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语文老师

卢晓晴

教师是人类文化科学知识的传授者，对社会文明的继承和发展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曾说过：“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教师的学术造诣和丰富的学识，会极大地影响他们的学生。我国文坛上许多文学家的成长，都和他们学生时代从语文老师那里得到的教益分不开，例如著名作家魏巍在五十年代写过一篇散文《我的老师》，讴歌他的国文启蒙老师是他一生“最难忘”的师长，正是老师那种热爱儿童的心，爱国爱民的情操启迪了他，激励他踏上了文坛。诗人公刘在谈到他“走上学习写诗的道路”时说：“我曾有一位古典文学造诣甚深的好老师，这就是现在江西师范学院任教的余心乐先生。他是一部活《辞海》，任何一个典故，无不背诵如流，信手就写。有一次，我曾专门私下找古书核对，发现竟连一个句读都无出入，令人敬佩不已。上他的课，真是讲者动心，听者动容，每解释到它们各自的思想艺术绝妙的境界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或者拍案，或者握手，或者甩发。此情此景，回忆起来，还恍若昨日。他对我的启迪之恩，是永远不能忘怀的。”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我国伟大的革命文学家茅盾，在他的成长道路上，语文老师是怎样地洒下了辛勤的汗水呢？

我们知道，茅盾在国内外享有崇高的声望，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又一面旗帜。胡耀邦同志在茅盾追悼大会上的悼词中对他作了高度的评价，他说，茅盾“从一九一六年开始从事文学活动以来，在漫长的六十余年中，他始终不懈地以满腔热情歌颂人民，歌颂革命，鞭挞旧中国黑暗势力，创作了《子夜》《蚀》《虹》《春蚕》《林家铺子》《霜叶红似二月花》《清明前后》等大量杰出的文学作品……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这位继鲁迅之后最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在晚年写了一部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在那里面他用了不少的篇幅记述了他的许多语文老师给他的影响。他正是在这些语文老师的教育和培养下一步步地走上文学道路的。

本文根据一些材料，试图从四方面对茅盾的语文老师对他的影响作一些初步的探讨和分析。

一、茅盾童年时的启蒙老师

一八九六年，茅盾出生在浙江桐乡县乌镇的一个书香门第。他的外祖父陈我如是江浙一带有名的中医。祖父沈恩培是一名秀才，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幼年的茅盾耳濡目染，对书法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早就习字临帖。

茅盾的父亲名叫沈永锡，他也是一名秀才，喜欢自然科学，尤其喜爱数学，思想比较开明，是一个“维新派”。母亲陈爱珠，出嫁前受过良好的旧文学教育，知书识礼，读过“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列女传》《幼学琼林》《楚辞集注》等书。出嫁以后，茅盾的父亲又要她读上起三皇五帝、下至清朝末年的中国通史《史鉴节要》和介绍各国史地知识的《瀛环志略》以及《封神榜》《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等古代的著名文学和历史著作，还学习了文言译的西洋名著等文艺作品。

沈永锡很重视对茅盾的启蒙教育。在茅盾五岁时，他本可以送茅盾进家里的私塾，但是他不赞成那老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而是选出了《字课图识》《天文歌略》和《地理歌略》等新教材让茅盾的母亲教他。陈爱珠很赞同丈夫的做法，她除了教茅盾学习这些课本以外，还根据《史鉴节要》用浅近的文言自编讲义，编一节，教一节，有时又给茅盾讲《西游记》的故事。到了茅盾七岁的时候，父母对他的教育就更严格了。他的父亲“每天亲自节录课本中的四句”要他读熟，最后到一天十句为止。所有这些，都使茅盾在童年时就受到较开明的家庭教育和资产阶级科学、民主思想的熏陶。

童年的茅盾是很幸运的，父亲和母亲就是他的啟蒙老师，他们在茅盾幼小的心灵上点燃起追求知识的火花。带领他走进了知识的海洋。特别是他的母亲对他影响更大，她教茅盾学习知识，教茅盾怎样做人。在茅盾长大以后，她鼓励茅盾离开家乡，去经风雨、见世面，当知道茅盾已参加了革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时候，她又支持他。茅盾的起步成长，直到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革命文学家，在很大程度上都得力于他卓有远见的母亲。所以说：陈爱珠不仅是生他养他的妈妈，也是他学识的启蒙者和事业的引路人。茅盾非常热爱他的母亲，在他晚年还深情地回忆道：“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

二、茅盾小学时的语文老师

一九〇四年，乌镇办起了第一所初等小学，这就是“国民初等男学”，校址在镇中心原立志书院旧址。学校的大门两旁刻着一副对联：“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还嵌写了“立志”二字。所以当时又叫“立志国民初等男学”，校长是茅盾的表叔卢鉴泉。他秀才出身，曾与茅盾的父亲结伴去杭州参加过乡试，中了举人，后来到北京会试落第，就回乡当了绅缙，主持创办了这所小学。

八岁的茅盾就成了该校的第一班学生。当时教国文并兼教历史和修身课的是茅盾父亲和表叔的好朋友沈听蕉先生，沈先生名叫鸣谦，听蕉是他的字。他是乌镇南栅人，十六岁就中了秀才，思想激进，学识渊博。《乌青镇志》称誉他：“慷慨有大志，读书务博览，大如朝章国故，小至里巷琐闻，靡不通晓。康梁倡新政，里人犹多固步自封，鸣谦独与意合。”沈听蕉的古文造诣较深，对作文教学更为重视。他要学生每星期写一篇作文，题目经常是史论，他指导学生怎样立论，怎样从古事论到时事，学生们“虽然似懂非懂，却都要争分数，自然也就跟着先生的指引在文章中‘论古评今”。沈先生又在学生每周写一篇作文的基础上每月考一次作文，成绩优秀的张榜表扬，并给予物质奖励。茅盾正是在他的严格训练下摸索出一套写史论文的三段论公式，“作文在学校中出了名”，每次考试都能得到奖品。就这样，在“国民初等男学”持续两年的写作训练，不仅使八、九岁的茅盾弄懂了许多历史事实，注意关心时事，而且熟练地掌握了之乎者也的运用，作文成绩提高很快。沈先生对他非常器重，极大地鼓舞了他积极向上的精神，从此给他打下了写作论文的基础。

茅盾十岁那年从“国民初等男学”毕业，转入新办的“乌青镇高等小学”（民国后改名为植材高等小学）继续学习。

“乌青镇高等小学”的前身是中西子堂，校址原在乌镇郊外一二里的孔家花园里，后来迁移到镇内原道教供奉太上老君的“北宫”，是当时乌镇的最高学府。课程除了国文、英文以外，还增加了算学（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音乐、图画、体操等新课。学校的校长叫徐晴梅，是一个廪生。

这时教过茅盾的语文老师有四个：一个是开过私塾的王彦臣，他已经不办私塾，到新学堂里教书来了，但是他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茅盾不喜欢，嫌陈旧。另外两个是镇上的老秀才，一个用《孟子》做国文教材，一个用《左传》做国文教材，茅盾认为他俩的教学也没有什么特色。还有一位国文老师便是张济川（张之琴）先生。张济川不是乌镇人，他在中西学堂学习时是一个高材生，由学校保送到日本留学过两年。他教学生学习《易经》，另外兼教物理和化学两门功课。张先生对茅盾的影响很大，在他的循循善诱和严格要求之下，茅盾的作文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几年前在桐乡发现的茅盾的两册作文本《文课》就是那时写的。有人认为《文课》的指导和批改老师正是张济川先生。这两本《文课》共有三十多篇作文，以史论为主，兼有人物论、时事论、科学论文和散文等不同的题材和体裁，内容有阐发忧国爱民思想的，如《秦始皇汉高祖隋文帝论》，在论古中说今，机智巧妙，深刻有力，老师盛赞茅盾：“目光如炬，笔锐似剑，洋洋千言，宛若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国文至此，亦可告无罪矣！”有直指朝政，抨击时弊的，如《文不爱钱武不惜死论》，老师赞扬他：“慷慨而谈，旁若无人，气势雄伟，笔锋锐利。”还有《学部定章学生毕业以学期为限论》，在这篇文章中，茅盾对学部的决定提出疑问，老师非常称赞，说他：“生于同班年最幼，而学能深造，前程远大，未可限量。”在《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论》一文后，老师抑制不住高興的心情，欣然写上了“好笔力，好见地，读史有眼，立论有识。小子可造，其竭力用功，勉成大器”的评语。茅盾的同学沈志坚曾回忆说：“当时他的国文成绩已为全校冠军，教师张之琴尝抚其背道：你将是个了不得的文学家呢！好好地用功吧！他听了这种奖励的话，益加奋勉，以异日之文豪自期，便对我说：我能著作一种伟大的小说，成一名家于愿足矣！”老师的鼓励使茅盾更加喜爱作文了。

在茅盾进“乌青镇高等小学”的第二年，他参加了几所小学的“童生会考”，就《试论富国强兵之道》一题旁征博引，最后用“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一句话结尾，写了一篇论文。主考老师卢鉴泉很为欣赏，在结尾一句加了密圈，批道：“十二岁小儿能作此语，莫谓祖国无人也。”特地把卷子拿给茅盾家里人看，大加赞扬。而当时茅盾的父亲去世已两年了，抚养他和弟弟，供他们上学的重担都落在他母亲一个人身上，所以茅盾的祖母和二姑妈常常说要让茅盾去做学徒。卢鉴泉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减轻他母亲的压力，支持茅盾继续上学。卢鉴泉对茅盾的帮助是很大的，到茅盾二十岁的时候，又是他推荐茅盾进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茅盾对这位关心他成长的表叔很崇敬，在回忆录里多次提到他。正是他和张济川老师的支持和教育，激发了茅盾学习语文的积极性，更加刻苦地钻研，树立了长大做一个文学家的理想。

三、茅盾中学时的语文老师

一九一〇年到一九一三年，茅盾先后在浙江省湖州中学、嘉兴中学和杭州安定中学学习。在这期间，他得到了很多优秀语文老师的教育。

那时湖州中学的校长是沈谱琴，他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大地主，在湖州很有名望。他“聘请的大都是有学问的人”，国文老师杨笏斋就是其中的一个。杨先生教茅盾他们学习古诗十九首、《日出东南隅》、左太冲咏史和白居易的《慈乌夜啼》《道州民》《有木》八章等，还给学生讲授《庄子》文选，讲课生动形象，能与《墨子》《荀子》《韩非子》等对比教学。他认为《庄子》的文章如龙在云中，有时见首，有时忽现全身，天矫变化，不可猜度。杨先生教学生写骈体文。茅盾曾写了一篇题为《说梦》的骈体文，叙写了一个梦境。杨先生认为文章构思新颖、文字不俗，给予好评。

另一位国文老师叫钱念劬，茅盾说他是：“湖州最有名望的人。钱先生曾在日本、俄国、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做外交官，通晓世界大势，学贯中西。”他每星期上一次作文课，让学生自由命题，学生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新奇的写作文方法，于是就大动脑筋。这样极大地激发了学生的想象能力，能够不受约束地随意写作。有一次，茅盾模仿《庄子·寓言》写了一篇很像寓言的作文《志在鸿鹄》，借鸿鹄倾诉自己的抱负。钱念劬先生给作文加了很多圈，总批时称赞他：“是将来能为文者。”

钱念劬的弟弟钱夏也教过茅盾，其在教学中怀抱“扫除虏秽，再造河山的宗旨”，很重视选文的思想性。他给学生讲解史可法的《答清摄政王书》《太平天国檄文》，黄遵宪的《台湾行》，梁启超的《横渡太平洋长歌》等，通过讲解这些古文，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杨笏斋先生也讲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明末复社首领张溥编选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意在“古为今用”、抨击朝政，激励学生，以申编者“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之旨。在教法上杨先生只讲“题辞”，各集本之由学生自己择优钻研，实际上是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在老师讲了《司马文园集》题辞后，茅盾就在家中找到了《昭明文选》，在寒暑假里连续看了两遍以上。语文老师采用的这种精讲与泛读、课内与课外相结合的教学方法，对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很有利。

一九一一年秋天，茅盾转到了嘉兴中学。这时期茅盾的语文老师有朱希祖、马浴藻、朱蓬仙和朱仲璋。朱仲璋是一个举人，另外三位都是革命党人。朱希祖教很冷僻的《周官·考工论》和《阮元车制考》，马浴藻教《春秋左氏传》，朱蓬仙教修身课，他自编讲义，在教学中喜欢用《颜氏家训》，“寓有深意”。但这些老师都只教了茅盾短暂的时间。当时正值辛亥革命爆发不久，在革命浪潮的推动下，茅盾积极参加反对学监专制统治的斗争，被学校无理地开除了。

第二年春天，茅盾来到杭州，考上了安定中学四年级做插班生。在这所新学校里，茅盾听过两位语文老师讲课，一位是当时被称做“浙江才子”的张相（字献之，他后来曾任中华书局编辑，出版过《诗词曲语辞汇释》等书），他教学生作诗填词，另一位姓杨，讲中国文学发展史。茅盾说，他俩都是杭州的好教员。

张献之先生在教学生学写诗词以前，先大量地学写对子，训练学生的基本功，并用练习做对子来代替作文课，真可谓独特的教作文方法。他常常写了上联，叫学生们做下联。有一次，他把昆明大观楼一百八十字的长联写在黑板上，逐字逐句地解释，接着便叫学生就西湖风光也做一对长联。做到在课堂上讲练结合。他又把不同的对联放在一起比较，让学生了解其中的情趣，他告诉学生“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这副对联挂在西湖可以，但挂在别的地方也可以，缺少西湖的特色，称赞南齐侠妓苏小小墓柱上的一副石刻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不仅对得巧妙，而且最符合苏小小的身份，只能用在这里。在学生基本掌握了做对子的基本功后，张先生就用前人或者自己所作的诗词示范，讲解如何作诗词，让学生们试着作，他再修改。这对当时听惯了老一套教学方法的茅盾来说，是多么的新鲜。

杨先生则是系统地讲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历史，他从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杂剧、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明传奇（昆曲），直讲到桐城派以及晚清江西诗派的盛行。这位老师的教学办法是只在黑板上写人名、书名，每天讲一段，让学生做笔记他批改笔记，以此作为作文课，重在培养学生的听写能力，提高学生的反应水平。所以茅盾后来回忆道：“他的教学方法也使我始而惊异，终于很感兴趣。”

安定中学的两位语文老师与众不同的语文教学法使茅盾掌握了多种写作技巧，并为茅盾研究古典诗词乃至古代文学打开了大门。

四、茅盾大学时的语文老师

一九一三年夏天，茅盾考上了北京大学预科读中文系。在大学的三年里，教过他的语文老师主要有沈尹默、沈坚士、马浴藻、朱希祖等人。

沈尹默是我国著名的书法家和诗人，他早年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他上课不用讲义，他认为，如何博览在学生自己，“他只指示研究学术的门径”。于是他引导学生读莊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韩非子的《显学》篇。他告诉学生，先秦诸子各家学说的概况及其互相攻讦之大要读了这三篇就够了。他要求学生在课外精读这些子书。这是教书育人的重要的方法。梁启超说：“教授一种学问……注重在教他们懂得研究这学问的方法。”叶圣陶也讲过：“故教师之为教，不在全盘授与，而在相机诱导。”都是一样的意思。在文学方面，沈先生教学生读魏文帝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刘知几的《史通》等。

沈坚士是沈尹默的弟弟，章太炎的学生。他教文字学，用许慎的《说文》做课本。

北京大学预科的三年学习，使茅盾不仅系统地掌握了古代文学理论，还在课余读了中小学时难以读到的《金瓶梅》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并开始广泛地接触外国文学，从中吸取精华，为他以后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茅盾之所以成为一个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世界著名的革命文学家，除了他自己主观的刻苦努力、勇敢奋斗之外，还得力于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的教育和培养。茅盾的语文老师不仅是茅盾踏上文学道路的引路人，而且是茅盾文学丰碑的奠基人，他们对茅盾的成才起了巨大的作用。从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启示，它启示今天的语文老师在教育和教学工作中，既要认真负责，又要改革方法，改进教学，真正做到教书育人，使学生在学校就培养出较强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启示广大的家长应该密切配合教师对子女进行良好的教育和培养。只有全社会的人都来尊重知识，尊重教师，并同教师一起共同努力培养出千百万茅盾那样的优秀人才，我们才能完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的历史使命。

（选自《湖州师专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