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卷二十九)
2017-07-10时未寒
时未寒
第一章 除魔匡正
无双城中,城主杨云清毫无疑问是最有权力、最具威势的人,但身居高位者,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中,所作所为亦被传言无限放大,若论神秘感,当属他一文一武的两名手下:军师史书之、家将龙鸣谪!
史书之本是京师游戏风尘的奇人“君无戏言”,到无双城不到一年,杨云清就拜其为首席谋臣,几近言听计从;而龙鸣谪身为杨云清的贴身家将,并无官阶,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只知其武功极高,成名武器是一把短不盈尺的袖中小刀。此人无亲无故,相貌普通,木讷寡言,性格内向,与世无争,也从不干涉无双城的事务,似乎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家将,但正如他“袖里藏锋”的外号,在有记录可循,寥寥可数的几次出手中,对手非死即伤,无人全身而退。
而能够让龙鸣谪出手的唯一条件,只有无双城主杨云清的命令!
杨云清城府极深,雄踞无双城,拥兵自立,轻易不会与周围的势力产生冲突。可一旦交战,龙鸣谪就是那一记蓄势已久的拳头、那一把最犀利的战刀,也只有等他的袖中刀架在喉咙的时候,对手才会清楚杨云清的意图。
在威赫王征服中原的计划中,无双城正是首当其冲、必须要攻克的要塞,杨云清固是大敌,但毕竟其身在明处,正面对决威赫王全无所惧,反倒是史书之与龙鸣谪这两个隐身幕后的敌人更受他的关注。
相对来说,史书之只是个文官,何况来无双城不久,根基尚浅,他有信心在谋略上击败他;而像龙鸣谪这样看似简单实则难以捉摸的人,才是最难以应付的对手。可惜他用尽办法了解龙鸣谪的一切,却还是无法收买他,甚至打动他,金钱、权力、美色……對于此人皆无效用。
这个人活着似乎就只为了两件事,替杨云清杀死敌人,或是为了杨云清而死。
关于龙鸣谪,无双城有两条戏言。第一,哪怕杨云清命令龙鸣谪杀掉自己,他也决不会迟疑。第二,杨云清最亲近的人不是他的妻子林镜,也不是他的女儿杨霜儿,而是龙鸣谪!
虽只是私下流传的坊间戏语,却最能说明杨云清的信任与龙鸣谪的忠诚!
对于威赫王来说,武功高强并不足惧,袖中刀也未必敌得住分花刃与拂柳匕。龙鸣谪的威胁在于他的专注、他的执拗与他的忠诚,那才是无懈可击的可怖武器。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正横身拦在狭窄的谷口,守株待兔,静等威赫王与许惊弦投入罗网。
龙鸣谪一身黑衣,除了手持长柄战斧外,更无一丝多余赘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冽冰寒的杀气,直令山川折腰、阳光失色。
后面的追兵紧跟不舍,威赫王与许惊弦已没有时间思索对策,只能拍马飞驰,迎难而上。
在计划突围之前,威赫王曾经设想过许多情形,包括无法说服桑瞻宇,又或落入简歌的伏击圈,甚至被杨云清伺机突袭……他都一一做好了相应的后续准备,但叶莺与陈漠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身份提前暴露,不得不拼力杀出重围,疲于奔命,而目前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无疑是最坏的情形。
威赫王心知龙鸣谪意志坚定,悟魅图的策神之术本就对他难以奏效。何况在这般对冲交战的时候,也根本来不及施用,唯有凭武功强硬对抗。单以武而论,龙鸣谪将会是他渴求一战的对手,但此时此景,当他精疲力竭、人困马乏之际,对方却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更是占据了战略要地,一意硬拼,怕是凶多吉少。
但威赫王一代枭雄,久经历炼,纵然明知胜算甚少,气势亦决不可输,大喝一声:“惊弦退后,由我与他决一死战!”分花刃与拂柳匕分执双手,毫不犹豫地冲向龙鸣谪,只要对方被他气势所慑,稍有怯念,或许就能赢得一线转机。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威赫王已可看到龙鸣谪那冷峻的面容、讥诮的眼神,感受到那蓄势已久、喷涌待发的杀气。
许惊弦心头隐有疑惑,龙鸣谪无疑有备而来,但听说他最擅长的武器是一把袖中刀,但此刻却弃之不用,而是手执一把长柄战斧。虽说战斧势大力沉,胜于重厚,更利群战,但面对威赫王这样精于小巧腾挪的高手,反而有可能露出破绽,不知是否另有缘故?然而情势已不容他多想,他虽知合两人之力冲关自然把握要大几分,但以威赫王素来的骄傲,必不会答应。何况谷口虽只龙鸣谪一人,但其身后不知还埋伏着多少无双城的精兵,此际任何计谋策略皆无用,只能鼓起余勇,杀出一条血路。
他放慢马速落下威赫王两个身位,护住后路,手持断流剑,凝神留意周围。
在许惊弦的心里,虽然威赫王敌友难辨,但既然有过这几日的相处,又一起突围,就唯有同生共死一途。
他从未想过若是此刻置身事外,无双城固然犯不上招惹裂空帮这样的劲敌,但凭无双城主杨云清的结发妻子是暗器王林青表姐的关系,龙鸣谪亦不会与他为敌。
许惊弦眼见威赫王与龙鸣谪就要相触,霎时只觉手心全是汗水。他虽见识过威赫王的武功,但心知他这几日消耗巨大,伤势亦未恢复完好,已近强弩之末,更何况龙鸣谪也绝非可以轻易穿透的鲁缟……看双方互不相让的势头,恐怕一招之下分的不仅仅是胜负,还有生死!
其后追赶的叶莺见此情景,亦是大出意料,本想放缓马速坐山观虎斗,但几位师兄与视其若母的欧阳虹全死在威赫王手中的陈漠,一心手刃仇人,如何肯让他死在别人手中。
陈漠脚下施出暗劲,踢在马腹上,马儿一声长嘶,其势更疾,接连跨出几个大步,几与许惊弦的战马首尾相衔。
战马疾驰而至,相距十步。龙鸣谪高大而雄浑的身影不动如山,似魔君降世;威赫王面色坚定,双剑凭空相交,发出金戈之声,催人心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皮革、汗水、鲜血与钢铁的味道……
距离两丈,龙鸣谪双手隐生变化,将战斧略微提高半尺,虽是以步行对抗高速奔驰的战马,但他却凭借地利之便,呈现出泰山压顶之势,黑色的刃光如作势欲起的墨龙;而威赫王双手短剑高速旋转,泛起耀眼的银光,犹如两只在掌心中盘旋的蝴蝶。
瞬息间,双方相距只有一丈。威赫王蓦然一声长啸,双手齐抬,脱手掷出分花刃与拂柳匕,两柄泛着银光的短剑在空中画出灿烂的弧线,一左一右分袭龙鸣谪。
与此同时,威赫王足尖一点马背,战马疾驰不变,他却已腾身纵起八尺余高,双掌竖立如刀,直劈向龙鸣谪的头顶。
许惊弦看在眼里,心头暗赞。高手相较,不但需要利用天时地利,更需要窥准出手的时机。龙鸣谪必是早就计算好了威赫王的马速,待其驰近身畔一丈左右时方才出手,那才是最适合发挥战斧威力的距离,决不容威赫王欺入中宫。但威赫王忽然以短攻长,将两柄短剑当作暗器般发动远袭,正是出乎对手意料的高明之举。掷出的双剑决不可能伤到龙鸣谪,但只要打乱他的节奏,威赫王的双掌将会发出致命一击!
任何时候,威赫王都是一个可以精确掌握对手心理、善于以巧制拙的絕世高手!
一触即发之际,龙鸣谪的面上突现诡异的神情,身形突然一闪,竟然让出通路,分花刃与拂柳匕空中相交,溅出火花。
威赫王心头大讶,饶是他智谋盖世,也未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满以为将会与龙鸣谪硬碰硬的一击使在空处,气血翻腾,暗中调匀呼吸,腾跃的身形复又落在马背上,接过空中的两柄短剑,由谷口疾冲而出。
谁也没想到,身居要冲,看似欲博命一战的龙鸣谪竟会在最后关头让开通道,难道他果真被威赫王的气势所慑,不敢强阻?还是宁可把头疼的对手留给身后的埋伏?
叶莺与陈漠合骑已冲至谷口,眼前黑影一晃,龙鸣谪退又复还,战斧发出咆哮一般的风声,当头劈下。
他的目标竟然不是威赫王,而是其身后的追兵!
这是龙鸣谪集聚全身功力的猛烈一击,没有多余的招式,没有炫目的变化,唯有力量、速度与准确!斧锋掠处,似墨龙出洞,君临天下,百物俯首,势不可挡!
叶莺与陈漠齐是一惊,莫说他们对龙鸣谪全无防范,就算早有防备,乍遇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招,亦只有暂避其锋芒。而此刻人在高速奔腾的马背上,身不由己,根本来不及闪避。
金、银两道寒光齐射而出,金光是叶莺的眉梢月,银光则是陈漠的长剑。只盼能阻住那战斧片刻,换得一线喘息之机。但两道光芒在战斧那大开大阖,仿佛吞噬一切的黑光映照下,显得微弱而渺小,两人一马就如同飞蛾扑火般撞入那战斧织成的死亡之网中。
“当当”两声大震,叶莺的眉梢月断,陈漠的长剑断,战斧仿佛未受任何阻碍,仅仅稍稍一偏,本是照着两人头顶劈至,如今却是朝着肩侧。虽说并非要害,但看那战斧一往无前的势道,依然能把人劈成两段。
“当”!又是一声大响,却是许惊弦由一旁赶来,及时出剑,勉强格在高速劈砍而下的斧柄上。
许惊弦但觉一股沛然无匹的大力袭来,浑身剧震,胯下战马承受不起,口中狂吐白沫,四蹄一软,将他抛离马背。他躺在地上,脑中嗡嗡作响,口中溢出鲜血,呆望着漫天飞溅的赤血飞花落雨般飘洒而下,如坠噩梦……他出道至今,纵然迭遇强敌,却总能凭着机智的头脑、灵动的身法和旺盛的斗志与敌人纠缠不休,从未像此刻这般被震得两眼昏花、惝恍迷离,似乎五蕴六识皆脱体而去,加上整只右臂麻木得毫无知觉,恍惚间以为已被战斧斫断,顿觉心灰意冷,战志尽丧,暗叹一声,闭目待死。
这是毫无花巧的一记硬拼,但许惊弦因欲救叶莺而仓促出招,只来得及运起五成功力,何况从侧面接挡,远不及龙鸣谪正面蓄势出手,不免吃了大亏,若非战马替他承接了大半劲道,这一击足可令他昏厥。
幸好断流剑乃是削铁如是泥的宝刃,又正格挡在战斧的柄端七寸最难发力之处,在强力的撞击下,锋锐的剑锋把斧柄削断,斧头脱柄而出,偏离原来的线路,堪堪从叶莺与陈漠身侧掠过,却将他二人坐下战马一劈为二。
满天飞溅的马血中,还飘着叶莺的几缕发丝,实是惊险万分,只要再有毫厘之差,就是断首裂身之祸。
龙鸣谪这一招叫做“三潭映月”,名虽风雅,却是霸道无匹的狂猛暴烈之式,乃是他师门不传之秘,号称“凝元神之怨念,集天地之精华,聚神鬼之灵力,灭世间之魂魄”, 需要静心养气两个时辰之久方可施展,一招出手,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看似简单的一斧劈下,实则内蕴三层劲道,第一层破开对手防御,第二层击溃对手护体内力,第三层才是最致命的毙敌之招。
叶莺与陈漠抵挡住第一重劲力,兵刃皆被斫断,身体倒是无碍;许惊弦接下第二层劲道,被震得人仰马翻,若非断流剑锋利将斧削断,一旦被第三层劲道击中,便只有殒命一途。
叶莺从马背上落下,在地上几个翻滚站起身来,惊魂未定之际,却见许惊弦躺在一边,口角溢血,双目紧闭,还道他已丧生龙鸣谪之手,一时心头大恸,以往虽有无数怨意,霎时尽化乌有。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将许惊弦揽入怀中,哭叫道:“惊弦……”
陈漠当日在无双城化装为乞儿欲掳杨霜儿为质,就是因为忌惮龙鸣谪而不得不更改计划,今日一战,惧意更甚。但唯恐叶莺有失,连忙上前护住,手中半截断剑斜指龙鸣谪,防他再度进击。
龙鸣谪并未认出面前这个沉默不语的少年就是那日在无双城的小乞儿,他英挺的面容上沾了不少马血,神情冰冷,一如从地狱现身的魔头,锋锐如刀的眼神冷冷望向三人,却再无出手之意。他得到的命令本就是阻截追兵,何况一招“三潭映月”出手,亦是大耗元气,暗中调停。
许惊弦从昏愕中乍然惊醒,软玉温香,如花面容,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昨日,心头的束缚在这一刻解开,真情流露:“莺儿,能再见到你,真好!”
“臭小子,你……你没死啊!”叶莺神情一变,先喜后怒,一把将许惊弦抛下,复又一掌掴在他面上,“没死最好,留着命让本姑娘来取……”
许惊弦手捂脸颊,愕然道:“我如何得罪你了?在那九幽府中为何不与我相认,我一直以为你已在飞泉崖……扶摇可与你一起?”
“不必说了。今日你救我两次,以往恩怨一笔勾销,我不杀你,以后也再不认得你。哼,扶摇也不会再认你当主人……”或许连叶莺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对许惊弦有那么多的怨意,她心头也知道,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况且他与水柔清相识在前,自己原无资格质问他薄情寡义,但不知为何,想到曾经与他共患难的那段时光,再想到他与水柔清之间卿卿我我暧昧难言的神态,胸口就如被重击,哀痛化为愤怒,只希望从没有认识过他……
许惊弦还想再说,忽觉两道目光由旁边射来,一道隐含敌意,另一道却是充满着探究。
奇怪的是敌意的目光来自陈漠,龙鸣谪却似乎对他另有兴趣。
“剑没有脱手,很好!能在我全力出斧后不死的,阁下是第一人,你是谁?”龙鸣谪开口发问。
许惊弦起身察看,却见右臂依然完好无损,断流剑亦未脱手,只是虎口震裂,麻木难当,当下剑交左手:“龙兄过誉,在下许惊弦。”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裂空帮的小帮主。难怪……”龙鸣谪恍然有悟,神色微变,霎时仿佛多了一份敌意,或是在他心目中亦当那个名动江湖的“明将军克星”是一大劲敌吧。他狭长的眸子从许惊弦的面上转向断流剑,淡淡道,“好剑!”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若无宝剑,此刻对方就已是一个死人了。
自從成为裂空帮主之后,许惊弦受过不少怀疑与诘问,却还没有人叫过他“小帮主”,而龙鸣谪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这般老气横秋的语气,许惊弦不由哭笑不得,感应到对方语气不善,傲然道:“龙兄虽然高明,但刚才只是出其不意,要想杀我,只怕还要费上一番工夫。”
“你不是与威赫王一路么?我为何要杀你?”龙鸣谪言虽如此,但他的右手松开断斧,拢于袖中不见虚实,或是正紧握着赖以成名的“袖中刀”。
许惊弦一窒,眼望叶莺与陈漠:“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叶莺抢先道:“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而一旁的陈漠亦朝旁挪开半步,仿佛要与许惊弦拉开距离,表明态度。
许惊弦气得满嘴发苦,却也无可奈何,一摆长剑:“总而言之,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在场的任何人!”
龙鸣谪冰冷的神情中露出一丝揶揄之意:“我得到的命令是除了威赫王之外,不允许任何人通过此谷口。只要你们留在原地,大家就相安无事。后面的人也一样。”左手轻摆,谷口上方的山顶上顿时现出近百士兵,人人手持长弓,利箭搭弦,直指来路。而龙鸣谪的右手,一直没有露出来。
身后蹄声与呼喊声不断传来,桑瞻宇的手下亦在逼近,但远远望见谷口中的埋伏,尽皆放缓了马速。
威赫王掉转马头,朗声道:“虽说不曾与龙兄打过交道,但纵然你我不算敌人,至少也谈不上是朋友,何故如此?”
龙鸣谪道:“在下只知服从城主之命。”
“杨云清如此公然行事,不怕朝廷问罪么?”
“奉命行事,不问缘由。何况城主自有分寸,对外也只会宣称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威赫王亦不再追问究竟:“许少侠与我是同路,叶姑娘与那位小兄弟亦与其后的追兵并非同谋,让他们几人通过谷口后自便,可好?”
龙鸣谪静默良久,忽侧身让路:“请!我还可借你三匹马儿代步,速速远离此处,不得耽搁。”
威赫王事实上也只是试探发问,却未想到一向忠于杨云清命令的龙鸣谪竟会通融,心中惊讶,却只说了一个字:“谢!”
“不必谢我,我有条件。”
“龙兄请讲。”
“今日未能与威赫王交手,深以为憾。不日后沙场相逢,还望给我一个正面对决的机会。”
“好!你我一言为定。”威赫王对许惊弦一招手,“走吧。”
许、叶、陈满腹疑惑,三人通过谷口,果见一旁停着几匹马儿,鞍蹬齐备,一位老人在旁守候,头戴箬笠,身着布衣,只是寻常百姓的装束。恭声道:“有请诸位上马。”
威赫王问道:“老人家是无双城的人么?可曾见过城主杨云清?”
老人摇头:“什么无双城和杨云清,从未听说过。”无双城与杨云清之名天下皆闻,他竟然能说出这般谎言,与其说是明目张胆地否认,更像是一种你奈我何的轻蔑。
威赫王哈哈大笑:“宁任天下人说三道四,依旧我行我素,果然是杨云清的风格。”不再搭理老人,仔细检查后换上一匹好马,当先行去。
出了谷口,前方仍是一条长长的狭谷,四人分为两组,威赫王与许惊弦在前,叶莺与陈漠在后。周围虽只有几位士卒,但树林中不时透出刀枪的寒芒,不知还有多少埋伏,饶是陈漠对威赫王恨之入骨,亦知此前情形下不宜发难。
威赫王悠然道:“我们都知道这些人是无双城的士兵,他们却另做装束,遮掩痕迹,似乎只要不当面说破,一切就当从未发生。杨云清此举到底是掩耳盗铃,还是欲盖弥彰呢?嘿嘿,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居然猜不出来……”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但疑惑留在每个人的心中。虽战火未起,但离昌与中原日渐交恶已是不争事实,杨云清就不怕东窗事发,朝廷治他通敌之罪?莫非他已打算投靠威赫王?
威赫王叹道:“久伏而不疲,深藏而不殆。这些士兵皆是精锐,看来想要攻下无双城,还需要大费我一番周折。”
无双城地处离昌与中原的交界,边境时有冲突,双方不乏敌意,他故意以此言语挑衅,却依然无人回应。这些士兵应当都得了龙鸣谪的命令,只准通行,不予答话。
身后隐隐传来几记呼喝,却未闻喊杀之声。想必桑瞻宇的手下被龙鸣谪所慑,终不敢硬闯。
四人出了谷地,沿途再不见伏兵,前方横着三条岔路。
威赫王道:“今日之局出乎意料,大家不打不相识,亦算一场机缘。不知叶姑娘与这位五星锁的小兄弟可愿与我化开昔日恩怨,若愿携手共创大业,在下必将竭诚以待。”
叶莺冷哼一声:“对于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家伙,我不谈条件。”又瞪了许惊弦一眼,打马往左首边行去,陈漠虽不甘心,但知以二对二,全无胜算,何况兵刃亦断,锐气全失,亦只好随叶莺而去。
威赫王嘿然道:“这位叶姑娘好厉害的口舌,卖主求荣想必是骂我身为汉人而助离昌,而这忘恩负义四个字,大概就与许少侠有关了。”
许惊弦苦笑,却也佩服威赫王的潇洒心态,方脱险境,浑若无事,不但自嘲,还顺带调侃自己一下。
“也不知叶姑娘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选的道路正是通往白松城,大概以为我终会回大军,沿途伺机再找机会伏杀我吧。却不知我们会走另一条路。”威赫王以手相指,“右边通往无双城,而沿中间这条路再行三十余里,即可抵达冬归城。”
许惊弦忍不住发问:“与叶姑娘一起的那个执剑少年是谁?她又为何要杀你?”他曾听齐生劫说过叶莺与墨留白同行塞外,但墨留白的兵器是一支铁笔,而年龄亦应近三十,自然不会是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他却不知,其实早在数天前在泾阳城中与史书之会面时,陈漠就一直在附近观察他。
“那个少年是塞外杀手组织五星锁的钥匙,哑而不聋,手底下功夫也不弱,还曾伤了我一剑。他的师门被我所灭,故一意寻仇。至于叶姑娘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具体情形我也不知,或是墨留白的缘故吧。上次她与墨留白在无双城郊伏杀我,画中留白被我所伤,短期内难以复原,若今日他也在场,倒还真是棘手。”复又一笑,傲然道,“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太多,我也懒得询问情由。”
“那么有些人为何救你,也不想知道原因么?”
“你是指杨云清吧?按说他足有一百个杀我的理由。不过听那龙鸣谪的口气,似乎迟早要与我疆场相战,他是最懂杨云清心思的人,以此看来无双城并无降离昌之意。但既然如此,就更不应该救我,就算不落井下石,也不至于替我抵挡追兵吧,我实在是弄不懂杨云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许惊弦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或许是因为……你的妹妹?”
威赫王沉静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你是说涤尘?她在无双城么?”
“当初恒山一别,我们约好分头前往无双城会合,我虽先出发,但在潼关耽搁了几日,又绕道塞外,也许她已到达了无双城。或是因为她的原因,杨城主才命龙鸣谪出手相救。”
威赫王沉思片刻,决然道:“不可能!你与凭天行去天壑关的路线是临时决定的,我若不是派人一路跟踪,也掌握不到你们的去向,而若非我部下出了叛徒,简歌也不能提前设伏,涤尘无法预料到我会遇险。而最重要的,哪怕生死一线,南宫世家的人也决不会向人求情!”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神情倨傲。
许惊弦亦觉威赫王言之在理,对于杨云清不可理喻的行为实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天性洒脱,对于想不通透的事情亦不会去强行求解,反正真相最后总会大白天下,多思无益。但对于威赫王来说,杨云清是他迟早要面对的敌人,若是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这一仗岂不是未战先输了三分,只怕苦苦思索不休。
威赫王忽面露不悦之色,冷然道:“这几日相处,为何从没听你提及涤尘会来无双城之事?”
许惊弦听出他对自己颇有埋怨之意:“我为何要告诉你?反正你如今自认是威赫王,与南宫世家再无瓜葛。”
威赫王抚额而叹:“实不相瞒,或是因天魅凝音之故,每当我听到涤尘的名字,都会头痛如裂。但她是我最后的亲人,哪怕我此生再也不能见到她,但亦会始终关注着她的一切。”
“难道你不想再见到她么?”
“我目前所做的一切,虽有自己的道理,但终是与祖训相悖,涤尘与我同样倔强的性子,我既不能说服她,见之何益?倒不如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自会明白我的苦心。”
“但你可想過,在宫大哥的心目中,你始终是南宫世家最优秀、无可替代的那个人,如果你中途失败,她就会一直误解你,岂不是终身抱憾?”
“所以,我决不会失败!”
许惊弦耸耸肩:“每个人在行动前都是如此自信满满,但最后谁又能事事如愿以偿?譬如此次突围,你以为是自己的成功么?就算没有龙鸣谪,我们最后怕也是与桑瞻宇的手下血战一场,后果难料。”
威赫王一叹:“我的计划并无疏漏,但却忽略了那些难以控制的因素,比如叶姑娘与钥匙的突然出现,就彻底扰乱了我的方案。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教训:任何精心的布置,都有可能被一些意外发生的情况而打乱。日后在沙场上,亦不得不提防。”
“所谓天意难违,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防无可防。”
威赫王哈哈一笑:“果然不愧是《天命宝典》的传人,说话都透着昊空真人的味道。”他面容一整,“我不想在此刻见到涤尘,就是不愿让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情动摇我的决心。”
“既然会动摇,那就只能说明你的决心尚不够坚定!”
威赫王再叹:“你说得不错!虽然当上了离昌国师,大权在握,数十万雄兵任我差遣,但许多时候,我都在扪心自问,我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许惊弦第一次感觉到威赫王吐露心声,轻轻道:“其实我故意不告诉你宫大哥去无双城之事,那是在我心底有一个期冀,希望乍见至亲之人的震撼,或能令你重新变回南宫逸痕。”
威赫王身体一震,眼望远山,良久不语。隔了许久方才怅然道:“可惜,一切都已太晚,对我来说,南宫逸痕早已死去,纵然大功告成,卸甲归隐后,恐怕也找不回当初的少年情怀。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不能回头,一如你再也无法与叶姑娘重续前缘……”
说话间两人行出三四里路,来到一处山峦前。
威赫王停马:“过了此山后,前行五里往东转,再穿过一片沙漠,就是冬归城了。”
许惊弦但见那山中林阴密布,烟气缭绕,浑若仙境;山石叠嶂,错落有致,似藏百万雄兵,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既有深幽清雅、旷达自若的恬淡,亦不乏壮怀激烈,金戈铁马的朗落。凝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威赫王微微一笑:“你应该很熟悉这地方,因为你背上的偷天弓,就是在这里炼成的!”
许惊弦耸然动容:“引兵阁?”
“不错,这里正是引兵阁。本是笑望山庄的后山,但十年前明将军大军横扫塞北,笑望山庄亦付之一炬。”
许惊弦想到义父许漠洋曾告诉自己的种种往事,又想到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在南征乌槎途中自尽,不禁心头唏嘘,感怀不已。
岁月荏苒,尘世无情,任你是神功盖世的英雄,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往事,到最后都会被时光淹没,仅留下淡淡的记忆。
威赫王道:“我还要再问你一次,是否愿意与我携手,共争天下?”
许惊弦脱口问道:“这样的话,你是否也对桑瞻宇说过?”这是他心头始终未放下的一件事情。
威赫王脸色一沉,目光寒如冰剑:“你以为这是我诱使他人替我效力的条件么?你这样想,不但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自己。”
“不要误会。我猜锦夫人应该就是桑瞻宇的亲生母亲,凭你和锦夫人的关系,辅她爱子登基岂不是顺理成章!”
威赫王微吃了一惊:“我知道在潼关你曾见过锦夫人并与她交手,但那时在黑夜,她又是易容前去,你如何能看出来?”他虽没有直接承认,但语气已肯定了许惊弦的猜测。
许惊弦一笑:“我可不是凭他们的相貌推测,只是碰巧知道一些事情,再加上一点点想像力罢了。”
威赫王怔了半晌,忽然低声叹道:“我第一次由衷地佩服苦慧大师了!”
看似毫无根由的一句话,许惊弦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意思:威赫王或许之前对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尚是半信半疑,但见到许惊弦仅仅利用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信息就组合成了事件的真相,显露出细致的洞察力与丰富的想像力,确信他就是谶语中的真命天子,方才有此感叹。
许惊弦虽对天命谶语心生排斥,但能得到威赫王如此赏识,心头亦觉飘然。
威赫王正色道:“锦夫人对我有恩,我助桑瞻宇一臂之力亦在情理之中。但桑瞻宇此人自负好胜,性格激烈,真要扶他上位,假若事事如意,或还能做个好君王,一旦稍遇挫折,必将迁怒于人,成为一个暴君。事关天下之安危,我岂可如此草率?他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我的人选。”
“那位北魏拓跋后人又如何呢?”
威赫王沉吟:“在我的悉心教导下,他会是一个好君王。但却不知一旦我离开后,他又能否独当一面。”他定睛望向许惊弦,“而对于你,我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威赫王简单的话语中包含着极大的诱惑力,即便许惊弦对于权势地位并无所求,亦忍不住为此心中怦然一跳。
许惊弦努力排除杂念,静神凝声道:“那请威赫王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离昌国?御泠堂虽被江湖名师正派视为邪道,你祖上南宫敬楚可是唐朝大将军,堂堂汉室名将之后,如果只是想证明自己有辅佐明君登基的能力,你完全可以找个汉人,何必要与蛮夷为伍,反倒掉过头来打我汉人的江山?”
威赫王漠然道:“只因那时我为了寻找悟魅图来到塞外,适逢其会罢了。假设悟魅图藏在江南,那亦有可能我率人在江南起事了。”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也不是你的真心话。不错,数年之前,离昌只是塞外诸国中根本不起眼的小国,能有今天之势,可以说全凭你一己之力。但这仅仅证明了你有能力去开创一份基业。但是,纵然赢在才气上,却亏于大节。这样的人,我不想与他共谋。”随着思绪清明,许惊弦的言辞亦锋利起来,“想说服我,你还需要更好的理由。”
威赫王面色一沉:“自从我懂事以来,就被父亲告知了先祖遗命。从那时起,除了习武之外,我读了许多行军布阵的兵法、安邦定国的韬略、整治朝政的纲要……带兵打仗是与对方主帅的博弈,当彼此实力相当时,谁能先一步洞察对方的意图,就可以料敌先知,战无不勝;而只要体恤民情,通晓民意,深悉百姓疾苦,亦可安邦定国;在朝中为官,因为要与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打交道,既需要有原则,亦需要懂得变通,时而铁腕,时而怀柔,上迎圣意,下聆众听,这些固然艰难,但只要用心去做,终可遂了心意。
“如此过了几年后,我自信一切都已在掌握中,雄心勃勃制订了一整套计划,万事俱备,只需联络明将军,再加上我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精兵强将,就足可达成千年未竟的天后遗命。而彼此抱负相同,想必也可顺便与四大家族化敌为友。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父亲,但他却没有给我任何意见,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去试试看吧。然后他借故远游,令我暂代堂主之位。尽管父亲的口气并不看好我,但他毕竟给了我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我赌着一口气,一心想等他远游归来看我大功告成,于是加紧执行我的计划……然而,却不知想易行难,且不说在联络四大家族时遇到的重重阻力,即便是明将军本人的心意,我也根本捉摸不透,甚至在御泠堂里,竟也出现了各种反对的声音。我那雄心勃勃的计划,最终就在各种看似毫不起眼的推托与借口中,就此搁浅了……”
虽说许惊弦知道天命谶语之后,对辅佐明将军争夺天下之事颇觉反感,但此刻听威赫王娓娓道来,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竟然还忍不住替他觉得遗憾。南宫世家的子弟总有抓住人心的本领。
威赫王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在我之前,无论是御泠堂、昊空门,还是四大家族,皆出现过不世之精英人物,但为何终其一生,也未能完成扶明氏后人夺取天下的心愿?而事后我才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更为详尽的计划,同样遭到了失败,他让我重走他的老路,并非只是单纯的考验,而是另有深意,希望我能从中反省出一些道理。”
“那你体会出什么了吗?”
“嘿嘿,那时年轻的我心高气傲,心里容不下失败,眼里却只看见了失败,更谈不上反省。那之后的几年,我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亦不再管理堂中事务,颇有些自暴自弃,于是亦外出游玩,借以散心。
“一日来到豫北的一个偏远小镇,却见镇上民居皆是大门紧闭,偶有几个百姓见到我亦是匆忙闪避,面有忧色。我心知有异,便去询问,起初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后来终于有位老人告诉了我真相。原来小镇中有一个黄姓财主,仗势欺人,鱼肉百姓,通过各种手段将镇上大部分田地与房产据为己有,百姓多成了他的长工,而且稍有不遂心意,便私设刑堂,简直就是一方恶霸。我大惑不解,问老人为何不去报官,老人却道:‘那黄员外早与官府勾结,县令受了他的好处,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一旦去报官的人,回乡后就会被黄员外私刑惩治,久而久之,大家敢怒不敢言,只要能混口饭吃,也就将就过日子吧。
“我心中大怒,当晚就潜入那黄财主的家中,原以为此人恶霸一方,必是有些本事,至不济也会请几个高手护院,谁知不但黄员外本人弱不禁风,就连他请的数十个家丁也全不是什么武学高手,被我三拳两脚打倒几个,又折断了为首之人的胳膊,其余人见事不妙,皆一哄而散。
“当晚我将黄员外好一顿教训,直至他痛哭流涕,答应痛改前非。第二日,我把他五花大绑在镇中,当着所有百姓的面,令他自承不是,并将家产的一半散给大家。我见那些百姓有些畏缩,想必是怕黄员外事后报复,就假意称自己其实是京中私访的官员,回京后就上报朝廷,若是黄员外再犯,必砍其头。百姓们这才如释重负,高呼青天老爷。我耐不过他们的热情,瞅个空悄悄离开,任由他们惩戒那黄员外……”
听到此处,许惊弦不由面呈微笑:“想不到威赫王亦有如此侠义的一面。”
威赫王却是苦笑一声:“事情并没有完。过了几日,我放心不下,重回到那个小镇,心想只要那姓黄的胆敢事后报复百姓,我必杀之。谁知……却看到了全然出乎意料的一幕。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天,百姓们一拥而上,先是抢光了黄员外的家产,其后不知何人带头,开始殴打泄愤。结果,黄员外就这样被众人活活打死了。他的家人也被逼得背井离乡,逃得不知去向。”
“啊!”许惊弦失声惊呼,万万未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官府可曾介入,杀人者是否被抓了起来?”
“无人自承是凶手,亦无人指控。黄员外平日作威作福,积怨太深,只怕连镇上的老婆婆都朝他扔了几块石头,总不能把全镇的百姓都拿去法办,法不责众,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威赫王目光炯炯,“你从这个故事里想到了什么?”
许惊弦喃喃道:“黄员外虽然胡作非为,但或许罪不至死,那些乡民太过冲动了……”
威赫王叹道:“我震惊之余,亦想不出善后的方法,只得一走了之。但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或许起因在于我,若非我假称自己是私访的京官,那些百姓或许也没有这么大胆子……是的,黄员外虽然有过失,但罪不至死,他的妻儿更是无辜,而我则给他们带来了灾祸。我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来到一个深山中,整日不吃不喝,为了赎罪,也为了静心地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醒悟过来,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包括我那失败的计划。原因是,我從没有想过,人性,原本就是如此的贪婪与邪恶!”
“此话怎讲?”
“那些百姓看似都是善良的人们,所以饱受黄员外的欺压,但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播着一颗邪恶的种子,只是没有机会让种子发芽开花。而我,给他们的种子浇了第一杯水。推而广之,人性本就如此,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人看似一心辅佐明将军登基,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计划,估算着自己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冒多大的风险,得到多少利益。在权衡之中,他们选择了观望,所以,我的计划才会实行得那么艰难。”
许惊弦叹道:“你想得太绝对了。”
“不!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从那之后——当我通透人性本恶这个真相之后,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行事风格。我将给每个人机会,在代价与利益之间,我心中自有一杆秤,也给对方充分的选择。就这样,我终于一步步走向了成功。而这,才是父亲真正想让我学习的东西!”
“不!”许惊弦朗然道,“我不相信人性本恶,你只看到了他们最坏的一面,但并不能就此否定所有。无论是那些平民百姓,还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武林高手,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依然有善良和正义的种子。”
“诚然,我承认人性有骄傲和荣誉的一面,但都是来自于一时的冲动,或是年轻气盛,或是被血性激发,可一旦成长之后,冷静下来,都是镜花水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实为千古不变的真理啊!”
许惊弦内心并不赞同威赫王的观点,突然想到了离望崖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棋局,双方无论正邪,皆是身为“棋子”慨然赴义,或许那是一种愚忠,但何尝不是人性中的一个闪光点?只不过,那一场棋局太过惨烈,就连水柔清之父莫敛锋亦身殁此战,而他又是亲历其事的始作俑者,纵然想以此为证反驳威赫王,话到嘴边却是一窒,再也说不出口。何况人性本质是善是恶本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他不愿意在此事与威赫王分辩不休,冷然道:“刚才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替离昌国效力的理由,你却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和一番大道理,是否有些离题了?”
威赫王道:“故事是个引子,大道理也只是个前提。我虽认定人性本恶,身为人类一员,我亦不能免俗,但却对此深恶痛绝。而当我来到了塞外,接触到那些异族人后,方才醒悟。汉人太重私利,远不似塞外民风淳朴而宽容,那是因为塞外苦寒,更多注重生存而非享乐,唯有将异族引入中原,与汉人通婚联姻,或可一改汉人积累多年的天性。”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所以,表面上我助外夷入侵中原,事实我是为除却汉人的心魔而战!”
许惊弦瞠目结舌,且不论这个道理是否成立,威赫王都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见解的人物。理性与疯狂之间,仅仅相差一线,但那些名垂青史的不世英杰,或许大都如此吧!
威赫王肃声道:“这都是我久驻心中不虞对人讲的话,告诉你是因为信任,更希望你能助我共创盛举,成就历史!”
“历史是用笔墨写成的,而不是鲜血!”
“你错了,真正的历史,恰恰才是用鲜血写下的。史学家们只不过用笔墨美化它,好让大众可以接受,但却改变不了历史的本质!”
许惊弦陷入沉思。
威赫王当他意动,继续道:“我从不愿意勉强他人,但却不忍见璞玉蒙尘,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生来就有他自己的使命,一旦错过,贻误终身!”
许惊弦蓦然抬首:“如果没有天命谶语,你还会如此眷顾我么?”
威赫王沉吟道:“当我对你有足够的了解后,依然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许惊弦喃喃道:“明将军克星,天命谶语的预言,我就这样被你们一步步推着走,好像一定要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才行?”
“男儿在世,自当有所追求,成就一番大事业。小到开宗立派,大至开国创业,岂不快哉?”
许惊弦却道:“那是大多数人的理想,却不必强加在我头上。自从有了这个‘天命谶语,每个遇到我的人都对我有着各种各样的期望与要求,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人。”
威赫王一愣:“你想如何?”
许惊弦心中突然泛起水柔清的影子,其实他只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心中的玉人相依相守,直到生命尽头……但这话却是羞对威赫王说出来,他只是清朗一笑:“抱歉,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守住这世间的正义与真理。你既然为除魔而战,那我就只为匡正而战吧!”
在威赫王的眼中,许惊弦一直是个表面谦冲,实则内心凛冽不羁,气质桀骜不驯的少年,但到这一刻,才陡然发现,在他的骨子里,还有那份朗照乾坤,磊落日月的浩然正气。
威赫王知他一言九鼎,既然开口拒绝了自己,就决不会再更改,唯有暗地无奈一叹:“那么,我为除魔,你为匡正,也算殊途同归,纵然不能合作,但也希望日后不会为敌!”
但愿如此!许惊弦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第二章 黄雀在后
话不投机,两人伫马在引兵阁前,陷入了沉默。
一阵惬意的微风拂来,起伏的山峦连着远空的浮云,仿佛延绵不绝,寂静的山谷中唯有飞鸟长鸣,草虫低啾。耳边是鸟语,鼻中是花香,眼前是锦绣,经过了浴血厮杀后,面对如画景致,本是最适合放松的时候,但他二人却各怀重重心事,无意欣赏。
或是因为遇见了叶莺,或是因为提及天命谶语,或是因为方才对威赫王说起自己的抱负与追求……许惊弦忽然想到了水柔清,天壑关分别后,再也没有她的音讯,虽说相信凭天行一定会照顾好她,但心中那份牵挂却久久挥之不去。算来不过分别几日,感觉就像过了数年,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她就在身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心头就会觉得无限安宁。
他仰望深邃的天空,怔怔看着远天一片浮云,但觉那云朵中隐隐显露出一张人脸,依稀就是水柔清的模样。回想与她从童年结识到如今心心相印的诸多事情,不由嘴角噙笑,思如潮涌,神志恍惚,心神游游荡荡不知所终,浑噩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缕清风吹起衣襟,方才惊醒。而眼中只是空濛的天穹,那片神似水柔清的流云早已变换方位,再也找寻不到,而自己却是神思不属,懵然不知,不禁哑然失笑……
陡然间心中一动,一丝灵觉浮上脑海:风儿无形无迹,云彩虽是有质之物,却唯有借助风力才能翻滚变幻,演化成各种形貌,二者之间似有着一种微妙而难以言述的关系,风以云动而显,云以风吹为力。假如有一种内功心法,以内力驱动招式,就如清风吹动浮云,那又会是什么情形?
这是一种与传统武学道理相悖的理念。每个初入师门的学徒都听师父教过:华丽的招式是外表,深厚的内力是根基。只有将内力修炼到一定的境界,才可以发挥出招式的威力。再精妙的武功,若是软弱无力,将无法给对手造成伤害,但是若无巧妙的招式,空有一身内力,屡屡出手却不能击中对方要害,亦是无用,正如一身蛮力的莽汉斗不过精通武技的弱质少女。所以习武欲有所成,必须内外兼修,拳脚与兵器到处,其中所蕴内力亦随之而至。
但依许惊弦所想,将不局限于固定的招式,而是凭着弈天诀先找出对手的破绽,再任由内力的牵引,自然而然地施出招式,攻敌之必救……
正所谓无招胜有招,没有了招式的限定,只要“力”所能及,天地万物皆可被己所用,亦令对手难以判断攻守的线路。
事实上这种全新的武学理念并非他第一个提出来,之前有许多武学大师都曾想过这个问题,但皆出于思而止于行。最大的障碍不在于没有如臂使指的内功修为,而是无招固然令对手防不胜防,但亦令自身的防御漏洞百出,一旦进攻不利,被对手抓住破绽,不免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可是,这一切对许惊弦来说都不是难题。因为他不但任督二脉皆通,将蒙泊国师数十年的内力化为己用,内力之强足可比肩数大宗师;当年暗器王林青教给了他各门各派的武功口诀,令他的武学见识远超常人;又由黑二那里习得阴阳推骨术,则可以提前判断对手的动向,从而料敌先知;自幼精研的《天命宝典》则赋予他通领全盘不拘局部的意识;再加上“致虚极、守静笃”的弈天诀法,一意求和而不求胜,先立足于不败,再徐图进击的后发制人之道……
以上种种,缺一不可,才能完美地把这种理念于实战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他越想越是兴奋,口中喃喃有词,手中比画着,力随意动,澎湃的内力在则在他体内循环不息。
他这些年经历种种奇遇,习得各种新奇别致的武学,但始终都是前人之见地,并无自己的体会,而直至此刻,才终于将各式杂学融会贯通,有了属于自己独创的武学理论。
短短的一刹那, 他的心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踏入一个全新的武学天地,进境之快,可谓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
威赫王本在想着自家心事,忽见许惊弦时而皱眉沉思,时而面现微笑,到最后更是手舞足蹈起来,奇道:“你做什么?”
许惊弦含笑收功:“没什么,只是突然解决了一个问题。”
威赫王见许惊弦虽与平常无异,但面上隐隐现出神光,神情上更是无比自信,而举手投足间隐蕴玄力,已猜出究竟:“好小子,想必又悟出了什么新招,看来陪我突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不过就算威赫王见多识广,却也料不到许惊弦并非仅仅悟出新招那么简单,而是在武学境界上有了飞跃,虽然尚须时日磨砺,但就凭他此刻在武学上的突破,比起当世任何一位宗师级人物亦不遑多让。
威赫王叹道:“我已习惯了威赫王的身份,再也不是当年的逸痕公子,思考再三,此时还是不便与小妹涤尘相见,你我就此分别。希望你能替我轉达歉意,并努力让她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不过,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们说好脱围后公平决战一场,从而决定金角鹿冠的归属。”
威赫王不为所动:“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偶尔创出一记新招,就能够赢得了我?”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后才知。嘿嘿,我刚刚想到了一招‘风云,也正好请你指点一下。”当日在潼关城,许惊弦望着漫天的繁星与城市中的灯火,悟出了“星火”,而今日在引兵阁外,则是清风与流云给了他突如其来的灵感,故得此名。
威赫王神情冷漠:“你未答应我的条件,我又凭什么答应你?”
许惊弦愕然:“你是堂堂离昌国师,也会出尔反尔么?”
“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一件事,免费施舍与馈赠很难得到珍惜,所以任何东西都不能免费送人。正如我给士兵胜利的和荣誉,他们才会付出忠诚与尊敬,我给离昌国带来强盛,他们才奉我坐上了国师的宝座。你若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就必须付出代价。”
“你想要什么代价?”威赫王的态度激怒了许惊弦,喝道,“若你真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击败我,哪怕技不如人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但若想用阴谋诡计从我这骗走金角鹿冠,却是休想!”
“对我来说,人的一生就是一场赌博,你既然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那么可有胆量与我赌一场?”威赫王微一沉吟,目光落在许惊弦的身后,“我可以与你公平一战,我输了,金角鹿冠归你,但你若负,就把偷天弓交给我!”
许惊弦一撇嘴:“你倒打得如意算盘。金角鹿冠本就是我的,凭什么还要把偷天弓当作赌注?”
“神器宝物,有德者居之,你我都只是暂时的保管者,何敢大言不惭说是‘我的?”
“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利……”许惊弦缓缓拔剑,“不留下金角鹿冠,那就只好得罪了。”
威赫王大笑:“你若想从我背后出剑,那就下手吧。”他算准了许惊弦的侠义心肠,决不会从背后伤人,转身欲行!
“站住!”许惊弦气苦,威赫王心性骤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南宫逸痕,着实不可理喻。
他沉思一番,自信决不会输给威赫王,长吸一口气决然道:“好,赌注就如你所愿,你我公平一战。但若你再施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天涯海角也必与你纠缠到底,至死方休!”
威赫王哈哈一笑:“那我们就在引兵阁内一决胜负吧!”驰马当先行去。
其实威赫王迫使许惊弦把偷天弓当作彩头倒未必出于贪心,而是心知对方既然不愿与自己合作,日后迟早会成为一大劲敌,不如趁他羽翼未丰之际给予挫折,日后再度相遇,无论是敌是友,心理上无疑都可占得上风。
此人谋略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崎岖的小道,穿过幽暗的森林,进入山谷,一股清芬的药香扑鼻而来,林中却不见人迹。
“引兵阁”以阁为名,其实不过是山谷中一间小亭子。亭身虽以上好的桐木所制,但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淋,早已破旧不堪,远远望去摇摇欲坠。但再走近几步,就隐隐感觉有一股气势扑面而来。
亭子左右挂着两幅对联,依稀还能辨认出字迹,上联是:绝顶攒兵引宫潮,四壁皆清妄偷天。下联是:重帘不卷燕市冷,万马齐暗应换日。
许惊弦虽听义父提及过这副对联,知是巧拙大师亲笔所书。听时尚不觉得什么,但此际望见真迹,感悟实多。联中不但暗合偷天弓与换日箭,竟还有绝顶之名,不知当年巧拙大师是否早就看清了冥冥中的命数,才留下这样一幅看似简单,实则暗蕴深意的对联。
威赫王未想到在这里竟会看到“偷天”之名,似非吉兆,心头一凛。故意以言语给许惊弦施加压力,冷然道:“你可想好了?我知道这把偷天弓是暗器王的遗物,应是蒹葭掌门骆清幽交给你的,你若输给了我,只怕不好朝她交代。”
许惊弦淡淡道:“你若能赢我,我自会以死谢罪。”暗下决心,在此联前,决不能把偷天弓输出去!
威赫王环视左右,手指亭前一片方圆两丈的空地:“这里正好一战。为了公平起见,你我把赌注留在亭子里,赢的人将两样宝物都取走。”言罢当先取出那把含有金角鹿冠的刀鞘,放在亭心的一面石桌上。
许惊弦亦上前两步,将背后的偷天弓取下,与刀鞘并排放在一起。如今他对威赫王的信任已荡然无存,取弓时功运全身,凝神戒备,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機。
威赫王忽道:“实不相瞒,本来我对自己的武功还算自信,但面对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会输给你的预感。”
许惊弦神情笃定:“这也是你的攻心之计么?”
“也许是我的肺腑之言!”威赫王怅然一叹,“能否让我看一眼驰名天下的偷天弓,免得我万一输了,只怕再也无机会一睹其真容。”
许惊弦想了想,满面郑重地将层层布帛解开,露出暗赤色的弓柄。
威赫王定睛细看良久,怅然一叹:“习武之人,对于武器都有一种第六感,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不管其外形是什么样,总是透出一种无形的锋芒,可在这把偷天弓上,为何我却看不到这种锋芒?”
“宝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当恰当的人执著它,才会人弓合一,产生相应的威力。”
威赫王正色道:“凭此一言,我会与君全力一战!请!”
“请!”
两人来到空地前,相隔五步,威赫王双刃在手,许惊弦断流剑斜指,各自运气,集力待战。两人皆是经过漫长逃亡,身躯疲累,但这一战不但事关胜负,更事关尊严,谁也输不起!
在此之前,许惊弦从没想过自己会与心中崇敬的南宫公子一战,但世事变化,往往不如人愿!
威赫王的高明武功尚属其次,他的谋略、他的应变、他的狡诈与对心理的把握,都是许惊弦平生仅见。出道至今,除了明将军,这是他遇见的最难缠的对手。他必须抛弃一切杂念,全力以赴。
他已没有退路,必须取胜。可是,弈天诀却是执意求和的武功,失去了胜负心的他能赢得这一仗吗?他深吸一口气,心神陷入至静至极的状态,并不急于出手。
这一刹,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泰山绝顶暗器王与明将军决战时的情形:两位高手之间的决战,对出手时机的把握很关键,他并不急躁,也在等待那个时机召唤自己!
在威赫王眼里,许惊弦忽然变了,变得很淡很淡,像一个隐约的影子,仿佛渐渐融化在空气中,或是说与自然凝为一体。如果他现在闭上眼睛,恐怕根本就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
威赫王心头暗惊,这几日相处,通过暗中的观察,他对许惊弦的武功进度已有相当的了解,所以才在自己旧痕新伤并未痊愈之际进行这一场赌战,自忖至少有六七成的胜算。但却未料到,对方的武功似乎一下子提升了许多,让他捉摸不透。甚至令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一些后悔……
他精擅揣摸对方的心理,当知如此想乃是比武之大忌,连忙把各种杂念排出胸中,分花刃与拂柳匕在手中旋转着,将体内各种机能调至最佳。
头顶的树枝上,一朵腊梅被两人的内力所摧,蓦然被震离树梢,悠悠坠下。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凝滞了,变得舒缓而漫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应到,腊梅落地的一刻,就是出手的时机!
就在彼此气机交缠,内劲交汇的那一刹,突然一个身影急迅地由斜侧里蹿出,掠过两人,飞身入亭,抓起石桌上的金角鹿冠与偷天弓,更不停留,几个起落闪入树丛深处,消失不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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