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达达的马蹄,是留在远方的错误
2017-07-10李亮
李亮
终于写完了《头文字H》,最后写下“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一人一马的传奇,历时十一年,终于落下帷幕。
1、
最早动了写罗马和铜板的故事这个念头,其实是在2007年。
那时候,我应该正是在写武侠最自然、最轻松的时候:我刚完成了《反骨仔》的一稿,刚开了《墓法墓天》的第一卷,既轻装上阵,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仿佛已经完全掌握了武侠创作这门手艺,在其中感受到无穷的乐趣。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用武侠来表述的: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家庭关系、社会热点、读书心得……什么我都可以用武侠来写。
那时我还住在单位的宿舍里,经常一个人窝在铁架子床上看片儿:床尾一张破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偏色的破电视;偏色电视机的旁边,放着一台落满灰尘的杂牌DVD机;杂牌DVD的旁边,肚皮朝天地摆满盗版压缩碟。
壓缩碟里,有各种版本的《郭德纲相声全集》。我听他说《丑娘娘》,忽然觉得传统艺术,相声、大鼓、评书、戏剧……都太好玩儿了!
不由想起,我小时候听评书的经历。那时我每天放学,飞奔回家,听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单田芳的《白眉大侠》、刘兰芳的《薛丁山征西》……每个电台播出的时间稍有差别,但总体上,是挤在下午十二点半到一点十分这个时段的。于是我需要在三到四个电台之间,灵活转换,残缺不全地听几段,然后下午上学,和小伙伴们再把几个故事凑齐了。
可以说在我能自己阅读大部头的小说之前,正是它们培养了我对故事的热情,对传统文化的喜爱……以及脑补、构思情节的能力。
于是想,我是不是也应该借鉴评书来写个什么故事呢?
把传统评书里的“擂台比武”、“力战四门”、“临阵收妻”、“炮打庆功楼”等等千锤百炼荡气回肠的情节重新演绎。
刚好那个时候也在复习安达充的漫画《H2》。这部经典漫画讲的是,两个棒球少年为梦想和爱情而拼搏的青春。两个少年的名字,如果用英文来写,都是“Hero(英雄)”,所以“H2”就是“两个英雄”……
以及当然还有《头文字D》的影响。“头文字D”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Drift(漂移)的第一个字母是‘D。
——日本人的这种命名方式实在是中二爆表,但却莫名的燃有木有?
于是我决定写一个古代赛马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它的名字叫做《头文字H》。
大概就是“第一个字母是‘H的‘Hero(英雄)和‘Horse(马)的故事”的意思!
——把我有限的英语单词都用上了呢。
2、
两宋的乱世里,那一人一马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各种大事件之中。
铜板跑起来!
因为从一开始,就存了恶搞之心,所以这个故事,也许是我写得最放松的一个。大量致敬评书的桥段,也使得这个故事天然就是“一块一块”的,不需要我去捋每一个情节,而更像是大块部件的组合和拼接。
同时,评书特有的浮夸感,也帮我在情节的编排方面抓大放小,有意识地不去纠结太多的细节考究,而只需在需要渲染的地方浓墨重彩,把楚凤鸣之死等情节做到极处。
那使得《头文字H》比我以往的故事,更具有戏剧感。
生离死别,痛痛快快,更为荡气回肠。
人,是普普通通、谨小慎微的人。
而马,却是飞扬跋扈、风驰电掣的马。
虽然是“英雄和马”的故事,但“英雄”的一切行为,都是建立在“马”是“大宋第一快马”的基础上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过,我在写《头文字H》的时候,很少会在对罗马的描写用到“骑马”这样一个词。而是通常会用“上鞍”、“跃上铜板”这样的词,强行绕一下。
因为在我心中,铜板和罗马,一直是平等的,是搭档的关系。虽然罗马需要骑乘它,借助它的脚力,但罗马其实从未将铜板当成是一件工具。而在铜板一次次突破极限,创造奇迹时,罗马除了骄傲、心疼之外,他还经常会对这匹马感到愧疚——而愧疚,无疑是只有在尊重对方的前提下,才会产生的。
我十分尊重铜板,认真地写了这样一匹马:瘦、酷、骄傲、挑食、凶狠、好色……不败!
这样的待遇,在我这儿,甚至许多人类角色,都没有得到过的啊。
——每天在怀疑人生的李响,和终日强颜欢笑的蔡紫冠,简直三天两头地投诉我偏心眼儿好吗?
尤其是好色这一点,当罗马整天为自己单身二十年而痛心疾首的时候,铜板经常又已经骑了路遇的漂亮小母马,简直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作为一个自省派的作者,我笔下的人物,很少能够意气风发。
但那么巧,铜板它不是人啊!它没有那么多的责任、那么多的束缚,和我其他过于敏感,过于善良的角色相比,我其实希望铜板是粗粝的、原始的、自由的,更富有生命力的。
它不需要考虑家国天下,不需要考虑得失成败,而只需凭本能去战斗、去交配就好了。
因此,它也就成为全书——甚至我迄今为止,所创作出来的作品中——最潇洒,最自信,最无忧无虑的角色。
其实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哪来的那么多矛盾纠结啊?
正可谓罗马一思考,铜板就发笑。
3、
但罗马总是在思考着的。
写这个故事,除了一时兴起之外,我想探讨的,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主题。
那就是,人民个体和国家之间的关系。
小时候第一部看完的长篇小说,就是《说岳通传》。当看到风波亭岳飞惨死,只觉得撕心裂肺,天旋地转,好几天昏昏沉沉。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好人、英雄,会这么憋屈地死在自己的人手上。
不由恨恨地想,岳飞为什么不造反?岳家军那么强,岳云他们那么能打,干掉那昏君,自己想怎么北伐,就怎么北伐,想怎么捣黄龙就怎么捣黄龙!多好!
那种愤怒和不解,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我不爱看“忠君”的故事,我讨厌充满现实和无奈的历史。一个勇敢、智慧、人格高尚的英雄,好端端地去为一个投胎投得好的皇帝牺牲,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笑话。
于是我一直在写“江湖”故事,而很少涉及家国情怀。这一次,当我第一次去写一个有明确历史背景的武侠小说时,其实我是想在《头文字H》这个故事里,彻底质疑那种“愚忠”,那种一厢情愿的“为国为民”的伟大情操。
罗马只是一个有着朴素爱国之心的普通人,他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
但却被伟大的人们,一直要求著“为国牺牲”。
在乱世中,他被不断地出卖、伤害,而那些伤害,却如岳飞的冤狱一般,全都来自于自己人。
真正开始写这个故事的第一篇《飞马记》时,正是我最愤青的一段时间。
如前所述,我曾经很愤青。认为世界该是怎样,就得是怎样。因此没少在网上指点江山,不能容忍这世界的一点不公。在这一前提下,我写东西其实一直是主题先行,而这一点,则在写《头文字H》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2007年的时候,我准备在北京买房。那时我已经工作了四年,但是手头上的存款,数一数仍然没有几个钱。为了要凑够一套五环外二手房的首付,我仍然需要榨干我父母的一辈子的积蓄——而且居然仍然还不够,我还得向同事、朋友再借。
那让一直以来,觉得自己还挺不错的我,瞬间幻灭。虽然朋友们都很热心,甚至一位只见过几面的写东西的朋友,也二话不说就借了我五万块。我也觉得自己简直是没用到了家。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房价太高。
而房价为什么这么高?我只能推理出,是国家管控不利。
我一个这么正直、上进的大好青年,在弹尽粮绝之际,也不由生出被辜负的愤怒。
《茶馆》的一句经典台词,在我心中久久回响。
我把这情绪宣泄在《头文字H》中,换成罗马用他的一生在问:“我爱这大宋朝,我怕它完了,可谁爱我啊?”
4、
谁爱罗马呢?
在《头文字H》的故事中,罗马一直是孤独的。
达官贵人视他如无物,阮飞金蝉把他当成帮手和仇敌,就连秦双……她和罗马的感情,也说不清道不明。和罗马相比,她更传统,也更冷静,更像一个政治动物,和罗马心灵上的契合,恐怕一直都不曾有过。
真正和他心意相通的,真的只有这一匹不会说话的马而已,还得是这匹马没有女朋友的时候。
这一人一马,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两宋交替时的各个大事件中,可是,却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罗马不断地反抗,不断地逃避,可是却无法避免雪崩般的命运。
铜板不断地飞驰,可是再快的速度,却也没有办法超过时代的洪流。
“大宋第一快马”,这名号听起来响亮,可是回过头来,却只觉得荒谬。那是真正的孤独,是所有的事情,你都参与了,但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什么东西都抓不住。
这样的设定,源自于我的历史小说观。
也源自于三十岁时,我对命运的惶恐。
写带历史背景的小说,有一个很麻烦的事,就是一切结局都是已注定的。
尤其在涉及到政治斗争的时候,往往又充满了功利主义,到处是压抑和牺牲。
那和武侠精神格格不入,到最后总会冲突起来。所以《大唐双龙传》的最后,寇仲要强行归隐;《倚天屠龙记》的结尾,张无忌也只得远走海外;《四大名捕》里,诸葛先生有一半的话痨都在解释“我为什么不干掉那个昏君”。
到了近代,更是一片愁云惨雾,明摆着武功打不过洋枪,中国被列强欺凌……我们还得写各种武林高手,在方寸之地,闪展腾挪。
所以,我真是蛮佩服赵晨光和慕容无言的,他们能在那样的黑暗之中,找到点点亮色,写出罗觉蟾、李有泰这样的英雄。
我不行,我一根筋,我会觉得,既然注定,那我就要加倍。
所以,在那个忠不见用的时代,罗马一路衰到底!
从这个角度讲,罗马承载了我身上太多的负面情绪。
如果说《反骨仔》是在说规则,《墓法墓天》是在谈生死的话,那么《头文字H》则在对个体和国家的思考之外,还有我越来越对命运的变化莫测的不安和恐惧。
那时年近三十,功未成、名未就,压力山大。曾经以为的海阔海空,慢慢地变得窄了,而命运的拨弄,却越来越显示出它的威力。
许多自己呕心沥血做的事,却因为莫明其妙的原因,而功亏一篑。
而许多不曾放在心上的事,却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心插柳,绿柳成行。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越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越觉得自己的无力。在那扑面而来的好事、坏事中,我自己能把握的东西,又在哪里呢?
我陷入到深深的焦虑中,总是担心自己的选择,会不会又是错的。
5、
《飞马记》里,铜板才刚刚成年,锋芒毕露,扬威塞外。到《泥马记》里,铜板已是壮年,名扬四方。而在《神马记》里,铜板已岁数不小,但奋起神勇,仍如一柄神刀,劈开冰冻的黄河。到《老马记》里,它终于垂垂老矣。
《神马记》和《老马记》之间,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故事停了六年。这六年里,我走了很多弯路,在创作上也几度不知所措。最后,幸好是完成了《墓法墓天》。
马儿一直在变,我一直在变,不变的,是罗马每选必错,每错必输。
对我来说,写作就像是一次次对自己的放血疗法。我把我的痛苦、矛盾放到故事里,让人物代替我去辩论、去践行,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也已经说服了一次自己。
在那些不如意的日子里,罗马代替我遭遇着更多的挫折,我的人,渐渐变得更加平和。
我终于渐渐明白,所谓“天地不仁”,其实正是这个世界的伟大和丰富之处。一味的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是没有意义的。
在许多不可控制的时运之中,努力站稳、行正,奋力向前,倒也如激流漂流一样,充满了惊喜和乐趣。
所以,倒不如就像铜板一般,红尘作伴,潇潇洒洒。
于是去年再来捡起这个故事写的时候,就开始遭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困难:
《老马记》继续罗马一黑到底的悲催史,到结束的时候,却越来越卡,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至于几个月下来,始终难以寸进。
和我老婆聊起这个故事,聊到那个我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想好的一片虚无的结局。她吐槽说:“罗马好可怜,他可能是个假的主角……你就不能让人家最后有点希望吗?”
那一下子,我豁然开朗。
以我现在的心态来说,真的很难再有年轻时的那种孤愤了。即使已经定好了方向,列好了提纲,但手往下写的时候,心还是会拒绝。
于是,这个故事有了一个有点意义的尾巴。
那一骑绝尘的飞驰,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铅幕后,但那不绝的蹄声,仍带着我的心,去到更远的地方。
我达达的马蹄,是留在远方的错误。
我不是过客,是个归人。
6、
关于《头文字H》,还有另外一个有趣的说明。
之前,我还写过一个系列“满江红”。里面写到岳家军中各个兵种,在岳家军解散后的愤懑和遭遇。其中包括弓箭手啊、扎枪队啊、刽子手啊、书记官啊……等等等等。
那么,罗马,其实是岳家军的传令兵。
在创作过程中,遭遇别的约稿,于是写了它的外传,岳家军别的兵种的故事。
结果造化弄人,写完前三集,终于要暴露罗马的岳家军身份的时候,我一下子把它停了这么久。
搞得现在“满江红”系列的篇数比它还多,谁是谁的外传都不好说了。
也是人算不如天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