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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传》对人神遇合叙事模式的创新

2017-07-12杨茂义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名作欣赏 2017年3期
关键词:神人唐传奇之恋

⊙杨茂义[北京青年政治学院, 北京 100102]

小说纵横

《柳毅传》对人神遇合叙事模式的创新

⊙杨茂义[北京青年政治学院, 北京 100102]

《柳毅传》是表现唐传奇“有意为小说”的典范之作。一是它继承和化用了神人遇合的模式并将其整合于文人对理想生活的想象中;二是它改变了两性相悦单一主题,为人神之恋的故事注入道德精神,提升了性爱的精神层次;三是它一方面设幻造奇显示人神之别,另一方面弱化神性,强化人性人情,并以人性取代神性,显示出唐传奇志怪叙事人间化的特征。

《柳毅传》 游仙叙事 神人之恋 人间化

神人遇合是人类历史上延续最为久远的神话想象。在东西方文化的最早记忆中,都可以找到人神遇合的故事。对神的敬畏和依恋是人神遇合的源头,原始社会天神崇拜就表达了人与神相遇的渴望。这种诉求在后世不断被具体化和世俗化,并在诸多神话想象中得以实现。先秦文学作品和历史文献中就保存了不少人神遇合的故事。秦汉时期,神仙思想大盛,游仙不仅表现于文学作品中,也在现实中为人所热衷。魏晋南北朝时期佛道文化彼此争锋,都借助人神遇合的故事制造声势,人神相遇的故事也异彩纷呈,由此推动了志怪小说的形成和发展。六朝志怪记录神异之怪,人神遇合是主要内容,遇神见鬼、得道成仙、人神之恋等展现了人神遇合的丰富内容。

六朝志怪小说对唐传奇的形成具有源头意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但需要指出的是,志怪所描述的神奇怪异之事种类繁多,并非所有志怪都对唐传奇产生影响。志怪小说中游仙遇鬼人神交往的故事在唐传奇中重新并进一步创新。《游仙窟》是纯粹的游仙小说。《南柯太守传》《枕中记》则是梦游神怪世界。《任氏传》等写人与狐仙巧遇相恋。唐人利用此类题材造幻设奇,并将现实感受和理想融入其中,由此“甚异其趣”。研究唐传奇对游仙叙事的继承和发展,是研究古代小说发展不可或缺的视角。《柳毅传》是其中的典范之作。

一、《柳毅传》对神人遇合故事的整合与创新

《柳毅传》是以游仙小说的思路展开情节的,其情节的基本走向是遇神成仙,不同样式的神人遇合故事成为情节扩张的重要因素。小说开头就是一个人神遇合的传奇。失意书生柳毅在渭河滩巧遇龙女,是传统游而遇仙套路的翻版。柳毅的第一反应是“视之,殊色也”,从美丽容貌开始描述男主人公对龙女的印象,是游仙叙事中男女相遇产生情感的基本套路,邂逅也埋伏了艳遇,实为人神之恋的开始。虽然小说将重点放在柳毅传书的承诺上,但临行时刻对龙女“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的叮咛隐含了柳毅对龙女释放爱意的信息,而龙女“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也似乎是对爱的承诺,由此也拉开了人神之恋的序幕。小说为了突出这场偶然相遇的神性,不仅让龙女交代了自己与人不同的身世,还把羊群说成是“雨公”,是雷霆的化身。当柳毅答应龙女传递信息后,龙女和羊群竟忽然消失:“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这一切都突出了女主人公的神性身份,强化了人神之别。在完成传书使命时,穿越人神之境的方式竟然是在一棵橘子树上轻拍几次,这种方式也是道教实施道法传说的借用。而钱塘君为侄女复仇的情景,也体现了神奇的法力:“俄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越是表现这种人神之别,就越能突出游历神仙之境的不同寻常。龙宫被想象为珠光宝气应有尽有的富贵之乡:“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这在六朝佛道故事中也屡见不鲜。为感激柳毅的义举,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这一仪式应当是仙境寻宝故事的变异。这一意外的收获成为柳毅迅速暴富的契机。“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游仙求富的观念十分明显。在柳毅重返人间后,言情的故事开始复活。柳毅和龙女在彼此经历了数次婚姻,奇异地娶谁谁死,嫁谁谁死后,最后走在一起。人对神已无意,神对人依然有心,爱情传奇就此以神人结合的方式结束,从而也给游仙叙事中的艳遇模式画上了完美句号。最后一节,柳毅和龙女成为夫妻,柳毅因与龙女的结合进入神仙之境,并获得长生不死永葆青春的结局,正是游仙叙事的最高追求。小说详细描写了柳毅成仙后超越凡间生命的神奇景象:“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这一描写也呼应了时人对成仙后生活的热切期待,但作者似乎意犹未尽,又特意引出一个叫薛瑕的人来,证明神仙之境和神仙之力的神奇。薛瑕巧遇十余年未见的朋友柳毅,而柳毅却只觉得不过数天,“天上方一日,人间数千年”的神人分殊的观念在这里得到印证。而容颜苍老的薛瑕接受了柳毅的丹药最后也从人间消失进入长生不死之境则成为柳毅游仙完美结局的有力佐证。

在游仙遇神成仙的故事脉络中将人神之恋、仙境寻宝、得道成仙三种故事合而为一,实际上也是对六朝志怪的超越。一是六朝志怪写神仙鬼怪,多以单独记事为主,情节展开有限,属于“粗略梗概”之作。《柳毅传》中,三类故事合而为一,每个故事都是情节发展的组成部分,简单粗略的志怪叙事在这里走向情节化,体现出鲜明的小说叙事特征;二是《柳毅传》改写了传统神人之恋的结局。传统神人之恋故事多以人神分殊而以分离告终,这一模式在唐传奇中也有延续。《柳毅传》则打破人神之别,让有情人成为眷属,在人间结婚生子,得到荣华富贵,最后成仙。将点滴志怪融合为一个人一生一世的传奇和意外成功的历险。这种融合不是简单对种种神异故事的拼接,而是创作者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对传统故事的加工与整合的结果。它隐含了作者的现实境遇和人生理想。与前代相比,唐人的理想充满了世俗色彩,功名利禄酒色财气混杂在一起,除了通过现实功名的努力外,通过非现实途径获得艳遇、富贵与成仙也为人们乐道。许多科场和官场失意的文人,也经常借助游仙主题表达自己的心愿,李白、孟浩然等都曾通过幻想神仙故事和四处游仙来满足心愿。《柳毅传》作者李朝威属于满腹经纶之辈,但是,从其事功记录看确实乏善可陈。在有关历史记载中,他不过是一个下级文官,其他事迹均不见经传。《柳毅传》将主人公柳毅设想为科考落第的失意文人,让他在没落时通过一次偶然的人神遇合获得了美人、财富和长生,其收获远远超过了仕途奔波得到的一切,表达了文人尤其是失意文人的白日梦。正是对这种梦想的热衷,《柳毅传》才将不同类型的游仙主题融合在一起,由此也强化了创作主体对传奇创作的积极介入。较之六朝志怪注重“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被动的客观化描述,《柳毅传》体现出游仙故事与作者理想的融合,这也是唐传奇“有意为小说”精神的具体体现。

二、以“义夫”替代情种的言情主题

《柳毅传》对传统游仙叙事模式的改写还表现在对言情主题的创新上。唐以前的人神之恋故事多以两性相悦展开。凡人与神女相遇多表现为对异性的渴望。因此在人物描写上多写女性的花容月貌,在情节上也往往是一见钟情,甚至还有仙女对人的主动追求。《湘夫人》《湘君》都局限在情上。六朝志怪多有凡仙之恋,依然不离两性相悦和情欲之欢的窠臼。《刘晨阮肇》《黄原》以及董永故事,都是如此。唐传奇不乏类似作品,但思路不出前代志怪。《游仙窟》则写主人公探访仙窟,就被仙女崔十娘的美貌打动,“敛笑偷残靥,含羞露半唇。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并以自己“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沾沾自喜。《任氏传》写巧遇狐仙不能自拔,也是在两性相悦的旧套中表现了文人追求声色风流的放浪情怀。《柳毅传》一改以声色自娱的神人之恋的传统,在两性相悦的模式中注入了道德内容。柳毅急人所难的侠义精神、不畏强权的朗朗正气是其被爱的原因,龙女追求柳毅一是敬重其侠义肝胆,其次也是知恩图报。“义夫”取代了情种,感恩与爱慕融合,由此也让神人之恋的故事增添了道德色彩和人格魅力。故事一开始,柳毅就看到龙女“殊色”,注意到了其美貌。但是,他首先关心的是龙女“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当听到龙女为丈夫虐待,受公婆刁难时,便表示“闻子之说,气血俱动”,答应一定要为龙女传书。此后便是全心全意地寻找龙宫,传递消息,并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柳毅不仅有侠义精神,还具有君子风度。钱塘君与洞庭君为感激柳毅的恩情,希望将龙女嫁给柳毅,甚至以暴力威胁让柳毅答应,但被柳毅拒绝了。按照柳毅后来对龙女的解释,这是因为“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就是说,柳毅认为自己是一个“义夫”,一切以道义为先。救人于危难之际是道义所在,虽然其夫有罪,但也不能因此在杀其夫后娶人之妻作为补偿,这样做是不义的。义替代了情成为情感生成的前提。其次,柳毅对龙女确实有真情隐藏在身,因此见了龙女“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但是,实现爱必须出于本心真心,而不被外力胁迫。洞庭君的胁迫让柳毅感受到“屈于己”的压力,因决不能委曲求全。柳毅被塑造成急人所难、疾恶如仇、正义善良的侠士和君子。正是这种急人所难的侠义精神,才让龙女对柳毅产生爱意,并表示如果他日回到洞庭,遇到柳毅会“宁止不避,当如亲戚”。当一场本该成为眷属的爱情阴差阳错未能如愿时,龙女依然怀着非柳毅不嫁的态度拒绝了家长的安排,冲破人神界限,历尽艰辛找到了柳毅,实现的不仅是类似英雄美人的团圆,更让知恩图报的美德提升了自身形象,也使言情主题得到了升华。

对人神之恋的改写,使得成仙前提也发生了变化。以往游仙作品对成仙的可能性描写通常是对游仙求仙,寻找不死之地,或寻找不死之药,或通过修炼而得道飞升。游仙是成仙的基本途径。《柳毅传》将侠义精神和知恩必报的精神作为情感的发展的动力,并将此变为成仙的另一种可能。这种设计隐含着儒释道思想的交融。急人所难、成人之美既是墨家的思想,也是儒家精神,知恩图报则是儒家精神的体现。柳毅急人所难、以义为根本的品质最终收获了爱情与佛家因果报应的思想相吻合。如果没有一系列的善举,成仙是不可能的。小说似乎在表达这样的观念:成圣成佛也是成仙的最佳途径,由此也颠覆了传统游仙文学中的成仙主题。

三、神性的弱化与人性的强化

六朝志怪写神人遇合类的游仙主题时,通常都是写神仙鬼怪的神奇与灵异,神仙鬼怪的力量为人所不能企及。这种姿态与六朝时期世人对神仙鬼怪的笃信和仰视有关。唐人生逢盛世,对人的力量充满自信。虽然也相信神仙法术,追求超人的神仙世界和神奇功力,但是,他们力图改变以往人对神仙依附的被动姿态,试图将神作为人实现自身理想的工具,或者期望人与神仙之间能够展开平等对话。这种意识表现在小说中便是神性的弱化和人的力量的强化。《柳毅传》在显示人神之别的同时,也弱化神性甚至将神与人等同。首先,以往的人神故事都是神强人弱,《柳毅传》中神强人弱的关系被颠倒了。柳毅传书是人帮助神,龙女虽为神女,但是,对自己的不幸处境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一介书生。柳毅正是在这一巧遇中获得了帮助神的机会并收获了爱情、财富和永生。神在以人为手段的时候,也成为人实现梦想的手段。神仙对人的威慑力也大大减弱了。在龙宫中,柳毅看到了龙宫的富丽堂皇和钱塘君风驰电掣的复仇威力,竟然吓得不知所措。但是,当钱塘君以逼婚的方式强迫柳毅与龙女成婚时,柳毅确是大义凛然,不为强权所动。他通过彰显自身的侠义精神使钱塘君甘拜下风,道歉认错。神力被人的道德精神征服了;其次,神性的弱化还表现在神仙角色的人性的强化。神话叙事原本就是一种如马克思说的“颠倒了的意识”,它曲折反映了人类的生活与梦想。神人相通原本就是神话叙事的特点。但在唐传奇中,神的人化大大加强了。《柳毅传》中,神的人间性表现在一是神充满了人的情感。当柳毅传书到龙宫,洞庭君一家表现得极其伤心和痛苦。洞庭君在看完龙女的书信后“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视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神在这里也非铁石心肠,而是有和人一样的悲欢。二是神的行为要受到世俗观念的制约。《柳毅传》中,人神相合是故事的主体,其内容涉及婚姻问题。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神仙世界的婚姻状态的人间化和婚姻观念的人间化。龙女的第一次婚姻是由父母安排而非自己做主,龙女惨遭丈夫虐待,公婆却站在丈夫一边,龙女痛苦无告,实际上反映了女性在婚姻生活中不自由、不自主和任人摆布的地位,神的婚姻也遵循人间家长制规则。三是龙女描写的人间化。龙女形象和心态皆带有常人色彩。龙女与柳毅的结合是神人的结合,但是,龙女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神性。龙女善良甚至有些软弱。在对柳毅的追求中,她没有表现出神的威力和优势。为了实现与柳毅的结合,她拒绝了父母的安排,转世为人来寻找柳毅,迈开了向家长制反抗的第一步。但在与柳毅结合的过程中,龙女同样在现实婚姻规则前表现得小心谨慎。柳毅已是富甲一方,为了配得上柳毅,符合唐人所强调的门当户对,她投身于名门望族。在和柳毅成婚后,她对柳毅的爱意表达也是有节制地逐步展开。她虽与柳毅成婚,但是依然不敢轻易揭示自己的身份,直到生了儿子,婚姻有了保障,龙女才对柳毅说出真相。龙女谨小慎微的表现,反映出女子担忧被男子抛弃的不安全感。小说对龙女的塑造不是以神性征服现实,而是让其神性屈从于现实。此外神性的弱化也使小说在描写神仙世界时减少了志怪文学无节制的夸张想象,趋向写实化。神仙的表情姿态言语对话都在细微处体现出凡人的特点,细节真实和人物性格化成为《柳毅传》的鲜明特征,唐传奇小说意识的增强由此可见一斑。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作 者:

杨茂义,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教师。

编 辑:

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北京青年政治学院科研创新团队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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