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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与茶器之美

2017-07-12日本柳宗悦北京王向远

名作欣赏 2017年10期
关键词:茶器茶道物件

〔日本〕柳宗悦 著 北京 王向远 译

茶道与茶器之美

〔日本〕柳宗悦 著 北京 王向远 译

每个人都在看,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只要看见了,一切的不可思议都像泉水喷涌而出。

谁都在观看事物,但是所有的观看者的看法都有不同,因此他们看出的并非同一事物。这就产生了看法的深浅之别,也有了正误之分。看错了的话等于没看。谁都说看见了,然而真看见了的人又在哪里呢?在这些能够看对的人中,我想起了初期的几位茶人。他们看了,并且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在他们的所见中,闪耀出真理之光。

他们是怎样看到的呢?就是自见。“自见”与他见不一样。自见的事物映照在眼睛里,是本色鲜明的。而一般的观看者都是通过什么而观看,在眼睛与事物之间横亘着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有的是某种思想,有的是某种嗜好,有的是某种习惯。这也是一种观看方法,但与自见完全不同。自见就是眼睛与事物之间的直接交流。不直接交流,就难以触到事物本身。优秀的茶人们就是这样出现的。他们能够自见,所以被称为茶人。除此之外并不是真正的茶人,就如同只有看见神佛的才叫僧侣是一个道理。茶人是有眼力的茶人。

那么,对什么事物要有真正的自见呢?自见能够看见什么呢?答曰:要看到内在的东西。或者说要看到事物的本体。有的哲学家提出了“全息”的概念,所要看见的不是事物的一部分,而是事物的全体本身。全体并不是部分的总和,加在一起并不是“全”,全体是不能划分的。原本并没有可分的事物,故不可分而见之,也没有尚未分别的时候。自见所见者,比起思考,而先观察。由思考所见者是从局部着眼,则无所见。在观看之前有知识的介入,就会止于有限的理解。观察力比起知识来含有更多的知性。一部著名的宗教书上写道:“凡在信仰之前先有知识者,就不能获得对神的全部理解。”审美的事物也是如此。在观察之前而有知性的介入,就不能获得对美的全部理解。茶人们就是先行观察,是对事物本身的直观之见。

在无遮蔽的情况下,眼睛的功能就是迅速和直接。所见者没有迷茫,有迷茫的话便思考,而思考先行,则会使眼光迟钝。真有所见,就意味着明确地看到了,明确所见就无暇踌躇游移。所观察的事情与所确信的事情是同一的,因为所确信的事情都明白地看到了。事物的本体反映在眼睛中,就会诱发信念。自见者,理解也迅捷。眼睛的功能就是其瞬间性,因而好坏善恶的判断都在一瞬间,没有迷茫,故而大胆。所以观察者所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于是在茶人的眼睛里就出现了种种事物,所见者与所创造者在这里合二为一。一切所谓“大名物”的名贵茶器都可以说是茶人们的创作。不管原本出自谁之手,是何时何地做成,都可以说是茶人们眼光的产物。眼睛凭着直觉创造了事物。

因此,茶祖不是在茶道中观察事物,而是在观察中创造茶道。这与后来的茶人是有多么的不同啊!以茶道来观察,但这种观察与自见并不相同。这个问题被很多人忽略了,堕入所谓“茶道趣味”的茶,非茶也!若看不到事物本身,“茶”就失去了基础。要常常提醒说“茶需要自见”,而不能教人们以“茶”见物。囿于“茶”反而失去了“茶”。不为眼睛去除遮蔽,哪里能保有“茶”呢?

但是,光是眼“见”还是不够的,不能以见而告终。只是见,则见而不尽,进而还要“用”,不能不有所用。因为用,故有所得见;若不用,则见是无法完成的。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对于事物的美,没有比用的时候更能清晰地显现了。用的时候才能触及事物中所具有的美的内涵。若想好好地见,必须好好地用。美的事物不能仅仅是用眼睛看,用头脑思考,还要进一步用身体去体会感触,也可以说是以行为方可得见。“茶”不是普通的鉴赏力,在生活中体味美,才是真正的“茶”,只用平常眼光所见者,不是“茶”。

茶器之道,是器物鉴赏之道,也是器物使用之道。任何人平常都要使用器物,然而使用什么是有不同的,怎么使用更是有所分别的。虽说谁都使用器物,但使用之物各式各样,使用的方法也五花八门。该用的东西不用者,有之;不该用的用之者,有之;用什么无所谓者,有之;怎样用都不介意者,亦有之。这样的人能称得上是善用之人吗?器物的选择有左右之别,使用的方法更有死活之分。用错了还不如不用,用法不止一种。四季的推移、朝夕的变化、房间的结构、器物的性质,酌情而用之,就需要无限的想象创造力。正如人期望见到好的器物,器物也期待着能够用好它的人。使用器物固然不难,但是能使用好的能有多少人呢?真正的茶人就是把器物纳入生活并使用它,探索如何使它从观赏之物进而成为使用之物。在日常生活中体会美,这才是茶道的最大功德。

但是使用什么器物呢?不是只使用能够使用的器物,而是使用人们一直都在使用的器物。有时候我们也许连那些器物是为什么目的而制作出来都没有搞明白吧。但就是因为它们美,所以就把它们纳入生活中。这就形成了使用的方法,就出现了能够使用的器物。而最终我们甚至以为除此之外就没有能够使用的器物了。不,毋宁说我们以为没有比这些更好的器物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岂不是以为茶道的那些器物都是为茶道而制作的?诚然,创造性地发现这些器物并且探索出使用方法的,是茶人。没有这样的创造性发现,茶道也许就不存在了。并不是有了器物所以用作茶器,而是因为他们发现是美的,所以用作茶器。如此用作茶器的,就是茶器。

一开始就没有使用的器物,大概是因为它们在美感上有什么缺陷吧。丑的东西很难被使用,人们常说,健全的美是可用的。然而放在那里不使用,那是因为太美了。用眼睛鉴赏的,并不一定要动手去使用它。这便诞生了“茶道”。与其说茶道汇集使用了一些器物,不如说那些器物促成了茶道。是鉴赏的眼睛、使用的双手,使那些器物成为茶器。没有美的器物,茶道就很难形成。无论在何种意义上,茶器都是茶道形成的重要因素。或者还有人说,没有茶器,茶道则不立。这些看法都道出了小小的真理。没有器物鉴赏的审美之眼,哪里会有茶道呢?不让器物焕发出生机活力,如何有茶道的繁荣呢?没有器物,不使用器物,又如何形成茶礼呢?

茶祖们令人惊异的功绩,就是在器物的运用上开辟了新的历史。那些器物早就存在,不是观看的也不是使用的。因为茶人们观看而且使用,所以成了茶器。茶人之前没有茶器;茶人之外,没有茶器的发现。那么,他们此后是怎样获得茶器的呢?后世称之为“中兴名物”的那些有名的器物,与那些所谓“大名物”相比,还是有所不如吧。倘在茶祖之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示人,恐怕会不好意思吧。因为毕竟那些“大名物”才精致而且美丽。

不过,想来,即便是“大名物”,其前半生也是明珠暗投,不过是普通的器物而已。待茶人们出现,它们才成为茶器,并焕发出美的光辉。只要有鉴赏之眼,那些“大名物”就会不断地被发现。这个世界上蕴藏着许多美好的东西,茶祖所见也只是极少的一部分,留下的很多物件等待我们去发现。那些物件之所以尘封不出,只是因为发现“大名物”的人还没有发现它们,是因为人们还没有使用它们。有了这样的茶人,茶祖开辟的伟业就会进一步发扬光大。

那么,器物该如何用呢?它们的用法可谓大有文章。并非只是用得好就行了,也不只是用心掌握使用方法即可,而是将使用的方法法则化。倘若不是他们那样的用法,就难说是物尽其用。有谁能在他们之外,深谙器物的用法呢?只要是物尽其用,任何人的用法都会与茶人的用法殊途同归。茶人的用法并非仅仅他们自己的用法,而由他们成“型”的。这个“型”已经超出了个别性,而具备了“法”的性质。把器物的观赏与使用上升到“法”的境界,可以视为茶人非同寻常的功劳。

想来,所谓“型”,并不是套用在“茶”上的东西。应该用的器物,在应该用的场所、应该用的时候而使用,自然就归为“法”。当使用了切实可行的方法的时候,便合于一定的“型”了。所谓“型”,也可以说是使用方法的结晶化。在达到烂熟境界时,就达于事物的精髓,这就是“型”,也就是“道”。使用的方法不熟练,就不足用,不足用,就是不能物尽其用。物尽其用时,自然就是依“法”而用。“茶”的“型”是自然形成的,不是冥思苦想出来的。由“法”而行,就会达于自然。

是故,茶无论如何都要成其“道”。既然是“道”,就是“公”,就该有其“法”。茶道不允许掺杂个人好恶,茶道超出了个人的范畴。茶道之美就是法则之美。表现个人趣味的“茶”不是好“茶”。“茶”是属于一切人的茶。茶道不是私人之道,而是人间之道。

这就有了所谓“茶礼”。“礼”就是“式”,就是“范”。礼到,则茶的奥义即可达到。达到了礼式的高度,才是茶道。我们尊奉式法、认可式法的权威,就是茶礼。学茶道者必须服从这个礼。也许有人认为服从就是对人的约束,但是服从礼法就是遵循礼法,而在此之外则完全谈不上自由。自由并非随心所欲,只有遵循法式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还有比随心所欲更大的拘束吗?当人刚愎自用的时候,人就会被不自由所困了。茶礼是公共之道,它使人人都能自由。在这方面,它与传统的艺道密切相关。没有了“型”能有乐之美、歌舞伎之美吗?一切的新生事物,它要获得一定的深度,就必须成其“型”。茶的最内在的美,正在于其“型”。所以学习茶道者,必须在式法上有所精进。

茶道之所以能够长期传承,就在于它有“型”的存在。茶祖早已离世了,茶人代代相传继,只有茶礼一直保持着。它具有超出了个别的普遍性,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虽然也有一些茶人出现了差错,但“型”就是“型”,不是那些茶人所能左右的。假如“茶”而不达于“茶礼”,那么它的历史恐怕早就终结了。属于个人的东西,生命就不会长久。

但是,流传到今日的只有茶道的“型”,却后继乏人了。能使这个“型”活起来的茶人不见了。剩下的型,今天已经接近于暗淡的影。一旦错误就会乱其“型”,这是不能不令人感叹的。拘泥于“型”则不会探得茶道的真意。还有比那些把“型”理解为外形的人更误解茶道的吗?须知“型”不是“形”。只以“形”相夸饰的“茶”并不美,茶道每每被作为形式上的技艺而遭到指责,但这不过是因为对“型”做了错误的理解。将“型”僵死化是人的罪过,不是茶道的罪过。还有比“法”更生动活泼的吗?只有生动活泼,才能深入于“法”。有多少人误解了礼法的真意而否定茶道啊!“型”的真意被人遗忘,已不知几多岁月矣!不能依礼法而得到自由者,就不是真正通达礼法的人。以外在形式玩弄“茶”的人,还是谨而慎之为好。“型”不能歪曲变样,不可肤浅接受。纳入“型”的“茶”,必定越发具有活力。真正的“茶”,会依“型”而更加获得自由。

一切伟大艺术的发明创造,都是法则的发现。茶道是发现和创造美之法则的令人惊异之道。

真正喜爱器物的就是那些茶人们。因为有了他们,那些器物才能焕发出光辉。但是喜爱玩赏的方法并非只有他们才拥有。他们所喜爱的器物,都是那些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招人喜爱的器物。他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偏爱与选择,没有将自己的一己嗜好带进去,当然个人趣味爱好并非一点也没有,但他们的眼光还是能反映出器物本身的价值。因此,他们喜爱之物是具有普遍可爱之价值的。真正喜爱器物的人,对茶人所爱之物必定也会喜爱。那些物件无论是谁,无论在哪里看到了,都忍不住会对别人说:“请来看看吧!”任你将这样的器物放在多么名贵的器物旁边,都不会有太多逊色。见的人欣赏过后,会一直记得最初见到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美,因为人心是相通的。茶人们所见到的器物,所有人都可以见到。茶人们会把这些器物的所在告诉人们。若不能见到,那么过错在人,而不在器物,更不在茶人。他们所喜爱的器物,是假定能够被所有人所喜爱的。这不是作为个人的爱好,而是集中了所有人的爱好。他们的爱好是其他一切人的爱好的缩影。倘若发现了值得喜爱的物件,他们便去爱,更确切地说,他们对喜爱的物件,是持续不断地爱着的。不仅如此,他们会感到所爱之物的价值是独一无二的。即便有他们所未见到的美好的物件,本质上也会和他们所爱物件是一致的。他们所爱之物,代表了值得喜爱的一切器物。对器物的爱越深,最终都会归结为他们所发现的、所爱的美。因而,见到美好的物件,谁都想请他们来看看。当人们谈论美好的物件时,实际上也就是在谈论茶人。可以说,一切美好的物件最终都要由他们过眼。一切的眼光中都含有他们的眼光。因而他们所爱之物,就是一切人所爱之物。而他们所选用的茶器具有独特的魅力,他们由这些物件而证明了普遍性的美。

在这里,他们的眼光发挥了卓越的作用,留下了从前所有人都没有做过的业绩。他们以所选取的器物,赠予了人们美的标准,并将这个赠物广为传送。茶道发挥的切实的作用就是这个。人们在评价美这个神秘之物时有了一个可供衡量的简便的尺度。这不是令人惊异的赠予吗?而且任何人都享有了这个赠予,它是谁拿在手里都屡试不爽的一杆秤,并非只是茶人才拥有它。正如一把尺子谁都能使用一样,这个尺度谁都能用。由此,难分难解的美,就容易加以把握了。

而且这个标尺并不是那么复杂,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标尺。要问尺子上标记的是什么?那就是一个“涩”字。仅此而已,这就足够了。这个世界上有种种的美的样态,有可爱的,有强有力的,有华丽的,有“粹”的,都各有其美。根据性情和环境,每个人都各有所求。然而性情若是得以修炼,最终要达到的就是“涩之美”。达于这种美,就算到了美的极致,要探寻美的底奥,就有可能到达这里。表示美的奥义的固然有种种词汇,但“涩”这一个词就道尽了一切。茶人们的审美趣味,都在“涩”字上表现出来了。

因而,一切人,在表达对事物之感受时,用“涩”这个词就会一语中的。用这个词来观照的话,茶人们眼里物件的美就会尽收眼底,而且还能学习他们的眼力与观察方法。哪怕你自己无能为力,靠“涩”这个词也可以窥知美的性质,并且不会出错。任凭怎样的美出现了,用这个词来判断都没问题。把人们引入美的神秘王国的密钥,就隐藏在这里。

所幸的是,所有日本人都熟悉“涩”这个词,并且平日里大量地使用着。即便没有什么学养的人,也会在日常交谈中用到这个词,而且还会用这个词来反观自己的趣味爱好。即便是非常喜爱华丽之美的人,他在内心里也会知道“涩”之美的深深底蕴。只有这个词才是日本国民所具有的美的标语。哪个国家能有一个词与“涩”相当呢?没有的话,就是没有这种观念,那也只好付之阙如了。“涩”这个词除了日语之外,在任何一种其他国家的词典中都没有能够表示这种无上之美的词。而且也无法用复杂的汉语的熟字来表现,也不能用抽象的、知性的词汇来表示。这个来自味觉的平常至极的“涩”字,只有东洋的生活才能孕育出这个词。

松尾芭蕉使用过“寂”这个词,有俳谐知识的人,谁都知道它的意思。这是文字上的、也是生活上的标榜与追求。但是,任何人要说清它都很困难。因为它不是状写眼前之物的词,而是表现无形的内心世界的词。然而“涩”字就不同了,它可以付诸形,见诸色,画出纹样。那茶器上所看到的简素之形、沉静的质地、淳朴的颜色,无装饰的外形,如何迟钝的人都能从这些物件中生动形象地感知它。以物示美,才是茶道不可忽视的长处。这不是迂远的思想而是眼前的现实。用物件来表达内心,在物件中映照出内心。“寂”也罢,“涩”也罢,实际上是相通的。但“寂”是知性用语,“涩”却与普通民众的语言相连接。因为有了这个词,“美”才为普通民众所感知。当民众能够谈论美的时候,那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啊!这不是一般的美,而是“涩”之美,是最高的美,是美的极致。这个词岂不是茶人们所赠给所有人的无与伦比的遗产吗?所有日本人都拥有这个最富有底蕴的审美用语。像这样令人惊讶的事情,不知还有其他否?

一般认为,被选出的茶器不是一般的茶器,既然越看越美,其中必然隐含着非同寻常的东西,是十个看点都齐备的茶器。人们肯定是这么想的。但是,既然他们对应该感到惊异的东西而感到惊异,就证明那东西实际上是平凡的,看上去谁都能制作出来。这个眼光是很正确的,也是很健全的。并非在异常的东西中见出异常的影子,而是在寻常的东西中见出寻常。茶道的这个功绩我们不可遗忘。他们喜爱的器物,并不是从贵重的、高价的、豪华的、精致的、罕见的物件中抽取出来的,而是从平易的、朴素的、质朴的、简单的、无事的东西中拿出来的。还有比从平凡中见出非凡更非凡的事情吗?如今很多人只要不是面对非凡物件看不出非凡来,实际没有比这个更平凡的了。早期的茶人们就是从寻常中深入观察的。他们从一般人都不待见的普通物件中选取了非同平常的茶器。那些“大名物”的茶碗、茶桶,难道不正是藏于民间的平平凡凡的器物吗?

真理什么时候都是平易近人的。茶人们以爱的眼光打量着周围,各种日用杂器是他们最为关注的。有许多器物眼看就要被人们抛弃了,但那些器物是有其品德的,不会辜负茶人。朴素的物件承受着茶人们的爱。这些日常用品都出自无垢的心灵,来于自然的恩惠。无论是其心,还是其身都很健全。因为是日常用品,病弱的还是华美的都不合用,只有诚实才是它们的品格。这样的物件中能够散发出纯正的美,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拯救这些物件是茶人们一生注定的工作。谦逊的物件总是与美有着很深的关联。那些所谓“大名物”原本也曾经是不值钱的东西,它们的美从它们那朴素的本质中流溢出来,没有谦虚品德的物件不会成为优秀的茶器。茶道本是清贫之道,可恨的是,如今一些茶人以奢华的茶室、矫揉造作的茶器,把茶礼给弄乱了。

现在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能够说,茶祖们是用审美的眼光,从以审美为目的而制作出来的器物中选择的茶具吗?绝不是这样。那些为了日常生活而制作的器物,才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他们观赏美,并不是雾里看花,而是现实中的美的事物。比起观念的美来,日常接触的现实生活的美,才能给人以切实的美感。不是在观念中,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才能更多地发现真正的美。只有把美从远处拉近,才能很好地感受其美的本质。于是,美与生活就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在迄今为止的审美鉴赏的历史中,难道还有别的例外吗?

因为这样的缘故,今天我们所说的工艺领域,是茶人们所倾心的世界。比起为了审美而创作的艺术品来,他们在那些为了生活而制作的工艺品中,发现了更多的审美价值。他们绝不是追求那些远离生活的美,他们在与生活密切相连的物件中发现了最为深切的美。这就是他们的洞察和体验。因此,美的物件与工艺品,对他们来说是完全一致的。这和那些瞧不起工艺品而只盯住艺术品的美学家们,是有多么的不同啊!那些人喜欢将美放在思想层面上加以思考。但是,这样做的话便不会有茶道。

茶事是与工艺品始终相伴的。茶道的各种器具原本都是工艺品。书画固然是艺术品,但要靠工艺的装裱才能协调,不经过工艺上的处理是不能用的。茶室就是工艺品的世界,露地庭院的设计处理也是工艺化的自然,点茶的动作也不外是工艺性的动作,无一不是植根于生活的美。可以说,茶道就是生活的模式化,茶礼就是浑然一体的立体的纹样。没有工艺性的东西,茶道将无以成“道”。在工艺中显现美把工艺作为美来欣赏,就是茶道的特性。假如没有茶人,还有谁能义无所辞地做这样的事情呢?不把美置于生活中,茶人们就不能言说美。于是,茶人赋予了工艺永远的美的品位,茶道就成为工艺的美学。

十一

然而,对于茶道的理解,我们不能就此而止。不能止于其日常之用,更不能限于“型”。即便这些要素也很重要,但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向内求索。不达到内在的最深处,就不能达于真正的“道”。之所以称之为“道”,那就绝不是皮相的。很多人爱好茶道,但许多人并没有真正地达于茶境,就是因为此“道”深远,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践行茶之道,一不小心就容易堕于玩乐,就容易流于趣味。有一点进步时,就容易止于工巧。而一切的自负、做作、猎奇、技巧,岂能与“道”有缘呢?如今“茶”仍在盛行,但不能说是“道”之盛,我们不能不慨叹今日“道”的失落。我甚至痛切地感到如今一个真正的茶人也找不到了。“道”关乎心之深,至于技巧不够或器物不佳,那还在其次。倘若用心不够,就等于一切全错。心不够深,茶就不成其为“茶”。

“和敬清寂”是茶道反复标榜的口号。但是,口号还需要有心的呼应。但呼应是很难的,没有精进之心,有谁能够轻易达到呢?茶道需要从物之教提高到心之教。没有心的注入,物如何能活?有了好的器物,也必须有精心与之相应。器物不能吸引人心,则难成其“物”;心不能使器物活起来,就难成其“心”。美好的器物有很多,但仅此还不能成为茶器。一切的器物都必须是心的表现。没有心,如何能使器物活起来?心不诚则物不诚,心与物在茶境中一如无二。但是拥有器物的人不少,真有心的人不多。正如身穿袈裟的人未必是真和尚,而真和尚才配穿上袈裟。许多人都在谈“茶”,但又有多少人是“茶僧”呢?“茶”是美的宗教,只有进入宗教的境地,茶才能成为“茶道”。心不到者不能进入茶境。手里把玩器物难道不是为了心的修炼吗?与物件接触的时候心若不清不静,那就只是玩赏器物,而不是以物见道,只能说是玩物亵物。亵渎器物,也就是亵渎心灵。心有浊物,就不能与器物进行纯正的交流。不得至诚之人,器物就不成器物。

茶境是美的法境,它所形成的种种法度规矩,和宗教没有什么不同。美和宗教在这里合而为一了。古来茶道与禅道就密切结合,没有比这个更合情合理的了。以物为中介参禅就是茶道。一个茶碗、一个花瓶各自都是一个绝好的公案。一草一木一块石头的配置,与一句一行的教义能有什么区别呢?侘寂的“数奇屋”和那寂静的禅堂也是完全一样的,各种各样的茶礼与禅宗的清规戒律也没有不同。对美的体会,与对信仰的修炼,两者一如不二。无论是“即心即佛”还是“心物一如”,都是相同真理的不同表述。在佛的跟前,在美的事物跟前,那种庄严、温馨、澄明、平和,有什么区别吗?禅僧与茶人,两者是异体同心的,所异者只不过是外形而已。在茶道中进行审美的修炼,根本目的就是要为达到一种至境,从而体味和敬、参悟静寂,因而不能有斜心杂念。茶礼就是一种修行的套路,那些傲慢无礼的人、高自标置的人、为富不仁的人、心地污秽的人、装腔作势的人,还有其他一切与此道格格不入的人,是难以接近美的法门的。喜爱器物的人多,修炼内心的人少,没有内心修炼就不能入茶道,毫无疑问,茶道即是心道。

十二

教义已经古旧了,但是其精髓岂有过时?禅是古老之教,但依然常新不衰,仍然吸引着一代一代的人,正是因为它具有不朽的力量。有人把其陈旧的形式去除了,但是形式的退隐是运用的错误,而不是茶礼本身的过错。孔孟礼教已经很古老了,但人伦之道最终归结于此,人们不断从中汲取营养,是取之不尽的源泉。茶道的形式死去了,不是茶人之罪,也不是道本身的过错。茶道所流贯的美的法则,不受人群的制约,不受时光的左右。人可以弃“茶”,但不能弃茶之法,茶之“道”就是美之“法”,如果出现了新的美的形式,或许就会由此产生新的“茶”。形式上有新旧之分,而美的法则却没有分别。“茶”不是一种美,却是美之法。需要修炼美、体悟美的人,必须彻入茶道。修炼美与修炼茶道不能视为两回事,实际上是一回事。

日本所拥有的各种审美的教养,是多年来浸淫茶道所训练出来的。在审美能力衰微的今天,茶礼的使命就显得更为重大了。那些有志于在这个世界上建立审美王国的人,有必要缅怀茶祖们的丰功伟业,很好地继承他们的衣钵,恢复茶道的真面目,这也是时代所赋予我等的使命。

①大名物:名贵茶器之一种。特指东山时代(15世纪后半叶)的茶器。后指最古老的、最有来历的茶器。除“大名物”外,还有“名物”“中兴名物”之分。

②涩:日语写作渋い(しぶい,xibui),形容词,亦可转用为名词,本来指味道,特别是茶味的苦涩,引申为不经打磨的质朴、天然、素洁、纯真、高雅。

③粹:日本汉字写作“粋”,音读为“すい”(sui),训读为“いき”(iki),日本传统美学的重要概念。现代哲学家九鬼周造在其《いきの構造》一书中做了阐发。

④数奇屋:为茶道而建立的简陋朴素的茶室。

作 者:

柳宗悦,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民艺”一词的创造者,被誉为“民艺之父”。

王向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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