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回忆许钦文老师

2017-07-03蔡一平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许先生鲁迅同学

蔡一平

许钦文先生(1897—1984)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的知名小说家,他虽说是绍兴人,他的出道却是在北京,当时他的小说、散文多数是在北京写、在北京发表的,而且相当多产。他于1922年(时年二十六岁)来到北京求职,寄居在绍兴会馆,在时任《晨报副刊》的编辑孙伏园先生(他们有同乡之谊)的鼓励、引导下,创作散文与小说,1923年至1925年上半年,他绝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晨报副刊》上。同样由于孙伏园的引见,许钦文结识了在北京的鲁迅先生,他还到北大去旁听鲁迅的课。在鲁迅的提携、帮助下,他的写作得到了指导与提高,名声也就不一样了。

1925年暑假之后,他到浙江台州中学(时称省立六中)任国文教师。离开北京之后,他给《晨报副刊》发表的稿子不见了,他发表作品的园地更多了,有如《新女性》《小说月报》《莽原》《语丝》等,他在文学界的地位得到了认可。不过他在台州中学只教了一年,由于校长换马,没有续聘,回到北京,过起他所说的卖稿生活。不过四年时间,他编辑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故乡》(1926.6)《毛线袜及其他》(1926.8),此后他更写作中篇小说,如《回家》(1926.6)《赵先生的烦恼》(1926.12)《鼻涕阿二》(1927.2)等,作品的故事多数发生在江南城乡,因此当时即有乡土小说家的称号。1926、1927年间确实是他的多产期,他过着时下所说的专业作家或自由撰稿人的生活。

说起做教师,许钦文先生早年就读于绍兴师范学校(时称省立第五师范),毕业之后(1917)他就做了小学教师。1921至1922年上半年,一度从事铁路职工教育工作,他被派去了江苏浦镇创设铁路职工夜校,1922年秋再到北京。经过一段写作生涯的历练,他于1925年到台州中学教国文,一年之后,又回到北京从事创作。1927年上半年回到杭州,进杭州商校任教,1929年暑间,杭州商校与杭州第一中学合并,成立杭高,这是许先生第一次成为杭高的老师。1932年春因为发生重大变故(详后)受到监禁,结束在杭高任教。后来转去四川短期任课。1933年8月被罗织罪名判刑,经鲁迅托蔡元培保释,于1934年7月出狱。据他自己所说,到1937年,他在中学教书已近十年(其中包括1934年、1935年在厦门集美中学教书两年),抗战前夕及抗战期间他在福建师范(后改永安师范)教书九年,1946年起回到杭高教书,1954年调浙师院教书一年,1955年出任省文化局副局长、省文联副主席(时年已经五十九岁),此后没有再做教师。所以照算起来,许先生的一生中,做教师有三十多年,他是在一边教书,一边勤奋写作中,度过他的一生的。

抗战胜利的下一年,杭高迁回杭州复校之后,第一任校长房宇园又复聘了许老师,暑中招收第一届秋季生,我们就是这一届的新生,一共四个班级。我们的国文老师就是许钦文先生,高中三年我们的数学老师、英语老师都换过三四位,只是国文老师许先生一气教了我们三年,而且四个班都由许先生任国文课,因此我们跟许先生的接触、了解自然就比较多、比较深。本文主要回忆这三年中所了解的许老师。一位知名作家担任我们的国文老师,自然是新鲜事,大家都有浓厚的兴趣。再者许老师在杭州地面上,也是颇具名气的,像我们的父辈听说许钦文做我们的国文老师,点头笑笑,因为发生在1932年的凶杀案,当时的本地报纸和上海媒体都渲染得很厉害,这个案子的审讯时间又拖得长,案情弄得很复杂,他又住过监,自然是家喻户晓了。

许先生的外貌并不引人注意,他戴一副玳琩边框的近视眼镜,颧骨稍高,上嘴唇微微前拱。他的衣着从不讲究,也不见他穿新衣服,不过春、秋、冬三季他都爱穿西装,系一根领带,但他的西装质地都是极普通的,没有高档货,有的还是布料的。他住在保俶路51号,每天一早,走着来上班,大概要走六七里路,他走进校门,我们正在操场上做早操,常常看见他拎着用包袱布包裹的一叠学生的作文簿。所以他不像那类才子型的作家,而是朴素,寡言,不显山露水,碰到熟悉的人,也不过点头微笑而已。当时他的绍兴同乡孙福熙先生(他是孙伏园的胞弟)也在杭高任国文教师,他是胖墩墩的矮个子,在法国留过洋,吃过洋面包,派头就不一样,西装笔挺,拎着一只宽大的皮包,进出校门都引人注目。当时他住在校内的教师宿舍中,同时在杭州的大学中兼艺术课之类的,气派跟许先生就不一样了。许先生虽说常年爱穿西装,这可能跟他几年的北京生活有些关系,但是乡土味还是比较浓,他是乡土作家,这是名副其实的。

许先生上我们的国文课是很有特点的,颇有可记之处。

当时我们的国文课本是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它的编例是从古选到今,第一学年开学讲的就是老子、庄子、墨子、孔子、孟子、董仲舒之类的,同学中很不受用,像老子的话很抽象,不容易理解,也比较枯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家觉得这样的古代哲学还不适合我们学。许先生是现代作家,我们都想他讲现代文学,现在几乎沾不到边。不过采用这套课本他说是教务处早选定的,经许先生解释一番,大家也只能忍了。

许先生改我们的作文,对错别字忒顶真,头几次发下来他改过的作文本,大家拿到手一看都傻眼了,怎么都挂满了红灯。这里我非得举一些例子不可:比方“西”字,按笔顺第五笔一定要写“直折”即“”,如果学生草率一点写成“”,就是错字,挂一只红灯,“东西”连在一起,这是常用词,你如果写成“东”,两个字都得挂红灯,他认为“東”字必须从“木”,像“陈”字也不对,一定要写“陳”。“西”字的第五笔是直折,固然也有它的道理,但是我们不能理会为什么“要、票、粟”等字的第五笔,反倒不是“直折”,而是“直”笔。其实在老的字典中有一个部首“”即是“”,而“西”字就收在这个部首中。总之我们觉得不能太苛求,手写与印刷字模不免有些差别。我们写一个“没”字,也错了,他说“没”字是一把刀掉进水里了,所以右角上必须从“刀”或“”,不能从“几”。我们写了“来”,他也要算错,其实当时民间通用这个字已经多年了,可是他说“來”字从“麥”,不能写成“来”。作文中谁写了“蝴蝶”,第一个字也错了,他说只有“胡蝶”才是对的,这倒不是因为当时有个电影女明星叫胡蝶,许先生認为“胡蝶”是这种昆虫的本义,再加一个“虫”旁是多此一举。许先生自己的作品中自然是都用的“胡蝶”两字,可是现在大家去读他新版的作品集,都已给他排成了“蝴蝶”,他的在天之灵知道此事,恐怕也要苦笑了。

上面举的字例,绝大部分都是常用字,这些都挂上了红灯,卷面上自然就很难看了,我一次发下来的本子,一数有十五个错别字,多数是这些常用字。因此同学中有些人也有点愤愤不平。我估计许先生对简体字、异体字多了一些排斥情绪,这也许与他早先所受的字义学、字源学教育,还有他做过校对工作,有一定的关系。从积极的角度来看,许老师的教法可以养成学生在写作中严查错别字的习惯。再比如他对使用标点符号也有严格要求,他教导我们作文题目中应避免使用标点符号(当然也不是绝对的),还有像逗号、句号、冒号、问号、惊叹号等抄写时不应顶格,这对我们中学生来说是可以受用一世的。他还说有人把惊叹号和问号一起用,那下面只能加一个点,不能有两个点(如!?),因为这里只是一个标点符号而不是两个标点,这话是对的,不过我看这个问题,在排版中即使今天也还没有解决。

1946年秋进校之初,我分配在高一(丙)班就读。这个班有一个特点,对不满意的老师往往发动罢课。第一次是教我们的体育老师,对男学生比较粗暴,有一天体育课,大家决定不去操场上课,都坐在教室里,体育老师在操场上见不到学生,自然是尴尬的,后来教务主任请一位给我们上几何课的德高望重的卢老师来做工作,下一节我们恢复了上课,老师的态度也有所改进。还有我们的英语老师,他平常对学生蛮和气,有时在课堂上用英语给我们讲他看过的美国影片,同学们也爱听。有一天下午,他忘了自己还有英语课,带着妻儿去看美国片了,让我们在课堂里干等了一节课,因此下一节我们以他不负责任又罢课,他来上课教室里空无一人。后来这位老师检讨了自己的缺课,我们又恢复了上课。总的看来罢课有点激烈,不过事后老师都有所改进,师生关系也没有造成大的影响。我在杭高就读三年,这类罢课的事,在其他年级其他班级还没有发生过,所以我说这是这个班的特点。许先生虽不住在校内,对我们班罢课的事也有所闻。上面我说到我们同学也对他有些不满,但是我们同学中没人想过或提出过国文课要罢一次课。我想这是同学们对许老师的尊重与容忍,因为他教课的态度一直是认真负责的。

许老师上我们的国文课,一个最大的优点是他允许同学提各种问题,他也乐意回答同学的问题。所以后来在我们班上就形成一种习惯,凡是同学有什么问题,都在上课前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老师进来先浏览一下黑板上有什么问题,如果有问题,他从左至右挨个儿回答这些问题。有时黑板上的问题写满了,他就手里拿着黑板擦,讲了一个擦掉一个,等到擦完了,问题也回答完了。有时一节课下来问题还没有回答完,剩下的问题他到下一节(我们平常国文课连排的多)接着讲完。这种情况在同年级的其他三个班级,是否存在,我还没有认真打听过。

我们提出的问题面非常广泛,提课文中的字、词、句,或者主题思想之类的比较少。有关于社会的、生活的问题,有关于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有关鲁迅的、许先生本人的话题,几乎是无所不包。只要同学感兴趣的问题,都被提出来,他从不板起脸拒绝回答。下面我也举一些事例。

许先生跟鲁迅的关系很密切,提出这方面问题的就比较多,因此关于北平砖塔胡同、西三条胡同、老虎尾巴之类的话头,我们也听得较多。也有人问到他的短篇小说《理想的伴侣》,因为鲁迅此后写的《幸福的家庭》,有“拟许钦文”的副标题,鲁迅的《幸福的家庭》是一篇很优秀、很成功的小说,自然连带着使许先生和他的小说也更加声名鹊起。也有同学提出许广平是不是他的妹妹,这当然是一个幼稚的误解,许先生也笑着作答。有的同学提出鲁迅的《奔月》与高长虹的关系,因为高是鲁迅的学生,许先生对他也是知之甚详,因此就解答得使我们比较满意。

关于“阿Q”怎么读?许先生说要读“贵、桂”等字的读音,“小D”,就是“小董”等类字的读音,读Q、D英语字母的本音都不合理,因为Q、D是Qui、Donɡ的第一个字母,它们是缩写。我觉得许先生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这里还牵涉到作者本人(鲁迅)对阿Q是怎么读的,我想许先生跟鲁迅这么接近,他们谈话之中,一定时常接触到《阿Q正传》这部书、这个人物,鲁迅肯定有一个读法,如果谈话中一个说“阿贵”,一个说阿Q,这样两人的谈话就没法继续下去了。我再举一个例子作为旁证,丰子恺先生常常在他的漫画中写上TK两字,这虽然只是一个符号或标记,这里读“tikei”还是读“子恺”,我想应是后者,人们不会说这是tikei画的。

在杭高就读的三年中,我在省图书馆中正街分馆也办了一张借书证,我是那里的常客。当时许先生的散文集和中短篇小说在这家分馆中是收得相当多的。那当然都是抗战前出版的图书,看来那些书在抗战中没有造成大的损失。像许先生的《鼻涕阿二》,我就是在那里借来看过。我记忆中,杭高图书馆中,许先生的作品集恐怕比较少,否则我也用不着到省馆去借阅了。

陶元庆是许先生少年时代以来的挚友,许先生与鲁迅先生的作品集封面不少是陶为他们设计的。后来陶元庆英年早逝,许先生为他办丧事,建纪念塔,还在自己的住宅中,獨辟一间,作为他的作品、纪念品的贮藏室。许先生是靠他的稿费、版税并借贷建起这套私宅的,他说这套房子是请杭州师范的美术老师周天初先生专门为他设计的。关于陶元庆的话头是比较多的,同学还问起陶的妹妹陶思堇的血案。陶思堇和她的女友刘梦莹一同寄居在许先生家中。1932年2月11日那天,许先生不在家,家里雇用的一个老妈子被陶派去买东西,刘梦莹在浴室洗澡。洗好后刘披着浴巾出来,陶拿着一把刀等在门口,向她砍去,两人在园中你追我逃,刘被连砍十多刀,倒在草地的血泊中,陶喝了一瓶毒药,也倒在床上。许先生回到家里大吃一惊,经警方勘验,刘已身亡,陶服毒自杀未遂。两个青年女子,还有一个单身男子,同住在一个院落中,首先使人想到的会不会是情杀。于是就有传闻说是两个女的都爱上了同一个男的,为了争风吃醋起了争端,下了毒手。许先生因此就被牵连拘禁。事后查实两个女的是同性恋者,因为感情起了变化,发生凶杀案,跟许先生无涉。所以后来许先生写了《无妻之累》,1935至1936年在《宇宙风》上分十期刊出。就是因为当时他还是未婚的单身汉,才惹上这一场祸水,如果他是已婚男子,带有家小同住,人们就不会有这种猜疑了。他还解嘲说像他的相貌,也不会有两个女子同时爱上他的。这场官司拖了近两年半,后来法院罗织了其他莫须有的罪名,判处一年徒刑,后经鲁迅与蔡元培先生的营救、担保,才出了监狱。许老师正是在写了《无妻之累》的时期,与嵊县裘岩一位女子结了婚,关于结婚之事,他似乎从未张扬过。

许先生在说到绍兴时,时常有些愤懑不满的口气,这跟他早年的贫困出身,他的经历,还有原先绍兴的社会风气,都有关系。就我的印象绍兴地方原先的封建思想、封建意识是比较浓重的,对这种情况,许先生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愤青(愤怒的青年),不过我想他在解放后做了文化官员之后,陪外国客人到绍兴去参观,肯定不会再有这种口气了。

同学的问题中,也有问到外国文学方面的,如鲁迅翻译的果戈理的《死魂灵》,苏联小说《铁流》《毁灭》等等。我在高中阶段就读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这么一部长篇小说,就是由于课堂上许先生的推介与启发。说到法国的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他说到《羊脂球》《两个朋友》,他还点出莫泊桑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作家,这对我们很新鲜,成了我们对莫泊桑的第一印象。北欧易卜生的戏剧也是时常提及的。有一回他还给我们印发了一篇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儿》(周作人的译文),和一位北欧女作家的小小说,讲的是家庭中父母与小孩间的亲情关系,以增进我们对文学的兴趣。

说到中国戏剧,他不满于中国戏曲的表演形式,而是赞许新式的话剧,这一点可能也是受了鲁迅的影响,鲁迅就曾对梅兰芳多有微词。许先生对旧式戏剧最大的反感是戏中的龙套和次要角色(如家人、丫鬟之类),他们站在边上像木偶一般,一动不动,这跟生活脱节。它跟话剧比较起来,确实不像话剧(二三十年代叫新剧)那样贴近生活,贴近真实。还有像中国戏曲的脸谱化、程式化都是他对之不满的地方。

发生于1923年的杭州省立一师(杭高的前身)的投毒案,同学中稍有耳闻,然而知之不详,有同学提出这个问题,许老师是杭高的老教师,他介绍了案情经过。有两个学生叫俞昌衡、俞章法,为了侵吞钱款,从化学药品室偷出一瓢砒霜,于星期六下午到厨房找到两个烧饭司务,以小钱诱使他们把药粉放进米里,结果造成二十五人死于非命,二百多人中毒的特大惨案,此事在杭州造成极大的轰动,作为新闻还传到了海外。最后审讯结案,俞昌衡判处死刑,余犯均判徒刑。此案中这么多无辜死于非命,同学们听了都不胜唏嘘。

有些同学也提到社会生活问题。有的问到恋爱经,这是青年人感兴趣的话题,许先生笑称要学恋爱经,你要多看文学作品,从作品中去体察人家的经验,你就能学到你所需要的恋爱经。在我们眼里,许老师是老北京了,说起北京的气候,像“刮风像香炉,下雨像墨盒”就是我们第一次听他说的。他还说起北京的小孩口角时,有一句俗语叫“您贵姓!”这不是问对方你姓什么,而是说对方你有什么了不起,搭什么臭架子。说到走路,他教我们赶路不要走大街,要穿小巷,因为走大街人多拥挤,磕磕碰碰不方便;穿小巷相对人要少,走起来就快。比方从贡院前(杭高的门口)到城站(杭州的火车站)就不宜去走庆春街,东街路,清泰街,他說拉黄包车的都懂这个道理。他作为小说家,平时细心观察、分析生活中的事理,都是很自然的习惯。许老师青年时代就喜欢练拳脚,他扎一个马步、弓步给我们看,都是有模有样。他还说起他每天早晨都要洗冷水澡,冬天也一样,我们听了都咋舌头,不过他补充说水温调在二三十度之间。许老师的长寿,看来跟他勤于锻炼是有关系的。

鲁迅先生曾经送给许先生一本《国文语法》,那原是著名语文学者黎锦熙先生赠送给鲁迅的,鲁迅先生又把它转送给了许先生,而且告诉他这本书会对他有用处。我觉得许先生是深入研读过这本书的。我们的国文课本中是不讲汉语语法的,许老师在课堂中特意补充了语法知识,他讲语法主要用的是句子的“图解法”,用图解来说明句式结构。而当时我们在英语课中用的语法课本是商务印书馆重印的英文本的《英文典大全》(Complete English Grammar),它也是用的图解法。在两种课程中,如此地中英参合,这对我们来说学中文语法是轻车熟路了,一点即通,一说即会。

许老师在课堂上回答同学的问题,虽然也占用了一些时间,总的来说,似乎并未影响教学的进度,而且他教着四个班,各班提的问题不同,多少也不同,在四个班之间如何保持进度的平衡,想来也有他的一套方法。许老师在课堂中回答学生的问题,既是出于学生的需求,同时又受到同学的认可。因此这三年中,从未有同学向教务主任打小报告,向教务处告状。总的来看,我们在班上的这一情况,对师生之间的思想交流,活跃课堂思维都有好处,效果是积极的,既有知识,也有道德教育,把传道、授业、解惑融合在一起。但是一个老师要能在课堂中直面回答学生的问题,也非易事。如果老师面对学生的问题,一问三不知,或者言不及义,学生也就不会有提出问题的积极性了。毛泽东曾经对斯诺说过:“如果学生出一百个题目,先生能答出五十个就很不错了。剩下五十个题目怎么办呢?就说我不懂,跟你们一样。然后大家研究,你们研究,然后就说‘下课!你看多好啊!”在这个问题上毛泽东是很开放的。但是能做到的人恐怕不多。

解放之后的中小学语文教学,可能是学的苏联的经验与模式,“课必四段”,每讲一篇课文,势必从字词句开始到段落大意、主题思想、写作手法,每个教师都跳不出这个窠臼,简直成了一只“紧箍咒”。我不了解解放之后,许老师的语文课是怎样教的,不知道他遵循的文章学观点是否如此单一。因为长期以来不遵守四段教法,很可能在圈内就认为不是合格的语文教师了。

这里我穿插一个小故事,这是1952年上半年的事,高校的院系调整刚刚结束,浙江大学中文系和之江大学中文系合并在一起,新的中文系主任是原浙大过来的王西彦教授。浙大中文系原主任是郑奠(字石君)教授,他是搞语言学的,之江中文系原主任是王焕镳(字驾吾)教授,他是教古代文学的。合并之后,第一个学期新开设了一门“工具书使用法”,由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合在一起上课,安排两位老教授即老系主任郑教授和王教授合开这门课,这门课每周只有两节课,要由两位原主任合开,我们学生也觉得有些怪怪的。每一门课都要选一个课代表,我已记不清同学们怎么会稀里糊涂选上我做课代表。先由王教授教这门课,他一上来先给我们讲毛泽东的《矛盾论》,讲了两次课都是《矛盾论》,同学们接受不了了,对此很有意见,因为《矛盾论》是哲学课或辩证唯物主义的范畴,而且同学自己基本也看得懂,同学们要求讲正课。我作为课代表夹在两头中间,没有办法,我只得用上在杭高时期的老办法如法炮制,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同学们的意见。王、郑两位老师进教室,看见黑板上的意见,王老师略显尴尬,只得苦笑一下。他原以为上毛泽东的经典著作是最保险的,想不到学生竟提出了意见。此后自然是言归正传,他再起炉灶,专讲工具书使用法。郑教授不久被调去中科院语言所,一次课都没有讲过。我原是之江的学生,王老师一直对我不错,我对他也很敬重,所以此后他对我也并无戒心,因为他也知道这次所提的意见也并无恶意。他和我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无论是在我就读期间,还是我毕业工作之后。

下面我记述在课堂之外,与许老师的几次接触。

抗战胜利后,《东南日报》搬回杭州复刊,它有两种文艺性副刊,即《东南风》和《笔垒》,那时民间的习惯把副刊叫做“报屁股”,我们在副刊上时时也可读到许老师的散文,这时他发表文章多署钦文二字,很容易辨别,其中有一篇就是讲许老师为丰子恺先生介绍杭州的名牙医易雪昭的事。1948年,有一回有个《东南日报》的老撰作写了一篇文章,署名“□羚”,第一个字我已忘记,我读后写了一篇持不同观点的文章投寄给副刊,隔了几天居然被刊登了出来,我也忘记了自己署的什么名字。可是过了几天又刊出了一篇□羚的回应文章。我作为一个高中生,写文章是新手,这时使我犯难了,是否要再写一篇,怎么写?我想来想去,决心去请教许老师,我在杭高读书,从未去拜访过一位老师,这回是硬着头皮下决心去请教许老师的。我利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特意从杭高赶到保俶路许老师的家中,向他说明了来意,并征求他的意见。他所说的大意是:这样的文章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再写了,写了编辑也不一定再采用,于是我就告辞退了出来,这事从此偃旗息鼓。不过这一次却是我唯一的一次造访许宅,亲眼见识了三十年代发生陶刘命案的老宅院。

另一次是1951、1952年冬春之交寒假期间,当时还没有文联,记不得这个机构叫什么名称,组织有关人员下乡体验生活。先通知我们到安吉路去开一个会,由李益中先生主持会议,说明情况与要求。有几个分队,我所在的分队,分配到嵊县中爱乡,当地有一位互助合作的先进组长俞妙根,我们这一队学习的对象就是俞妙根和他的互助组。我们这个分队的成员包括绘画、音乐、文学等各界的老中青队员十来人。当时年龄最长的就是许钦文老师,其时他还是杭一中(解放后杭高改名杭一中)的老师,这次还是以老作家的身份参加活动。领队是杭州师范的音乐老师俞绂棠,中年的多为杭州中小学的美术、音乐老师。青年学生三人,两位中学生,其中一人学画画,另一位是拉二胡的高手小周,是杭师音乐名师顾西林的高足,他除了简单的行李之外还带着一把胡琴,我是之江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参加这次活动可能跟任铭善教授的推荐有关系,当时之江的教授跟省市的文艺界有聯系的,可能就是他一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出发的那天一早,大家在井亭桥堍的汽车站候车之时,一位古稀之年稍见佝偻的老太太,拄着一把伞,来为小周送行,我们以为她是小周的祖母,后来才明白她是杭师有名的民族音乐老师,她是专为一个学生来送行的,这也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场景,我为小周有这样一位恩师感到庆幸。顾老师没有结过婚,自然没有子女,她把自己的心血和爱都放在音乐、学生和家中所养的猫身上。这样一位和蔼的善心的老人,听说在“文革”中被学生拷打致死。

我们这些队员中,几位中小学老师之间都是熟人,他们自有自己的话题。我们三个小青年,头一回碰在一起,空下来常坐下来听小周拉胡琴,小周喜欢拉刘天华的二胡曲子,我们就爱听他拉悠扬的琴曲,领队俞老师啧有烦言,说下农村来拉这种小资曲子不合时宜。

年纪最长的许老师比较内向,他不多说话,也不善交际,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叫阳光,他是外省人,人生地不熟,也跟人少来往,不过他听人家说话间,自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有一天早晨,大家站在天井大门口闲聊,等着吃早餐,说话间他又问个不停,许老师插问一句,问他是干什么职业的,他说做过记者,许老师笑笑说我也这么猜,果然猜对了。因为许老师知道不断追问问题是记者的工作习惯。

我们这些人,一同住在互助组腾出来的一户农户厅堂的楼上,大家一起在楼板上打地铺,雨雪天不出去就在楼上打堆。这次下乡集体活动,在农村住了十多天,春节也是在那里度过的。离开嵊县之前,我们大家坐在地铺上,一起商量、出主意,如何创作一些成果来,结果决定创作一首歌词,题名就叫《歌唱俞妙根》,你一句我一句,于是凑成一首好几段的复歌,再由音乐老师配上曲子,可以反复吟唱,并且在一本小歌本上刊载过。等我们回到杭州,三反五反运动已经有些动静了。

还有一次是1954年,许老师从杭一中调入浙师院中文系,他讲授一年级的现代文选与写作课。我当时在浙师院读三年级,这时他在之江山上也有一间住房(不过他很少住在校内),有一回是白天,作为他的旧学生,我特意到他的房间去拜望他。我还带着一个话题去请教他,因为当时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已经拍成电影,正在热映,江南大大小小的越剧团也都在热演此戏。当时我们学习毛主席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已经有几年了。毛主席提倡文艺作品要写工农兵,作家要表现工农兵,要为工农兵服务。我当时的问题是《梁祝》的热映大演,而梁、祝都是封建旧家的子女,这跟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是否不合拍。我向他谈起这个问题,这个时期许老师已经经历过几次思想改造,说话已经不像解放前那样能抒发己见,所以我们的谈话中,含含混混也没有能得其要领。后来我也向他告别退了出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的接触,因为1955年他到省里去做了文化官员,我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过他。

许老师教了我们三年,对我们的影响是不小的,给我的印象也是深的,我想还他一个本真的许老师,是否做到了自己也没有把握;但是至少做到了对我那段学生时代的怀念。许老师曾经送给我的唯一的一件实物,是他在上世纪40年代末,在他家房屋侧边跟他小女儿合摄的一张小黑白照。

(选自《新文学史料》)

猜你喜欢

许先生鲁迅同学
开在心里的花
鲁迅,好可爱一爹
攀爬的姿态
同学会上的残酷真相
鲁迅《自嘲》句
许先生,谢谢你的扒鸡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应接不暇 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