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少年的1976

一个令人震惊、耐人寻味的乡村故事。

为何一把雪亮的菜刀在清晨举起，为何一个花季少年果决的一刀剁掉自己的命根？在沂蒙老区的这家农户小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1

三十多年前的春天，那可是真正的春天。

一场新雨过后，少年宋元走在田间小路上。

面对蓝天，面对大地，面对在春风里凶猛拔节、荡荡漾漾的麦苗，宋元不禁心潮澎湃。宋元双手插在裤袋里，他时时感到自己的裤裆空空荡荡，他一下子拥有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生秘密。他对着天空大地咧嘴笑了又笑。笑什么？笑自己，笑人原来是这样的。

宋元在心里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宋元的世界完全改变了，男人、女人，鸟、兽、虫、鱼，都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麦地里红光一闪，宋元的脑海里似乎刹那间升起了一轮太阳。宋元看清了，前方不远处，围着红头巾的小怜在麦垄里寻寻觅觅。宋元知道，小怜在拔荠菜。正是拔荠菜的季节，荠菜又嫩又香。小怜比宋元小一岁。他们两家比邻而居。宋元家在东面，小怜家在西面。小怜的爹是大刘庄大队书记。小怜的大号（大名）叫刘为花，但宋元从来只叫她的小名，当然，小怜也只叫宋元的小名，宋元的小名叫大囤。宋元止住脚步，望着那团红。在扯天连地绿波涌动的海洋里，这团红分外醒目，像一簇跳来跳去的火苗。

宋元的心激动起来。他不禁走下小路，迈向麦地。

宋元开口喊道：刘为花！

小怜一愣，见是宋元。小怜笑道：是大囤啊。宋元走到小怜跟前，郑重地说：刘为花，刘为花，请你以后叫我的大号。

小怜的大号只在学校里有人叫，在村里在家里就没人叫了，现在让宋元一叫，心里也庄重起来。

小怜望着好像一下子长成大人的大囤，说：是该叫大号了。

宋元说：你叫哇。

小怜又笑了起来，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红得就像那公鸡冠子呀！

宋元摸了摸脸，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宋元说：你叫哇。

小怜说：叫就叫！小怜身子一挺，叫了起来：宋——元，大——囤，大——囤，宋——元……小怜这样笑着，笑得前仰后合。

小怜笑着笑着，忽地蹲了下去。小怜仰头对宋元说，你快走吧，别耽误俺挖荠菜。小怜的脸也变得通红。小怜有一个外人不知的秘密，她一大笑，就会挤出点尿来。刚才，她分明感到有尿热乎乎地淌了下来。她想，那里肯定湿了，但她不敢低头去看。

宋元不明就里，看着小怜通红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屁股蛋，还有高高的胸脯，心里转悠了很多念头，其中一个念头就是：蹲下去，抱住刘为花。但另一个念头很快压住了他这个念头。他想到“流氓”这个词。流氓，流氓，世上没有比这个词更厉害的词了。自从那种原始欲望在他身体里醒来，他一想到这个词就浑身颤抖。

刘为花那张通红的脸蛋定格在了宋元的脑海里。

2

麦苗长得飞快，能没住野兔了，能没住狗了。不论麦苗怎么长，都没不住人，但人如果蹲在地上或趴在地上，那是能没住的。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在麦苗起身的同时，沟沟坎坎里的草们也都疯长了起来。这个时节，大地上那些树的样子，麦苗的样子，都是很美好的，即使那些很卑微的草，它们的样子，也是美好的。世上的事物都有一个美好的时候。

此时此刻，宋元的心情也是美好的。读初中的宋元一放学就挑起一对草筐，到田野里割牛草。牛草交到生产队牛棚里，一百斤能记八分工。宋元选了一条草长得很好的渠沟，开始割草。

宋元刷刷地往前割草，割下的草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在沟沿上。麦浪滚滚，蝴蝶翩翩起舞；蜻蜓像一架架微型战斗机一样在周围一剪一剪地飞；被惊动的青蛙总是灵巧地跳开，迅速逃离宋元的视野。那些模样丑陋的癞蛤蟆，则总是有恃无恐似的慢腾腾爬来爬去，宋元有时会飞起一脚，把癞蛤蟆踢得老远。

宋元站起身，望望天，望望地，灵魂就空空洞洞地激动起来。宋元抒情的最好办法，就是朗诵毛主席诗词或电影台词。宋元挥舞着镰刀，扭动腰肢，前仰后合地朗诵起来。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陰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列宁同志已经不发烧了，列宁同志已经不咳嗽了，列宁同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最后几句是《列宁在1918》中的台词。宋元可把自己“陶醉”得不轻。

刘为花在另一条沟里割草，那条沟与宋元所在的沟成十字相交。割着割着，她看见了宋元，看见了手舞足蹈念念有词的宋元。刘为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捂嘴笑了。刘为花忍住笑，对宋元大喊：宋元，你癫啦？

这一声喊，把宋元可吓得不轻，如做美梦的人被猛然惊醒。宋元一个趔趄，差点歪倒在沟里。

刘为花仍然笑着。刘为花不敢大笑，她忍着，捂着嘴笑。

宋元恍然大悟似的说：刘为花呀。

刘为花说：你真像个癫汉啊。

宋元说：不是癫，是“陶醉”，是“陶醉”啦。

刘为花说：还“陶醉”呢，臭美！我看你就是癫啦。

宋元和刘为花都觉得，“陶醉”是个非常非常美好的词，一般人使用不上。语文老师最近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写一位模范社员，宋元千方百计把这个美好的词用上了。但是作文发下来后，宋元却发现语文老师在陶醉那个词下边画了一道杠，旁边写着四个字：用词不当。

宋元说：刘为花，你思想认识有问题，我背诵毛主席诗词，你却说我癫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要是去公安局告你一状，还不得打你个现行反革命啊。

刘为花说：告去吧。革命，革命，就你革命！不要脸，不要腚。我说你癫了，没说你背毛主席诗词背癫了。你这是诬陷我。干屎可抹不到人身上。

宋元作出转身要走的样子，说：我告去了，我告去了。明天，咱大刘庄大队可就多了个现行反革命。

刘为花说：告去吧，告去吧。你才现行反革命呢。

宋元笑了：你要是成了反革命，我就去“探监”。

刘为花说：谁要你探？我就是“把牢底坐穿”，也用不着你去探。

“把牢底坐穿”是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的一句歌词。这部电影他俩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那时的各种电影中常出现探监的场景，他们感到，探监是一种特别庄严特别神圣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要是能做一件探监的事，那太好了。

宋元伸出大拇指晃着：说，好的，好的，你的革命的，革命的大大的有。

刘为花笑了：说，你是个日本鬼子、汉奸、国民党。

宋元说：刘为花，告诉你个秘密，我有个理想，我争取一满18岁就去当兵。军装一穿，钢枪一挎，多来劲呀。

刘为花说：你当兵肯定行，你身体棒。你脑子也不赖，你背过的毛主席诗词还真不少。

刘为花比宋元低一个年级，只背过几首毛主席诗词。

宋元说：课本上有的，我都背过了；课本上没有的，我也背了不少。毛主席诗词确实伟大，不管任何时候，你只要一背诵，就禁不住心潮澎湃，就禁不住心潮逐浪高哇！

刘为花说：还心潮逐浪高呢，不害羞。

他们对“浪”这个字格外敏感。有一回，刘为花在家里哼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她娘生气地说：死妮子，瞎唱个啥，难听死了，光浪还不行，还得浪打浪。

太阳接近中午了，他们都有些累了。刘为花在沟沿上坐了下来。宋元也坐了下来。他们坐着时，麦苗就能把他们没住了。

一坐下，相距很近的两人忽然感到了不自在。宋元不停地绞着两只手，刘为花也不停地绞着两只手。他们的手掌被草汁染成了绿色的。两家人比邻而居，几乎天天见，宋元还是感到刘为花变化得太快了，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圆圆的臀，圆圆的胸，白皙的脖子。宋元的眼光一搭到刘为花身上，就禁不住耳热心跳，就心潮逐浪高。

一对背在一起的蛤蟆水陆两用坦克似的向他们脚前慢慢爬来，完全是一副郑重其事的姿态，绝不因为它们是其貌不扬的爬行动物就敷衍了事。这个时节，万物有情，上背的蛤蟆到处都是。

宋元拿起镰刀，只轻轻一挑，就把这对郑重其事的蛤蟆挑翻了。本来被压在底下的蛤蟆现在四脚朝天，露出了黄白的肚皮。本来在顶上的那一只被压在底下，但那四个爪却仍然紧紧扣进另一只肚皮里，扣成了四个窝，丝毫没有放弃爱情的意思。它们笨拙地动着，就是翻不过身来。

刘为花说：你真坏呀。

宋元又用镰刀把它们翻了过来。经过这一番折腾的这对蛤蟆仍紧紧抱在一起，瞪着永远是混沌初开神情的大眼，为了永恒的爱情，呼哧呼哧地继续它们草丛里的爬行。

宋元说：你知道，哪个是公的，哪个是母的？

刘为花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宋元说：上面的是公的，下面的是母的。都是公的在上面。

刘为花说：你把母的领回家做媳妇吧。

宋元胆子大了起来，说：我是人，我只能找人做媳妇。这样说着，宋元紧紧盯着刘为花。

刘为花说：没有人愿跟你，只有母蛤蟆愿跟你。

宋元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宋元喘着粗气说：那你就变个母蛤蟆吧。宋元扑过来，抱住了刘为花。刘为花双臂使劲往外撑，使劲挣扎。她手里还握着镰刀，只听哧啦一声，镰刀一下子把宋元的袖子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衣服受损可是一件大事，宋元就这一件单衣，回家跟娘可不好交代。宋元放开刘为花，看着手臂上那个大窟窿。

刘为花说：你活该，你想耍流氓啊？

流氓这两个字叫宋元一下子心里没底。宋元说：这不能叫耍流氓吧？宋元又说：这肯定不能叫耍流氓。我……喜欢你。

刘为花说：俺不让你喜欢。

宋元说：你不让，我也喜欢。

刘为花忽然说：哎呀，你看天上啊。哎呀，露水上来了，该往家赶了。

好像是忽然之间，太阳落山了，草叶上、麦苗上已挂起了晶莹的露珠。火红的晚霞扯天连地，从西山一直扯过他们的头顶，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压成了一个庞大的彩球。各种昆虫开始起劲地鸣叫，似乎是在欢呼黑暗的即将来临。昆蟲总是在黄昏将临的时候叫得格外起劲。

他们迅速归拢收割的青草，往筐里装。各人把装好的两大筐草，艰难地从窄窄的沟沿挑到田间小道。

宋元望着刘为花的草筐，说，你割得太多了。他把刘为花的挑子放到肩上，试了试，说：啊呀，肯定要过九十斤了，可能有一百斤了，挑到家还不累死你。

刘为花说：俺爹俺娘每回都让俺不要贪多，可是割着割着就割多了。

宋元说：咱换着挑吧。我这挑子也就是八十来斤。

刘为花说：不用，我挑得动。

暮色苍茫中，他们挑起挑子往村庄的方向赶。走了几百米，刘为花的双脚就走不成溜了，身子就一歪一歪的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宋元说：还是换着挑吧。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刘为花不言语了。他们换了挑子。

到了生产队牛棚，饲养员已点上灯笼，在灯笼光下给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青草过秤。刘为花看了一眼宋元胳膊上的窟窿说，回家跟大人怎么说？宋元说，就说是让树枝挂的。

3

麦熟一晌。麦子总是突然之间就成熟了。麦子是一种很重要的作物，像是各种作物中的贵族。它高贵的品质，它铺天盖地瞬间而至的成熟，一下子就把田野，把庄户人的精神境界推向了某种高潮。

这种高潮在打麦场上体现得最为鲜明。白天割麦，晚上打场。如果田野里的麦子全收到场里了，那就白天晚上都得打场。

汽灯点上了。汽灯是乡间最明亮的灯，只有夜里举行重大活动，才会点上这种灯。这种灯烧汽油，点灯之前，就像给轮胎打气一样，要先给灯打半天气，打足气之后就点上，点上后灯就发出嘤嘤的鸣声，贼亮贼亮，把打麦场照得如同白昼。不太亮的时候，就把灯从高杆上滑下来，再打一通气。

12马力柴油机带动五六米长的拖粒机隆隆运转，一排青壮年男女社员站在拖粒机后面，每人双手卡住麦捆在飞速转动的拖粒机上翻动，麦粒就像子弹一样向前方空地上射出。脱粒过的麦秸被他们扔向身后，孩子们就把麦秸抱到场边上垛起来。

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来了，连一些每次只能抱一个麦秸捆的小孩子都来了。這可是混工分的好时候，再小的孩子，只要来了，一晚上总能混几个工分。当社员的总是说，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

麦秸垛在场边上起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大馒头一样的垛，把打麦场围得像个城堡。说它像个伊甸园也行，不过人民公社的社员不大容易想到这一点。刺猬在里面做窝，老鼠在里面打洞，对它们来说，这可是个有吃有喝又安全的乐园。社员们当然比刺猬老鼠聪明，能从麦秸垛里找到非同寻常的乐趣。

打麦场的劳力太多了，少几个社员，生产队长是不大容易看出来的。但队长总是很警觉的，这是他的责任。比如，如果队长发现好长时间不见顺治，就会对着满场的麦秸垛大喊：顺治，顺治，你死哪儿去了？顺治如果在哪个麦秸垛里睡得死死的，队长怎么喊他可能都听不见。顺治如果听见了，就不得不从暗影里出来，走到灯光下，对队长说，我屙了一泡屎。队长说，是啊，顺治同志屙了一座金山、一座银山啊！你再屙一泡，就把日头给屙出来了啊。顺治理亏，就嘿嘿笑。

现在，顺治正在麦秸垛组成的一个秘室里搞“秘密活动”。两个麦秸垛之间是一个过道，用麦秸把过道的一头堵住，把另一头堵一大半，就成了一间可容数人的秘室。顺治、大秃、小秃、宋元、小囤等大小孩子都在里面。顺治讲了一个鬼故事，把除宋元之外的小孩吓得紧紧地靠在顺治身边。

顺治躺在麦秸上，仰面朝天。听得见外面的机器声，但几乎听不见人声。光线透过缝隙射进来，一切都影影绰绰的。顺治的裤裆撑开了凉棚。顺治把那硬邦邦冲天而起的东西掏了出来。宋元看到，顺治的那东西，比老鲁的更粗壮有力，更有精神。

顺治指指自己那物，说：谁愿意玩？

除了宋元，几个孩子都望着那物哧哧笑。

顺治又说：谁玩，我明天就买糖给谁吃。说着，顺治就掏他的上衣兜，掏出了一块钱。顺治把钱在空中甩了甩，又说了一遍。

小囤一听有糖吃，就要伸手，宋元拽了小囤一把，不声不响地掐了他一下。

大秃、小秃就跪在顺治身边抓着那东西玩了起来。你扳过去，我扳过来，把顺治的肚皮和大腿拍得咣咣响。顺治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大约有点“陶醉”的意思了。

宋元拽着小囤悄悄退了出来。宋元看着顺治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他有点瞧不起顺治，同时也为自己已经真实体验到的巨大快乐而窃喜。宋元重新加入劳动者的队伍，他一面干活，一面四处撒目刘为花。找到了刘为花，宋元就蹭她一下，看她没什么反应，就再悄悄拽她一下。看她有呼应了，宋元就不声不响地朝一个秘室走去。

这可是个真正的秘室，只有他和刘为花知道的秘室。宋元钻进秘室里等着，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刘为花蹑手蹑脚前来的声音。这秘室是宋元利用两个麦穰垛之间的一个犄角做成的，很小，但容两个人足够了。是麦穰垛，不是麦秸垛。麦秸经过碌碡碾压之后变得松软柔韧，叫麦穰，装在袋子里，就是很好的褥子，许多人家的床上铺的就是麦穰。

刘为花钻进来了。宋元用麦穰把门口堵一堵，这个秘室就成了一个黑暗又无限甜蜜的地方，四壁上下全都是松软的、温馨的，他们铺的褥子也许是世上最大最大的褥子。宋元把刘为花抱在怀里，一项一项进行下面的活动。藏在麦穰垛深处的老鼠刺猬及众多的小生灵们，受到这两个人气息的感染，也许会以它们的方式同时举行类似的活动。

一个月前，正当小麦灌浆的时节，半人高的小麦挨挨挤挤，组成一个又一个庄稼的集团军，以恢宏的集体力量显示其存在的意义，田野就像一个绿波汹涌的海洋。一天，割草的宋元和刘为花在这样的麦地里滚在了一起，两副青春期的身体第一次体验了人类的原始欢乐。

麦穰垛里，宋元在刘为花的身上猛烈冲动着。少年的强劲冲力，让麦穰垛像喝醉了酒一般向着天空摇晃。透过缝隙，两个少年男女看到天上的星星在摇晃，打麦场在摇晃，整个宇宙在摇晃。

待宇宙停止摇晃，两个人拥在一起说话。

透过缝隙看天空，天空更加神秘深邃。星星一眨一眨的。星空把少男少女的心引得很远很远。

一颗流星从空中滑过。刘为花说，快看，流星。流星呈一道弧形，迅速落了下去。刘为花又说，俺娘说，天上落下一颗星，地上就死一个人。

宋元说：这是迷信。全世界一天不知死多少人，那得落多少星啊。还不很快把天上的星落完了。

刘为花说：可能只有大人物死了，天上才会落星吧。

宋元对刘为花说了顺治的事。顺治与刘为花家族关系较近，还没出五服，按辈分，刘为花要叫顺治叔。刘为花想到平时顺治叔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顺治叔。想不到，顺治会有这种让人恶心的行为。

刘为花说：顺治这样算不算流氓行为？

宋元迟疑地说：不能算吧。强奸妇女才算流氓吧。

刘为花说：那咱俩人老这样，算不算流氓行为？

宋元说：这怎么能叫流氓行为？咱这是恋爱，不是流氓行为。

刘为花说：那就是说，我要是去告你强奸，你就是流氓；我要是不告你强奸，你就不是流氓？

暗影中的宋元瞪大了眼睛。

刘为花接着说：你怎么不说话？咱老这样，我会不会怀上小孩？

宋元说：不可能吧？你才这么大，哪有这么大就生孩子的？生孩子怎么着还不得到二三十岁？

刘为花说：你要是叫我怀上了孩子，我就去公安局告你强奸。

宋元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4

麦子打完了，田野一片空旷，打麦场也空了出来，那一垛一垛的麦秸麦穰，除了生产队留下喂牛的，其余的全都分到社员手里。大垛化身作一个一个小垛，一个一个小垛安安稳稳地藏身在一家一户的院子里或屋前屋后，在社员们今后的岁月里将发挥重要作用。

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县公安局要在打麦场上举行公审大会。所谓公审，其实就是押着已经判刑的罪犯，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游街，宣布罪犯们的罪状，起到教育社员，震慑犯罪的作用。

公审大会比电影更有看头，更震撼人心。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到了打麦场，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公路。能够亲眼看到一大群各种各样的罪犯，确实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

一辆敞篷解放牌汽车越走越近，车载高音喇叭那高亢的声音很快就能听清了。这车一路飞驰，一路宣布着罪犯们的罪状，流氓犯、盗窃犯、现行反革命等词汇以极强的穿透力在旷野里缭绕。

来了，来了！大家喊着。不管怎么说，来的可都是重要人物，是大家一般见不到的人物。汽车下了公路，上了小路，拐进了打麦场，喇叭声戛然而止。车在麦场正中停了下来。车一进打麦场，刘为花的父亲就跟着车跑，车未停稳，他就把在了驾驶室门边。车门打开了，下来两个公安干部，刘为花的父亲急忙与人家握手。又有早就安排好的几个社员，提着茶壶、端着茶碗，请公安人员喝茶。

大家的注意力现在全都集中在了罪犯身上，世上大约不会有比罪犯更令人感兴趣的事物了。来一只猴子，来一头狼，来一头野猪，大家也不会这么兴奋。

宋元围车转了一圈，迅速掌握了罪犯的大体情况。车上一共拉了16个罪犯，车厢两边面朝外各站6个，还有4个面朝后站着。每一个罪犯后面都站着一位高大的公安战士，战士一律肩背钢枪，钢枪一律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农历五月的阳光是最纯粹的阳光，这样纯粹的阳光被16把纯粹的刺刀反射出去，就好像那一把一把刺刀嗖嗖地飞向了天空。战士们一只胳膊弓起握住枪，另一只手紧抓住罪犯被反缚在身后的手臂。车身上糊满了大字标语，每个罪犯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罪犯的名字，以及所犯罪名、判刑情况。不论判死刑还是有期徒刑，他们的名字一律打着一个很大的红叉叉，牌子有多么宽，红叉叉就有多么长。

有一个事实击中了宋元的要害，令宋元的心颤抖不止：流氓犯真多呀，有8个流氓犯啊，整整占了这一车罪犯的一半呀。罪犯中两个被判了死刑的，一个是杀人犯，还有一个就是流氓犯。

高音喇叭又哇哇地叫了起来，开始逐个声讨犯人，逐条宣布他们的罪状，宣布他们犯罪的过程。只要一提到哪个犯人的名字，犯人身后的那名战士就猛力把犯人的头往上一抬，再往下一按。开天辟地以来，这个村的百姓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罪犯，这真是一个空前的壮举啊。

流氓犯、流氓犯、流氓犯，宋元被一種嗡嗡的巨响笼罩，这巨响似传自天庭，又似传自他的内心。流氓犯这三字塞满了他的脑袋。高音喇叭详细宣布每一个流氓犯犯罪的过程，在某某时间某某地点强奸了某某，犯罪的次数全被列出来，被强奸者的名字当然是被隐去的。一个又一个强奸犯罪的情景，一幕幕在宋元的脑海里呈现，好像他参与了所有的犯罪活动。宋元两眼直直地盯着罪犯们的面孔，他感到，流氓犯的面孔最丑陋最瘆人。那个被判了死刑的流氓犯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强奸了多名幼女。这个罪犯的名字叫管仁义。高音喇叭说管仁义的时候，是这样说的：管犯仁义，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罪大恶极，令人发指，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管仁义的面孔，是宋元看到的人世间最为丑陋的面孔。宋元走到近前，一抬头，正好与管仁义的目光相对，那是一种来自地狱的目光。宋元浑身颤抖，面前的这个人好像就是宋元自己的化身，宋元不知道是看到了自己的前生还是来世。

罪犯们的罪状宣布完毕，正午的阳光漫射下来，大地灿烂辉煌。一车罪犯在灿烂阳光的笼罩下，缓缓驶离打麦场，奔向下一个目标，去教育另一个大队的社员 。

目送着罪犯们远去，顺治满脸诚恳的表情。顺治竟像干部似的，总结道：县公安局搞这个活动，很有必要，人就得管住自己，人要是管不住自己，那还不都成了罪犯？这样说着，顺治还露出了自豪的神情。顺治为能管住自己而自豪。

沉默的心事重重的宋元，此时此刻已经意识到顺治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自己没有管住自己。

被大开了眼界的社员们，一面谈论着今天的奇遇，一面往村里撤。

宋元与爹娘一块儿往村里走。

人民群众被震慑过和没有被震慑过就是不一样。爹对左右的人感慨道，没有比流氓犯更丢人的了，宁愿当个现行反革命，当个贼，当个贪污犯，也别当流氓犯啊！爹的话引起大家的共鸣，大家哈哈笑着，说，真是啊真是啊，流氓犯最丢人了，祖宗八辈的脸都给丢尽了。

宋元真实地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面目表情正在迅速向那个死刑流氓犯演变。

5

公审活动已经过去好几十天了，却仍然是人们热烈谈论的话题。在谈论的过程中，内容被不断丰富充实。走亲的、访友的，互相传递着关于罪犯们的消息。比如关于黑牛石人民公社管家岭大队的那个流氓犯管仁义，人们又知道了他的许多信息：他是个光棍，从小就死了爹，是母亲把他和一个妹妹拉扯大，妹妹嫁到了猴子岭大队，八十多岁的老母还活着。管家岭大队的人都说管仁义对老母很孝顺，是个孝子。管仁义被游街了七天之后，充分起到教育作用之后，在管家岭大队附近的沂河大桥桥头被执行死刑，管仁义的妹妹和妹夫去收的尸。在人们的叙述中，这个死刑犯有了悲情的意味，有了奇怪的安慰人心的力量。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宋元的爹娘正在吃饭，只听院门轰隆一声巨响，隔壁的刘书记进来了。

按沂蒙山人的规矩，到人家去，一进院门，就要喊一声，至少要咳嗽一声，通报自己的到来。可是，刘书记一声不响地往里走，直到走进堂屋的正中。

宋元的爹娘急忙起身让座。书记却不坐，书记像个铁塔、像个门神一般在堂屋正中站着。书记的神情很不平常。书记对老宋一家人从来都很亲热，并不摆书记架子。书记沉默地站着，站着，站了可能有20秒，也可能有30秒，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压得很小很小。老宋感到时间分外漫长。书记那张庄严的脸，压得老宋透不过气来，他心里一下子虚虚的，他感到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书记终于开口了。书记说：老宋，我家小怜怀上孩子了。

老宋说：啊？

书记说：是大囤干的好事。

老宋说：啊。

宋元的娘张口就号，口里正嚼着的一大坨饭像个死老鼠一样掉了出来，滚在地上。宋元家中的狗不失时机地冲过来，叼起这口温热的饭，含在嘴里继续嚼。

书记瞪她一眼道：你不要乱号。

宋元的爹一把将老婆按在地上，老婆张着口，流着泪，但不出声。宋元的爹飞起一脚踢向正在专心进食的狗，狗想不到捡拾女主人掉到地上的食物，竟会遭到这样意外的打击，它狂叫一声，吐出食物，跑出了院子。

书记说：三个多月前，大囤的褂袖子是不是撕开了一块？

老宋说：是，是。

书记说：那是大囤在麦子地里强迫小怜时，被小怜用镰刀豁的。这个事的性质就是大囤强迫小怜。

书记扔下这些话，转身就走了。

老宋两口子吓得腿肚子都软了。老婆忍不住，呜呜地号了两声。老宋冲上去捣了老婆一拳，说：书记不让你号，你怎么偏号？你娘又没死，你号什么？

老婆说：俺那娘啊，这可比死了亲娘老子严重一百倍啊！

老宋在屋里打转。大祸从天而降，把他砸蒙了。怎么办，怎么办？老宋的大脑开始混乱又飞速地运转。书记不让号？书记为啥不让号？书记不让号就说明书记也怕人知道，书记用的词是“强迫”而不是“强奸”，书记不会去告发宋家吧？老宋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囑咐了老婆几句，拽起她就往书记家跑。

书记坐在屋里抽烟，抽得很用劲，腮帮子一瘪一鼓的，就像有老鼠使劲往外拱。

老宋两口子朝书记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书记老婆从里间出来了，满眼怒火看着老宋两口子。小怜也在家，从里间传出压抑的嘤嘤的哭声。老宋老婆一听见人家闺女的哭声，便控制不住自己，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泪簌簌流下。

老宋说：书记，俺家的畜牲作下了孽，要杀要剐随你。等那畜牲放学回来，我好好收拾他。

书记说：起来吧，别跪着。

老宋两口子就是不起来。

老宋说：书记，让俺跪着吧，俺这是替俺祖宗八辈给您下跪。出了这种丢尽祖宗脸面的事，我们不跪，谁跪？

书记说：明天，我就带孩子去县人民医院流产。我们将保留有关证据，我们保留上告的权利。

老宋说：是，是，刘书记，要杀要剐随你。

书记说：你们回去吧。

老宋拽起老婆回了家。

老宋一进自家门，先跑到猪圈瞅了一眼那口半大猪，又瞅了一眼拴在猪圈门口的那两只小羊，小羊才买了不到一个月。老宋问老婆，去年分的红还剩多少？老婆说，还有八十多块。老宋其实清楚家里有多少钱，问一问只是再确认一下。老宋说，我马上去公社收购站卖猪，连那小羊也卖了，快凑钱给人家送去。老宋的目标是送钱数不低于二百元。去年年底生产队分红，老宋一家苦作了一年，分了一百二十二块零八毛。过年花了点，又买了这两只小羊，剩下的钱就再也不舍得动了。

老宋感到，他已经摸清了书记的底，大祸已经变成了中祸或小祸，书记暂时不会告了，估计将来上告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宋现在需要的是破财，破大财，尽最大努力给人家钱。当天老宋就卖了猪卖了羊，加上家里的钱，筹集到了二百六十元，老宋把钱揣在口袋里，手在口袋里握着钱，往书记家里走。刚走出自家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就果断地抽出三十元，放入另一个口袋。他在心里说，二百六十元和二百三十元，作用是一样的，撵猪的声音，牵羊的声音，书记肯定都听见了。

老宋来到书记家。

老宋把钱放在饭桌上，说：书记，给闺女补补身子。

书记漠然地说：我有钱。

老宋说：书记，您别嫌少，不够，我就再想办法，砸锅卖铁也不能亏了孩子的身子。

书记说：这个问题不是钱的问题。

老宋说：俺也知道这个理，多少钱也赎不了这个大罪，俺就是表示一点心意。

老宋离开了书记家，书记并没有让他把钱拿走。

老宋站在自家院子里，望了望西斜的太阳，心里说，大囤该放学了。人民公社时代，学生放学很早，下午三四点就放学了。

宋元回来了。宋元放下书包就摸钩担和草筐，割牛草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课，他也喜欢干这活。

爹上来，一把抓住宋元的肩膀，说：你不用割草了。

爹把宋元拽进屋里，爹说：跪下。

宋元似乎已经意识到是什么事情发生了，乖乖跪下了。

爹说：小怜怀孕了。

宋元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他感到人生中一种最重要的东西熄灭了，破灭了。

爹说：是你强迫人家的？

宋元把握不准他算不算是强迫。第一回是在他一再要求下，人家才同意的，是他剥下了刘为花的裤子。后来的好多回，可都没费劲。有几回，还是刘为花主动的。宋元想，好汉做事好汉当，应当就是强迫吧。

宋元朝爹点了点头。

爹从门后找出一截皮绳，掂在手里。爹朝宋元身上猛力抽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宋元把头顶在地上，一声不吭。宋元在心里说：爹呀，你使劲抽吧，把您儿抽死吧。

皮绳抽在身上的嘭嘭声传出来，书记听得清清楚楚。书记在院子里抽烟。书记听到打得时间不短了，便使劲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这咳嗽声是告诉老宋，书记知道老宋在惩罚儿子。还有一层意思可能超出了老宋的理解能力，这咳嗽声还告诉老宋：不要把大囤打得太重了。

前几天，书记两口子发现小怜的身体异常，出现了黄花闺女不应有的反应。昨天的晚饭，小怜又没吃。老婆心里打了个咯噔：俺那娘，怎么像是有了身孕啊。一问，把什么都问出来了。老婆起身就要冲到老宋家拼命，被书记按下了。关键时刻，就显出了只有领导干部才具有的素质。

老两口一夜未合眼，叽咕了整整一晚上。

老婆说：告他，叫大囤这个畜牲坐牢，枪毙。

书记说：看问题要讲辩证法，不能死驴撞南墙。我看，这个事不能告，性质定不成强奸。

老婆说：凭咱这样的家庭，难道还能吃这个哑巴亏？你当书记的，能吃普通社员的亏？不告他，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书记说：事物要一分为二地看，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

老婆说：你还能把这事变成好事？

书记说：我看大囤这小子不赖，小小年纪就知道好东西好吃。我看他将来有出息。我想这样，咱不告，更不要声张，悄没声地去流产。过两年，等大囤够当兵年龄，我给办办让他去当兵，我看这小子十有八九能混个军官干干。当兵走之前，我要跟宋家签个秘密合同。到时候，让大囤娶小怜，让小怜当军官媳妇。这样，老宋家一家子还不得感激煞咱啊。当然，咱的设想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

老婆说：你想得倒美。人家糟蹋了你的黄花闺女，你还一个心眼对人家好。

书记说：你这是妇人之见。这不是对人家好，这是对自己好。按你想的，去告人家，老宋家固然要遭殃，咱小怜的名声不也坏了？让她再怎么嫁人？这个事的性质恐怕也定不成强奸。再说，大囤还未成年呢。

老婆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也只好接受书记的高见。

6

宋元挨了一顿狠揍，眼看爬不起来了。娘把遍体鳞伤的儿子扶起来，扶到床上。

宋元躺在床上。宋元睡他家的西屋，刘为花睡她家的东屋。沂蒙山人的习惯，相邻的两家共用一堵山墙，他们两个躺在床上的时候，青春蓬勃的身体其实就隔着一道几十厘米厚的土墙。这曾经给了宋元无尽的遐想，遐想后来变成了现实的欢乐，欢乐就又变成今天这巨大的灾难。宋元感到自己的心已死了。他的青春岁月里突然降下了一场灭绝一切的严霜。

昏昏沉沉中，宋元听见爹娘在对话。娘说，书记和小怜明天去县城，咱要不要去个人？爹说，恐怕书记不会允许咱去。要不，我过去说说这个意思？娘说，还是别问了吧，唉，在家等着吧。作下了孽，有什么办法？

宋元想，刘为花一定是要和她爹去县公安局告他了。他想象了一遍自己被公安战士抓走的情景，并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想象被挂着流氓犯牌子，押在车上到处游街的可怕情景。他感到人生的末日近了。一阵疲乏袭来，他睡了过去。

刘为花和她爹果然把宋元告了。宋元被判了死刑。宋元对公安领导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不要拿他来游街，而是马上枪毙。宋元非常焦虑，他最恐惧的就是被游街，他只求一死，要求马上枪毙自己的愿望非常强烈。公安领导竟答应了他的要求。宋元被押到了一座高山的悬崖边，死刑将在这里执行。那座山离村庄十多里地，宋元曾和小伙伴攀登过很多次。山上还残留着战争年代的废墟，曾有英勇的抗日战士，拼尽最后一粒子弹后，从那悬崖上跳了下去。宋元每次登山，都要站到那悬崖边上，遥想英雄跳崖的情景，嘴里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解放万岁”！并拉出跳崖的架势。少年宋元在这山上最早产生了对伟大和崇高的憧憬之情。想不到，公安局会选择这个地方来处决他。一颗子弹射来，宋元没来得及感到疼，身体就向深渊里坠去，坠去，直到扑通落地。

宋元醒来，知道自己没有被枪毙，只是一个噩梦。

天就要亮了，刘为花和他爹就要去县城了。宋元想到刘为花，他不知刘为花現在想什么。她会告自己强奸吗？她会的，她早就说了，只要让她怀上小孩子，她就告他强奸。宋元想不到这么小的女孩子也会怀上小孩子，要是知道，他就是把自己那东西剁了去，也不会和人家睡觉。这样想着，那条孽根竟然又违背宋元意志翘了起来。青春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宋元想，都是这个孽根惹的祸。宋元强烈地感到，他对不住爹娘，对不住刘为花，对不住刘为花一家。

天亮了，爹娘起来了。爹娘站在院子里听对面的动静。爹娘听见书记起来了，小怜和她娘也起来了。这样听人家的行动毫无意义，但一种无声命令让他们必须听。对面的任何一点动静似乎都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宋元面对翘起的孽根，刹那间作出了一个向所有人表达歉意的决定——他要亲手将这条孽根切除。

宋元忍着浑身的疼痛，悄悄起身，找到了那把他娘天天用来切菜的刀，他把孽根按在床沿上，挥刀砍去。那孽根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死到临头的瞬间仍然英勇不屈地翘着。

随着一声惨叫，宋元的孽根飞离了他青春的身体，从床沿与地面形成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正要出行的书记听到了这声惨叫，他以为宋元又挨揍了。书记想，昨天那一顿，揍得不轻了，怎么今天又揍？宋元昨天挨揍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书记还在心里感慨这孩子真是有种。今天的这声惨叫听上去可是不平常。

老宋啊啊大叫着冲到书记家院子。

老宋双手捧着一块猪肠一样软塌塌的秽物。

老宋把秽物朝书记展开。

老宋说：书记，书记，大囤，大囤，我那大囤儿呀！

书记二目圆睁，瞅向秽物，低沉地喊道：这是——这是——大囤的……

作者简介

夏立君，男，山东沂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始发作品。散文随笔作品多次入列中国散文年度排行榜、散文随笔年选、中学语文读本、大学语文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等。著有《心中的风景》《时间之箭》等书。现供职《日照日报》。

（标题书法：曙 光）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