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 道歉信
2017-07-12向田邦子
[日]向田邦子
那时,父亲转调到仙台的分公司服务,弟弟和我则留在东京外婆家走读,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到父母身边。当时东京粮食严重缺乏,仙台却是个米乡,所以偶尔回家,会觉得那里的物资丰盛,宛如另一个世界。
最好的待客之道就是请喝酒。保险业务员之中,不乏爱好杯中物的人。光靠配给,当然不足以解馋,于是母亲也学别人酿起浊酒来。先将米蒸熟,再加入浊酒曲,放进酒瓮里发酵,不时得蒙上旧棉袄或被子检查发酵情况。到了夏天,还得钻进棉被里,附耳在瓮上倾听。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就表示酿制成功了,否则整瓮的浊酒便“寿终正寝”。
这时,母亲就会从储藏室拿出“汤婆子”到井边清洗干净,然后用热水消过毒后,装满热水,绑根绳子,放进浊酒之中。经过半天的时间,浊酒便又咕噜咕噜地恢复了生气。
如果温度太高,浊酒会沸腾而变酸,如此便不能拿出来待客,只好用来腌渍茄子、小黄瓜,或当作小孩子的乳酸饮料,我们昵称它是“孩子们的浊酒酿”,酸酸甜甜带点酒味,对于喜好饮酒的我而言,是最棒的饮料。我还曾经联合弟弟、妹妹多放了几个“汤婆子”进去,而被父亲骂说:“你们是故意酿失败的吧?”
来客多时,准备下酒菜也是一项大工程。有时除夕赶夜车回家,才进门就得到厨房帮忙剥除墨鱼皮,分量多到手指几乎冰冷得失去知觉,剥好的墨鱼还得切丝腌制成满满的一桶酱菜。当时正值币制改革,家中经济困难,而我却还能到东京的学校就读,内心自然有亏欠感,所以也的确很认真地帮忙做家事。
帮忙做家事,我并不引以为苦,讨厌的是酒醉客人的善后。
仙台的冬天酷寒。那些保险代理员、业务员等客人,冒着风寒,沿着雪路,从营业单位来到我家,听着父亲慰劳的话,一杯又一杯地將浊酒灌进喉咙,不喝醉才怪呢。尤其是业绩结算日的晚上,家里总是飘散着酒香。
有一天早上起床,看到喝到凌晨才离去的客人吐了满地的污秽,在地板上整个结成硬块。母亲打开玄关的玻璃门,将热水倒在地板上。从玄关吹进来的风,或许夹带着门口冰冻的雪花,吹得我额头十分刺痛。看见母亲红肿龟裂的双手,我不禁气愤难平。
“我来擦吧。”不理会母亲“这种事情我来就好”的说辞,我推开她,拿起牙签刮除渗进地板里的秽物。
难道身为保险公司分公司经理的家人,就必须做这种事情才能过日子吗?对于默默承受的母亲,以及让母亲做这种事的父亲,都令我怒火中烧。
等我发现时,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的地板上。
父亲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我清理完毕,还一直站在寒风刺骨的玄关前。
三四天后,到了我该回东京的日子。
在离家的前一个晚上,母亲给了我一个学期的零用钱。本以为那天早上的辛劳,会让我多拿一些零用钱,结果算了一下,金额仍旧一样。
父亲一如往常送我和弟弟到仙台车站,直到火车发动时,才一脸木然地说声“再见”,再也没有其他的话语。
然而一回到东京,外婆却通知我说父亲来信了。纸卷上写着毛笔字,告诫我要我好好用功。书信的结尾,写着一行我至今依然记得的句子——“日前你做事很勤奋”,旁边还加注了红线。
那就是父亲的道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