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事
2017-07-12王月鹏
王月鹏
那个老船长向我们讲述了十多年前捕捉巨龟时的情景。那天他在竹山岛附近海域拖了一夜的网,收网时一只海龟突然从鱼虾堆里爬出来,把船上的人吓蒙了。这只海龟展开双鳍有两米宽,背上有七条突出的棱角线,全身是青黛色,有白花。海龟的头部受伤了,连它的壳也有伤,血慢慢地淌。在胶东沿海,渔民对海龟是有敬畏之心的,他们亲切地称其为“老爷子”“老帅”。船下锚时,渔民先要高喊一声:“给──锚──了!”喊过之后,稍停片刻再将锚掀进海里,据说就是怕伤着海龟,叫它避一避。若是撒网误捕到海龟,渔民通常会在船上磕头,念叨一些吉利话,请求宽恕,然后虔诚地把它放回海里。老船长看着眼前的这只巨龟,首先想到的是把它放回海里,但是看它遍体鳞伤,觉得当务之急应该先把巨龟治好。村人都不知该如何施救,他想到了蓬莱海洋极地世界,听说那里有相关的专家。他打电话过去,他们派了两个专家来到渔港码头,经诊断,巨龟确实是病了。村人一齐动手,把巨龟搬到车上,运往蓬莱海洋极地世界治疗,老船长怕在搬运的途中再伤了巨龟,特意到村里的商店买来两套被褥,把巨龟包裹起来。后来,有消息传来,巨龟死了。再以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老船长的儿子,当年还是一个正读四年级的小学生,他听说爸爸捕了一只海龟,就想带回家收养,等他急匆匆赶到海边,一下子惊呆了,那只海龟重达千斤,让人既好奇,又恐惧。蓬莱海洋极地世界的车来接巨龟的时候,他跟着去了。如今,当年那个亲见巨龟现场的孩子,已成为一个大学生,他说后来他在蓬莱海洋极地世界见过那只死去的巨龟,它被做成了标本,摆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有游客向里面投币。他一边回忆当时的情景,一边从网上搜索到当年媒体报道的消息给我看。看到网上的巨龟,我才恍然想起,若干年前我曾在报纸上看过这则新闻,并且当时收藏了起来,想要留作长篇写作的素材。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以为这类事物是天象,是一种说不清的表达。不承想,若干年后,我会在渔村见到当年的亲历者。
在蓬莱海洋极地世界,医生对巨龟做了胃镜手术,当时就取出了一块塑料袋。工作人员对其进行了“特级护理”,每天提供上好的食物,但它总也不进食。一周后,巨龟因饥饿死亡。专家对巨龟进行了病理解剖,在肠内发现大量的尼龙绳、塑料食品袋等异物,其中几段尼龙绳最长的有十二厘米,最短的也有六厘米,这些异物随着巨龟肠道的蠕动,逐步堆积在胃、肠相邻的幽门处,无法被排出,致使巨龟肠梗阻。棱皮龟是活动于大洋深处的动物,正常情况不会到近海,由于肠梗阻造成身体胀气,不能潜入深水,于是随波逐流到了近海。它的死亡原因是海洋污染所致。
据老船长回忆,他捕到巨龟的时候,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给它治病,希望它能健康地重回大海。村人一起往车上抬巨龟,却始终抬不动,又放不下,而且很神秘的是,当时海上突然起了大雾。他看到,一颗清亮的泪珠从巨龟的眼睛里滑落出来。村人以为巨龟不愿动,就对着巨龟祷告,说要送它去治病。村里老人说,那只巨龟已经病了,当时放回海里,恐怕很难活下去。他们相信医学,以为医学可以治愈这只巨龟。后来听说巨龟死了,他的心里很难受。
去年,老船长在海上又网了一只龟,当时就放回海里,他觉得无论结局如何,一只龟是该属于大海的。
在胶东渔村,海龟被称作“鼋大爷”,这个称谓,有着渔民的一种亲切态度。“鼋大爷亮宝”的故事,可以说家喻户晓。渔村的人在山上劳作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海里出现光柱,他们据此预测天气要变了。很多老渔民曾经亲历过,船在海上划行,突然砰砰砰一阵声响,几道红光绿光闪电一样齐刷刷从海底打出来,这就是“鼋大爷”在船底下“亮宝”了。“鼋大爷”像是在故意逗你,只管把红光绿光亮出来,绝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老渔民特意向我强调,这是他亲眼见过的情景,不是神话传说。这个“宝”,究竟是怎么打出来的?据说那些红绿相间的光亮,是龟壳上的珠宝发出来的。在渔民的描述里,因为惊奇,加剧了“亮宝”的速度感和节奏感。
当我第一次听到渔民说出“亮宝”这个词语时,就忍不住为他们的这个描述而感慨,这个词语一下子让整个过程生动和形象起来,有了动感。龟壳上的明珠,渔民眼里的宝物,红光、绿光从海里交错闪现。“鼋大爷”在水里该有多么调皮和任性,才会对着渔民“亮宝”。我从这个传说中,看到了以前的海洋环境,看到人与海的关系。如今不同了。
在另一位老船长的山顶小屋里,我看到了传说中的“鼋大爷”,它的背上有一个地方,是“宝”的所在处。这是一个海龟标本,一个老船长很多年前在海边买下一只病死的海龜,供奉起来。看着龟壳上曾经嵌宝的地方,我被震撼了。这得多么漫长的时间才可以在自己的身上结下“珍珠”?鼋大爷的亮宝,仅仅是别人眼中的“宝”;而在它,所谓的“宝”,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对于海龟来说,在漫长的时光中,那些附加的东西如何变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并且越来越具有了世俗价值?这样的价值,对于它的生命本身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它会改变它的生活和生命吗?这是我所关心的。我由此想到了具体的人,想到了模糊的人类,他们正在孜孜以求的事物,对他们的生命是有效的吗?面对眼前这个巨大的海龟标本,我几乎看得出它在当年的表情,所谓意义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我只想到了生与死,想到了活着本身,不被附加任何意义地活着,其实就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在渔民眼里,“鼋大爷亮宝”是个好兆头。当然那是在驾驶小船的年代。如今渔民用的是机帆船,即使遇到“鼋大爷亮宝”,在机帆船的轰隆声中,也是很难看到和听到的。对比机帆船上的灯火,鼋大爷身上的“宝”的光亮,是不够亮的。这是老船长的说法,我以为这是对灯火的一种理解和描述,就像如今在城市中很难看见星星一样。这个世界太喧哗太热闹了,很多东西,其实是在安静中才可以看到的。
“现在条件好了。”这是老船长都在说的话。他们是从苦难里走过来的,小时候的记忆里,刮风下雨的日子,经常看到学校里有孩子哭着回家,他们就知道,海上又出事了。那时没有电话,出海遇了风,家人不知道海里的安危,就整日整夜站在渔港码头,对着大海哭,等候亲人平安归来。海对渔民来说没有浪漫,只有残酷的真实。他们知道,在海上是不能任性的,作为一个打鱼为生的人,对大海必须有足够的敬畏。一艘船,意味着漂泊,意味着变幻无常的命运。渔民的日常生活,都系在这样的一条船上,他们对大海的敬畏,是发自内心的。在海上,遇到了鲸鱼,是不能打扰的;拉大网时,一旦把鼋大爷拉了上来,渔民会祷告说您老人家别见怪,大人不记小人过,恭敬地将其送回海里。
在渔村,我听到一位老渔民讲述鲸鱼开会的故事,他说一群鲸鱼在开会,其中一条大鲸鱼在给它们训话。他所说的,正是传说中的“过龙兵”。所谓“过龙兵”,相传是海里的龙王为了捍卫自己的领海,调动龙兵虾将南征北战,发兵的路上浩浩荡荡,场面壮观,可谓翻江倒海。这当然是神话传说。现实生活中,鱼虾成群过海的壮观场面在以前却是常见的。渔民出海,若是遇到“过龙兵”的大鱼群,船老大就要赶紧组织水手一面烧香磕头,向海里抛米撒面,投放食物,乞求龙兵不要伤害自己的船只,一面调帆转舵,避开鱼群,折腾半天才会转危为安。“过龙兵”一般是在三月三,或者九月九,时间挺准的,前后误差不过三五天。每年春天,鱼队浩浩荡荡,从东往西,去到莱州的海庙一带产卵;到了九月九,又会看到同样的场景。初旺渔村的人,在山后种地,一抬头,常常看见鱼队在海里浩浩荡荡,看不见头尾,露在水面上的鱼背就像是房子的屋脊。鱼队齐整,像是阅兵式,鱼、鳖、虾、蟹等海底生物,在海面排成整齐而威风的队伍,远远看去,只见雪白一片,鱼肚皮上下滚动,煞是好看。有的渔民说,那些鱼是去莱州海庙那一带海域“坐月子”的。也有渔民说那是鱼的阅兵式,它们要去西边的海庙那里“开会”。山有山规,海有海规。这么大的鱼群,遇到了小船,稍有不慎就会把小船碰翻。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被鲸鱼碰翻了船的消息。鲸鱼遇到了渔船,有时会围着渔船转两圈,从没有听说过害人。在渔民心里,鲸鱼纪律严明,从不对他们犯错。过龙兵的鱼队常常是沿着山边走。俗语说,海阔凭鱼跃,它们并不是这样的,它们对自我是有要求和限定的。鲸鱼的嘴唇是白圈,过龙兵时海上一片白色,渔民说那是鱼队在听鱼领导“训话”。渔民都这样说,至于最初是谁说的,谁也不知道。现在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龙兵的场景。在渤海湾,鲸鱼主要是吃黄花鱼,如今这片海域的黄花鱼基本上被渔民捕尽了,鲸鱼已经无食可用。明代残本《渔书》卷三“海大鱼”条的按语曰:“余家海上,与大海通,故大鱼往往见面知之。”在过去,渔民与海里的大鱼,见了面,是互相认识的。如今,即使陌生的大鱼,也很少见了。与过龙兵相类似的,还有大雁南去的现象。小时候经常可见大雁排队向南飞,偶有掉队的大雁,引发了人类的诸多感慨。现在已经多少年没有见到大雁列队南飞了。我时常仰头看天,天空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我安慰。
而这些关于海上的传说,我是在一个下午听老渔民讲述的。他讲完了这些故事,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我觉得他所讲述的,更加扑朔迷离了。而讲述者,此刻真实地坐在我的面前,他像一扇门,身后是一个巨大的未知的世界。
与友人在初旺渔村采访一个多月,并没有听到渔民讲到太多的海上传说,他们更关注的是现实生活,或者说,当下的现实已经让他们感到很大程度的满足。在我心里,对这样的采访和写作是不满意的。我积极地介入现实,更期待飞起来的状态,海边的传说故事无疑更容易契合我的这一想象。遗憾的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出现。在写作渔村故事的过程中,我读到了友人的《海怪简史》,那是另一些现实——它们与我所亲见的现实互为映照,让我更真切地理解了大海和它的子民。比如说转心螺,螺壳里的盘旋形状,常常成为渔民的歧路。转心螺一般是在夜间的海滩附近出现,渔民出夜海回来的路上,若是遇到了转心螺,也就注定会迷失回家的路。他们奔走一夜,也无法走出迷宫一样的螺壳,等到天亮了起来,转心螺的作用才会失效,这时的渔民往往已经累死,脚上的鞋子完全磨穿了,回家的路却丝毫没有缩短。这个故事被传说了一代又一代。后来,渔民在夜晚的海边走路,只要迟迟不见光亮,走不到路的尽头,有经验的渔民立刻就会想到,这一定是走进螺壳里去了。倘若手里正好有一支从船上拿下来的橹,把柄朝下,往地上狠劲一戳,转心螺的螺壳就裂缝了,霎时间又见到了满天的星斗月光。再看手里的橹,柄早已断成三截掉在了地上,手里抓着的只剩下一个橹叶。这片橹叶不能丢,还会有转心螺的同伙来报复,有这片橹叶在手里做盾牌,就能安然走完剩下的路。
这个故事,让我理解了海边渔民总喜欢把一只橹扛在肩上的场景。“橹”与“路”是谐音,他们在海上的路,以及在陆地的路,其实都需要“亲手开辟”,或者说握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这样的手,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无常的大海,常常是无力的。
这样一种讲述方式,潜隐在我的采访和表达之外。我所写下的,不过是对这些传说的零碎体会而已。
更为巨大的存在,在我的认知之外。
2015年冬天,智利南部海湾沙滩上惊现三百三十七头鳁鲸尸体,这些鲸鱼平均重二十吨,科学家称这是有史以来出现的最大鲸鱼搁浅群。
三百三十七头鲸鱼集体“自杀”!
这背后,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秘密?
鲸鱼自杀现象由来已久。远在1783年,曾有十八条抹香鲸冲往欧洲易北河口,在那里待死。次年,在法国奥迪艾尼湾又有三十二条抹香鲸搁浅。1970年美国佛罗里达州皮尔斯堡的沙滩,一百五十多条逆戟鲸不顾死活地冲上海岸。1979年,加拿大欧斯峡海湾,一百三十多条鲸死去。1997年,马尔维纳斯群岛海岸约三百头鲸鱼“集体自杀”。18世纪,一些航海家在塔斯发现可怖的鲸鱼坟场,一堆堆的腐尸和白骨散布在海滩上,呈现一片凄惨景象。
一头鲸鱼,或者成群的鲸鱼,游到了海边,拼命地用尾巴拍打水面,發出绝望的嚎叫。人类试图救援搁浅于海滩的鲸鱼,但多数不成功。退潮时,鲸鱼因为搁浅在沙滩,被自己的体重压迫而死。
关于鲸鱼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有一条是生态环境的被改变。
《论语·述而》有言:“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大意是说,孔子一生只钓鱼,不用网捕鱼;打猎时也不用带有绳子的箭去射鸟巢。古人懂得敬畏和节制,不管大自然如何富有,人只收获可以收获的那一部分,对自己是有要求的。
初旺渔村附近海域的大青虾,无论产量还是质量,都曾远近闻名。上个世纪60年代,村人在海边用篓子就可以捞到十多斤虾。小船出海,撒三网,即可满载而归。那时渔民通过抓阄,决定在海里捕捞的位置,不逾矩,不乱来,凡事皆有规则。如今,产卵期的虾,渔民也不肯放过。听老渔民讲,大虾产卵之前,通常是找一处避风的“两合水”的地方,用头上的“枪”深深地拱进泥土里。大虾产卵之后,自身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只有少数的虾被大风从泥土里颠了出来,会继续存活下去。
我出生和成长在远离大海的地方,童年记忆里,鱼虾属于奢侈食品。姥姥上个世纪80年代去世前最想吃的,是大对虾。然而我们却没能满足她的这个愿望,那时太穷了,在农村很难买到大对虾。这成为我此后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参加工作以后,在应酬场合,每次吃虾,我都会想起姥姥,想起她临终前也没有如愿吃上大对虾,我就觉得我现在的吃虾,有一种负疚感。在山清水秀、鱼虾盛产的年代,一个老人的简单心愿,至死也没有实现。三十年过去了。初旺渔村的大青虾,已经基本绝迹了。
报载,俄罗斯的海滩上曾经一夜之间有数以万计的沙丁鱼搁浅,当地民众喜出望外,拿上桶、盆去拣鱼,有的甚至开上了小卡车。鱼类专家称,造成大量沙丁鱼搁浅的原因是水温变化所致,鱼被冻僵了,随海浪被冲上海滩。
那则新闻报道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沙丁鱼对于当地人是一种宝藏,这次更成为免费的午餐。专家称这些鱼可以放心食用。”
鱼在海里被冻死了。这个事实改变了我对鱼水关系的理解。
那个老船长的儿子,一个看上去很阳光的90后大学生,他拿出了几块鲨鱼骨给我们观赏,像是精致的工艺品。他用鲨鱼骨做成了手串,戴在身上辟邪。记得老船长说过,他看到一颗清亮的泪珠从巨龟的眼睛里滑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