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影像
2017-07-05颜士豹
◎颜士豹
伯父影像
◎颜士豹
“我又来了,又来了,
穿过万里风云,
从遥远的开花的南方,
来探望你卫河岸上的小镇。”
这是我的伯父雁翼在《致馆陶》里的诗句。
伯父从少年时代离开故乡投身革命,南征北战,三次负伤;后来又东奔西忙,呕心沥血,“把心交给诗神”。他的一生一共有多少次回过故乡,我没有细考过。
我第一次见到伯父,大约是在一九六九年的时候。伯父的这次回故乡,是送林弟和洪弟到乡下来边读书边接受家乡亲人的教育的。当时我正在本公社的中学读初中。我有幸第一次在教室的讲台上见到了伯父。伯父是应校领导的邀请给我们上文学课的。他简略讲了他走向文学道路的过程,接着讲了他的《激浪集》《白杨颂》等。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时而把我们带入硝烟弥漫的战场;时而又把我们拉回激浪滔滔的黄河,还有那浓浓的乡情和对大自然的赞美,给人以奋发向上的力量和信心。演讲结束后,师生们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伯父招了招手,又点了点头。我细细打量伯父:不太高的个子,浓眉方脸,一头后梳的华发。眼神中透着睿智和才情,紧抿的嘴角流露出刚毅和执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萌生了一个想当“诗人”“作家”的念头。后来我从学校回村务农,试着写了几篇小东西,我真盼望伯父的再次回归,好当面向他讨教。但同时又心有余悸:像伯父这样的名家他会理睬我么?
一九七五年夏天,伯父回到了故乡。但是伯父的这次省亲心情是沉重的。他的父亲——我的本家的聚爷得了绝症。伯父边照料老人边应酬前来探望的乡亲和县里来的客人。挨到晚上我得以和伯父面对面对话。我袒露了心迹,伯父接连说了几个“好”字,没有半点儿厌倦之意,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我清楚地记得,那夜月朗星稀,风儿轻拂。伯父安顿好聚爷后,把我约到院外,问我都读过什么书,习作的内容是什么,我一一作答。接着伯父拿出一盒“人参”牌香烟,抽出一支递向我,我忙说不会。伯父自己燃着一支,若有所思地抽着。他一方面鼓励我,一方面向我讲述了搞创作的基本知识。有些话我似懂非懂,有些话我根本不懂。我还向伯父提出了许多问题,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所谓的“问题”是幼稚得不能再幼稚。但伯父却丝毫没表现出鄙夷的神态。在不知不觉中,夜已深了。我知道伯父已经累了,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我劝伯父早些歇息,伯父说:“好——咱俩明晚接着聊。”临走前,我把自以为“满意”的两篇小说留给了伯父,伯父说一定要看。
到了第二天晚上,我真想再次聆听伯父的教诲,以及对那两篇“小说”的点评。可我又踌躇不敢前去。其实我的内心比谁都清楚,伯父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不能过多占用,他有他的父母兄嫂,还有亲戚乡邻。然而,伯父却差人来唤我,我受宠若惊。伯父语重心长地说:“你爱好文学,这很好。但是呢,不要迎合政治潮流,搞“主题”先行。既然你热衷文学,我就该把你扶上正道。切记搞文学创作要静下心来,认真地写,细致地写,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用真情实感来写。要多读书,多观察生活,勤动脑子思考。还有一条,首先要过语言关。这天夜晚,伯父跟我谈了很多很久。
翌日早晨一封电报传到家里,这意味着伯父“就要出发”,他“又要远去”。临行前,他拉着聚爷的手,低垂的头摇了又摇,簌簌泪下。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啊。伯父这一去,极有可能是他们父子间的诀别。但是他又不得不离开他至爱的父亲。就像诗人贺敬之评价的那样:他虽然有着“赤子情”,但他毕竟是“战士心”。( 贺敬之:“战士心,赤子情。”)
说到如何返回的问题,俊哥提议还是跟县里的人联系一下,让他们派车来接。伯父说,不要搞得兴师动众,我就骑自行车走。见伯父执意这样做,我自告奋勇地要求送伯父走。伯父爽快地答应了。
临近大门口,伯父回望了一下聚爷居住的老屋,依依不舍地走出街门。聚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一直跟着,嘴唇嗫嚅着,“她把革命和儿子,完全看成了一回事情。”乐伯父也一直跟着,伯父深情地望了他一眼。乐伯父理解,这是把照顾老人的重任托付给他了。乐伯父挥了挥手。我想,乐伯父曾不止一次地目送伯父远去。而由伯父编剧的电影《山城雪》里的插曲《去吧,兄弟呀》,也许乐伯父就是原型。
路上,我问伯父走下面的便道还是走大堤,伯父不假思索地说走大堤。
来到“千里金堤”之上,伯父又回望了一下村庄,凝神了好一会儿。也许伯父的《故乡的三行诗》就是从这时酝酿的吧。他转回头,燃着一支烟,然后左手叉腰,极目远眺。随着袅袅的烟雾,伯父的思绪大概又回到了童年。这里有他《我心上的河流》,他同哥哥和伙伴们一起下河游泳,摸鱼,在松软的沙滩上疯跑,在一座座沙丘间画“人形”。在一起割草,拔豆根,捡雁粪。那时的卫河一年四季不断流,小火轮犁开一个长长的“八”字形,拖着一串船队逆流而上。要么就是一干纤夫低头弯腰,唱着心酸的号子“河水清哟——,河水浑了哟——”,艰难地拾路前行。蓝天白云下,一群带哨的白鸽绕着静静移动的三五叶白帆,在两岸上空自由自在地翱翔。过了九月,成群的大雁展翼飞来,在沙滩上栖息浅吟。也许伯父在倾听那并不遥远的《东平湖的鸟声》。
伯父收回思绪说道,走吧。我和伯父边行边谈,伯父谈创作,谈人生,谈哲学,谈美学,使我受益匪浅。我敢自豪地说,是伯父扶我走上了文学道路,他是我的第一个文学老师。
伯父走了没多长时间,聚爷就病逝了。俊哥拍去了加急电报,催促伯父回来奔丧。当时伯父正随电影摄制组在黄河岸边拍摄由他编剧的《黄河少年》的外景,假如伯父回乡整个剧组就要停下来。他含泪给乐伯父回了电文,大意是:我是党的人,理应尽职尽责为党业,努力工作以报之,尽孝事宜只能仰仗兄长了。只可惜,时隔四十年,那封电报的原文已不复存在。
就这样,伯父割舍了对父亲的“孝”,带着愧疚,又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使伯父没有料到的是愧疚未平,仅两年多的时间,聚奶奶又得了脑血栓,而此时的伯父正为他的《十月的风云》日夜奔波。一封封电报犹如一支支利箭,重重地刺痛着伯父的心。伯父回了电报。而当伯父“含着胜利的喜泪,赶回家看望”时,老人家“却意外地闭上了眼睛,放心地走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封短短的电文”。后来伯父为了追怀亲人,写下了《生日里,我想……》《妈妈》。又为父母立了一块碑,并把自己思念颂扬老人的诗刻在青石碑上。
时间到了一九七八年,我和俊臣合写的中篇小说《春燕》脱稿。我给伯父寄了一封长信,希望能得到他的审阅指点。没过多久,伯父回信了。信笺是峨眉电影制片厂的。上面写道“刚从北京开会回来,复信晚了。你能写小说,很高兴……”。并谦虚地说:“写小说,我是外行。”叫我到邯郸去请教李湧、刘真老师,还附了一张介绍信。那时伯父“仍在边开会工作,边写作。目前正给《山城雪》做最后加工。”信的末尾是握手,落款署名是洪林。我捧着信一连读了数遍。伯父的一句复信晚了,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像伯父这样的大家边主编刊物边写作,能够挤出时间来给我复信我已经感到莫大的荣幸了。何以谈复信晚了?特别是那署名,我感到既亲切又惶恐。
此后,我带着伯父的介绍信,同俊臣一起三次赴邯郸向两位前辈请教。但终因两位前辈外出,无果而返。接下来,一场生活中的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使我的心灵受到重创,大病了一场。从此渐渐远离了文学。
伯父再一次回到家,我没能晤面。听俊哥说他这次来一是为了工作,另是回家看望他的哥哥。那时乐伯母已过世多年。由于日程安排得很紧,伯父只好派车把乐伯父接到馆陶宾馆,是俊哥陪同去的。短暂交谈后,伯父又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当他向俊哥问及我的情况时,他为我惋惜。临别,伯父给乐伯父留了些钱和一棵长白山产的野山参。也就是这棵野山参,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乐伯父在73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险些丢了性命,是这棵老山参帮他康复如初。
后来伯父的年纪大了,回家的次数也少了。但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思念故乡的亲人,总也忘不掉故乡的小米绿豆粥和芥菜疙瘩,以及稷面煎饼。就在林弟和洪弟回乡后没几年,伯父又把鹏弟送到乡下。伯父曾多次嘱咐他(她)们常来家乡看看。
这,就是我的伯父。
他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对故乡的眷恋,对亲人的爱,对子女们的严格要求,对一个初学写作者的提携。这恰好印证了诗人柯愈勋的一句诗,“他无愧是一个平凡又高尚的人。”
当别人告诉我伯父已经驾鹤西去,我不相信!要知道伯父是个“命硬”的人,是个从来不服输的人。他怎么会走呢?他是一只头雁,正“扇动翅膀”,带领雁阵“飞向苍茫的远天”,盘旋《在云彩上面》。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伯父的确去了。伯母说,伯父走得很平静。我明白了,他永远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伯父正在探索“命硬”的奥秘。为了让战火尽可能地远离人类,他仍在高擎着《爱的旗帜》,为世界和平奔走呼号。“同时搜索和丈量”《世界和平圣诗》里的“声音和行动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