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川端康成文学的生态意识
2017-07-04卢长煜
卢长煜
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摘要:概述川端康成生态意识形成的基础,生态意识的定义,采用鲁枢元的文艺生态批评理论,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层面解读川端康成文学,体会作者在亲近自然的同时,对人自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所进行的文学深思与创作,以期为当代生态文学的研究提供范本,同时对当代作家的创作起借鑒作用。
关键词:川端康成;生态意识;文学
川端康成是日本新感觉派作家,1968年凭借其代表作《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等,成为日本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虽然当时的日本早已现代化和西方化,但川端康成文学立足于继承并超越传统民族文化的生态意识却大放光彩。羽鸟彻哉在《作家川端康成的思想基础》中提到“论及川端的人都应该考虑其孤儿遭遇及恋爱体验”。亲人相继离世,逐渐形成了感伤与孤独的性格,卢梭在《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里说过,观察者的心灵越是敏感,在与自然的壮丽伟大和谐交融时,就会有越强烈的狂喜油然而生。川端的成长经历,使他渴望从自然中寻找精神解脱,洞察自然万物的情感更纤细,更能发掘旁人看不到的自然的精髓。川端少年时代就阅读过《源氏物语》、《枕草子》、《万叶集》等名著,虽然当时稚嫩的他并不能体会文章的深意,只不过朗读语句感受文章的音调和韵律而已,即使这样年少的他也因此沉浸在多愁善感之中,每提笔创作心中都有回响,这些作品对他的文章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火如荼的战争以及战败后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也是促使川端文学作品回归自然和传统的催化剂,这些都是川端康成生态意识形成的基础。
我国对川端康成的研究从最初的文学译介、评传,到比较研究、女性研究,以及禅宗、文化、美学等跨学科的多元视角的文本解读研究。一方面,我国学界对川端文学的研究已取得巨大成就,但多集中于研究其作品中体现出的古典美意识,聚焦点仍在川端文学的审美意识。另一方面,生态批评近年极受学界关注,但对川端康成文学从生态批评视阈进行分析研究的并不多。
生态指一切生物的生存状态,以及它们之间、或它们与环境之间密切相关的关系。生态最早是生物学术语,属自然科学范畴,如今已渗透到社会科学领域。目前生态批评已经成为一种世界范围的人们认同的文学研究方法和批评流派。生态意识是反映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一种新的价值观,是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变化的哲学反思。文学研究者们近年也开始重新审视文学作品中的生态意识,探讨文学创作及文学研究的发展方向。
鲁枢元是最早提出生态批评三分法中国学者,他认为人不仅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一种社会性的存在,还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就人的生存境遇而言,除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还应当有“精神生态”的存在。“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的关系,“社会生态”表现为人与人的关系,精神生态则属于人与其自身的关系,精神表达了人作为人的内在的、本真的含义。
笔者拟采用鲁枢元的文艺生态批评理论,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层面解读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体会作者在亲近自然的同时,对人自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所进行的文学深思与创作,此研究不仅对当代作家的创作具有启示作用,也为当代生态文学的研究提供范本,为广大文学爱好者进一步研究川端文学的深层生态意识抛砖引玉。
一、自然生态意识
何为自然生态?文心雕龙道:“云霞雕色,草木贲华,林籁结响,泉石激韵”。川端康成曾说:在小说家中,我这号人大概是属于喜欢写景色和季节的。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的美却是有限的。他擅用细致的笔触描摹自然,“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听到从屋檐滴落下来的轻轻的滴水声。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狗尾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景致细微,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自然的喜爱和赞颂。“他更多的是崇尚自然事物的美,即自然美。在审美意识中,特别重视自然美的主观感情和意识作用”。
小说《雪国》中,岛村对山峦有着莫名的憧憬,从山水中寻找渐逝的感情。连驹子的琴声也因“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而不同以往充满力量,这力量从美妙的自然中得来。正如作者川端康成曾说生命的活力借助自然的无限得以显现,主张要尽力揭示大自然的生命力,展示大自然的灵魂。作者一方面着力展现自然景色之美,一方面又将它与人物形象和内心波澜融合,甚至将自然作为前景,而将人物融于自然背景中,“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明亮得连驹子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她的脖颈上映出一抹衫林的淡淡的暗绿”,“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作者常借带有疏离感的自然描写营造凄美的意境,“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将驹子的纯美却悲哀的感情融入景中,目光转向秋蛾,“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有种全景眺望之感,近景是奄奄一息脆弱不堪的将死之虫,远景转换至余晖映照下的群山,近物远景散点透视,渲染出一种凄美孤寂的意蕴。
川端笔下的风景充满幻想和象征,是他自己感受的借助之物。作品中的自然现象与人生经历相通,与情景相融,形成与人物心灵交互感应的纽带,并赋予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把自然界的各种现象看作是自己的精神、情绪和内在价值的比喻或象征,人融于景,景化于人,通过景物唤起情感,情绪从中得以传达表现。眼前奄奄一息的秋蛾象征着驹子无论如何挣扎却难逃命运捉弄的悲惨结局,悲凉浸润了岛村的心。映在镜中广袤无垠的白雪,“愈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对岛村而言,皑皑白雪是驹子的纯净的化身,她感情的赤诚如火焰耀眼地燃烧。
《伊豆的舞女》中广为人称道的“雨”的描写也是如此,“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为了赶上舞女一行人,“我”加快了脚步,此刻的雨仿佛如同催促我一般 。“雨”在川端笔下已然被赋予了生命,作者把个人欲望巧妙融入了雨中,自然和人在此刻形成了心灵的相互感应,营造出自然和人调和之美感。
二、社会生态意识
川端笔下的滂沱大雨、银装素裹、皓月千里、晨光熹微、蜂飞蝶舞,无处不彰显着自然之灵动,无处不体现着自然之生机,作品中淳朴的风土人情与自然交织成一幅人情温暖,景致浓厚的画卷,其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中,“我”与淳朴的艺人们和天真的薰子在旅途中结伴而行,他们自重自爱,对“我”也处处照顾,还真诚的邀请“我”冬天去他们家,并商量着腾出一间房让“我”住,甚至要去船上亲自迎接“我”的到来。朴素的情谊如涓涓细流浸润着我孤寂乖张的心,每读一遍都是一次心灵的净化之旅。《雪国》中,驹子为给行男治病,不得已当了艺妓,叶子更是对行男无比钟情,悉心照料。行男死后驹子对叶子照顾有加,叶子也能体会驹子的心情。后来驹子到了一户人家做工,那家人待驹子很好,孩子哭了怕吵醒驹子就背到外面哄。在岛村冷漠虚无的目光中,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更显珍贵、鲜明。绉纱场看着织女呕心沥血织出的薄纱,不由得发出感叹“那一往情深的爱的追求,曾几何时,难道竟会变成对所爱的人的鞭笞么?”透露着淡淡人与人之间温情,飘渺着的颓伤虚无的主韵律。
这与作品的创作背景不无关系,自1935年始,于1947年完成,创作历程长达12年,而在此期间的日本军国主义膨胀发穷兵黩武,给亚洲人民带来无尽的灾难,后经历战败,“那时节,战争受害者和疏散者都带着行李上车,车上笼上一种惧怕空袭的气氛,和不规则地流动着一股焦臭的气味”[12](P20)。日本国内经济等各方面遭遇重创,局势动荡不安。而作品中所构筑的世界却捕捉不到半点战争的气息,“战争期间,尤其是战败以后,日本人没有能力感受真正的悲剧和不幸”。战后川端更无所期待,“不相信战后的世相和风俗。或许也不相信现实的东西”。川端对战争“最消极的抵抗”便隐藏于作品中,岛村游离在战争喧嚣之外,对西方舞蹈艺术颇感兴趣的他,无所事事,写出的东西大多“纸上谈兵”,一切在他眼中皆是徒劳,精神流亡着的他对人性的冷眼旁观、消极遁世的表现更像川端康成本人。
《雪国》所流露的人生虚无、徒劳无益的悲观调子,不能说这只是川端一贯的人生观的反映而没有战争对川端的影响[11],川端的雪国安详宁静,人情温暖,用笔创造出在混沌中守护着精神的境域。同样,战后作品《古都》中,自然美和人情美交织中笼罩着寂寞哀愁,千重子曾对苗子说过:“也许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是千重子孤儿心境的展现。早年被迫分开的姊妹在重聚后都愿为了对方的幸福甘愿作出牺牲,迫于种种因素,不得不再次经历离别。孤儿的悲哀心境是川端的真情流露,战败的日本一度陷入孤立无援之地,社会价值观一度崩溃,川端在回归日本传统,极力描写人的善良淳朴、积极向上的生命力,不免受到战败颓废悲伤的情绪浸润,笔下流露伤感,“对我来说,比起政治上的愤慨来,更多的是由于内心的哀伤。我的工作恐怕无法从这种哀伤中逃脱”。川端文学总是透漏着些许人文关怀,在战败后的历史时刻,这种人文关怀是以所蕴含的回归自然与古典的韵味去抚慰日本人心灵的伤疤。
三、精神生态意识
1968年在瑞典斯德歌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川端发表了《我在美丽的日本》,禅和日本文学及对他作品的影响贯穿演讲始终,他引用了道元禅师和明惠上人的和歌,追溯日本文学的渊源和发展脉络,阐明日本传统的自然观和宗教观。他曾说“我相信东方的古典,尤其是佛典是世界最大的文学。我不把经典当作宗教的教义,而是当作文学的幻想来敬重的”,川端向世界传达的是“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的天人合一,崇敬自然的观念,是日本传统文化的精髓。
这种观念一定程度上启迪了川端康成深层精神结构中“宿命”和“虚无”的生命体验 ,如《雪国》中驹子无法逃脱的悲剧命运,岛村的徒劳厌世情结等。川端文学对于自然景观的描写不少体现了最纯粹最鲜明的佛禅色彩,这与其深受佛典禅学的影响密不可分。前文自然生态中提及,川端竭力展现自然的灵性和生命力,自然是他感受的载体,也是他抒情的对象,这体现了川端生态意识中对自然的态度。此外,川端在文学创作中,受佛禅的影响,常借由自然思索人生,用自然的博大永恒,反衬人生的无常渺茫,《雪国》终章对浩瀚银河的描写片段, “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漂漂浮浮,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银河包容万物,永恒璀璨,而驹子的悲剧叶子的焚灭,都在诉说着世事无常,美轮美奂中浸透着悲哀。“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叶子在烈火中死去,岛村却感悟到叶子似乎是“涅槃”轮回转世成“另一种东西”,万物一如,轮回转世的佛禅思想让结局中绝望中透出一丝希望,羽鸟彻哉论及川端的宇宙观时提到,宇宙中有一个巨大的生命之流,所有事物之间的差异都只不过是出现在生命之流表面的一时的形态。无论是我还是你,无论是人还是植物,甚至就连动物和矿物,当他置身于巨大的生命之流之中的时候,原本就是一物。也可以说,川端眼中的自然与人平等共生,叶子的重生幻化成落入九天的银河,象征着人从自然而生,终回自然怀抱,这种交融共生的精神生态,从其作品中可窥见一二。
四、结语
川端文学一直致力彰显自然之灵,祝颂大自然的神奇。在《雪國》、《伊豆的舞女》、《古都》等重要作品中,构筑了一个个静谧美丽充满温情的世界,但由于受到战争的阴霾侵蚀,文笔基调交织着淡淡的温情与悲伤。时代影响下的各种因素导致川端无法明确表达对战争的态度,另一方面,社会价值崩溃和崇敬自然的传统观念消逝,促使川端积极投入到“回归传统”的创作中,手中的笔便是川端的信仰,在混乱破败中辛勤耕耘出一片守护心灵的净土,收获宁静。川端的特殊个人成长经历使他拥有更敏锐的洞察力,更深层的体味自然魅力的能力,得以挖掘到旁人忽略的风景。日本古典文学的熏陶和佛禅文化的洗礼,是形成川端康成自然审美的来源。战争的不幸,传统的消逝,让川端万般焦急,回归和超越传统的生态意识成为川端的创作追求,在文学中构筑美好世界值得我们学习借鉴,作者的用心良苦值得我们深思。
反观现代社会,快节奏的都市人忘记了放慢脚步去感受美好自然。为谋求经济快速发展,常以牺牲自然为代价,未遭破坏的自然生态变得越来越可贵。世界的一些角落战火仍未停息,贴着发展经济标签的利己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在世界横行,精神生态、社会生态的平衡也面临极其严峻的挑战。重视精神、社会、自然生态的健康发展及如何才能在人、社会、文化、自然中寻找平衡点,已然成为不可避免的话题,关注生态、重视生态应成为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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