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 机

刘伟林

1

吃晚饭的时候，院长胡建平让李功达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李功达正往嘴里扒着饭，脑袋倏地从桌沿边抬起，又赶紧低垂，神色有那么一丝慌乱，捏着筷子的手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他的腮帮被塞得鼓鼓的，往外跑，他很想快速答应一声，然而急骤的吞咽，令他的脖子给哽得伸长。

晚上在医院食堂吃饭的人不多，除了值班医生，大都回去了。住在镇街上的回了家，住在乡下的回了乡下。李功达住在镇街上，他的妻子在镇中学教书。

胡建平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这些天，院长第一次来找自己，是否找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想到这点，李功达的心乱成一团，剩下的饭也味同嚼蜡，于是干脆撂下筷子，坐在那里发呆。这些天，他一直心神不定、无数次地想着事情的结果，因为结果的未知，所以从没真正平静过。

食堂师傅正在一侧收拾着桌面上的餐具，看见李功达坐在那里发呆，问他是否什么地方不舒服？李功达忙急促地摇了摇脑袋，又点了点头，把师傅搞得莫名其妙。食堂师傅手中的抹布正从桌面扫过，湿漉漉的，发出一片响声，声音尖锐地从李功达的心头划过。然后是食堂师傅离开的脚步声，踏踏嗒嗒地響着，令他的心随之抖动起来。

院长办公室在三楼，李功达尽量放松脚步，一步一步摸黑往上走，脚步却仍发飘，落不到一个实处。医院里已灯火一片，他的脑袋像是出了故障，空白得如楼道四周的墙壁。

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李功达看到院长正坐在办公桌前抽烟。房间的窗户紧闭，于是室内烟气腾腾的。走进房间，李功达忙去看院长的表情，但院长戴着眼镜，镜片后的表情被浓浓的烟雾遮着，怎么也看不清。李功达不抽烟，烟雾让他难受，止不住咳嗽了一声。院长推过一把椅子，让他坐。李功达边说不坐又边扶好椅子坐下。坐下后，李功达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恼火，想不出自己紧张什么，又害怕什么。

室内的气氛很沉闷，院长没说话，李功达不好先开口，只好等着。直等到院长抽完烟，李功达终于忍不住了，咕哝了一句，院长，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李医生，那天发生的事情真是意外么？你心里应该清楚的。胡院长边说边看了他一眼，抬起左手扯动了一下眼镜，右手顺势把烟头狠狠地按在桌面的烟灰缸里，接着道，换句话说，就是那天本来不会发生意外，是你从中做了手脚。

从胡院长的话中可以听出只是在怀疑，在试探，根本没什么把柄。医院发生了重大的医疗事故，无论如何都得给死者一个交代的。不管他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有没有责任，都必须先澄清了再说，也许这就是胡院长今晚的态度。李功达这样想着，内心平静了许多。

没容李功达回答，胡院长让他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再讲述一遍。前前后后，李功达已对事情的经过讲述了多遍，知道在讲述的过程中不能有半点闪失，要像事先背诵好的发言稿一样，一字不差，这才是最为关键的，因为任何一句不慎的言辞都有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前几天，县卫生局来了一个庞大的事故调查小组，让医院里的当事人一个一个地陈述，企图找出事故的破绽，然而所有人的陈述与李功达的陈述基本如出一辙。

为什么还要陈述，那天胡院长不也在现场么？李功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那天发生的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讲起，叙述的过程中，他的表现既平静又从容，中间也没什么停下来思考的地方，十分流畅。复述完后，李功达神态镇定地看着胡建平。

胡建平说，你再想想，是否还有什么地方没讲到？

李功达说，没有。

胡建平说，李医生，因为这件事不但关系到你的前途和命运，也关系到医院的前途和命运。我这样说，绝非危言耸听，你既要为医院想想，也要为家庭想想，如果事情查实了，性质就不同。今天，我只是向你表明事件的严重性，同时也在表明我的态度，没其他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是意外，那样对大家都好。

李功达坐着的身体倏地直了起来，稍往前倾，接着情绪激动地扬起手臂，朝空中划动了一下，急促地说，院长，我要怎样说你才相信呢？在医院里，我的为人处事大家都知道，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我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对此，我可以以人格担保，那完完全全就是意外。

胡建平沉默了一会儿，说，李医生，鉴于你是此次事件的直接责任人，院方已做出决定，让你暂时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到事情平息后，你再回来上班。这不只是为你着想，也是在为医院着想。你应该知道，自事情发生后，上面给我施加了相当大的压力，我也没办法，还希望你能理解。

胡建平的话可说得上是入情入理。

李功达的双手按住桌面，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通红一片，像是血液正在急速地往上涌动，他感到眼睛有些湿，忙用手顺势揩了一下说，院长，我没意见，只是希望事情早日平息，到时还我的清白。当然，我既对你个人理解，也对医院理解，同时也尊重院方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医生，你理解就好，听了你再次的复述，我多少也放心了一些。胡建平重新点燃一支烟，站起身解释了一下，因为事情已经闹大了，死者家属正在逐层上告，认为死者死得冤枉，死得蹊跷，死得无辜，死得不明所以，一个在进医院时仅肚子疼痛的人，怎么几个小时后就猝死在了手术台上呢？死者家属认为这里面存在不可告人的秘密，认为医院在故意隐瞒事实的真相。要知道事情发生后，不只是与你这个当事人有直接关系，与我同样有关系的。

李功达的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看了看院长凝重的表情，又憋住了。院长显然也不想还啰嗦什么，做了一个让他出去的手势。

2

那天来医院就诊的病人叫张小中，病情当时十分危急，经过大家会诊后，很快确诊张小中患的是急性阑尾炎。病人当时很痛苦，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捂着肚子蹲在地面，呻吟不止。李功达正好是医院当日的主诊医生，他知道只要是急性阑尾炎，如果治疗不及时，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病人阑尾穿孔，变成腹膜炎，然后死亡。必须赶紧动手术切除阑尾，这是最基本的医学常识。

李功达是镇医院外科主刀医生，所以手术必须由他来做。镇医院不大，就那么二十几号人，大家平日都比较忙，加上有能力的人不多，而李功达算是其中较有能力的人。

当病人躺上手术台后，大家都在等病人家属签字。病人家属没在手术单上签字，任何人也不敢做手术。张小中的老婆叫何雪芬，那天找她费了不少周折。大家都很焦急，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后，鉴于当时情况的紧急，李功达擅作主张地在手术单上代替签字。谁知刀子划下后，病人已经阑尾穿孔，成了腹膜炎。众人又经过商议，得赶紧把病人送县医院，因为镇医院的医疗条件实在有限。病人不能再耽搁，多耽搁一分钟，其危险性就会增加一分。这时候，何雪芬才匆匆赶到了医院，大家征求她的意见，何雪芬也同意立即把病人转往县医院。县医院离镇街较远，路况不好，颠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赶到。张小中在躺到县医院手术台上时还没断气，不过几分钟后，就猝死在了手术台上。

这样的医疗事故对镇医院来说是第一例，其恶劣的程度可想而知，镇街上已闹得沸沸扬扬，都有点谈“医”色变了。事情发生后，作为主刀医生的李功达当然脱不了干系。

现在，不只是李功达在接受调查，镇医院也在接受调查，原因是死者的妻子何雪芬对这起事故产生了质疑。出于对死者家属悲痛心情的考虑，大家都理解这样的质疑，要知道这事摊在谁的身上都无法承受，然而问题的症结又恰恰在此，竟与从前的李功达牵扯在了一起，于是事情变得微妙起来。

的确，在从前的李功达身上曾发生过一个故事，如果略去那惊心动魄的地方，拣出一根错落有致的线条，故事的大致轮廓就浮现而出：多年前，李功达与何雪芬之间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当年的何雪芬颇有姿色，用“目若剪水双清，态如出水芙蓉”来形容也不为过。他们的恋情一度成了镇街上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后来，正是张小中从中插了一脚，把何雪芬从李功达的手中夺了过去。张小中与何雪芬在同一单位工作，张小中是何雪芬的顶头上司。不错，何雪芬当年也不止一次向李功达谈起过张小中的虎视眈眈。记得有天晚上，何雪芬跑到他房间，俩人坐着聊天，夜都深了，何雪芬还没走的意思。何雪芬当时是想把鱼送进猫嘴里，但李功达并没去占有她，而是想等到新婚之夜。那是他与何雪芬唯一的一次机会，其后那样的机会就不存在了，在他想再次拥有那样的机会时，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昔日的恋人竟然成了陌路人。仅过了两个月，命运给予了李功达致命的打击，那就是何雪芬与张小中举行了婚礼。事情发生后，李功达痛苦万分，精神几近崩溃，搞不清何雪芬为什么突然变心，決绝地把他推到了命运的悬崖边。其后经过近一年时间的调查，他才从何雪芬的嘴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记得何雪芬差不多是哭着对他说，李功达，我当时实在没办法，你千万要把事情看开，因为我已失身，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欠你的只有来世再还，你也赶紧找个女人成家吧，天底下并非我这样一个女人，好女人多得是。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劝你还是忘掉这件事，我可不想再闹出个什么是是非非，因为这对大家都没好处，不但会让我名声扫地，也会让你的名声受到影响。听着何雪芬的话，李功达的眼泪流了下来。何雪芬是多么弱小，多么孤苦无助，又是多么善良，宁愿自己往火坑里跳，也不想玷污他的名声。李功达被何雪芬感动得一塌糊涂。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件涉及名声与前途的事情，何雪芬没有任何办法，只有把打落的牙往肚里咽，自愿跟比她大七岁的张小中结婚。

现在，令李功达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何雪芬居然对事故提出了质疑，认为他利用手术的机会谋杀了张小中。何雪芬言之凿凿地说，即便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功达肯定还对此耿耿于怀，因为谁也忘不了失去恋人的羞辱。假如那天主刀的不是李功达，那么张小中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作为镇医院一名十分出色的医生，李功达的手术能力是不用怀疑的，但人心叵测，李功达完全有那样的动机。这例看上去的医疗事故，背后肯定暗藏了某种内在的动机。

李功达百思不得其解，何雪芬为什么要对事故产生质疑，如同多年前一样，何雪芬又一次把他推到了命运的悬崖边。李功达倒吸一口凉气，当年何雪芬把他推到悬崖边，与现在一样，都是因为张小中。不可否认，这么多年，在他心里，的确一直堵着一个东西，是他生命中如鲠在喉的东西，堵在那里，像一只令人恶心的苍蝇卡在喉管的深处，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时间长了，那东西就无形中变大了起来，每天提醒着他，如影随形跟随了多年。李功达也无数次地想到，自己的人生本来不应该这样的，是被张小中改变的。

坐在办公室，李功达一遍遍地想着事情，由从前想到眼下，想着，手脚开始发抖，身体发软，事情扯开的线头太多，在每一个地方又伸出了其他线头，互相缠绕着，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直到凌晨四点钟，换班医生才匆匆赶来，李功达还陷在某种状态里不能自拔。在换班医生的一再提醒下，他才懵懂着往外走。走着又转回来，跑到医院另一间空荡荡的病房睡了过去。天还没亮，李功达就从噩梦中醒了过来，算上去睡了不到两个钟头。他感到脑袋疼得特别厉害，于是晃荡着走到院里，拧开水龙头洗了一下脸。

回到家中，李功达意外地看见妻子危晓英并没去学校，在等着他。危晓英告诉他，镇街上充斥着各种流言蜚语，说是张小中的死跟他有关系。她问李功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想不到你居然一直在瞒着我，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危晓英像在讨伐，意思是李功达没把她当成妻子。

李功达忙说，晓英，你别听他们胡说，事情跟我没任何关系，我会干出那样的事么？那完全是意外，我也不想发生那样的意外，但我无能为力。

危晓英站在那里，阴沉的脸上突然绽出笑容，有种诡秘的意味。看见妻子那样笑，李功达下意识地别过脑袋。

危晓英说，是么，你当年与何雪芬的事情大家都清楚，李功达，你够厉害的，处心积虑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吧！李功达，如果死的是其他人，我不会往这上面想，怎么偏偏死的是张小中呢？

李功达没想到事情在妻子的眼里竟兀自拐上了另一条道，在妻子看来，问题的严重性不是张小中的死亡，而是他还对何雪芬念念不忘，还情深意切。他是为了何雪芬进行报复，才干出了这样的事。

李功达知道这时候得把事情扭转过来，于是说，晓英，你怎么能这样想，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有必要么？既然事情已发生了，也怪不得人们有各种猜测与想法，完全正常么。如果没有，我倒觉得不正常了。何雪芬当年的确伤害了我，但我早已忘了，早把她从我心里抹除了。对事情的轻重，我还是拎得清的。越是这样的时候，你千万要冷静，不要轻易听信他人的闲话。事情正在进行调查，院长昨晚也找了我，说是事情在没有最终的结果之前，让我暂时在家休息一段时间。院长这种冷处理的方式我也理解，何雪芬不是每天都到医院去闹么，避一避对我也是有好处的。

他们是否抓住了你的把柄，否则没理由这样做啊！如果没证据，他们就是栽赃，诽谤，侮辱。功达，你不能让事情这样下去，得去找他们讨个说法。危晓英越说越气，神情溢于言表，像是要立刻去找医院讨个说法。

李功达适时制止了妻子的行为，劝解着，让她赶紧去学校上课，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过不了几天就会平息的。人们还不是那样，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把事情越说越大。

在李功达的劝说下，危晓英复杂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事情到了这地步，没必要自己先闹大吧，那只会让人更加胡乱猜测。

3

何雪芬说，凭她对李功达的了解，李功达是完全有可能进行谋杀的。别看李功达表面上忠厚老实，平时不怎么吭声，但往往就是这样的人能记仇一辈子，把人恨到骨头里。这是何雪芬唯一的理由，问题是这个理由一点也不充分，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一个人真的犯了罪，必须找到充足的证據，因为法院是以事实为依据的。

自张小中死后，何雪芬一直紧揪事情不放，整天闹着，县卫生局不得不成立一个事故调查小组，奔赴医院进行调查。

不管李功达在张小中之死上做没做手脚，事情必须调查清楚。通过对第一次调查笔录的审核，县卫生局发现其中存在不少漏洞，比如说张小中的死明显是因为抢救不及时造成的，为什么不及时抢救？还有李功达用的是“判断”这个词，医生是不能用这个词的，只能用“诊断”，李功达什么意思？又比如从镇医院去县医院的途中，一直都是李功达对病人进行抢救，如果采用了正常的抢救方式，张小中不至于那么快死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比如，如果不把张小中拉去县医院，而是让县医院经验丰富的医生来镇医院治疗，事情肯定会是另一种结果。要知道去县医院的路况不好，一个已经动了刀子的病人经得住那样的颠簸么？而当时建议把病人送往县医院的又恰恰是李功达，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再比如李功达在接受调查时情绪很显激动，是否在传递出一种假象？

种种迹象表明，张小中属于非正常死亡，里面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也多。整个事件已变得疑点重重，扑朔迷离，于是，县卫生局决定对李功达进行第二次调查。

这次，李功达被带到了医院会议室。进去后，他看见四周的沙发上坐满了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所有人的神情一律严肃，脸色凝重。

在会议室的圆桌旁有个座位是留给他的，李功达走过去缩手缩脚地坐下，目光散漫地看了四周一眼。他的脸色苍白，眼袋肿胀着，眼窝深陷。他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调查组组长是县卫生局副局长章呈，他亲自倒了一杯水，递到李功达手中，让李功达再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李功达情绪稳定，没问为什么，喝了一口水，低头讲述了起来。在讲述的过程中，却又不时被打断，因为章呈不时问到他在某一时间段的第一想法是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想，而不是这样想？李功达愣了一下，回想着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有些也许是根本就没有，而有些或许是迥异的。他认真地筛选、斟酌着，一一进行了回答。从头至尾，李功达的讲述条理清晰，层次分明，逻辑性强，称得上无懈可击。

听完李功达的讲述，章呈问，李医生，是否有要补充的地方？

李功达利索地说，没有。

章呈说，你得为今天的话负责。

李功达笑了一下，说，我说的都是事实，对此可以负完全的责任。

章呈也笑了一下，说，李医生，能讲讲你当年跟何雪芬的恋情么？

李功达说，当年的事，我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要说跟何雪芬的恋情倒是有的，问题是何雪芬后来不是成了张小中的老婆么。记得我当时也愤怒过，感叹过，觉得女人善变，既然遭到了她的抛弃，我只有努力忘记。章局长，你们来人调查，我不反对，但反对你们把我当罪犯一样地审问。假如你们还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我，我可以去法院告你们的，告你们侵犯公民的人身权利。如果你们认为我犯了罪，可以让派出所把我抓起来，要知道你们不能代替派出所行使权力的。何雪芬的怀疑我不反对，即便是其他人碰到这样的事，也会产生怀疑的。但她完全是诽谤，是诬陷，是没安好心。你们可以让她去法院告我，她早告我早解脱，我的清白就会早一天得到证实。

李功达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章呈只好说，李医生，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对何雪芬有个交代。我们也没权审问你，只是对事情进行调查。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何雪芬的身上，会生出这么多的枝节么？也就是一个意外事件而已。李医生，还请你理解我们。

李功达说，你们做为领导，应该多为我们做医生的多想想，你说医院里以后还有谁敢做手术，谁做了手术，只能保证患者活着，不能出任何意外，谁还敢负这样的责任？

不能说李功达的诘问没有道理，至少表明他是冤枉的，是无辜的。

章呈说，李医生，有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为什么没能在第一时间确诊病人已经阑尾穿孔？

李功达避重就轻地说，我说过，我没必要谋杀张小中，那一切早已过去了，再说我现在生活得美满幸福，不值得那样去做。如果我真的进行了谋杀，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章呈说， 你为什么要把张小中送往县医院，难道不知道病人是经不起颠簸的？

李功达说， 因为当时情况太紧急了，我来不及做过多的思考，才有了这样的决定，再说我做出决定时也没人提出异议，这其中当然包括何雪芬。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在手术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因为这件事要我承担一定的责任，我倒是无话可说。

对你当时签字的行为，我们都理解，只要是优秀的医生都会那样做，如果有责任的话，也不用你承担，可以由医院方面来承担。章呈说着，看了看李功达，发现李功达也正看着他，于是，俩人好一会儿不再作声。

接着，章呈又问了李功达一些其他的问题，该问了都问了，不该问的也问了。然后章呈把调查组的几个主要成员召拢，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商量。

等到他们重新出来后，很快就向李功达宣布了调查的结果。也许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章呈宣布完调查的结果后，还不停地对李功达表示着自己的歉意，表明他只是例行公事，如果对李功达造成了什么伤害，还请多多谅解。但不管怎样，组织上进行调查应该没错，想必李功达是明白的。

从医院出来，李功达莫名地感到事态变得严重了，尽管调查组肯定了他的所作所为，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病人，在那样的情形下，即使有些地方没考虑周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并没有就此感到轻松，相反觉得事情正朝另一个方向步步推进着。

刚进家门，李功达看到危晓英已从学校回到了家中。

不等他坐下，危晓英就很着急地问，功达，调查组的人问了你什么？事情的结果怎么样？我再也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因为你的事情，我同样在承受着压力，你知道那是怎样的压力么？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情，却越想越糊涂，在你的清白没得到证明之前，我都不敢再见到任何人了。

李功達说，我不是说了么，你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你不能因为我的事情把自己陷了进去。

危晓英说，我每天上课时，神思恍惚，讲了这段忘了那段，有时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说我还有必要待在学校么？

接着，危晓英问到了那个严重性的问题，问他为什么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李功达犹豫了一下，想解释一番，又觉得越解释可能越说不清，只好说，算是鬼使神差吧，算我吃错了药吧。

看来你真的是吃错了药。危晓英嘲讽地说。

我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要不然打死我也不签的。李功达辩解了一下。

你当时难道没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危晓英质问。

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再不动手术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亡。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你现在应清楚自己的行为导致了怎样的后果吧？

我很后悔。

可惜已经晚了。

晓英，我不想跟你争吵，也清楚自己的行为。

你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行为。

那你说怎么办？李功达不懂。

你问我怎么办？

调查组的人说我是正确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病人着想。

这说明不了什么。

事实会说明一切的。

看着李功达衰头耷脑的模样，危晓英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沉默起来。

李功达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不能让压抑的沉默继续下去，于是说，晓英，学校的课还是要上的，你不能自己跑回家，这无论对学校还是对你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说完，李功达看了危晓英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看见危晓英的眼里满是鄙夷，讥讽，审视，琢磨，还有陌生与怨毒，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危晓英的眼神就如一把刀子，迎面劈来，劈向他的内心。危晓英接着又用力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朝房里走去。听着房门撞上的声音，李功达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十分难受。

这样的夜晚，李功达肯定还得失眠。他想，如果事情一直继续下去，除了整日提心吊胆不说，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也要给折磨出病来。李功达怀疑自己真的病了，并且病情严重，那么一件事情过去了如许之年，自己竟然还耿耿于怀，怎么也放不下。他也曾尝试着去修正自己，但所有的努力全付之东流。在他人眼中，他与危晓英的生活幸福而美满，然而这么多年，他心中也有隐痛，那就是危晓英始终没能怀上孩子，因为事情敏感，所以都没提到去检查一番。也曾多次有人问起过这件事，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搪塞。

怎么又想这些事情？李功达问自己。还是趁此机回老家休息几天吧，顺便看看父母，都有好长时间没回过老家了。

李功达兄弟共三人，上面有个姐姐，底下还有个妹妹。父母都是农民，在家务农，每年除了种稻子，还种了好几亩棉地。逢年过节，他总要拿些钱去孝敬父母，父母又总是不收，说是他的生活也困难，他们的年岁虽大，但还能动弹，身体也还好，要是真的动不了，卧病在床，他们会向他张口要的。李功达的哥哥在乡下杀猪，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把猪杀好后，用板车拉着，挨着一个个村子卖。弟弟在外打工，找了一个外省的女人做老婆，有时过年也不回家，跑到外省女人家过年，只是偶尔打电话问下父母的情况。在众多的姐妹中，算李功达混得好点，混出了一点名堂。然而正是这样的名堂，让他心中有愧，因为这么多年，他从没帮助过家里。妹妹有时来看望他，还给他捎来自己种的白菜，饭也不吃就匆匆离去。李功达已有大半年没见到父母，与父母隔着一个镇子，有六十多里地，交通很是不便。碰上休息日，李功达心里每次都说，回去一趟，可每次又都拖延下来，信心不足。不知为何，每次想回去，都很激动，可事到临头又烟消云散。他感到自己欠父母的太多，感到自己并没为父母挣多少脸面，倒像是给父母跌了很多的脸面。

现在，李功达有了想回去看看父母的念头，并且这样强烈和突然。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想到这样的时候，恰恰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镇街上，最好每天晃动在人们的面前。

4

警方终于找上门来了，一旦警方介入，表明事情变得严重了。派出所的朱所长亲自过来，把李功达请了过去。

朱所长四十多岁，个头魁梧，先前曾是退伍军人，喜欢戴警帽，端端正正地压在脑袋上，顿时显出一种威严。朱所长还喜欢不停地抽烟，与别人不同，左手夹烟卷。朱所长信心百倍，假如事情真如何雪芬推测的那样，他肯定能够把事情彻底查个水落石出。朱所长在侦察与审讯方面有特殊的天才，他曾说过，正因为有这样的天才，所以镇街上案件的成功告破率基本达到百分之百。他又说，不管犯罪分子的心理素质有多么好，有多么强的反侦察力，最终还是要败在他手中的。对自己的手下，朱所长经常这样说，侦破任何案件都需要想象力，如果你们有较强的逻辑推理能力与丰富的想象力，这个世界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因为李功达是医生，有知识有教养，不是一般的街民，所以朱所长说话时语气比较温和，给足了李功达的面子。坐在对面，李功达看见朱所长的眼袋肿胀，右眼袋底下有一块青色的暗记，像是刚被人揍后泛出的一样。

从朱所长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李功达又不好长时间地盯着那处暗记看，于是自觉地别过了脑袋。看着李功达神色惊慌的模样，朱所长认为李功达心里发虚才扭转了脑袋。

李医生，请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这是我们办案人员的程序。因为何雪芬到派出所立案了，所以我只好把你请过来，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就当是我俩的私人谈话，这对你我都好，也让你我心里都有了底线。既然案子立上了，我们就得进行调查、取证，不管是对上面，还是对何雪芬都有个交代，你说对么？李医生，说句实话，我也不相信你进行了谋杀，这算是哪档子的事情啊！朱所长之所以说这么一大段话，第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第二表明他相信李功达的清白。

李功达知道朱所长不好对付，手段狡猾，想让他丧失警惕性。他虽然不愿意再讲述，但又必须讲述，不可推诿，于是慢慢地复述着当天发生的事情，从张小中进医院的那一刻讲起，讲到病人当时如何痛苦，如何被送上手术台，一直讲到划下手术刀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于是赶紧采取急救措施，然后赶紧把病人送往县医院等等。讲述完后，李功达觉得这次的讲述与前些日子的讲述有些出入，忙解释了几句，说自己这些日子头昏脑胀，有些细节都记不清了。

好在朱所长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怎么在意他的讲述。朱所长掏出香烟，点火抽了起来，随即抬起右手随意地敲打着桌面。

李功达喝了一口水，说，朱所长，我是否也可以立案，告何雪芬的诬陷、诽谤罪？我不能再在这怪事中作半点纠缠，我的生活已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只想尽早脱身出来。

朱所长没料到李功达会问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说，当然，这是你的权利，但必须是在确定你无罪之后。同时，也请放心，我们会尽快给你一个结果的。

李功达笑了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否则张小中入土难安。不过，我也许会改变主意，何雪芬受到的打击本来够大，如果我还这样做，就是给她增添新的悲伤，是落井下石，显得一点也不人道。

朱所长站起身，一边给李功达的杯中续着水一边说，小杨，你把笔录拿过来，让李医生看看。李医生，如果没什么意见，还请在上面签字。我们派出所要管的事情很多，精力也有限，事情现在可以暂告一段落，但我不能保证不会再次打扰你。

李功达客气地说，你什么时候打扰，我都欢迎，这是你的工作么。

朱所长说，李医生，我的意思是事情并没结束，至少你目前还是犯罪嫌疑人。

这样说着，朱所长竟怀疑自己的判断，看上去，李功达并没有做贼心虚的感觉，相反很镇定，自始至终找不出什么破绽。在说到张小中的死亡时，李功达反复强调自己什么责任也没有，完全是在发扬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凶手。不过人既然死了，他也很是过意不去。如果何雪芬不是到派出所立案，而是让他道歉，他还是愿意向死者及家属深表歉意的，因为作为一名医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看见病人死在自己的手中而无能为力，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悲哀的么？李功达说着，脸上露出忧伤的神情。

朱所长有些同情李功达，气愤地说，何雪芬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么。

朱所长想，会有罪犯是如此清醒么？看得出李功达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事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是建立在李功达与何雪芬特殊的关系之上。说不定何雪芬因为早年的事还恨着李功达，正好借机闹一闹，根本不是李功达在报复，而是何雪芬居心不良。朱所长已从医院调来事故鉴定报告看了，上面并没给出一个确切的结论，甚至有些模棱两可。假如说李功达值得怀疑，但怀疑的证据链不充分，事实不清楚，仅有怀疑、推断、分析是不够的，法律从来讲的是证据。当然，如果李功达真的暗中对张小中下了手，那么就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不但心机隐藏得深，还具有反侦察的能力与较强的犯罪心理学知识。

李功达并没马上离开，在派出所还坐了一段时间，与朱所长说说笑笑地，胡扯着另一些事情。在起身告辞时，朱所长一直把他送到了院门外。

回到家中，李功达觉得有必要把自己被派出所讯问的事情告诉危晓英，担心日后妻子知道了，肯定骂他个狗血喷头。于是，李功达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妻子。

谁知他的话刚说完，危晓英就激动起来，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像是这件事让她受到了多大的侮辱，多大的伤害。李功达想，要扇也是扇他，干吗扇自己呢。

危晓英过激的行为让李功达很是不解，不由猜测起来，也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正如他描述的那样，张小中的死根本就是意外。看上去他真的没理由去谋杀张小中，张小中的死对他没一点好处，事隔如许之年，他还有这个必要么？日常生活中，他也从不在妻子的面前提到何雪芬的名字。凭妻子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也不是个记仇的人。问题是这所有的一切是一个人外在的表现，正常得很，与常人没什么不同。但一个人真正的思想究竟怎么样呢？是誰也无法猜透的。第二，他进行了谋杀，因为他还念念不忘昔日的恋人何雪芬，他要复仇，要把抢走自己恋人的仇人杀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这些年白活了，说明她从没走进他的内心。

李功达发现危晓英正出神地看着他，很快，就发现危晓英有些不对劲，首先是眼神不对，大大地睁着，眼白露出来了，接着面孔一阵抽搐，使劲朝一个方向收缩。此刻，妻子的手中正拿着手机，手指固定在按键上，不知道要干什么。

李功达问，晓英，你怎么啦？别把事情往坏处想，派出所叫我过去，只是例行公事。

李功达看得真切，他的话还没说完，危晓英的脚就朝前移动了一下，身体一倾，手随即松开，手机脱离出去掉到地上，与地面接触后，弹起又落下，发出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

危晓英想稳住急倾的身体，却没稳住，只好朝后退了一步，像是给人当胸击了一拳，朝墙壁撞去。李功达意识到不妙，跳了过去，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拍。危晓英的身体撞到墙壁后，顺着墙壁滑跌到地面。见妻子晕了过去，李功达忙腾出手指使劲地掐妻子的人中。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次发生，李功达有些惊惶失措。作为医生，他知道必须让妻子赶紧醒过来。

晓英，你醒醒，你醒醒。李功达叫着。

见危晓英根本没什么反应，李功达急得团团直转，好不容易才找到药片，忙倒了一杯水，水很烫，又跑去掺了些自来水。妻子却嘴巴紧闭，李功达抠了很久，也没能抠出一道缝。李功达再也等不及了，一边用手指使劲地挤危晓英的嘴巴，硬是挤出一条缝，一边端起水杯顺着缝灌，听到妻子的喉管响起“咕哝”的一声后，这才放下心来。

一阵忙乱后，李功达坐在那里，全身软得厉害，也抖得厉害，想不出危晓英究竟怎么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间就晕倒了呢？

5

窗外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深邃的玻璃，阳光喧嚣的气息如同刚打开的快餐盒，风轻轻地吹着，一阵阵从窗口吹进。

李功达站在窗前，眼睛专注地眺望着窗外，沉浸在思想的深处，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自家的房间里，而是在另一处地方。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浑浑噩噩地生活着，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他问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连自己也不认识了？自己到底有没有病，又病在哪里？乍一想到，他有些发愣，还从来就没去认真地想过这些问题。也许今天可以好好去想这些问题，去进行深刻的自我剖析。突然，他想到了自己晚上的多梦。对，事情就出在这些噩梦上。噩梦成了他日常生活的暗示，日常生活又对应了噩梦的衍生，互相制约，又互相纠缠在一起。如此看来，自己的病情与这些噩梦有密切的关系，因为从医学的角度而言，多梦也是一种病。

这时，手机猛地响起，打断了他接下去的思考。接听时，李功达注意了一下，来电并没显示对方的号码。他心里紧张起来，感觉怪怪的，还从没接过这样的电话，顿时多了个心眼，没敢贸然开口，等对方先开口。对方也没开口，从那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李功达明白，只要对方先开口了，主动权就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很长时间，对方始终没有开口，想得出有足够的耐心。李功达只好与对方较着劲，相持着，他一会儿想到胡建平，一会儿想到章呈，一会儿想到何雪芬。从目前来说，打来电话的只能是这三个人，否则对方没必要如此隐藏自己的身份，把事情搞得鬼鬼祟祟的。

突然，李功达脑中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是张小中？如果真的是张小中，那就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电话。李功达不是被电话吓了一跳，而是让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呼吸顿时急促，手脚一阵发凉，一股寒意片刻就爬了上来。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曾经从某本书上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因车祸身亡，女人始终不相信丈夫真的离开了自己，于是在每个悲伤的夜晚，锲而不舍地打丈夫的手机号，想再次听到丈夫的声音。起初，从手机里传出的是那句冷冰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即使如此，她还是每晚继续拨打，又一天从听筒里传出的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这足以令人绝望了，但女人并没失去信心，坚信自己会打通那个电话。直到几个月后的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听筒里不再传出电脑冷冰的声音，传出的是“嘟嘟嘟”声，表明线路已通。女人竖起耳朵，身体激动得无法控制。她不停地喊着，一段时间，从里面传出她熟悉的喘息声。她泪流满面，不敢再说话，害怕喘息声消失，她期待着丈夫说话。然而丈夫却不说话，只是喘息着。女人相信她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李功达记得当时读到这个故事后，感到好笑，心想肯定是那个女人的意识出了问题，发生的一切是在她的臆想或是潜意识下进行的，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既荒唐又天方夜谭。

然而现在，李功达吓住了，问自己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么？从他的头壁上冒出阵阵冷汗，瞬间脸色发白，胸闷难耐，呼吸不均。他的心胡乱地跳着，恍惚中，他坚信电话那头就是张小中，于是赶紧挂断。

这个电话也许还会打来，如果真的是张小中，肯定会这样干。唯一的办法是换掉手机号，但这个想法未免太天真，既然张小中能够从另一个世界给自己打来电话，难道还不知道他新换的号码？李功达犹豫起来，如果想要证实是否真的是张小中打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听，而不是这样疑神疑鬼。

李功达不敢再想下去，认为自己有些神经质。自己是医生，难道会相信这些违背科学的事情？说不定这是何雪芬在吓唬他，威胁他，试探他，给他精神上施压。因为到目前为止，何雪芬还没有来找过他。

从内心而言，李功达还是想看看何雪芬现在的容颜。这么多年，自何雪芬嫁给张小中后，他们很少见面，虽然都在镇街上生活，但都在竭力避开，心照不宣。他不清楚何雪芬的想法，何雪芬同样不知道他的想法。记得有一次，何雪芬去医院，正好与他迎面相撞，一个进门，一个出门，双方都很尴尬，互相看了那么几秒钟，然后何雪芬低头从他身侧匆忙而过。他本想跟何雪芬打个招呼，但不知第一句该如何说。那一刻，直觉告诉他，他与何雪芬的事情还没完，相互间肯定还会发生什么。

當危晓英重手重脚地打开房门，李功达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慌乱地动了动身体。坐得时间长了，感觉有些麻木，全身上下都僵硬了。危晓英的情绪依然不稳定，快步走了过来，紧抱胳膊站在他面前。

李功达小心翼翼地问危晓英，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危晓英说，我今天去学校，你知道校长怎么说么？他说，危老师，你怎么又来了，要知道你不来学校，对你有好处，对学生同样有好处。校长说，他对我深表同情，知道我是无辜的，却受到了牵连。他让我从大局考虑，从事情的波及面去考虑，不要囿于个人的想法，学校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功达，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你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晓英，你要这样想，如果那天主刀的医生不是我，同样会发生这样意外的，同样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另一个人就会有与我同样的遭遇。总得有人倒霉吧，别人倒霉也是倒霉，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倒霉呢？

李功达边说边去看危晓英，担心妻子又发生什么问题。但危晓英的神情淡淡的，动作也淡淡的，正认真而出神地审视着他，过了些时间，才意味深长地说，功达，如果那天主刀的医生不是你，也同样会发生意外么？

危晓英说完，转身兀自去了房间，剩下李功达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

李功达觉得自己不能再静观其变，也坐不住了，有必要去找何雪芬谈谈，把被动变为主动，把不利因素变为有利因素，眼下这样的局面是不能再维持下去了，多维持一天，他就要多一份痛苦。

6

几天之后，谁知还没等他去找何雪芬，何雪芬却找上门来了。打开门时，李功达吓在那里，嘴巴大张，脸色惨白。

何雪芬开门见山地问李功达，为什么要谋杀张小中，是不是因为从前的事情？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他还一直把事情放在心上。

李功达不敢作声，侧脸茫然地看着何雪芬，不知道何雪芬接下来会干什么。他想问问何雪芬为什么要怀疑他？何雪芬看上去瘦了，一脸的悲戚，说话时声音抖动不止。何雪芬的愤怒像是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平静与安定。李功达以为何雪芬会扇自己几个耳光，会把他的家砸个稀巴烂，唯独没想到何雪芬会如此平静，平静得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我早已说了，我没有谋杀张小中，这只是你的怀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生活得很幸福，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说我还有谋杀的必要么？如果说当年我对张小中充满仇恨是真的，但我现在还有心情仇恨他么？李功达认为自己的辩解站得住脚。

你认为这样说，我就相信了？

李功达沉默起来。

李功达，我劝你还是投案自首吧，别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何雪芬，既然我们早已成了陌路人，何必再纠缠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你当年的抛弃，会有我今天的生活么？

李功达，我今天来只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要知道我接下来度过的将是没有男人的余生。

你的余生跟我有关系么？是没任何关系的。我怎么说你都不相信，即使你今天不来找我，我还得去找你。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认定我谋杀了张小中？

假如那天主刀的医生不是你，张小中的死就真的是意外。

李功达又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何雪芬，你难道就这样恨我？你都让我两次声名狼藉了，如果我当年不认识你，我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现在这样，是你把我推向了绝境。看得出，你一直在仇恨我，把我恨到了骨头里。

何雪芬说，是你恨我才对。

李功达说，你都把我恨成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的怀疑是你臆想的结果。

不管你如何狡辩，我都会找出证据的。

既然你执意这样去做，我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李功达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何雪芬就再没理由还待在这里。走时，何雪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不过，那完全是冷笑。

李功达想不出何雪芬怎么会那样镇定，不吵不闹，来得突然，走得匆忙。他還想问问那个电话是不是她打的，却无法开口。感觉中，那个匿名电话还会打来。李功达时刻都想忘记那件事，然而神经却时刻刺激着大脑皮层，提醒着他，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无法忘记。

第三天晚上，那个神秘的电话终于又打来了。李功达的手像是给烫了一下，差不多要把手机扔到地上。为了确信自己的意识清楚，他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直到疼痛了才止住。按下接听键，他依然没轻易开口。对方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同样没开口。浊重的喘息声再次传来，保持着一定的节奏，声震耳膜，正好是晚上，气氛顿时变得惊悚起来。

危晓英已回娘家多日，还没回来，李功达想不出危晓英到娘家去干什么。先前危晓英一再说，她要去县城律师事务所找律师咨询，把何雪芬告上法庭，告她诬陷罪，事情已超出了她忍耐的极限，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受不了。这些日子，危晓英承受的思想压力过大，明显地变黑变瘦了，脸上终日弥漫着一股晦暗的气息，不过情绪很正常。反过来，自己就不正常了，从危晓英的眼里，像是也证明了这一点。一旦自己在危晓英的眼里变得不正常，事情肯定不妙。李功达清楚正常与不正常只隔着一张薄纸，一捅即破，从这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很容易。

很长的时间，对方还是不作声。李功达觉得时间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直响着那种喘息声。后来，李功达再也忍不住了，吼了起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对方还是不作声。

你是张小中么，有什么话请讲。李功达试探着，觉得让对方开口的办法就是激怒对方，只要对方开了口，就能证实到底是谁？

对方的喘息大了起来，急促的喘息如流水一样冲激着他的耳朵，李功达停在那里，期待着。很快，对方的喘息声停住，听筒传来沙沙拉拉的声音。双方都沉默起来，李功达倔强地等待着，想看看到底谁更有耐心，谁更能坚持住。等着等着，李功达却逐渐失去耐心，脑里乱成一团，变得烦躁不安，担心再这样拖下去，自己会崩溃。

李功达终于没按捺住，说，我知道你是张小中，有本事就来找我，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么？告诉你，我什么也不怕，也什么都没做，你的死跟我没任何关系。你要是觉得这样有意思，就每天晚上来找我吧，我不会拒绝的。你这样做让我很开心，感谢都来不及呢。你如果不是个死人，我倒有兴趣跟你谈谈，但你现在是个死人，跟死人没什么好谈的。

李功达一边吊着对方的胃口，一边欲盖弥彰。

对方的喘息又急促起来，像透不过气一样，压抑着咳嗽了一声。李功达抓住机会，乘胜追击，想给对方致命一击，又吼了起来，你今晚就过来吧，说不定跟死人谈话也是有意思的。

谁知对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李功达捏着手机，愣在那里，猜测对方到底是谁？显然不是什么张小中，对方只想给他施加某种心理压力，想以此摧毁他，让他缴械。对方正是怀着这种目的，打来这恶作剧的电话。李功达对这个电话终于有了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这个清醒的认识让他想到了人的劣根性，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是有劣根性的，比如他居心叵测地说对方是张小中，同样想达到某种目的，想以此证明对方到底是谁。

李功达有些后悔刚才的行为，没能保持冷静，没能按捺住自己，也许对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激动，说明他对事情放不下。问题是他不能再忍受这个电话的骚扰，如果继续打来，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电话无疑成了一个不祥之物，时刻让他心悸，成为对他精神的折磨，要一次次把他拖进噩梦中，直到他精神崩溃。

晚上临睡前，李功达关闭手机，干脆连床头的电话线也拔掉，似乎这样才安全。他没想到，电话竟成了一个障碍，一个心理上逾越不了的坎，在时刻提醒着他。等到把一切弄好后，才脱衣上床。黑暗中，他睁大双眼，脑袋停在某一个点上，什么也不想。后来，大概过于疲倦，他的眼睛慢慢合上，迷迷糊糊的睡意便爬了上来。很快，泥沼般的噩梦接踵而至，一个连着一个，把他拖来拖去。

醒来后，天差不多亮了。李功达坐在床上，眼神呆滞，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汗湿，慢慢地从床上爬起，到卫生间洗漱。面对镜子时，他吓得大叫一声，身体急剧地抖动起来。从镜子里，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早已面目全非的人，那个人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眼神空洞，胡子拉碴，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李功达的心底一阵悲凉，冷气丝丝冒出，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呢？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病了，因为事实已清晰地摆在眼前。李功达不由自主地有几分惊惶，几分紧张，嘴里喃喃自语起来。他听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停地说着，简直是胡言乱语。他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危晓英说得对，他真的不正常了，是个不正常的人。自己明明病得很厉害，却不愿去面对。李功达终于想到了自己的病，作为医生，他知道有病得赶紧治，晚了无法扭转局面，只是自己这样的病又该如何去治呢？

7

自事情发生后，李功达总算度过了较为平静的几天，其一那个让他恐惧的电话没再打来，其二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相反，由于在煎熬中等待，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反而徒增了不少压力。隐隐中，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事情并非如表面上这样平静，底下潜伏了无数不安定的因子。

昨晚，李功达很晚才上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他能感觉到身侧的危晓英同样没睡，尽管身体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黑暗中，他睁着双眼，与危晓英心照不宣，都不敢说话。李功达想爬起身，去客厅坐坐，但不敢把想法付诸行动。望着头顶的黑暗，他不免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危晓英早已睡着，是他想得太多。对于眼下的局面，他曾数次设想过，假如他当年没有跟何雪芬的一场恋情，就不会把自己推入这样的绝境。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有着自身的轨道，任何人都无法把握。

迷迷糊糊中，天亮了，李功达赶紧穿衣起床。危晓英这时却睡着了，鼻翼微张，响起了细浅的鼾声，也不知道她这些天都在忙什么，白天都不在家，晚上又很晚回来。李功达懒得去问，再说问了也不一定有好的结果。

李功达准备吃完早餐后，去一趟县城，不能让事情一直这样悬而未决，现在不只是他受到了精神折磨，恐怕危晓英也同样如此。他得去县城找上级主管部门，不能让何雪芬再这样闹下去，得给上面施加压力，只有施加了压力，事情才有可能迅速了结，否则就会永远拖下去。李功达看清了眼前的形式，现在不是他逼事情，而是事情在逼他。他想，必须把被动变为主动，如果继续被动下去，显然是愚不可及的行为。其实，在院长让他回家时，他就应该持强烈的反对态度，而不是乖乖地服从，甚至妥协地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只能说他当时不想把事情闹大，担心适得其反。现在才发现那是错误的让步，是没经过大脑思考的结果，因此导致了事态诡秘的发展，是他把自己推进了这样的绝境。为什么要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承受他人的指控呢？不能再静观其变了，也到了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李功达一边思考，一边手脚麻利地做好早餐，然后喊危晓英一起吃。危晓英神情漠然，慢慢地起床，慢慢地穿衣服，慢慢地套上鞋子，慢慢地走到餐桌前坐下。李功达想提醒妻子还没有刷牙、洗脸，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危晓英麻木地坐着，并没有动筷子，板着脸孔看李功达。突然，危曉英冷笑一声，手臂在桌面扫了一下，碗筷顿时散落到地面，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响声。

李功达吓得跳了起来，惊惶失措地看着危晓英。

危晓英终于爆发了，站起身指着他叫了起来：李功达，我算是瞎了眼，怎么看上了你？张小中到底是不是你谋杀的？我不能再想了，如果真是你干的，那就太可怕了，你不仅杀死了张小中，也杀死了我们的婚姻。这些年来，我还真的没看清你，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想起那个结果，我就害怕，怕得要命，睡不好，吃不好，都不敢出去见人了。

危晓英双目圆睁，身体抖动不止，有些语无伦次。李功达想不出妻子究竟觉察到了什么。危晓英的发作意味着他从没把她当作妻子，两个人虽睡在一张床上，心却隔得很远，如同两个陌生人。正如危晓英所说，婚姻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不用说爱了，就是连情也没有了。

李功达低着脑袋，像挨训的孙子一样，如果危晓英这时冲上来扇他几个耳光，他也只能默默地承受。

危晓英又说，李功达，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从没想过这个家，想过我们的婚姻？如果你还一直爱着何雪芬，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李功达暗自感到吃惊，危晓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否则情绪不可能如此激烈。

等到危晓英的发作止住，李功达才说，晓英，我不知道要怎样说你才肯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你。危晓英的话直指问题的核心。

这其中的原因我不清楚，但事实会证明我是清白的。

危晓英似没听懂他的话，神情茫然。

李功达又说，晓英，我清楚你现在的心情，也清楚你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不能在这怪事中再作半点纠缠了，要尽快采取行动，让自己得到解脱。

就在李功达准备对妻子作进一步解释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李功达只好过去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派出所的警员小王。小王简单地对他说，李医生，朱所长请你去一趟。

李功达脸色阴沉地说，你们派出所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们的。

小王生硬地说，李医生，那我们走吧。

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李功达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思考着朱所长是否找到了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否则朱所长没理由再次把他叫过去。

很快，他跟小王就来到了派出所。如同上次一样，朱所长先请他坐下，然后给他倒水。李功达的内心虽然十分紧张，表面上却显得极为镇定。

朱所长说，李医生，不好意思，又把你请过来了。

李功达说，是我不好意思，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听他这么说，朱所长微笑地说，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请过来么？

如果我说知道，你肯定不相信，看得出，你现在想把我铐起来。李功达说得平静。

你认为我不敢把你铐起来？朱所长恼怒地说，朝烟灰缸中弹了一下烟灰。

李功达说，你拿出证据来，凭什么认定我谋杀了张小中？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想过谋杀张小中。对此我已说过多少次了，没必要再重复。如果你们派出所再这样搞下去，说不定我会控告的。因为这件事，我在镇街上抬不起头，遭到所有人的指责，被搞得声名狼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按你们的说法叫动机，我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谋杀动机。

朱所长很生气，李功达一上来就摆出一副架势，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拍了一下桌子，说，李医生，你说得非常好，请接着往下说，站起来干什么？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你们还要怎样？

你是不是要一口咬定张小中的死跟你没一点关系？

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不想跟你过不去，只要求你们尽快给我一个结果。李功达的语气有些缓和。

我会给你结果的，但你得配合我的工作。朱所长也自觉地缓和下来。

你们还要我怎样配合？我讲的都是事实，问题是你们怎么也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事实是要经过调查的，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

李功达不作声，喝了一大口水。

气氛有些沉闷，朱所长不停地吸着烟，手指极富节奏感地敲打着桌面。

李医生，你还记得那个电话么？朱所长突然问。

什么电话？

我说过我会找出线索的，你就是不相信，这次应该相信了吧。我还说过，破任何案子都要有想象力，这样才过瘾。李医生，还记得自己在电话里说过什么吗？

你是说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对，是我打的。朱所长承认说。

没想到是你？李功达皱眉说着，脸色急骤地变化开来，眼神发直发僵，脸部的肌肉朝一侧扯着，扭曲可怕。

李功达显然还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身体胡乱地朝前晃动，很快又止住了。然后，李功达古怪地笑了一下，腰部弓着，慢慢弯下，一只手微微抬起指着朱所长，一只手搂住胸口。

朱所长顿时发现情况不对头，李功达像是遭到了某个重物致命的一击。朱所长赶紧冲上前，想搂住李功达扑向地面的身体，没想到李功达的劲道很大，抬手狠狠推了他一下。在反推力的作用下，李功达的身体不可阻挡地甩了出去，一下子扑倒在地。

朱所长脸色发白，手脚并用扶起李功达。李功达却已人事不省，嘴里往外大口地喘着气，越来越急促，像是连接不上就会死去，突发事件把朱所长吓坏了。

快，快去叫医生。朱所长对小王叫喊起来。

李功达的身体痉挛，牙齿紧咬，眼神涣散。朱所长忙掐李功达的人中，想把他从昏迷中弄醒过来。

很快，医生赶来了，大家一起把李功达抬上沙发，尽量放平身体，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喂药，又是输液。

等了大概半个钟头的样子，李功达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人接着醒了过来。醒来后的李功达不再是先前的模样，目光呆滞，嘴巴大张，手脚不停地舞动着，迷迷瞪瞪的，变得十分狂躁。动作与行为都很怪异，是不是发疯了？根据李功达当前的状态，显然不宜再问过多的话。

等到李功达的脸色终于缓和，行為举止正常后，朱所长长长地松了口气，决定把李功达送回去。

途中，李功达停下问朱所长，你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

那个电话很重要么？

你想证明什么？李功达答非所问地说。

你心里清楚。

我什么也不清楚。

朱所长说，李功达，我要告诉你的是，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因为何雪芬已同意给张小中做尸检，你犯没犯罪，尸检结果出来后就知道了。

何雪芬愿意干什么是她的事情，跟我没任何关系。

李功达想不到何雪芬还是同意了做尸检，先前医疗事故调查小组曾提出做尸检，但何雪芬死活也不同意。李功达想不出何雪芬先前不同意是为什么，现在同意又是为什么。

朱所长不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走后面，小王走在前面，中间夹着李功达。经过镇街时，很多人都跑来看热闹，见朱所长的脸色不好，都没敢围上前去。

走着，李功达平静下来，身体不再如一摊稀泥，双脚迈得有力，胳膊甩动不止，咕哝着叫朱所长不要跟着自己。李功达越是这样，朱所长越是不敢离开半步。

走着，李功达突然停下，清楚地说，你们不要再跟着我，我知道回家的。

朱所长说，你敢保证自己不会再发生意外么？我们送你回去，是为了对你负责。

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把你送回去。

笑话，难道我连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万一你又昏倒怎么办？

你是说我有病？我告诉你，我正常得很。我是做医生的，自己有什么病难道不知道？

我没说你有病，是你自己说的。朱所长忙回避。

你今天叫我过去，就是为了跟我说电话的事情？

是的。

李功达不再说什么，低头迈步往前走，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朱所长跟在后面，也不再说什么，一直把他送到家中。

回到家，李功达并没看到危晓英，整个人也变得清醒了，没想到那个电话会给自己这么沉重的打击，简直把他打蒙了，打得魂飞魄散，打得承受不起。李功达感到自己太累了，累成了一根紧勒着身体的铁丝，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走过去，随意地仰倒在沙发上，想静静地想一些问题，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并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很响，很艰涩，像一辆正在缓缓爬坡的汽车。在轰轰的响声中，他都把自己吵醒了几次。

8

天还没亮，李功达就被电话吵醒了。这次，他不再害怕电话，果断地拿起了话筒，没想到电话里传来的是兄长的声音。

兄长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是父亲病危，让他赶紧回趟老家。

李功达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迭声问，父亲是什么时候发病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是不是已经去了？

李功达的声音发颤，头壁涌上一层汗水，手脚兀自抖动，感到心猛地朝一个黑暗的地方沉了下去。

兄长没理睬他的问话，只是说，本来半夜时分就想给你打电话，但考虑到天还没亮，所以才拖延到现在，你赶紧去请假吧，父亲想见你最后一面。说完，兄长挂断了电话。

李功达呆坐着，脑里乱成一团，晕晕乎乎的。

父亲为什么病危？在这之前，家中任何人也没告诉他父亲病了，所有的人都瞒着他，为什么要瞒着他呢？也就是说，亲人们都把他当成外人了。他与亲人们之间是什么时候产生了隔阂呢？以至于他们都把他排除在外。这时候，李功达才清楚地看到了那条深深的鸿沟，把他与亲人们彻底划分开来。他与家人离得越来越远，就像两块互斥的磁铁一样，由于方向反了，各自都借力往外推。李功达感到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刺得深而准，刺得身体发歪，必须借助外在的物体才能稳住。李功达一惊，突然想到自己与妻子也一直隔得远，差不多是遥不可及。这才是真正的众叛亲离啊！幸好危晓英不在家，否则也没脸让她跟着一起回。

李功达急了起来，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动。离天亮還有一些时间，镇街上目前没有开往县城的车。回老家，先得坐车到县城，再坐车去另一个镇子，最后还得打摩托车。李功达的眼睛望着墙壁上的挂钟，觉得时间走得太慢，简直就是慢吞吞的。他的脑袋里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这时候，他知道自己要使劲地想，狠狠地想，要把脑袋想疼了为止。他的手使劲地揪着头发，可意识老是往另一边扯，飘荡在半空中。房间被灯泡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露，似乎所有的物体都在无限地放大，慢慢地充斥着他眼球。房间里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在无端地晃来晃去，像要倾覆到他身上一样。

天终于亮了，李功达跑到镇街上找好车，见车主没有立即动身的意思，还在不停地揽客，忙催促说自己有急事，能不能快点出发。车主说，就这么几个人，连油钱也不够。李功达禁不住朝车主吼了起来，车子我包了。

司机显然为了照顾李功达的情绪，把车开得很快。路况不是很好，坑坑洼洼的，车子不时蹦跳起来，又重重落下。跑了一段时间，车子很快就拐进了山区，爬坡下坡，马达轰轰作响。李功达的眼睛望着外面，太阳还没出来，山间的雾较大，到处影影绰绰的，山峰忽而被遮住，忽而又闪了出来。路边有树，有房子，有早起上学的孩子，沿着山坡的一侧走着，三五成群，在稍远的地方，有个农人已下地干活，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等车子拐过一座山峰，那个始终晃动的身影才消失不见。随着车子的晃动，李功达的眼睛布满泪水，双手紧紧地抓着座位侧的横档，任泪水蜿蜒而下。

从兄长的语气里，他知道父亲在等他。他要赶紧去看父亲一眼，也许还没等他赶到，父亲就撒手人寰了。有一句话，他始终放在心上，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对父亲说。在他老家的那个村子，总共才出了那么几个人物，父亲一辈子都希望他光宗耀祖，他想对父亲说，对不起，他没有给父亲争气。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在村里身份卑微，受人欺负，让人瞧不起。父亲把读书看得很重要，千方百计供他读书，对他考上大学，父亲的心中始终充满成就感。很多次，李功达都想改变父亲的想法，对父亲说在这样的时代，不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没考上大学的弟弟不也生活得很好么。

其实，他的生活一直不好，一直有种屈辱感，张小中无疑是第一个给他屈辱感的人，再有就是院长胡建平。在医院，他时刻要看胡建平的脸色行事，小心翼翼，任劳任怨，即便心中有一万个不顺心，也要忍气吞声，要做到含而不露，恰到好处。他对胡建平讨好着，巴结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精神时刻处在某种游离的状态。如果父亲知道他的生活是这副模样，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到达县城后，李功达还没从恍惚的状态中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又上了另一辆车，沿途还是山坡，棉田，村落，河流。李功达的眼睛不能看到这些，看到就止不住流泪，引得车厢里的人好奇地看着他。

经过一路的折腾，李功达终于赶到了家中，没想到父亲还是提前走了。按乡下的说法，他并没在真正的意义上给父亲送终。兄长告诉他，弟弟要到明天才回来，该通知的亲戚都已通知了，另外父亲的葬礼是否请道士，是否请哀乐队？还得他拿主意。

李功达一边听着，一边看着躺在门板上的父亲。父亲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妹妹与几个女眷正伏在那里恸哭不止。对兄长的话他听得心不在焉，只是反复地说，你认为该怎样办就怎样办，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等到事情有了头绪后，李功达才想起问，父亲究竟是什么病？兄长告诉他，是食道癌。李功达有些不相信，食道癌这么快就要了父亲的命，无论如何也得拖上一段时间。兄长又说，父亲不让告诉你，说是别人治不好，你也同样治不好。这最后半个月里，父亲一点东西也没吃，是活活给饿死的。

李功达问兄长，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让你不告诉你就不告诉？

李功达说着，眼泪猛地摔出眼眶，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大，女人们都停住哭泣，睁大眼睛看着他。

母亲走到他身边，用手挽起他的胳膊，让他不要过分悲伤，说人总是要死的，你父亲的年纪这么大了，迟早都要走的。说着，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思索了一会儿，问，晓英怎么没回来，你父亲死了，儿媳妇无论如何也得回来吊丧，否则会让人会说三道四的。

李功达愣了一下，看了看母亲，说晓英到市里学习去了，电话没打通，说是关机，晚上再给她打吧。他不知道这个理由能否把母亲搪塞过去，幸好母亲不再说什么。

晚上，母亲没再问危晓英的事情，其他人也同样没问起。李功达执意要为父亲守灵，按乡下的规矩，父亲在没入棺前，做儿子的得一直守在那里。李功达低着脑袋，脸色灰白，像是父亲的死亡让他悲伤过度。他几次想开口，对母亲说点什么，母亲与父亲生活了一辈子，不容易，父亲突然走了，母亲心里肯定空荡荡的。

这时，从屋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等到一群人从外面走进，李功达才看到是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他们也是来守灵的。他忙起身倒水，又一一递烟。然后，大家坐在那里，扯了一会儿明天要做的事情。等水喝完了，事情也扯好了。李功达这才说，你们还是请回吧，今晚就不劳烦你们了，有我与母亲就行。

这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守灵时千万不能睡了过去，否则你父亲入土也会不安的。其中一个伯伯说。

你们放心好了，父亲正在看着我呢！李功达嘶哑着声音说。

把一群人送到门外，重新回到桌前，李功达觉得必须与母亲说点什么，老是这样坐下去，母亲会不满意。他看见母亲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看。李功达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恐慌。

没想到母亲先开口说，功达我儿，你父亲死也就死了，我倒是感到你有些不对劲。

父亲病了，你们也不告诉我一声。李功达赶紧把自己扯开。

功达，你父亲死前最想看你一眼，可惜你还是来晚了一步。

我知道。

母亲便不再说，沉默起来。李功达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头，尽管嘴里在答应着母亲的话，心里却在想其他事情。他竟不自觉地想到了张小中，他知道这时候不应该去想张小中，而应该多想想父亲。然而在他视线的尽头，一会儿是张小中的尸体，一会儿是父亲的尸体，他们互相重叠着，晃动着，交叉出现在眼前。李功达怀疑自己的意识出了问题，抬手揉了揉眼，却情形依旧，怎么也挥之不去，不由得惶恐起来。

母亲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说，功达我儿，你睡一会儿吧，你看上去很累。

李功达羞愧起来，连母亲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忙说，我不累。

你还是睡一会儿吧，别强撑着。

李功达真的不想睡，要为父亲守灵，没想到睡意这时突然袭上来，让他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的眼睛时睁时闭，做着顽强的争斗，谁知睡意成了一种沉沦，一种吞噬，把他使劲地往下拖，他感到身体咔嗒一沉，睡意顿时缠了上来。李功达清楚自己并没有真正睡过去，意识也格外清晰，身体浮在一层浅浅的睡眠之上。噩梦升上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梦见父亲，没想到见到的还是张小中。他惊得大叫一声，从桌角跳起，人跟着彻底从梦中醒來。

功达，你怎么啦，怎么啦？母亲迭声地问。

李功达的额头挂着一层汗珠，身体抖动不已，脸白如纸。

功达，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跟你父亲说说，让他别吓你。

李功达兀自在那里发着抖，茫茫然六神无主，像是不知道身在何处。等看到母亲后，才知道那是幻觉，并非事实。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到你父亲了？

嗯。李功达只能这样回答。

像是为了驱逐他心中的恐惧，母亲开始说话，不停地说着家中的琐事，说那一年他考取了大学，家中摆了十几桌酒席，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来喝酒，把房子挤得水泄不通，鞭炮声从早晨一直放到中午。

李功达很快打断母亲的话，说，还说这些干吗，都过去了的事情。

母亲愣住了，看了他一眼，垂下头，不再作声。

夜晚是漫长的，李功达想不到与母亲的话也少了，假如说说话，时间可能过得快些，他很后悔刚才打断母亲的说话。坐着，李功达又感到了某种极度的疲惫，像海绵一样慢慢地包裹住他。他支撑着，不时用手掐着大腿上的肌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再睡过去。刚才已当着母亲的面出了洋相，再睡过去，母亲肯定看不起自己。这样的夜晚，他应该是悲痛万分的，应该是触目恸心的，怎么还有心思去睡。他应该去想父亲，要一点一点地去想，想父亲艰难的一生，要一直想到今天为止。

恍惚中，他再次不知身在何处。睡眠再次如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把他淹没其中。这次事情来得突然，只见一个重物猛地压到了他的身体上。他看见那个重物黑乎乎一团，越压越重，只好伸手去推，却用不上力。既然推不了，就让它压着吧。没想到这么一停，立刻给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马上就要窒息过去。他觉得自己被压扁了，压垮了，出于本能，他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叫着。他看见母亲就在身边，伸手可触，但母亲没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躺在门板上的父亲，然后母亲站起身，朝一侧走过去，从香篓里拿出檀香，缓缓地点上。事毕，母亲伸手摸了一下父亲的脑袋，顺着视线，李功达吃惊了起来，看见躺在门板上的分明就是张小中，而不是父亲。父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李功达很绝望，激烈地挣扎着，随着挣扎，一下子跌坐到地面上。醒转过来，看见门板上躺着的还是父亲，那个压着他的东西不见了。

母亲已回到了先前的位置坐下，说，功达我儿，撑不住就去里屋睡吧，你都跌到地面上了。

李功达看着母亲，想说说刚才发生的事情，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去说。他坐在地面，号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声音也越哭越大，围着父亲的尸体上下翻飞盘旋。

母亲坐在那里，看着他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夜深人寂，这样的号哭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宣泄了一阵后，李功达慢慢止住哭泣，但低沉的抽泣仍响在喉管的深处。

9

在给父亲料理丧事期间，李功达还是给危晓英打了电话。危晓英接到电话，什么也没说，很快就赶了过来，积极地配合着，没表现出丝毫异常。李功达的心里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等丧事完毕，危晓英又提前走了，仍然什么也没有说。看着李功达灰暗的脸色，母亲不好过多地问什么，儿媳回家本来就少，彼此间有些隔阂也正常，再说儿媳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母亲就真的不好再说什么了。

把父亲安葬好后，李功达与兄妹们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弟弟对这个家似乎有些冷漠，在饭桌上闷头一声不吭，不停地吃着。兄长只是说等过完年不再杀猪，也外出打工。

看着他们的离开，母亲无话可说，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

当李功达回到小镇，危晓英把一纸离婚协议放到了他面前。在离婚协议上，并没有涉及家庭财产的分割，危晓英没提，李功达就更不好提。李功达搞不清危晓英心里的想法。他的嘴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也没看危晓英的离婚理由，就爽快地签了字。李功达问自己，婚姻到这样的地步，还有拖下去的必要么？然后，俩人一起去民政所办了离婚手续。自始至终，危晓英都是沉默的。回到家中，危晓英收拾了几件衣服，用箱子装好匆匆离去，像是不愿意还在此多待一分钟。

與危晓英离婚后，仅过了一晚，李功达的左眼就出了问题，隐隐作疼，里面像硌着什么东西一样。感觉中不像是眼疾，而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疼痛，完全是一种超出肉体的疼，一种精神的辐射，既扯着肉体，又牵动精神。李功达懒得去理睬，让它疼着。

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一个生命就那样消失了，灰飞烟灭，被泥土咬了进去。泥土同样是有牙齿的，它的牙齿藏在时间的背后，但比长着牙齿的东西更可怕。

在为父亲办理丧事时，因为熬夜，李功达尝试着抽了几支烟，没想到一下子对香烟亲切了起来。父亲出殡那天，他整整抽了一包，把自己都抽麻木了。父亲给葬在村子的后山上，坟墓坐北朝南，冬暖夏凉，通风利水。是兄长找当地的风水师看的，说是块好地方，可以庇佑后人。李功达一点也不以为然，觉得风水师故弄玄虚，但乡下人大都这样，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父亲是下午落葬的，挖墓穴时挖了好久，因地势高，泥土硬，都挖钝了两把铁锹。把父亲葬好后，众人都往回走。李功达说他还想陪父亲坐一会儿，众人就把他留在那里，一个个相继下了山。他坐在父亲坟前，脑袋一片空白，眼睛望着山下的村子，一直待到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身后刚垒的新土在窸窸窣窣往下掉，也不觉得害怕。站在山岭上往下望，村子有些模糊。山上长满了杂乱的植物，松树、杉树、栗树、桉树、蒿草等，风吹了过来，植物们就摇出一片声音，从蒿草与荆棘间呼啸着荡了过去，像一群人的脚步正从里面经过，又像是千军万马正在里面厮杀，嚓嚓啦啦，踢踢踏踏，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逼了过来，攫住他脆弱的神经。李功达的心里有些恐慌，赶忙站起身往山下走，连脑袋也不敢回转一下。

虽然李功达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心存侥幸。晚上，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从过去想到现在。后来想到了危晓英身上，也不知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是否回了娘家？还是住到了学校？李功达问自己，还去想危晓英干吗？他与她还有关系么？再后来，李功达想到这么长时间都没去医院，明天该去医院看看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功达就来到了院长办公室。胡建平很热情，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我正要去通知你来医院一趟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胡建平又说，听说你父亲死了，又听说你与危晓英离了婚，这些对你都是致命的打击，但你还是要想开点。对了，李医生，你等会儿去财务室结算一下这个月的工资，按规定应该结算到今天为止。

李功达压低声音说，可以。

李功达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头，嘴张了张，像是还想说什么。胡建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表情，说，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是在我的能力允许的范围内，都会尽量帮你解决。

李功达听出胡建平在驱逐他，让他不要还待在办公室，意思是事情至此都已解决，他还想怎样？李功达有些茫然，如果还站在这里，就是自讨没趣，就是胡搅蛮缠。李功达觉得胡建平离他是那样近，但又分明是那样远。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忙抬手擦了一下，心中悲哀一团地往外走。

走到财务室门口时，他看到同事们的眼神闪闪烁烁的，隐藏着什么。不时有同事跟他打着招呼，很快又别过脑袋，神色诡秘。李功达的心倏地一沉，咯噔一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才想到胡建平刚才说工资结算到今天为止的话。他的身体一个趔趄，晃动着，脚跟朝前一滑，眼看就要栽倒，但他做了一个极为滑稽的动作稳住了。他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使劲地吸了一口，由于吸得太猛，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功达找到廊道上靠墙的长条椅，慢慢坐下，从容地把那支烟吸完。他的心脏跳得急骤，也跳得空洞，知道等待中的那个结果很快就要来临了。

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挣扎，决心拼死一搏，试图抹去所有的痕迹。他虽然对成功没十分的把握，但不甘心就此了结。前前后后，他坚信自己没露什么马脚，细心有效地采取各种缜密的手段，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何雪芬居然对张小中的死产生了怀疑。他知道尸检结果出来后，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差不多就是无处遁逃了。他清楚地记得，在送张小中去县医院的途中，他再次给张小中进行了输液。对一个患了急性阑尾炎、已经动了刀子的病人而言，短时间内是不可以过多输液的，输液会导致病人左心衰竭合并肺水肿重症，其结果就是死亡。作为镇医院的外科主刀医生，他是懂得这一点的，但还是不自觉中这样做了。

也许事情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这样想着，李功达的心理防线瞬间彻底崩溃。这些日子，他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晚上还要做噩梦，担惊受怕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罪，先前他认为人人有罪，唯独自己没罪。现在，他看清了自己的罪。如此看来，自己的心理是多么阴暗，多么狭隘，多么令人发指。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他永远记得何雪芬当年是如何爱他，爱得都要发疯。何雪芬是外乡人，父母死得早，独自在艰苦的环境中求学、奋斗，直到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给分配到了小镇工作，其后结识了他。可以说她在小镇上唯一的亲人是他，他们真心相爱，信誓旦旦要共度人生的风雨。一切恍如昨天，有历历在目之感。李功达不相信何雪芬忘记了这些，忘记了她所受到的伤害，忘记了她的生不如死。也许何雪芬在遭到张小中强暴的那一刻是不幸的，然而多年之后，何雪芬修正了自己的态度，满意自己的生活。李功达最不能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何雪芬的心里早就没了他，不像他还为她留着一个位置。事情顿时颠倒了过来，像是何雪芬幸好没与他结婚，否则将意味着无尽的痛苦。有时在镇街上，偶尔也会碰到张小中，表面上看，张小中对他很友好，微笑地跟他打着招呼。尽管他心里恨得要命，却不表现出来，同样对张小中晗首，打招呼，报以微笑。张小中也适时表现出歉疚，诚惶诚恐的，像是当年的确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张小中这样的表情，他是能够读懂的，差不多是心领神会。只是事后，他看不起自己，鄙视自己，问自己为什么要装出那样一副嘴脸？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然而到了下次，他还是如此，接着又恶心自己，进入一种恶性循环的状态。李功达明白，张小中并非真的对他友好，而是要把新的屈辱扔给他，要让他记住一辈子。想到这点，他的恶心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痛苦，一种死死压在心灵之上的痛苦。

如许之年，李功达时刻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他，摸不到看不见，冥冥中横在那里，他一度也想突破出来，谁知越是挣扎越是无法突破，容不得他去反抗，把他牢牢地捆绑住了。

如许之年，他一直在默默地忍受着，他所受到的伤害、屈辱、痛苦，何雪芬不清楚，危晓英更不清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咀嚼着，黯然神伤。在他的想象中，张小中给他造成的伤害是那样巨大，那样惊心动魄，而现在看来，恰恰相反，根本就构不成什么伤害，甚至连一丝的伤害也没有。只能说张小中的不幸是他造成的，那么反过来，他的不幸也是张小中造成的。

张小中的死对他毫无意义。

问题就在这里，一直以来，他认为何雪芬是不幸的，是挣扎在痛苦深渊中的女人。镇街上有很多不幸的女人，但与何雪芬的不幸相比都要逊色。那种被强暴的婚姻会是幸福的么？只能是悲哀，是耻辱，是心碎，是寝食不安。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何雪芬，看得入木三分，没想到到头来什么也不是，何雪芬与他的想象完全背道而驰。想来想去，他对自己有些吃惊，怎么还是想到了何雪芬的身上？

风从廊道的那头静静地吹了过来，吹过他的身体，有种彻骨的寒意。事情总算结束了，他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似乎不再有任何的负担。

李功达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接着把烟头扔到地面，用脚尖狠狠地碾了一下。

事情是在医院里发生的，肯定还得在医院里结束。

李功达慢慢地直起身，走了出来。外面阳光炽烈，如刚出炉的铁水，在无声地朝下浇铸着。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又低下脑袋，双手蒙在眼睛上，摊开掌心时，看见上面湿漉漉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