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杯 故乡
2017-07-10杜放
杜放
故乡是个最容易引起我护短的地方
即我瞧不起它可以
但我不许别人瞧不起它
我不是一个有十足的故乡情结的人,或许是因为我走的还不够远,或许是我还太年轻。所以我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故乡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事——哦,还是有一个的:在见到我的女神笛安的时候我可以和她说,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没那么喜欢这个地方,但我所有的印记都与它相关。于是我经常性地,挂念它。
这个地方在山西,有的人叫它太原,有的人叫它龙城。
我小的时候住在平房里,那时候没有这么多的钢筋水泥,但依然有着刮不完的沙尘暴和黄土。据后来大人们回忆说,我喜欢拽着奶奶的衣服后摆,把她当成移动屋檐遮风挡雨。我听过之后回答得特别骄傲,“原来我从那么小就很聪明,很会算计啊。”
其实更多的,我是觉得暖和。心里想着要一辈子有一个人让我暖和就好了。所以现在的这个人便不想给别人知道和分享,所以像护着什么似的,撒了谎。
等我偷偷在只有我和奶奶的地方讲给她听的时候,她哭笑不得,“你大了就会有了。”
可是我不太明白什么时候才算是大了。后来我喜欢上一个男生,我就想,那我现在就是大了。
然后我开始自然而然地期待这种暖和,并也企图给予他这种暖和——因为我还以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需要这种暖和。但其实用不了多久我就发现,每个人能给的和想要的实在都太不一样了。
我开始质疑老人们的智慧,开始对他们所预言的一切美好或恰好诚惶诚恐。直到很久之后我才体会到,他们所说的最有道理的,不见得是那句话,而是他们说话时所用的表情、语气还有叹气声的长短。我只是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方向。
让我明白这件事的是“老伙计”。
老伙计和我奶奶是同辈分的,可是由于她的舌头很长,总是把骂人还有八卦的话讲的特别像单口相声,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便很快和这个有意思的人打成一片。她让我们喊她“老伙计”。听起来亲切又滑稽。
最开始认识老伙计是因为我光着屁股蹲在院子的旮旯脚里尿尿。“嘿,嘿,嘿,多大了还在外边儿尿尿,小心被抓走。”她抽着一支烟走了过来——她有很重的烟瘾,用特别短促的语调证明她说的话不是在吓唬我。
我飞速地抖了抖屁股,把裤子穿好,“我家现在没人,我又急,我都要把门敲破了……”我用一种特别委屈巴交的语气说道,看起来就像是在求她,求她不要告诉别人来把我抓走。
她果然没有告诉别人,还带着我去了她家里吃饭,从此我们就建立了战友般的交情。
因为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成了她们家的常客。她的先生是一个半吊子文化人。之所以说是半吊子是因为,他虽然爱好书法,家里鋪天盖地都是纸墨味,当然还有烟味,和他的艺术作品,但是他说话一点都不像知识分子。他说的最有道理的话,是和老伙计在吵架的时候说的——他们竟然从来不避讳我,似乎对他们来说,吵架和吃饭喝水是一样的,吵过了吵爽了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曾经问过老伙计,“你们干什么老是要吵架?”她没有急着回答我,一只手敲了敲茶几,另一只手把刚掐断的半支烟重新架到嘴边,“你和你同学吵过架吗?”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恍惚的阳光斜射下来,我甚至觉得她比从前还老了几岁。“偶尔有过。”我认真想了想回答她。
她又不说话了,这让我感觉很难受,比挤牙膏还艰难,像是开车马上就要到目的地的时候前面拦了一个牌子说:此路不通。恨不能直接就撞飞了牌子闯过去。在我差点就要冲过去的时候她开口了,“你们吵架大多是因为不开心,我们吵架——大多是因为没有意思。”
我还是不懂。但她已经把新的烟点上要去做新的晚饭了,说不准还要吵一次新的架。
很久之后我们的旧房子要拆迁,我看着新的单元楼一点点装修起来总是高兴得很,可老伙计从来没像我一样高兴。她总是看着被拆掉之后剩下的一堆堆黄土和石灰砖瓦,像身处在这个世界之外一样安静地抽烟。烟头的火光随着风忽明忽暗,和她眼睛里的光重叠起来。
我以为她是想占小便宜——因为她曾笑呵呵地对我说,“给分的钱太少了啊,我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接着用一声长长的叹气以表达她的遗憾。
可是奶奶直摇头,急切地否定着我的看法。
被我说中,老伙计真的像是曾经明灭恍惚的烟火似的,在新迁了大约不到十年的时候就患癌症过世了。那时候我来北京上学一年多,和妈妈通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哽了一下,她曾经那些啐人的嘴脸都争先恐后地浮到我眼前。
还有她的先生。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我常常会想起他们俩吵架的时候,他一旦吵不过便会拾起墙脚的扫帚,一边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小老头模样,愤愤地扫着本来也不是很脏的地,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囔她年轻时如何如何漂亮,现在却像极了个夜叉。而老伙计,总是维持着她潇洒的姿态,忍着皱纹里都要渗出来的笑意,又叼出一支新烟来。
我突然想起了罗宾·威廉斯说的那句话: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孤独终老,而是跟使自己孤独的人终老。
大概不论是她的先生,还是曾经的城,对于老伙计来说,都是像当初所那么期待的“暖和”对我来说一样重要的东西吧——那让我们彼此的孤独靠近起来点了一把火,熊熊火光里的人看起来便没那么孤独。
于是她的样子越发地清晰了。我几乎敢肯定,如果现在她再回到这座城,看到这个无数钢筋水泥构架起来的雄伟森林,一定会狠狠地把嘴里的烟踩在脚下像是要把地碾出个窟窿来,“这建设速度怎么和我们工资增长速度不统一啊。”然后回家去找她的小老头儿泄愤。
她那副避重就轻的语气和锋利浮夸的表情向来不能协调。
我从这次的不协调里,终于看见这座依然荒凉的新城里,她沉默的烟头重新飞舞在工厂的烟囱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