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女婿找到的中国东北
2017-07-10沈佳音
沈佳音
如果说此前爆红的何伟描绘的是一个中国人熟视无睹的中国,迈克尔·麦尔则唤起了很多中国人的历史记忆。
美国作家迈克尔·麦尔双腿沾满泥巴,站在吉林市荒地村的红旗路上,和村里的三姨唠嗑儿。有领导要来视察村里的东福米业,因此施工队进村修路,他们正在把三姨的房子外墙刷成金黄 色。
三姨对于东福米业在村里的扩张惴惴不安,东福米业要拓宽村里的道路,没打招呼就把她的花全部推倒了:“我们的菜園子没了,也没法养鸡。我们全靠公司了。我们的家会被拆,根本没法回头啊。我冒出个想法。要是真想知道东福米业的计划,你就去他们那儿,跟老板说你想把公司买下来。”
迈克尔很为难,指了指自己磨损的短裤、破旧的连帽衫和一脸大胡子。三姨不以为意:“但你是个外国人啊,再问问他们,是不是要把村名也改了?”
这个美国人在这个东北村庄住了两年,睡炕头,烧柴火,在学校当志愿者。“我很清楚,在东北,能够对中国的过去一探究竟。但没有料到,在荒地,我能一瞥这个国家的未来。”有时候他又坐绿皮火车出去旅行,寻找被中国人遗忘或忽略的历史。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一本书,取名《东北游记》。
“你怎么知道发展得正好”
迈克尔娶了一个东北媳妇儿。1998年,迈克尔第一次跟着妻子回东北老家吉林省辽源市。1998年的辽源,看上去黯淡无光,死气沉沉。全市的最高建筑是一座冷却水塔和林立的烟囱,周围则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房,外墙的墙漆有些脱落。坑坑洼洼的街边上,从亏损破产的国有企业下岗的工人们四处蹲着,叫卖西瓜籽和花生。
这里曾是中国重要的煤炭生产基地,辽源煤田自1911年开采,在1950年代的鼎盛时期,当地的原煤产量曾占全国总产量的近4%。然而,煤炭资源日渐枯竭,辽源经济一度陷入谷底。2005年,辽源市被列为首批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全市的登记失业率达到20%左右,44平方公里的城市建成区中,采煤沉陷区达18.9平方公里,就业、就学、就医、住房、社会保障等各类矛盾交织。
这也是东北经济的一个缩影。上世纪90年代下岗潮曾席卷东北三省,最近几年东北经济又再度陷入困境,人口持续外流。21世纪伊始,迈克尔还曾去沈阳的工人文化宫调研。“三支舞,十块钱,”陪舞的下岗女工邀请他,“你的手想放在哪儿都行。”八年后,迈克尔再次去那儿发现这里已经变成私人会所 了。
不过,迈克尔觉得仅仅用衰败来形容东北是一种偷懒的做法。他想了解得更多,于是,他选择在荒地村扎根,因为这里是他妻子儿时生活的地方,至今生活着他们的许多亲友。他与形形色色的东北人在炕头、在田间、在酒桌上唠嗑儿,又去村里的中学当志愿者教英语。
荒地村是这样一个地方:位于吉林与长春之间,新高速列车不会在这里停靠。对于列车上卧铺车厢里的乘客来说,荒地村就是短短三四秒间以模糊影像迅速掠过眼前的一个地方,和中国东北的任何乡村没有两样。
与普遍唱衰的东北印象不同的是,荒地村似乎发展得欣欣向荣。村里的龙头企业是东福米业。东福米业几乎承包了荒地村所有十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村民们也搬进了东福米业修建的楼房,除了少数几家。他们生产的大米上了许多官方宴会,还准备出口到新加 坡。
2013年初,中国开始“引导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有序流转,鼓励和支持承包土地向专业大户、农民合作社流转,发展多种形式的适度规模经营”。这是中国农业指定的未来,也是城镇化的必经之路。
然而,人不是一纸冷冰冰的文件。进村的主路上新建了一座牌坊,上面没有写村名,基柱的两边分别写着“东北富饶之根”和“东福米业”。村民开玩笑说:“我们都住在东福米业了。”但没有人笑。
三姨拒绝“上楼”,只想留在带院子的老房子里。她问迈克尔有没有过度发展这回事:“怎么就能知道一个地方发展得正好了呢?”
迈克尔觉得这是他听过最有智慧的发问。他的上一部作品是《再会,老北京》,见证了这个城市日夜不停的变化:“在北京,也许你上周还在一条巷子里的小店吃面条,下周再去就发现那儿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写作《再会,老北京》时,他用四年的时间,采访了很多居民、官员和城市规划者,没有一个人问过他三姨这样的问题。从建筑师到开发商再到政府,没有人想过去问问那些胡同里的街坊,要把他们的四合院和土生土长的社区给翻修(更普遍的是拆了重建)一新,他们自己有什么看法。
历史灰飞烟灭
关于荒地村的历史介绍只有一句话:1956年,荒地建村。
在荒地村的地上世界,看不到任何证据显示过去人们的居住和生活,看不到坟地,看不到历史。唯一能感知到的过去,就是灿烂阳光下红砖墙上已经褪色了的政治标语。
整个东北的历史同样简略。迈克尔发现在中国学生高中的历史课本上,东北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上所占的篇幅少得可怜。
东北的历史就在身边。迈克尔写道:“你乘坐的火车可能行驶在以沙皇命名的铁路上;你漫步而过的建筑不是佛教古寺,而是洋葱圆顶的俄罗斯东正教教堂;你走过的大道两旁种着日本赤松;树木掩映之下,是殖民时期各国政府的办公楼,散发着浓浓的旧时代气息;你还可以去参观溥仪的‘傀儡皇宫,看看二战时期日本关押盟军战俘的地方;你站在朝鲜战争期间美军飞行员俯冲轰炸过的大桥上,就是站在中朝边境上,跨越了鸭绿江。”
他饶有兴趣地参观官方博物馆,心中满怀好奇,想看看当代中国珍视哪段历史,又轻视什么事。不过,在他看来,博物馆之外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才真正讲述了东北的过去对现在的影响。一个城市公园里有一座破旧的日本神社,也是一个军阀的故居。一个洞窟里伫立的不是佛像,而是圣母玛利亚。一个曾经忙碌喧嚣而今废弃荒凉的火车站,和它身处的废城。一座圆顶天主教堂旁的犹太教堂。这些地方的群像,是东北独有的,是曾经的满洲独有 的。
迈克尔以荒地为起点去各地旅行,大概在东北畅游了四万多公里。除去在城市按部就班的参观,他还按图索骥去发掘那些被湮没的历 史。
他去人迹罕至的荒野寻找金朝遗址。那儿没有墙,没有围栏,没有游客,孤零零的,只有扇大半人高的门。风吹过,门应声而开。过去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只剩下一些石块,能依稀辨别出千年前的地基。他努力想象一千年前那些宏伟的殿宇,毕竟,这个民族曾经统治过大半个中国。
他又去寻找柳条边。为了禁止汉人进入自己的故土,清政府修建了一道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屏障,从山海关开始,一直延伸到东北腹地。这道屏障是用土筑起来的壕沟,沿壕种植柳树,所以称之为柳条边。随着清朝的衰落、灭亡,柳条边也逐渐废弃。
和万里长城不同,柳条边现在已踪迹难寻了。荒地村过去就在满洲划定的地界内,迈克尔独自在村里搜寻这道屏障留下的遗迹。然而,唯一可以寻到的影子,只有附近区县的名字。九台,过去是柳条边上修筑信号台的地方。通往九台的路经过一个叫做桦皮厂的村子,过去清军骑兵的马鞍和马镫就在这里取材;路上还有个村子叫西营,过去可能是军营所在地。
他的妻子从没听说过柳条边,教书的二十二中的学生对此也闻所未闻,连学校的满族老师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又坐上绿皮火车出去寻找,依然没有任何地图显示柳条边的遗迹。但他还是依稀辨认出它大致的走向,方法是圈出那些名字结尾是“门”的村子,那里都是当初的边门所在地。其中一个村子在荒地东南边四百公里左右,属于清原县辖区,这是个满族自治县,顾名思义,清朝的起源。
他在清原县日占时期遗留的火车站下车,去一个叫英格门的村庄。最后,当地人带他来到土筑路堤旁一个一片叶子也没有的粗短柳树树桩前:“这就是柳条边。”周围没有任何牌子之类的标识。
殖民时代的印记在今天的东北城市仍清晰可见,但在农村已经几近消失了。1936年,日本政府发起“百万移民计划”,目标是在未来二十年内,将日本农业人口的五分之一移民到东北。当时最著名的移民村之一,是1938年成立于荒地村东北方向六十多公里的四家房,这里主要移居的是日本小村大日向的村民。日本有关部门出钱请来一位小说家记录大日向的移民过程,写成书,还改编成电影、话剧和歌曲。“大日本的先锋,去修建另一个大日向;来到满洲的四家房,建立帝国的天堂;我们一起走在,帝国的大道上。”
迈克尔把他的小说当作寻找这个村子的地图。他再次坐上绿皮火车,在一个像碉堡一样的小站下了车,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广场。日本战败后,那些移民和这座城市也被抛弃了。一个日本将军十分直白地说,对于那些移民村庄的女人、小孩和老人来说,“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自裁”。这个小城市现在叫舒兰。
趴在墙上的苍蝇
与此前在中国爆红的美国作家彼得·海斯勒一样,迈克尔也是1995年作为美国和平队志愿者来到四川支教。在此之前,他不会用筷子,没听过汉语,对中国一无所知。他读的第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是林语堂的《吾国吾民》。这本向西方人介绍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书一直影响着迈克尔。“林语堂说,不管是外来的观察者,还是中国作家,中国都是复杂的、令人困惑的。描写中国人,就像打开一盒传家宝,无法简单地区分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他的观察激励我写第三本关于中国的书——《卧龙之路》。”
迈克尔形容自己就像墙上趴着的苍蝇,静静地听当地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把自己当做一台摄像机,记录下看到的一切,再将其组织成一个连贯的故事。
他的前辈、美国作家赛珍珠是最早关注中国农民的西方作家,也是他的榜样。“在现代中国的故事中,主角是首都和沿海城市。大多数外国驻华记者都居住在城市,中国作家也一直將写作重心放在都市生活和城市知识分子上。我自己也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城市变迁的东西,而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迈克尔不断地拓宽自己写作的边界,“宣称解释中国的书很多,但有些充满偏见,有些泛泛而谈。我想深入挖掘一个并未受到多少关注的地区。东北非常有意思,历史上很多重大事件都发生在这里。正是这些事件形成了中国的今天。”
与赛珍珠一样,迈克尔努力学习中文,尽可能多地与中国人聊天,还深入发掘历史现场。他发现在中国做研究是横向的,一个人把你介绍给另一个人,就像一个个绳结。
迈克尔还做了很多案头工作,阅读了纽约公共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档案馆所藏的大量资料;飞到美国加州,采访了二战中曾在东北服役的日本老兵;飞到东京,采访当年被遣送回国的孤儿。附在正文后面的注释和参考文献多达64页。
《纽约时报》的一篇书评说,《东北游记》“在多种文体之间切换,部分是游记,部分是社会学研究,部分是报告文学,部分又是回忆 录”。
如果说彼得·海斯勒描绘的是一个中国人熟视无睹的中国,迈克尔则唤起了很多中国人的历史记忆。
“这本《东北游记》,对麦尔来说,是游记,是社会学研究,是报告文学,但对东北人来说,却是回忆录,甚至是应该但却没能留存于我们记忆里的回忆,就像那些事从没发生过似的。”一个长春的网友看过后感慨万分,迈克尔探访的很多地方都在他的身边,学历史的他却从没想过去实地考察,“让一个老外帮我们寻找失落的记忆,想来怪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