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小说对现当代小说的影响
2017-07-03李鹏飞
李鹏飞
中国古代小说对现当代小说的影响最为典型地表现在“故事新编”这一小说创作形式之上。“故事新编”指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直至目前都盛行不衰的一种小说创作方法:即通过对中国远古神话、历史故事、民间传说或古代小说的改写来创作出新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小说,这一方式已成为古代小说直接影响现当代小说创作的重要途径之一。
“故事新编”这一术语作为鲁迅小说集《故事新编》之书名,是鲁迅对这本小说集创作方法的一个理论概括。如果要追根溯源,这一创作方法的开创者并非鲁迅。周作人认为“故事新编”的小说创作方法古已有之,其中最独特的乃清初拟话本小说集《豆棚闲话》,他把《故事新编》跟这部拟话本小说集相提并论,显然是看到了二者之间在性质上有着极为相似之处——即都是通过重写历史来表达对历史、对人性的新的理解——这一点周作人并没有说清楚。《故事新编》的《铸剑》这一篇,完全据魏晋志怪故事“三王冢”改编而成,如果追溯其本国传统,则可以上接宋元话本、“三言”、“二拍”中那些改编自文言小说或历史故事的篇目,但是就其在细节、情节方面的创造性增饰与主题上的极大深入、极具现代意识而言,则已经远过于宋元明之紧紧依傍于原作之拘谨撰作,而跟芥川等日本作家的现代式翻案小说血脉相通了。
到20世纪30年代初,或许是受周氏兄弟译介的日本小说与鲁迅本人創作之影响,也可能出于其他原因,当时的青年作家施蛰存与沈从文几乎是同时进行了一系列“故事新编”式的小说创作尝试。施蛰存的此类代表作有《石秀》与《李师师》,这两篇小说对《水浒传》中石秀、李师师故事的“翻案”式改写,都以当时作者所信奉的弗洛伊德性学理论来重新表现人物的深层心理与行为动机,表现人的欲望与道德、信仰及伦理之间的激烈冲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石秀》一文,在《水浒传》第四十五、四十六回原有情节框架之中大量插入石秀对于潘巧云的复杂的爱欲心理活动以及这种心理所造成的行为方式的细致描写,跟原有故事情节结合得天衣无缝,让原本单一的人物形象变得更为复杂、真实、有深度。这要部分归功于原作所创造的故事情境及其注重行动描写而极少心理描写的特点,为作家留下了展开心理分析的空间,也为其施展创作才能与创作理念提供了一试身手的绝妙舞台。
沈从文的“故事新编”式代表作则是后来结集为《月下小景》(1933年11月出版)的一组八篇小说。这八篇小说均改编自唐初释道世所编佛学类书《法苑珠林》所收的十二则佛教故事,并以《十日谈》式的结构框架将其组织到一起。这十二个故事原本极为简短,长度从数百字到千余字不等,只粗陈梗概,略具规模,沈从文对之予以重新处理,大加铺陈,使其情节与细节均变得较原作要远为丰富,主题思想则专注在对于普遍人性的刻画与思考,语言十分华美,结构极为精致,堪称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无与伦比的杰作。
“故事新编”这一传统在20世纪20、30年代由鲁迅、沈从文、施蛰存这些大家所奠定之后,追随者代不乏人。40年代有李拓之的《焚书》,收入十二篇短篇历史小说,词采华美,情致浓烈,另成一格,但其成就与影响均不及鲁迅等人。60年代以后,台湾作家高阳陆续推出《李娃》《花魁》等根据古代小说名作重写扩张而成的长篇小说,高阳的做法不同于鲁迅等前辈,他在紧密依傍原作情节的基础上大量增入古代社会生活细节与重要历史事件作为原始故事的背景,基本不对小说的主题思想进行重大变动,纵有变动,也仍然符合古代社会意识形态的特点。因此,高阳这些小说虽然改编自古代小说,却被归入历史小说的范畴,就其艺术品格而言,则应被归入通俗小说之列。
从70年代到90年代,“故事新编”这一序列的代表作家又有香港的刘以鬯,大陆的汪曾祺、王小波、李冯,台湾的西西等人。刘以鬯曾明确以“故事新编”为标榜,通过对古代小说或戏曲文本的改写来探索新的小说叙述方式:《蛇》用跳跃式的笔法重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核心故事情节,但其结尾被彻底改变,出人意料;《蜘蛛精》重写了《西游记》中的盘丝洞故事,用意识流的手法表现唐僧被蜘蛛精诱惑时的心理活动,跟当年施蛰存的《石秀》一文颇为相似;《寺内》则改写了《莺莺传》与《西厢记》,按作者自己的说法,乃是用小说的形式来写诗,成为不免有些极端的文体试验;《盘古与黑》继承鲁迅衣钵,改写上古神话,吸收了未来主义诗歌的一些形式技巧,追求惊人的文字视觉效果,并赋予小说以浓重的象征主义色彩。
若以对古代小说进行“新编”的“新”之程度而论,王小波要算是所有作家中走得最远的了。他从1982年开始这方面的尝试,“故事新编”的原型全部来自唐人小说。其中《夜行记》的原始故事为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九的韦生夜行遇盗侠故事,其他各篇的原型均为唐代小说名篇,为一般人所熟知。据称王小波写这些小说可能受到鲁迅《故事新编》的启发,因此在写法上有些类似,二者的幽默感也有相通之处。但王小波对这些唐代小说的改写其实跟鲁迅等人的做法很不相同,已经远离“新编”而近乎“戏说”了,往往只取原作的人物关系与一点情节片段加以大肆发挥,古今并出,时空错杂,想象荒诞奇诡,风格幽默诙谐,颇有点无厘头、后现代的做派。
(选自《北京大学学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