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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热”的冷思考

2017-07-07文丨方朝晖

遵义 2017年7期
关键词:国学文化

文丨 方朝晖

“国学热”的冷思考

文丨 方朝晖

半个多世纪前,思想家章太炎曾提出,研究国故之学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教育家钱基博在《国学必读》一书中则更重人文主义的国学,主张“发国性之自觉,而纳人生于正轨”。然而,原本带有传统文化乡愁意味的“国学热”,正日渐演绎为带有消费文化的狂欢色彩的低俗闹剧,也衍生出了诸多怪力乱神的现象。

只要在网络上搜索“国学”,与之相关的高频词是各种国学班,比如国学少儿班、国学总裁班、国学家教班,甚至还有国学淑女班。社会大众对于传统文化的盲目崇拜和迷信,由此可见一斑。而在教育市场上,国学教材良莠不齐,中小学校对国学形式主义的迷恋,同样令人担忧,这样的“国学热”是“亚健康”的。

在“国学热”背后,隐藏着数十年来行业价值被掏空、社会不能自治、未来飘忽不定、改革措施急功近利等一系列深刻的社会现实问题。在这些问题找不到对症的解决前,指望靠复兴国学来解决问题,注定南辕北辙。而一味追求外在效应,迎合大众趣味,只能把国学教育低俗化,这不是在复兴国学,而是伤害国学。

混乱而模糊的“国学”概念

“国学”概念,是从日本输入中国的。日本江户时期出现过国学派,后又出现国粹派,要以日本学问区别于中国和西方学问,以证明大和文化之独特,带有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19世纪末,刘师培、章太炎、王国维、梁启超等人接受了“国学”概念,后输入中国;20世纪初,“国学”得到邓实、胡适等人的提倡。

大抵来说,“国学”当时被理解为“中国人固有的学问”,与它含义相当的概念还有“国粹”“国故”等。当时引进这个概念,是为了和西方学问相区别,所以是被“逼出来”的。大家知道古人从不称自己的学问为国学,而直称其为儒学、道学、理学、心学、佛学、玄学、子学等。它们适用于全天下,岂能限定于一国?

“国学”作为一国固有之学问,究竟包含哪些内容,实在是各说各话。一种典型理解,是把它理解为以儒学为中心的学问。比如,马一浮先生将国学理解为六艺之学及其延伸;在《国学讲演录》中,章太炎先生从小学、经学、子学、史学、文学等五方面概括国学;现代学者如方克立将国学理解为四部及其相关之学。

还有人把它理解为以儒、道、释为主体,兼及诸子百家的学问。比如,理解为中国古代从先秦至明清的主要学术思想流派,包括经学、子学、玄学、佛学、理学、汉学等,以钱穆为典型。张岱年先生则将其理解为包括哲学、经学、史学、政治学、军事学、自然科学等在内的“中国传统学术”,这是现代学科式理解。

最后,民间还有一种最宽泛的理解,将国学视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同义词,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气功太极、茶道饮食、戏曲舞蹈、中医科技等,凡是中国古代的文化,统统叫做国学。显然,国学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大箩筐了。

总之,如今人们在使用“国学”这一概念时,采取的是各取所需的态度。

流行文化语境中的国学

国学在目前成为一种流行文化,是因为它满足了人们多种不同的需求,这些需求大体来说有如下几种:一是生活方式。在物质生活条件大大改进的条件下,人们希望能改进生活质量。比如茶道、烹饪、养生等方面的传统生活方式近年大行其道,就是因为人们希望更健康长寿,这些都可以打着“国学”旗号来进行。

第二种需求是权谋法术。许多企业家、管理人员对国学基本上一窍不通,但他们热衷于国学中所谓的权谋之道。很多人听说历史上的鬼谷子、孙子、李世民等人如何出奇招、高招、怪招,创造了神奇的功效,于是纷纷欲效仿之。其实,国学中确实有极其深刻的管理智慧,只可惜很多人没耐心去学,总想“一抓就灵”。

第三种需求是消灾免祸。人在有了钱之后,最害怕天灾人祸;在遭遇困顿之后,最希望交上好运。很多人在国学中寻找法宝,于是风水八卦风靡一时,神道鬼道大行其道。这是中国人几千年就有的传统。本是没文化的底层百姓才信的东西,现在相信此道者却大有人在,这是当下“国学热”中最不健康的现象之一。

第四种需求是附庸风雅。有的人并不是真的热爱国学或懂得国学,但是他们觉得家里放几部国学经典,身上穿一身汉服唐装,脸上养几撮黑胡长须,嘴里吐几句“之乎者也”,就算有文化、有品位了。在一个崇尚消费文化的时代,国学也成了人们消费的对象;在一个人心浮躁的年代,国学也被人们浮躁地利用了。

第五种需求是做人处世。不少人觉得,古人在做人处世方面中积累了深刻的智慧,比如在《四书》《周易》《老子》《庄子》《坛经》以及像《菜根谭》《呻吟语》《曾国藩家书》等一类作品中,确实可以读到古人做人的智慧结晶。很多家长让自己的孩子学习国学,是希望他们以后能更加孝亲、敬长、懂事、明理。

第六种需求是增加民族认同。随着国力不断增强,很多中国人的自信心大增,一些人的民族自尊心也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发酵,那就是要追求与西方人不同、要在中国文化的优越感中寻找某种满足。您想想,如果要证明中国不比西方差,国学当然是最有用的工具之一。在这种情况下,国学研究很容易被民族主义所绑架。

第七种需求是提升文化素养。从古至今,文史知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气功太极、饮食中医等广义的国学内容,一直是中国人文化素养的一部分,从没中断过。把国学当作提高自身文化素养的一部分无可厚非,也有强大的现实基础。

第八种需求是精神信仰。这本来是国学中最精华的部分,可惜现在真正能从国学建立自身信仰的人非常少。国学特别是其中的儒、道、释,本来都是让我们的灵魂得到安顿的,但这需要严格的修行、大德的指点、极大的毅力。现在这方面的国学传统非常薄弱,所以也很容易被江湖骗子、假和尚、伪道士所钻空子。

看一个人是不是热爱国学,要看他行的是哪方面的国学,才可判断真假优劣。

福州市乌山小学结合传统书法艺术特色教育,开展“扬家风、传家训”主题活动,鼓励学生在学习名人家风家训的同时,了解和提炼自己家的家风家训,并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实践,传承美德。(新华社 宋为伟/摄)

民国与当下的“国学热”对照

有人认为,国学作为一门以传统文化为对象的学术研究,出现某种意义上的“国学热”,是从民国的诸位大师开始。其实,民国时期的“国学热”,如果跟今天比起来的话,算不上是“热”。民国时期社会相对自主,不可能全民跟风学国学;那时是“小政府、大社会”,官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力挺国学。“国学热”即使有的话,也主要限于“一小撮”,影响力非常有限,基本不会超出知识圈子。

那时中国传统文化很强大,百姓日常生活本来就非常“国学”,跟知识分子倡导的国学没多大关系。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国学热”是由一批真正的国学大家提倡的。他们从小家学渊源深厚,个人信仰坚定,面对欧风美雨,他们一方面以笔墨捍卫国学的价值体系,另一方面更以自身人格示范证明国学的永恒价值。

相比之下,我们今天是在国学传统几乎中断、国学大师几乎灭绝的情况下提倡国学的。一方面,我们找不到或极难找到当初那样杰出的大师来引领风气,指导学习,自然容易被伪国学、假国学所蒙蔽;另一方面,在传统中断数十年后,人们对国学的理解也较肤浅,自然容易相信风水算命之类低层次的迷信行为。这些客观上都使得“国学热”在今天容易出现不健康的现象,引导难度也比较大。

在一个浮躁、功利的时代,如果能建立自身健康的传统,国学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但就一个民族来说,人心浮躁、物欲横流都有深刻的社会现实因素,其中最深刻的问题包括行业价值没有确立、社会自组织系统没有形成、国家未来无法确定、改革措施急功近利等一系列深刻的社会现实原因。这些问题不解决,指望靠多念几本国学书、多恢复几个古仪、多搞一些国学教育,是很不切实际的。

“国学热”现象折射的文化困境

现在社会上有许多江湖术士开办的国学会所、国学班;越来越多的中小学校中,有诸如读经班、“全校齐读弟子规”、入校时举行入泮礼、拜孔子等一系列与国学有关的行为。对于这些现象,我认为要一分为二地看。比如,让孩子们读读百家姓、千家诗、弟子规,没有什么不好,我也让自己的孩子读;让中学生、大学生多读一些国学经典,也是有价值的,毕竟那些经典之所以不朽,正因为其中有永恒的价值。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民族都有自己的经典,这些经典往往是一个民族在文化困境中渡过难关的最宝贵资源。同时,恢复一些传统的礼仪行为,让人们体会古人如何把人与人的相互尊重体现在礼仪中,如果做得好,也是有价值的。

但另一方面,这些行为中确实也存在很大的盲区,不可不慎。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如果没有古人的精神、缺乏古人的境界,盲目地追求形式,崇尚风雅,是不可能真正培养出国学人才的。其结果是,读经变成了和尚念经,行礼变成了装腔作势,上课变成了装神弄鬼,培训变成了挣钱机器……一味追求外在效应,一心迎合大众趣味,只能把国学教育低俗化。这不是在复兴国学,而是伤害国学。

我曾经听一位台湾学者说,台湾人从小在学校里、在日常生活中接受了可能是全世界华人中最系统而丰富的国学熏陶,但国学在台湾从来没热过。台湾从没有过什么“国学热”。但在中国大陆,动不动流行这个热、那个热的。一个国家不断地流行各种“热”,说明人心不能安定下来,才容易被各种“热”冲昏头脑。

看看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历程,有过炼钢热(50年代)、红卫兵热(60年代)、解放军热(70年代)、出国热(80年代)、下海热(90年代)、国学热(2000年后),等等。什么叫做“热”?就是全民在生活方式上没找到定准,所以很容易被某种潮流、风气所煽动。“热”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跟风,盲从。当一种热潮来临时,人们乐此不彼地追随,争先恐后地模仿。但是,当热潮退却,人们突然发现自己当初多么愚蠢可笑,然而同时他们又已陷入另一种热潮而不能自拔了。

为什么现代中国总是盛行各种热?我认为有许多深刻的根源需要认真面对。一方面,数十年来我们摧毁了行业自身的独立价值,一切职业行为都是为外在需要服务,导致行业行为无意义。当行业不能自治,社会不能自立,人们不知道自己所为何事、所求何业,人心无法安定,情绪躁动不宁,极易为外在潮流所吸引。

另一方面,人们对于自己的国家、民族在未来几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长的时段里终将去向何方并不清楚。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在意识形态之争中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今天他们对此已经厌倦,不愿再相信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了。当他们什么都不信时,对他们来说,长远的未来就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唯有相信金钱、物质这种有形可见的东西了。然而,金钱、物质可以满足一时的欲望,满足之后人们可能感觉更加心灵空虚。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人就想在国学寻找精神慰藉。

再一方面,几十年来的道德教育和社会管理,没有让人们认识到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健全的,什么样的生存之道是真正有意义的。以功利为主要取向的经济改革和社会改革,把人心引导到追求物质利益的方向上,进一步加剧了人心混乱和迷茫。在人心高度混乱和迷茫的情况下,他们自然容易成为各种“热”的俘虏。

从民间狂欢到官方意识形态的主张

近两年,政府部门大力倡导传统文化回归中小学课堂,甚至要在大学开设“国学专业”。这表明“国学热”从前几年的民间潜流,变成今天官方意识形态所倡导的一种潮流。国学回归课堂当然是好事,包括设立国学专业,我本人是持肯定态度的。对于中国来说,重建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性,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一步。

只要研究犹太民族就知道,这个民族数千年是多么地注重自身的历史和文化,并且正是靠着对自身历史和文化坚忍不拔的信念,才一次次起死回生,重建辉煌。把自身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全盘否定、必欲除之而后快,是断子绝孙的做法。

但是,我们在提倡国学的同时,也千万不要走到另一个极端,荒唐地认为凡是国学思想都不能抛弃,凡是中国文化都不能批评。甚至有的人认为,国学是万能的妙药,无往而不胜;或认为中国古代的政体是全世界最好的,中国古代的文化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中国古代的智慧是全世界最高明的。如此下去,势必会树立起一种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的情绪,妄自尊大、盲目排外,后果不堪设想。

提倡国学时,一定要有全球视野,对外来文化持高度开放、全面学习的态度,千万不能再犯清末士大夫的错误。我时常想,国学研究者和提倡者们,最好能跳出国学看国学、跳出中国看中国,才能真正摆脱“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窘境。看不到其他文化的精华、体验不到西方文明的价值,必然容易自我陶醉、自以为是。

另一方面,对于国学的内容也要有分辨,不能片面提倡、盲目接受,一定要以理性、务实的态度去看国学。如果要设立国学专业,最好不要一窝蜂地做,现在最稀缺的是好的、高素质的国学人才,而国学人才的培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严格说来,国学教育的开展决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几十年、几代人的事业。

我们需要怎样的国学传播者?

我有时想,现在从事国学教育的群体,或可分为如下几类型:一是学者型。把国学主要当作知识研究的对象,虽可能认同国学,但不会全身心地信仰国学,践履国学。现在学院派学者大多数都是此类。他们擅长于研究,专业知识丰富。

二是商人型。以国学来挣钱,可能对国学也有好感甚至有情怀,但根本上是为赚钱,他们为了钱可能贱卖国学。现在很多国学培训部门或机构,都属于此类。

三是术士型。不学无术,但擅长忽悠;巧舌如簧,却人气极旺;招摇撞骗,又滑头如鼠。近年来,国内冒出了许多江湖术士型“国学大师”,自封头衔一堆。

四是传道型。在国学中寻求安身立命的精神归宿,这是真心向往国学、传播国学。只有这类人才有可能担当起复兴国学的重任,可惜这类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当然,上述几种身份可能在有些人身上同时存在,我只是罗列典型。现在中国最缺传道型国学人才,其他类型的国学教育者群体虽可能有存在的合理性,但国学复兴主要不能靠他们。而且我从不主张把国学当成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更不认为只要大力推行国学,当前中国社会的一系列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搞国学的人一定要诚实面对现实,寻根溯源,不要把国学当成争夺利益的战场,不要以国学为追逐资源的利器,罔顾事实、不负责任地提倡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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