着阵阵的恶臭。

康身上那根刚绷起的弦瞬间又松掉了。他瘫倒在地上,很想咒骂,可他却连一点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康想,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个地方了。死会是怎么样的呢?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死是遥远的,遥远得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康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死,就像父亲,前一秒还活着,后一秒就成了死人。似乎,生死之间不过就是一念之间,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破,人就死了。

现在,康觉得自己就站在了这层窗户纸的前面。他躺在地上,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康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逃离自己的身体。

康想,自己现在可能正在死去。

眼前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康翻了翻眼皮,又疲乏地闭了回去。会是那个透明人来了吗?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他拿着那根绳子,套到自己的脖颈上,那又能怎么样?现在的自己,跟躺在砧板上的一块肥肉没什么区别。

喂。康听见有人在喊他,这声音就像一根绳子,将他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康再次疲乏地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看见眼前竟站了一个胖子。胖子微微弓着身,笑眯眯地看着康,然后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康斜了一眼,胖子的手中竟是一瓶水。康有些激动,又看了眼胖子,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胖子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手微微提了一下,似乎是在鼓励康将水接过去。康愣了一下,几乎本能地将水夺了过来,仰脖往嘴里灌。他的身体已经干得快要冒出火来了,水倒进嘴里时,他都能听见干枯的喉管发出了丝丝的令人愉悦的声音。

不知道是喝得太快,还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喝完水的时候,康有些发蒙。好一会儿,他才打个嗝,清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的胖子,似乎此刻才真正注意到眼前还站着一个人。

你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从,我从我家里来。

胖子笑笑,那你怎么会到这里呢?

我来找我的父亲。我爬上了一棵树,然后又从树上掉了下来。后来,我就看见了一条路,那条路上还开满了花。我往路上走,再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

哦。

你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这里是丰城。

丰城?康皱了皱眉,他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胖子想了想,说,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不能呆在这里。你看看这里,没吃没喝的,又四处是透明人,太危险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你就先去我那里吧。吃点东西,休息休息,等有了体力,你再出来找你父亲。

康点头答应了。胖子说的是实话,现在,他的确需要找个地方,补充一下精力。虽然,他并不清楚胖子的底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或许已经渴死了。

胖子在前面走,康就跟在他的后头。康发现,胖子走路的时候,脚下会湿。起初,他以为是他脚底下沾了什么东西。仔细看,却发现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落在地上,又黑又黏。康觉得诧异,是因为他太胖了,油脂溢出来了吗?

虽然空气灰蒙蒙的,看不透路,但胖子依旧能熟练地找到方向。终于,走了好长一会儿,胖子停住了身子,转身笑眯眯地看着康,说,到了。康抬头看,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城门。城门不知是用石头还是城砖垒成的,很是笨重。城门上写着“丰城”两个字。

胖子继续往城里走,康紧紧地跟着,生怕跟丢了。进了城,眼前出现了一条两三米宽的路。路的两边是房子,似乎都是一些店铺,挂着“售”的招牌,柜台上放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是些什么。康发现路上走着的人,脚下也会流出黑色的油脂,当他们看见脚底干干净净的康时,他们也显得神色诧异。但他们的眼神没有在康身上逗留,而是将头微微垂下,对着康身前的胖子小心翼翼地笑着,似乎是在讨好他。

走完街道,迎面现出一个店,这个店的铺面好像是这里所有的店里最大的。胖子笑眯眯地看了康一眼,这就是我的家了。说完,他就往店铺里走。

康跟在他身后,这时,他看见柜台外站了一个人,身上裹着一块布,微微佝偻着。康偷偷地看着他裸露出的身体,那皮肤竟是透明的。原来,这是个透明人。透明人正和柜台里的一个人说着话,康走过他身边时,看见他的腰上系了一根绳子,那绳子上,还套了一个圈。康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垃圾堆边将另一个人拉断了脑袋的那个人吗?

胖子似乎一点都不怕透明人,他十分轻蔑地拿眼白他:又拿什么破东西来了啊?

看见胖子,透明人一脸谄媚的笑。因为五官长得和平常人不一样,他的笑看上去难看极了。他将背上的包裹卸下来,准备把里面的东西倒到柜台上。胖子赶紧拦住了他:别弄脏了我的柜台,倒地上。

于是,透明人又将袋子放到地上,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了一地。

康看见地上散落的,有铁块,玻璃片,塑料瓶,还有其他一些奇形怪状的看不出面目的东西。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从垃圾堆里翻找出来的。

胖子用手挡住鼻子,似乎很怕闻到那些垃圾的味道。随后,他有些吃力地伸出一只脚,绷着脚尖在那堆东西上划了划。不知是吃力,还是没看见好东西,他很快就将脚收了回来。

就这破烂,你还好意思拿到我这里来啊?

透明人听了,赶紧说,哦,对了,我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说完,他便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两片绿色的塑料片,递给胖子,你再看看这个,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

胖子将两片塑料片拿在手里,掂了掂,有些嫌弃地看着透明人,就这垃圾,我也会喜欢?

透明人可怜兮兮地看着胖子,老板,这可是好东西啊,我花了大气力才找来的。你也知道,这种东西外面很吃香的。

那么吃香,你卖给别人去好了,干吗拿我这里来?

透明人赶紧摆手,怎么能呢,有好东西肯定要先送到老板这里来啊。

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也就是我心软,不忍心看你们白跑一趟。行了,我就发发善心,留下这两片东西吧。

说着,胖子就将那两片塑料片扔在了柜台上,掸了掸手,然后跟柜台后的人说,你赶紧给他一点水,让他滚蛋。臭烘烘的,把我的店铺都给熏臭了。

柜台后的那个人应了,取出一个装着水的小瓶子,递给了那个透明人。透明人接过水,小心地拧开盖子,他并没有喝,而是将水放在鼻子下,用力地闻着。

胖子不耐烦地说,还不快滚。

透明人赶紧盖好盖子,跑出了店铺。胖子扭头跟柜台里的人说,你把这两片东西打磨一下,然后送点吃的东西进来。那人应了,胖子便带着康往里面走。

穿过店铺,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中间搭着一个架子,架子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康觉得诧异无比,这几乎是他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绿色植物。就在这时,那个胖子终于将一直掩在鼻子上的手放了下来。他的大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将眉毛舒展了开来。

憋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就怕出门,到处都是一股脏兮兮的怪味道。

他坐到架子下,招呼康也坐下。

康说,你柜台上那个人我见过。

哪里见的?

康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我看见他将另一个人的脖子勒断了,还拿了那个人的东西。

胖子笑笑,嘿嘿,肯定是他干的,抢了别人东西,就跑到我这里来换水。

他们不是吃垃圾的吗?干吗要换这些水啊。

胖子干笑一声,嘿嘿,就算是透明人,以前也终归当过人啊。只要是人,总想喝上一口干净的水。这是瘾。

康看出来了,这里的水非常宝贵。胖子跟自己素不相识,却给了自己那么大一瓶。想到此处,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的水那么宝贵,我们刚认识,你就给我那么多。

胖子挥了挥手,说,这是两回事,你怎么能跟那些人比。

正说着,便有人端了些吃的上来。

吃些东西吧,你肯定是饿坏了。

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阵,柜台上的人又来了,将什么东西交给了胖子。胖子将东西拿在手上,打量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递还给他。康这时才看清,胖子手里拿的是两片叶子形状的塑料。

那个人麻利地踩到椅子上,然后将两片叶子安到了架子上。这时,康才发现,原来架子上的绿叶子全是假的,有纸片的,也有塑料的,都被做成树叶的形状。康突然想起了那个透明人送来的两片绿色的塑料,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它们竟是派这样的用场。

胖子给康安排了一个临院的房间,他让康先好好休息一下,等恢复了体力,再考虑找父亲的事。胖子还特意叮嘱,出门的话,一定要跟自己说一声,不要擅自外出,不安全。看着弥勒佛一样的胖子,康心中充满了感激,他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居然还能遇见这么好的人。

可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多怪异的人,怪异的事?康的脑子里忽然滑过一个念头,丰城,不会是酆都城吧?都说人死了,要经过酆都城,难道自己真的死了?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倒也说得过去。书上说过人死后都会经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如果自己死了,那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呢?康将事情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是爬上树的时候吗?还是扒开那丛树叶?死会是这样吗,让人毫无察觉?

康搞不明白,想了一阵,疲倦就开始慢慢聚拢了,像个秤砣,挂在了他的眼皮上。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父亲一起挤在那口狭小的棺材里。他听见钉子钉进木头时发出嘭嘭的声音,父亲在身边,一个劲地抱怨,这棺材那么小,你怎么也好挤进来的。

后来,好像有人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床前站了许久。他不确定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实在太累了,都没有力气睁开自己的眼睛。

醒来时,不知已是几时了。他看看窗外,这里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不明亮,也不黑暗。

走出房间,康看见那个胖子就在院子里,他手上拿着块擦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些绿色的“叶子”。胖子见了康,又露出了那个和善的笑容,你一定睡得很好,看你的脸色,红扑扑的,多好看。随后,他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脸色也那么好。唉,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说多了,自己都会觉得难过。

胖子放下手中的东西,招呼康在架子下坐下。

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康问道。

胖子说,什么时候?这我可没办法回答你啊,这个地方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里就没有时间这回事儿。

没有时间?这可真是个怪地方。康想。

我今天想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我父亲的线索。

胖子说,行啊,要我陪你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胖子倒也不坚持,他朝外面叫了一声,有个人就将一包东西拿了进来,胖子将东西递给康,我把水和食物给你准备好了,放宽心,你一定会找到你父亲的。

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东西接过来。

康出了门,从胖子的店铺里走出来,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城门那里。和进来时相比,今天路上似乎人要少一些。让康觉得奇怪的是,看见他时,市集上的人似乎都有些畏惧,目光不敢直视。走了几步,康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见胖子就站在门口,他看见康,弹簧般地露出笑容,轻轻挥着手,示意康继续往前走。

出了城,眼前马上便荒凉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康站在城门口,忽然有些担心,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透明人伏击另一个透明人的场面。他感觉那些透明人就躲在垃圾堆后面,等他过去时,突然甩出一个绳圈,将自己的脑袋套住。

空气似乎要比之前又差了许多,没有风,细小的尘土颗粒悬浮在空气里,带着腥味,一动不动。走得快些,几乎都能感觉到那些尘土打在自己的脸上,生疼。很快,康便觉得自己的鼻孔里粘上了什么东西。他不敢太用力地呼吸,生怕一用力呼吸,那些尘土就会将自己的鼻子堵住。

康没有方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了一阵哗哗的流水声,近了,还是那条黑色的河流。康有些诧异,难道自己走的和昨天是同一个方向?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他估摸着自己走出了很远,早已远离了那条河流,可最后,他却又听到了流水声。

就在这时,康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难道这四周都被那条黑色的河流给包围了?可这讲不通啊,如果此处都被那条河流所包围的话,自己又是怎么从外面走进来的呢?

康不能再走了,现在,他必须得赶回去。他已经快没体力了,身上带着的吃喝也没了。可往回走,康又意识到了一个新问题,回去的路在哪里?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根本就没有路。

自己怎么这么大意?怎么光顾着出来,就没记回去的路呢?

康硬着头皮慢吞吞地走,他企图从脑子里挖掘出一些来时的印象,但这四处都是同样的雾,他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就在康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脑子一闪,想起了胖子还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走路的时候,地上就会留下那些黑色的汁水。难道?

康顺着这些黑色的印迹走。让他惊喜的是,走了一阵,他果然就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城门。现在,他可以确认了,的确有人在跟踪自己。会是胖子吗?他为什么要跟踪自己,怕自己走失吗?康不知道。

回到店铺的时候,胖子正躺在架子下的躺椅上,一边喝水,一边欣赏着头顶的绿色叶子。他总是在架子下呆着,这似乎是他最喜欢呆的地方。

看见康回来了,胖子便坐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怎么样,有收获吗?

康看着胖子的脸,心想,难道你没有跟着我吗?但他不能说穿这个事。

康摇了摇头,走了好多地方,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走,可最后都会走到那条河边,这里是不是被那条河给包围了啊?

胖子依旧笑眯眯地说,我以前也是觉着这附近是被那条河给包围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康摇着头,他想不清楚。

那我父亲会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就躲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也在找出去的路啊?

胖子摇了摇头,你父亲肯定不在这里,如果他在,我肯定会知道的,这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康相信胖子的话,这里的一切都瞒不过他。可是,如果父亲不在这里,他又会去哪里呢?

对了,他会不会从那条河游过去啊?

胖子一愣,脸上又恢复了那丝柔和的笑容,这样吧,你转了一天了,也累了,先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吧。

吃了东西,康回到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想那个跟踪自己的人。

会是胖子吗?康不确定,他没办法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他为什么跟踪自己呢?还有,父亲到底来没来这里,如果来了,他是不是已经找到出路了?为什么不能游过那条河,胖子欲言又止的,到底什么意思?

康躺在床上,没睡,他一直在想父亲的事。后来,是胖子来敲门,他说他要带康出去。胖子并没有说去哪里,康不好问,只能跟着他。出门前,胖子还到柜台上取了一小瓶的水。

路上,胖子一直在跟康介绍街两边的店铺,他告诉他,哪家是卖新鲜空气的,哪家店是卖食物的。正说着,他突然转了个弯,走进了其中的一家小店铺。

店铺的门口挂着一个售字,有一个柜台,柜台后站着一个伙计。伙计见胖子来了,赶紧热情地迎出来。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胖子便将水递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拿了水,便往里间走。再过一会儿,他就带了个人出来。

胖子跟康做了个手势,两个人往外走。那个带出来的人就像木偶一样地跟在他们身后。几个人一起,穿过了市集,走到了城门口那里。此时,胖子便停住脚步,从口袋中取出一条薄薄的纱巾,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康觉得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像一颗没有剥皮的土豆。

几个人在肮脏的空气里缓慢地走,最后,就走到了那条黑色的河流边。胖子冲着那个人低语了几句,那个人便继续直愣愣地往前走,就像看不见眼前有一条河似的。康赶紧叫他,他似乎听不见。康想伸手去拉他,胖子却阻止了他。他站在一边,缩着手,冷冷地看着。

就这样,那个人走到了河沿边,一脚踩在空气中,身子一斜,就掉到河里去了。那人掉入河中后,只见一丛白沫迅速地窜往河的深处。几乎就在瞬间,白沫消失了,那个人也消失了,眼前,除了黑色的河流,什么都没有。

康站在河岸上,呆若木鸡。

胖子看了看康,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说没人能过得了河了吧?这河里的水,经受不住任何的重量。

胖子躺在架子下的躺椅上,康坐在旁边发着愣。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几天了。这里没有时间,他没办法计算。

每天,他都跑到城外去找出路,可最后依然还是走到那条河边。那条他来时的路似乎消失了,把他遗失在了这个地方。胖子倒是不催他,每次出门,都给他准备好吃喝的东西,并鼓励他,说他一定会找到出路,找到父亲。让康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是,胖子对他找到父亲的希望似乎远大过他。

院子里的那口棺木应该早已送到火葬场了吧?康想,现在,母亲肯定也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了。真不知道她会急成什么样。她会像自己找父亲一样去找自己吗?她会注意到那棵大树吗,她会不会也爬到这棵大树上来?

康不知道,他想,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去找父亲。父亲死了,还有母亲。而现在,他们两个,他都失去了。

哎,跟我说说你吃过的那些好东西吧。

康奇怪地看着胖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胖子说,就是你吃过的,你觉得最好吃的菜。嗯,就比如炒青菜。你肯定吃过炒青菜吧,绿油油的。不瞒你说,我每天最想的就是青菜。

哦,炒青菜我知道的。我在家里,我妈妈常做。我们家的青菜特别好吃,都是我父亲自家地里种的。

胖子眼睛亮了,那你赶紧说说,你们家的这个青菜是怎么做的。

康想了想,说,我记得每次炒菜前,我妈就会弄一点肥猪肉,在锅里煸出油来。然后,把猪油渣取出来,将那些猪油重新加热,再将青菜和猪油渣一起倒进去,大火用力地炒。不能多炒,炒久了就软了。青菜要硬一点的才好吃,又香,又脆,又甜。

胖子盯着康,用力咽了一下唾沫,你们家每天都能吃到青菜吗?

当然,自家地里种的。撒了种子,很快就能长出来。想吃,就去割一些。

胖子啧啧道,你们这一家子也太幸福了吧。他向后用力躺倒在椅子上,唉,真好啊。现在,我要好好地回味一下这道炒青菜了。说完,他将手放在肚子上,闭上眼睛,满脸的回味。

康看着胖子,觉着很好笑,不就是一盆青菜吗,干吗这么激动?

这时,天突然变黑了,还起了风,吹过来,头顶的塑料叶子便相互碰撞,响成一片。

胖子迅速将眼睁了开来。

康惊异地问道,天怎么黑了,是到夜里了吗?

胖子摇了摇头,不是天黑了,是要下雨了。

康一阵激动,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原来这里也会下雨啊。

胖子没有搭他的话,而是转身往屋后走。过了一会儿,从屋后传来一阵响声,康扭头去看,只见那里出来好几个人,抬着一口大缸。他们将缸放到院子正中,然后又跑到前面柜台,取来各种大大小小的塑料盆。

康好奇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接雨水啊。

康恍然大悟,难怪你这里有那么多干净的水,原来接的都是雨水啊。

可话刚一出口,康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得到水,为什么那些透明人会花那么大的代价到这里来换水?

想到此处,康不由得扭头去看胖子,胖子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笑盈盈地看着天,不再说话。

那些人放好盆和缸,又跑回后面去了。胖子也拉着康躲到屋檐下避雨。

不一会儿,天越来越暗,最后,就像蒙上了一块黑布。突然,几声电闪雷鸣,豆子一般的雨点就劈劈啪啪下来了。看着雨,康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将手伸到雨中,让雨水打在手上,冰冰凉凉的。他已经好久没见过雨了。

但很快康就将手缩了回来,他感觉有些不对劲。雨里似乎有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道,仔细看,这雨竟是黑褐色的,落在地上,滋啦一声,几乎都能冒出烟来。

这水怎么是这样的?这要喝到肚子里,肚肠都要烂掉了。

胖子笑眯眯地说,如果我说我店里就是这个水呢?

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呢,这水怎么能喝呢?

胖子笑笑,冲康做了个手势,转身往屋后走,康赶紧跟了过去。转过弯,有一道游廊。这游廊通着后面一幢巨大的灰色房子。房子顶有一个烟囱,正在往外冒着黑烟。

胖子将灰房子的大门推开,一股热浪顿时从里面翻滚出来。走进大门,康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烧锅炉的场地。迎面,是一整排炉子,几乎每个炉子都生着火。旁边有人不时地往炉子里塞东西,火膛里一片火红。

房子的一侧,有一架狭小的楼梯,很不引人注目。胖子走过去,吃力地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康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的身体好像嵌在楼梯里一样,楼梯吱吱嘎嘎的响,似乎被胖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走完了楼梯,转个身,又是一堵门。这门显得大而厚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看上去乌黑油亮的。胖子的眼睛绕过康,朝楼梯下面看了看,然后在腰间摸索一阵,摸出一枚钥匙来。他将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拧了一下,哒的一声响。胖子转过头,对康说,来,帮我推一把。说完便伸手搭在门上,作劲去推。康赶紧帮忙。两个人一起使劲,终于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推开后,康也觉得累,呼呼喘气,他瞥见门的边缘,几乎有半米厚。他想,这样的门,估计用炸弹都炸不开。

胖子侧着身,从门的缝隙里挤了进去。康身体小,进去要显得容易许多。

门后藏的是一间非常大的房子,和楼下不一样,这个房间里放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玻璃瓶子。这玻璃瓶长得像只胃,两头都开了口子,一高一低,上头的口子小,下头的口子大。

似乎是推门时用了太大的力,胖子呼呼喘气。他走到墙边,伸手拉了拉墙上挂着的一只铃铛。铃铛响过,地板上吱吱嘎嘎响,露出一个方形的口子。康看见方形口上挂着一根粗绳子,绳子在转轴上吃力地转动。不多会,方形口里便拉上来一个塑料桶,正停在那个玻璃瓶低处的那个口子边。胖子扶住桶,用力将它一斜,随后,桶里的那些污水便被倒进了瓶子里。倒完了,胖子再拉一下铜钟,那个绳子又吱吱嘎嘎一阵响,桶又从地板上的方口中落了回去。

胖子掸了掸手,笑眯眯地对康说,这个地方,除了你,我可从来没有让其他人进来过。

康看着眼前这只巨大的玻璃瓶,猜想瓶子的底部应该是通着下面的炉子,那些雨水倒进瓶子里后,很快就会被加热。加热后,水蒸气就会蒸发出来,升腾到瓶子的顶端,冷凝了,又顺着玻璃瓶上的弧线往另一处口子走。在那个口子下,放着一个大缸,那些干净的蒸馏水便都流进了大缸里。

胖子招呼着康,一起走到大缸边。他伸手从缸里舀了一捧,递给康看,我没骗你吧,我这水就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

这时,康想起了柜台上的那个透明人,他拿了那么多东西,只换了几十滴的水。而胖子跟自己非亲非故,却给自己喝了那满满一瓶子的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康将心里头的疑问告诉了胖子。胖子笑眯眯地答道,很简单啊,只有你,才真正配喝这样的水。

康说,为什么?

胖子凑近康,用力地闻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满足的神情。

因为你身上有人味。

康趴在那个狭小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离家时的那个夜晚,他似乎也是这样躺着。那时,母亲睡在隔壁,院子里放着父亲的棺椁。如果,他就这样一直躺到天亮,那么,现在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可他却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趴在了窗上,他就那样无聊地望着那棵巨大的树,然后看见自己的父亲从树上爬了上去。

他觉着有些懒洋洋的。现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于在这里呆下去了。每日里,他都会出去寻找父亲,寻找可能的出路,但每次,总会走到那条黑色的河流旁边,那几乎就是这个世界的边缘。他一次次地让自己鼓足信心,但又总是一次次的在那条河流前消耗完自己的信心,这种来回让他的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似乎失去了弹性。

这时,胖子从院子外走了进来,他身边还带了一个人,这个人看着毫无神采,就像那天带到河边的那个人。他们没有在院子里停留,而是往后面去了。

康觉着有些无聊,看着院子里那些绿色的“树叶”,他便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他找了块抹布,踩到椅子上,开始擦拭那些叶子。很快,那些沾满了灰尘的绿色叶子,在康的擦拭下,开始重新变得翠绿起来。康眯着眼睛,鼓起腮帮子,冲着绿叶子用力吹了一口气,这些叶子便颤抖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瞬间,康忽然体会到胖子为什么要造这么一个架子了。康低下头,有些悲哀地想,或许这就是他以后能看见的唯一的绿色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康转过头,看见胖子从院子后的那条游廊走了出来。

你擦它干吗,这种事自然有人干,赶紧下来,可别把自己摔着了。

康从椅子上跳下来。

怎么样,今天出去有没有线索?

康摇摇头,胖子说,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急的,先安心呆下来。就像你说的,你父亲已经死了,已经装在棺材里了。既然是死了,无论他是掉进那河里,还是找到了什么出路,他都是死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对不对?

胖子将双手搭在康的肩膀上,示意他坐到他的那把躺椅上。

来,躺下来。好好欣赏欣赏你头顶的这些绿叶子,多好啊。你说,哪里去找这么漂亮的颜色。

康顺从地躺到躺椅上,他知道胖子是在宽慰他。其实他说得没错,在这个地方,这“绿叶”是多么的奢侈。

康在躺椅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游过了那条河流。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条河是那么的清澈,岸边都是绿色的粗壮健康的树木,风一吹,沙沙的响。那河水如此的透明,能看见一条条彩色的鱼,还有绿色的水草,像胡须一样飘动。他看见了父亲,站在对岸,伸出一只手,微笑地看着他。

康惊醒了过来,梦里的景象依旧清晰地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叹了口气。

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康便又拿起那块布,开始擦拭头顶的叶子。康伸手拂了一下头上的树叶,它们抖动一阵,发出硬邦邦的响声。他随后摘下了一片,放在手中看,塑料叶子散发出一种不真实的绿色。他觉得绝望,他一辈子都会困在这里了,每天吃着同样的食物,深陷在迷雾的困扰中,也许用不了太久,自己的身体里也会流出那些黏糊糊的油脂。

在家里,现在会是白天还是黑夜呢?妈妈在做什么,她会想自己吗,她会哭吗?

康扔掉抹布,走了出去。他有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尝试一下,他要从那条河里游过去。尽管那条河承受不了重量,但那又怎么样?或许,那就是一条出路。如果父亲也沉入了那条河流,或许,他们可以在河里相遇。现在,他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后果吗?

走出柜台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康。柜台里的伙计正背身在忙着什么,康没有打扰他。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下了决心了,他不想让别人动摇自己的决心。

康就这样出了城。城外的雾似乎越来越重了,康觉得自己就像在凝固的黑夜里行走。没有风,那些空气中的颗粒永远积攒在那里,一动不动。康不知道这些颗粒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有一天,这些颗粒会将空气填得严严实实的,就像墙,穿不透的墙。

康来到了河边,这河水油亮亮的,一片黑色,根本看不出有多深。康站在河边,往对岸望,在灰蒙蒙中,对岸显得如此的辽远。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将身体靠在了岸边。他低头看了看身下黑油一般的水,这水,黑得太彻底,完全看不到河床。脑子里浮现出了那天那个人掉进河里的场面,他就那样匆忙地在水面上晃了一下,然后就沉进了水里,再也不见踪迹。康有些恍惚,或许,那个人会在水底跟父亲相见。

康心底有一些恐惧,他用力攥了攥手中的那片绿色的叶子,暗暗鼓励着自己。康闭上眼睛,将身体往前倾倒,任由着自己往水里倒了下去。

康听见啪的一声响,他以为自己已经掉进了水中。随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绑住了自己的身体,还用力往后拉。康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还在岸上。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连着双臂绑了一根绳子。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可这绳子却拉得更紧了。他失去重心,向后倒在了地上。

康倒在地上,看见了一个透明人。他远远地站着,手里提着一根绳子,正惊恐而又贪婪地看着他。康的脑袋嗡嗡地响,他认得他,他知道落在他手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他调整着身体,将腿朝着透明人的方向,提防他靠近时做最后的抵抗。

透明人就那样站着,他似乎想靠近,又似乎顾虑重重,迟迟没有动静,他似乎也害怕康。康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突然起身,奋力往前跑。他试图通过突然的冲力,挣脱开透明人手中的绳子。可没几步,他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的力气远远不及透明人。

康翻过身来,继续将腿对着透明人,他不能轻易就范。透明人稍稍靠近了一点,但仍跟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冲着康做了个往上的手势。康愣了一下,他似乎是想让他站起来。

康盯着透明人,说,我认得你,我见过你,你在胖子那里换过水。

透明人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敢抓我?我是胖子的朋友,你如果对我不好,他不会饶过你的。

透明人又点了点头。

康见自己的话有些奏效,便继续威胁道,如果你伤害我,那个胖子一定会把你的脖子割断的。

透明人惊恐地摇头。

康说,既然你明白这些,那你为什么还要抓我?我知道你会说话的,你回答我呀?

透明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跟我走,我肯定不会伤害你。

康说,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要问我,我不敢说。你跟我走好吗,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肯定不会伤害你的。

康悄悄观察透明人的神情,看上去,他应该不会欺骗自己。再说,眼下自己也没有什么选择,他的力气比自己大,自己根本斗不过他。

好吧,那我跟你走。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要知道,胖子是我朋友。

透明人连连点头,随后,他就拉着康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康看见了那座城门,心里有些犯嘀咕,他干吗将自己带到这里,难道他不怕胖子吗?

两个人进了城,让康意外的是,透明人竟然径直将他带到了胖子的店铺。

柜台里的伙计见了,便走出来,递给透明人一小瓶水,然后领着康往里面走。这时,康有些明白了,似乎是胖子让这个透明人将自己抓回来的。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胖子平时对自己总是客客气气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两人走进院子,康不由朝架子看,胖子没有躺在架子下。康看着架子上那些绿色的叶子,忽然想起了自己走时从架子上摘下的那片叶子。难道是因为那个?

那个伙计没有停步,继续领着康往里走,穿过走廊,转个弯,又经过游廊,来到那幢制水的房子前。他推开门,领着康进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伙计停住了身子。他似乎不敢再往上走了,说,你自己往上面走吧。康便往上面走,走到一半,他转过头,看见那个人正盯着他。他又继续走。走到楼上,看见那扇大门开着,又扭头看楼下的伙计,伙计挥挥手,示意他进去。

胖子就在房间里,康走进去时,他正盯着玻璃瓶,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康进来。康看见玻璃瓶里泡着一个人,瓶里的水被煮开了,在沸腾,那个人就在沸腾的水中不停上下翻滚。

康记起来了,瓶子里的这个人,就是跟着胖子进院子的那个人。

康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因为加温,玻璃瓶里的水沸腾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水中央竟然出现一捧水泡,将这个人托了起来。就在这时,康看见他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随后,他便手舞足蹈起来,表情十分的痛苦。康奇异地发现他的嘴巴竟然开始鼓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朝外顶。终于,他张开了嘴,有东西从他嘴里飘浮出来,丝丝缕缕的,不知道是什么。这些丝状的东西飘浮一番,又随着上升的水蒸气聚集在蒸馏机的顶部,触到顶部时,它们似乎一下子安静了,顺着另一根细长的管子往前流淌,康注意到,那根细管子尽头的水缸已经搬开了,此时,上面正绑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那些丝状的东西钻进袋子后,干瘪的袋子便迅速鼓了起来。胖子快速走过去,拿绳子将口袋的口子扎紧。随后,康就看见有东西在袋子里不停地挣扎,并发出嘶嘶的声响。但这种挣扎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那些丝状的东西便不再动弹,袋子也迅速瘪了下去。

胖子将口袋拎在手上,晃动几下,有些失望地将它扔到了地上。他扭过头,冲着康歪了歪嘴,挤出个笑容,说,你看,又失败了。

这时,胖子似乎注意到了康身上的绳子,皱了皱眉,说,怎么搞的,怎么能把你这样绑着,要是把皮肤勒破了可怎么办?

说完,他就伸手松了松康身上的绳子,却没有将它解开。

胖子笑眯眯地看着康,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走啊?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每次出门,你都要跟我说一声的吗。

听着胖子的话,康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他就为这事生气吗?

看见没,我刚做了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

胖子说,我在尝试着把人的灵魂煮出来。

煮灵魂?

是啊,煮灵魂啊。每个人都有灵魂,当然,我说的是我和你这样的人,那些透明人可没有灵魂。

康困惑道,你把灵魂煮出来做什么?

怎么说呢,这事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可你问我了,我又是个诚实的人。好吧,那就告诉你吧,其实,我是想把我的灵魂煮出来,然后放到你的身体里去。

康吓了一跳,你把灵魂放我身体里做什么?

胖子走过来,小心地摸了摸康被绳子勒过的地方,说,还好还好,还没勒破。

胖子用手挡着鼻子,似乎是思考了一下。

唉,怎么跟你开口呢。其实,我这人是最不愿意向别人诉苦的。你说实话,你看见我,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活得特别的光鲜,是不是?其实啊,这都是假象,我的心里啊,苦得很。

胖子将脸凑近了,低声说,我走路时,身体里就会流出东西来,你知道我流出来的是什么吗?

康摇摇头。

我告诉你吧,是灵魂。

康看着胖子诡异的神情,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胖子将头微微垂下,继续说道,唉,我的灵魂每天都从我的身体里流出,等它流完了,那我就变成一个透明的透明人喽。你知道吗,当了透明人,就不能睡觉,吃东西也吃不出味道,一辈子只能跟垃圾为伍,你说,苦不苦?不过,现在好了,你来了。你不知道,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打算好了,我要把我的灵魂放到你身体里去,那样,我就永远不会变成透明人了。所以,这阵子我每天都在做实验,都快把我忙死了。

胖子突然将鼻子靠在康的身体上,用力地闻了一下,这味道多么的好,多么的美妙,就像,就像什么呢?

胖子将眉头皱起来,似乎在琢磨那个像的东西。康看着胖子的神情,忽然觉得想呕吐。

十一

康躺在床上,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要不是转身时,被手上缠着的绳子勒疼,他可能会继续昏睡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躺了多久了,他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扔在这个房间里头,根本就没有人来搭理他。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口透出来的光。外面很安静,听不到一丝声音。不知道那个该死的胖子现在是坐在那个架子下面,看他的那些假叶子,还是躲在楼上继续他煮灵魂的实验。想起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康就觉得反胃。可是,这有什么用,他马上要将他的灵魂换进自己的身体了,到了那时,自己的灵魂将会寄居在那具肥胖笨拙的身体里,终日露着那种令人难受的笑容,直到有一天变成吃垃圾的透明人。

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康不知道,如果是那样,肯定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

有人进来了。康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身体,去看那个人。进来的并不是胖子,而是柜台上的那个伙计。他手里拿着食物,还有水。他看着康,说,你坐起来吧,我喂你。

康说,我绑着绳子呢,怎么坐得起来?你把我绳子先解开不行吗,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

那个人摇了摇头,那你就躺着吧。说着,他就将那勺食物递到了康的嘴边。康紧闭着嘴,用力摇头,不让那东西进入自己的嘴巴。那个人坚持了一阵,康还是不吃,便放下食物,又拿起水来喂。康依旧坚持着。

那个人喂了一阵,没有办法,只得将水放了下来。他看着康,冷冰冰地说,你这样有什么用?

康说,你能不能放了我?我得去找我的父亲,我不能总是留在这里。我还得想办法回家,你知道吗,我的母亲都不知道我出来了,如果她看不见我,她会伤心死的。

那个人看着康,说,我把东西放这里,现在,我要擦叶子去了。你好好想一想,我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能想明白。

说完,他把东西放在床上,往门口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过身,说,你这样,没用的。

康躺在床上,看着那个伙计离开了房门。突然,他的心里一动:他要去擦叶子。康想起自己之前离开院子时,随手从架子上摘了一片叶子的。

康努力将手往口袋里移,可一动,那绳子反而勒得紧了。康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快被绳子磨破了,他忍着疼,继续努力着去掏那枚叶子。现在,它已经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终于,康的手指触碰到了那片树叶,他小心地将它夹出来,然后捏在指间,开始割手上的绳子。因为手脚被绑住,他的手很难能用上力。割了一阵,很快,手就麻了。他休息一下,又继续开始割。

过了一会儿,那个伙计便回来了。康停止了动作,将塑料片捏在手里,故作镇定地说,你不用喂我,我是不会吃的。

伙计白了康一眼,我没想喂你,老板让我带你过去。

康的心里一凉,难道胖子已经实验成功了吗?

那人凑过来,解开了康腿上的绳子,然后,他将解下来的绳子系在康的脖子上,拉着他出了门,穿过走廊,转个弯,往后面的房子进去。走到楼梯下面,他将手中的绳子松开了,示意康走上楼梯。

康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终于,他再一次走进了那扇厚厚的门。

胖子迎面站着,手里拿着一个袋子。康看见有东西在袋子里挣扎,仔细看,能看出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

胖子笑眯眯地看着康,看见没有,终于成功了。

康冷笑着说,恭喜你。

胖子愣了一下,你怎么一点都不问我是怎么成功的呢?

康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都快要死了,还问这些干吗?

胖子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死呢?我告诉你,你要享福了。我把我的身体换给你,你觉得自己吃了亏吗?怎么可能,我告诉你,以后,你就是这里的老板了,所有人都要听你的,都要拍你的马屁了。

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把身体留着?

胖子白了康一眼,你这么说有什么意思吗?他甩了一下手,算了,我还是跟你说说实验的事吧,虽然你不想听,但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你知道我是怎么成功的吗?其实很简单,非常简单。为什么以前不成功呢?是因为我缺了一个程序,就一个程序,缺了那个程序,灵魂就没法完整地煮出来。现在,我找到那个程序了,你知道是什么吗?其实非常简单,就是身体被煮热的时候,需要倒一桶冷水。冷水倒在身体上,一激,那样整个灵魂就能完整地出来了。你听明白了吗?你说我这个方法妙不妙?

说完了,胖子就拉了一下头顶的一个绳子,看见没,冷水就放在这上面,只要一拉这个绳子,水就能倒下来,很快的,哗的一下就倒下来了,特别方便。

康不说话,表情冷淡。现在,他将那块塑料片捏在手里,又开始用力地磨起来。

对于康的反应,胖子似乎有些失望。

你不要那么不高兴嘛。我最不喜欢看见别人不高兴。你想想,就算你不喜欢呆在这个地方,起码你是做了一件好事啊?你帮我解了难,积了功德,这是多好的事情啊,多幸福的事情啊。哎呀,不行,我不能再说了,再说我都要羡慕你了。

胖子看了看玻璃瓶里的水,说,行了,水也开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了,你这个人真没劲。

说着,胖子就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了下来,让康感到诧异的是,那衣服里装着的竟是一个无比肮脏的身体,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油脂,深一块浅一块的,就像一头刚在泥地里打过滚的猪。

胖子笑眯眯地看着康,说,你不用羡慕我的身体,等一下,他就属于你了。

康觉得有点恶心,他将头撇了过去。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墙上挂的那个铃铛。康极迅速地在脑子里打了一个主意,他不能这样等下去了,那片树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绳子割断。现在,他得拼一下,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再说。

康盯着胖子,眼见他脱完了衣服,又开始弯腰脱裤子,康咬咬牙,作势一把撞了过去,然后飞速跑到一边,拿头撞铃铛。

胖子倒在地上,很快便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铃铛一响,地上便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一个口子,康转过身,迅速往口子里跳了下去。下面正好是一大缸还没处理过的雨水,康掉进缸里,顿时被那股脏水呛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从缸里站了起来。让他惊异的是,不知是刚才用了劲,还是那树叶割的,此时绑在他身上的那根绳子居然断了。

康迅速爬出水缸,飞快地往外面跑去。很快,他便穿过了那条街道,跑到了城门口。他扭过头,看见胖子和他手下的伙计也都追了出来,他们边追边喊,路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被吓得纷纷躲闪。

康转身继续拼命地跑,他从来就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很快,他就跑出了城门,跑到了那条黑色的河流旁边。此时,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仍然在不断地跟近,他来不及迟疑,一个纵身,便往河里跳了下去。

康闭着眼睛,等着身体掉入水中。但奇怪的是,他感觉自己没有掉进水里,而是掉在了一个说不上硬,也说不上软的东西上。他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落在一个巨大的白色泡沫箱子。怎么河里突然会有个泡沫箱子呢?

康想不明白,他也没有时间想,胖子他们已经追到了岸边。康看见泡沫箱子边插着一支竹篙,赶紧站身来,握住竹篙,然后点着水,拼命地往河中间划。

胖子看着康撑着泡沫箱子跑了,显得气急败坏。一伸手,居然一把将旁边的一个人推到了河里。那个人掉进河里后,翻起一阵白沫,便迅速被河水吞没了。

康用力地撑着泡沫箱子,他听见岸上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一点都听不见了。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扭头往岸上看。此刻,岸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黑乎乎一片。整个世界,只有流水的声音,还有河面上微微的光亮。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萤火虫,这些萤火虫看上去绿豆般大小,聚在一起,就像一盏灯一样明亮。它们在康身边盘旋一阵,然后往前飞。康有些出神,愣在那里,一动没动。那些萤火虫见他没动,竟又飞回来,然后继续往前飞。康忽然明白了,它们是在给他带路。

他用力点一下竹篙,往萤火虫的方向撑了过去。

十二

也不知道撑了多久,泡沫箱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用力摇晃一阵。这让康重心不稳,几乎摔倒。他有些慌张地将竹竿用力往水里插,让泡沫箱重新平静下来。这时,康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岸边。看上去,岸上和对面没什么两样,也是雾蒙蒙的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康将竹篙攥紧了,用力踮着脚尖,将身体甩到了岸上。就在康上岸的这一刻,他的眼前突然一阵的明亮。等他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他惊呆了。

此刻,康眼前的这条河流,已经不再是那条流淌着石油一般黑暗黏稠的河流了,它变得清澈无比,河岸边,长满了芦苇和长长的水草。水里停着的,也不是那个白色的泡沫箱子,而是一条漂亮修长的船。往河对岸望去,也不是黑乎乎一片,而是无穷无尽的柔和的光亮。

康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用力搓了搓,再睁眼时,那条河流似乎就变得更加的清澈了。河里的水哗哗地流动着,就如同里面安装了某种乐器,在水里,还能看见色彩斑斓的鱼,像婴儿般大小,一尾一尾地游动,一些落花和树叶漂在河面上,和水中的鱼交织折叠着,就像梦境一般。

康趴了下来,用颤抖着的双手合成了一个勺子,从河里舀了水放到嘴边。他轻轻抿了一口,好甜啊。康突然想哭,他已经太久没有喝过这么甜的水了。

康站起身来,不知是起得太快还是眼前的光线太过明亮,康觉得有些晕眩。他用手遮在眉上,慢慢地抬起头。他看见头上是蓝宝石一般湛蓝无比的天空。奇异的是,虽然是白天,可天上却有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星星了,在他印象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就像是好久没有擦过的玻璃窗一样。

康离开岸边,走了一阵,就看见了一条大路,这是一条黄土路,宽阔而又漫长。康往路上走去,他的脚落在路面上,觉得很松软,似乎还能听见一点吱嘎吱嘎的声音。康一边走,一边往路边张望。他看见到处都是树林,郁郁葱葱的。突如其来的绿色让他有些不大适应,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父亲。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曾在这里走过,想到此处,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走了一阵,康发现路边的树开始稀疏了,从树的间隙中,可以看到两边的水田。田里种着秧苗,绿油油的。田边有条小溪,溪上安着一架水车,水在水车头上汩汩地流着。边上还有一只水牛,斜躺着,正慵懒地嚼着草。

看着看着,康觉得有些奇怪。这里遍布着人生存的痕迹,却始终没有看见一个人。

再走一段,水田不见了,路边出现了整片整片的草坪。草坪上摊着格子布,布上放着篮子、杯子、碟子,还有酒瓶。旁边还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车把上,还挂着一只风筝。

可是,还是没有人。

康的心慢慢地紧了起来,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这时,康突然听见了一种齐整的声音,刷刷的,就像雨水一样。他朝前望去,只见前方的黄泥路弯了一个弧度,隐藏进了一片树林中。从树林的空隙中,他终于看见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许许多多的人,正整齐地往前走去。

康感到一阵的兴奋,他甩开腿,飞快地往前跑去。跑了一阵,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前面的人群。可就在追上的那一刻,康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人群居然都是由孩子组成的。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整齐而又缓慢地行走着。

怎么全是小孩儿,大人们呢?康走近其中的一个孩子,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为什么没有大人?那个孩子笑眯眯地看了康一眼,不说话,依旧往前走。

康转头往前看,队伍很长,虽然有些零落,三三两两的,但却一直绵延着,不曾断掉,也看不见尽头。

康想,或许前面会有大人,可能自己的父亲也会在那里。

这样想着,康便又往前跑了一阵。他从人群跑过时,那些行走的孩子根本就没人注意他,他们依旧慢吞吞地往前走着,就像上了发条的机械人一般。

跑到最后,康终于跑不动了,他始终还是没有看见大人。这支队伍漫长无比,根本看不到尽头,他没有力气继续追赶了。

康支着腰,沮丧地走到路边,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他抱住膝盖,看着缓慢移动的人群,他有些绝望,突然升起的希望就这样迅速地破灭,这让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孩子,他站在了康的面前,看着康,目光柔和,就像看着一个熟悉很久的人。

孩子开口了,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康说,我来找我的父亲。

孩子说,你为什么要找他?

康说,我的父亲死了,躺在了棺材里。可是,我又看见他爬上了一棵大树,于是,我就跟着他爬上了那棵大树。

孩子看着康,叹了口气,死了就是死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康扭头看了眼远去的人群,问道,这些人是去哪儿啊?

孩子没回答他的话,他看了康一眼,转身往人群走了回去。

康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自己那些话,难道他知道自己父亲的下落吗?

康赶紧起身追了过去。追到身边,那孩子就扭头看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康说,你是不是知道我的父亲在哪里?

孩子笑了笑,那你认识我吗?

康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觉得你的脸好像有一点熟悉。

如果我说,我就是你的父亲,你信吗?

康愣了一下,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的脸。这时他才发现这孩子的脸跟自己的父亲还真有一些神似。可是,自己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孩子呢?

那孩子看着康,笑眯眯地说,你5岁的时候,发过一次烧,身体缩成一团。人都差点烧坏了。我送你去医院,好容易止了烧,你却贪嘴要吃葡萄,结果拉得脱了相。还有,8岁的时候,你去河边游泳,腿抽了筋,在水里折腾。是一个撑竹排的人看见,跳下水,扯你的头发,将你拉上来。后来我问你,你却不承认自己抽筋了,还说是水里的水鬼拉住了你的脚。

孩子盯着发怔的康,你似乎还不信。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棵树长出来时,有一次,我带你去看。我还跟你说,总有一天,我要爬到这棵树的树顶上去。

听到此处,康的眼泪突然就冒了出来。没错,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此刻,康很想冲到父亲的怀里大声哭泣一番。但他不能,父亲看上去那么小,小得那么不真实。

父亲似乎看出了康的心思,他笑笑说,到旁边坐坐吧。

说着,他便拉着康的手,坐到了路边。长长的人群继续从他们的眼前经过,就像一列没有响声的火车。

康看着身边的这个孩子,他很想叫一声爸爸,可是,他又觉得叫不出口。于是,他便舍去了称谓,问道,你怎么到这里的?

父亲说,我爬上那棵树,一直爬,一直爬,最后就到了这里了。

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人死了,就会沿着从前走过的路,往回走一遍,越往回走,人就会变得越小。

康有些发愣,难道说,眼前的父亲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他想不明白。

父亲似乎不大愿意谈论这些,他站起身来,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说,行了,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得走了。现在你也找到我了,你也该回去了。

康说,回哪里?

父亲说,回家啊,你妈妈还在家里等你呢。

那你呢,跟我一起回去吗?

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了吗,我已经死了,我怎么回得去?

他转身朝着前行的人群看了看,还有些时间。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他便带着康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走。走了一阵,康看见眼前突然现出了一面巨大的墙,这墙上还挂着许多的绳子。康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奇怪的地方。

父亲停住了脚步,问康,你还认得这是哪里吗?

康摇了摇头。

父亲说,这就是那棵大树啊,你不就是顺着那藤爬上来的吗?好了,现在你可以再顺着这个藤爬下去,爬到底,你也就到家了。

康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父亲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回不去的。

康说,那你要去哪里?

父亲说,我告诉过你了,这是爸爸的过去。人死了,就会沿着自己成长的路,倒着走一遍。

康依然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但他确定了一件事情,父亲是真的死了,不可挽回地死了。

他低着头,说,我想再跟着你走一段。

父亲笑了笑,好吧,那你就跟我再走一段吧,就当是你陪着爸爸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于是,两个人便又尾随着人群往前走。走着走着,康突然感觉这情景是多么的熟悉。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松软的土地里散发出馒头般的香味,不时有漂亮的鸟儿从树丛间穿梭而过,直冲上天。天蓝得透明,就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天上都是星星,一颗一颗的,就像用蘸着酒精的棉布擦拭过一样。

又走了一阵,眼前突然现出了一个山谷。山谷边坐满了人,这些人很小,小得就像一个拳头。在他们的身后,也是一排又一排的人,越往后,这些人就越大,整整齐齐,泾渭分明。

父亲说,看见没有,到了这里,孩子们都会慢慢变成婴儿,然后再从婴儿变成胚胎,最后从胚胎变成一颗尘土,被山谷里的风一吹,就再也看不见了。

此时,康突然听见山谷里传来了一阵风声,呜呜的,就像有人在哭泣一般。

行了,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父亲催促道,我现在正在慢慢地变小,等我小到没有记忆的时候,这一切就会消失的,到那时,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康赌气地说,没关系,回不去就回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你不回去,你妈妈怎么办?而且,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的世界,等我没有记忆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会消失的。到那时,你怎么办?听话,走吧。

康觉得心里一阵抽搐,他难受极了,他实在不情愿就这样离开自己的父亲。

父亲看着康,说,你蹲下来。康顺从地蹲了下来,父亲踮起脚,努力地抱住了康,走吧,别那么难过,回去好好照顾妈妈。

康心里一阵紧,他也伸手抱住了父亲。父亲拍了拍康的肩膀,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记得的。

行了,走吧。

康不情愿地松开父亲的手,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他扭过头,又看了看父亲,父亲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还挂着微笑,他挥着手,示意康继续往前走。康就又往前走了几步,当他再转过身时,就再也看不见父亲了。

康的眼睛开始模糊,他知道,这个世界以及他的父亲,将永远地消失了。

康推开大门的时候,那口薄薄的棺材依然放在院子里,那几个守夜的人依旧强睁着眼睛在打麻将。

没有人注意到康。他从院子里经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有些恍惚,他在那棵树上,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可这里,却连一晚还没有过去。

康又趴在了那扇窗户上。从这里,能看见那棵大树,黑森森的,就那样连接着天地。

康还是不敢确认,刚刚他还在树上,可现在,他却趴在这里看着那棵大树。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上过那棵树,又或者,是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

就在这时,远处的那棵大树忽然颤抖了起来,树叶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就有东西开始往下掉。康看仔细了,原来是树叶。这些树叶变得枯黄,纷纷扬扬地掉落,就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一般。直到最后,这些掉落的树叶将树干掩埋,在树脚下堆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形状。

康的心中感到一阵又一阵的难过,他知道,那根本不是梦。父亲就在树上的那个山谷里,现在,他已经化作了一颗尘埃,被山谷间的风给吹走了。

此刻,母亲就睡在隔壁,他能听见她在隔壁咳嗽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感到安慰。她太累了,等天亮,父亲就要出殡,到了那时,她会更累,更伤心。康想,如果现在自己过去告诉母亲,父亲的葬礼已经在那树上结束了,或许明天她就不用那么难过了。

这时,康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自己都忘了问父亲关于这棵大树的事情。这棵大树究竟是怎么来的,那时的父亲怎么会想着自己有一天爬到树上去呢?还有,自己扒开树丛,经历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地方?

想到这里,康觉着有些沮丧,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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