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赋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及诗化功能
2017-07-01梁文勤
梁文勤
屈赋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及诗化功能
梁文勤
有声无义的泛声性质成为屈赋句腰虚词普遍的、首要的特征。这种泛声性质在屈赋文体的构建中发挥了重要的诗化功能:标记诗行节奏,深化情感表达,超越时空局限。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以及由此而生成的诗化功能,是屈赋对于虚词创造性的使用。
屈赋;句腰虚词;泛声性质;诗化功能
关于屈赋虚词学界已有不少研究。单篇的论文如:姜亮夫《‘九歌’“兮”字用法释例》[1],崔重庆《楚辞“之”“其”“而”“以”诸虚词的使用特点》[2],葛晓音《从‘离骚’和‘九歌’的节奏结构看楚辞体的成因》[3]等。较为系统的专论,如:廖序东《楚辞语法研究》[4],陈明富《‘楚辞’虚词研究》[5],申欣《‘诗经’与‘楚辞’语气词比较研究》[6]等。
本文探讨的不同之处在于:(1)充分关注作为诗歌体质的屈赋在语言上的独特性,把屈赋从散文语料中离析出来,将句腰虚词还原到诗歌文体中进行观察描述。(2)集中研究句腰位置上的虚词。刘熙载《艺概·赋概》:“骚调以虚字为句腰,如‘之’‘于’‘以’‘其’‘而’‘乎’‘夫’是也。”借用刘熙载的表达,我们把屈赋五言以上的诗行中、分布在倒数第三或第四个音节(不含句末“兮”)位置上的虚词称为句腰虚词,以此作为研究对象集中加以讨论。
一、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
我们对虚词进行归类划分,一般都是以散文中虚词的语法功能为据。如果以此为参照,屈赋中有不少句腰虚词都偏离了它们的常规用法,无法纳入我们对虚词的已有分类。为了使结论更具有客观性,我们遵循从个别到一般的原则对屈赋句腰虚词的特点进行描述。
(一)《离骚》句腰虚词“其”的分布描写
我们以“其”作为个案描述对象。为了描述的客观性,我们挑选《离骚》中所有包含句腰“其”的用例(共计40例)作为观察样本。
1.“其”为人称代词,作定语(1例)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这是“其”常规的用法,与它在散文中的用法相一致。
2.连接诗行中两个并列谓语(5例)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散文中连接并列谓语的用法也有,廖序东先生对此作了较为详细的阐释[4]122-123:“其”为连词,连接并列或先后承接的两个谓语。先秦古籍用“其”为“而”,虽不多见,然亦不乏其例。如:“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战国策·秦策》)但是,“其”这样的用法在散文中已不多见,不是普遍的用法。
3.连接修饰语和中心语(14例)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百神翳其备降兮,九嶷缤其并迎。/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这14个用例中“其”前后的句法成分构成修饰和被修饰的关系,但又不完全相同:最后1例,“其”用来连接名词中心语及其后置定语,而这是“之”的一种分布位置,如“长余佩之陆离”“载云旗之委蛇”。前13例,“其”连接的是状语及其动词性中心语;“历代注释家大多把这种‘其’解作‘然’字。王逸注‘日月忽其不淹兮’,‘言日月昼夜常行,忽然不久’。……谭戒甫《屈赋新编》说‘忽其犹忽然’……”[4]125不论是哪一种修饰关系,比照“其”在散文中的基本用法,即代词、连词、副词(表示推测、祈使、反诘等各种语气);这14例“其”显然发生了偏离,无法纳入既有的某种用法小类。
4.主谓之间的“其”(15例)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这15例也有分别:前12例中的“其”用于独立句法的主谓语之间;后3例中的“其”用于小句(宾语从句)中的主谓语之间。但不论是哪一种,我们都无法依据散文中的结论,给这类“其”一个可以被认同的句法身份。
5.复句关系中的“其”(5例)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这5个例子中,“其”所在的对句是一个紧缩复句,多表示让步关系。但是让步的语义或语气经由“虽”“亦”“犹”这些虚词得到了表达;“其”的存在从语义或句法上都找不到理由。冗余不但偏离了具体虚词“其”的种种用法,而且也有悖虚词作为整个集合的价值——在散文文体中,虚词就是为标示各种语法关系而存在的;但是《离骚》中这20个“其”的用例,在语法上恰恰是冗余的!
(二)句腰虚词偏离语法功能的普遍情况
以下并存的两个事实进一步表明:在屈赋中,句腰虚词对常规用法的偏离,不是个别存在而是普遍现象:
其一,屈赋其他诗篇中偏离常规用法的“其”的用例:
虚词“其”偏离散文用法的情况不仅见于《离骚》,也出现在屈赋其他诗篇中:
(1)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的“其”: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九章·哀郢》)/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九章·怀沙》)/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九章·思美人》)/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九章·悲回风》)
(2)主谓之间的“其”: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九章·惜诵》)/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九章·惜诵》)/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九章·哀郢》)/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九章·思美人》)
(3)动宾之间的“其”: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九章·惜往日》)
前两个类别在上文已做过分析。第三类,用在动词和宾语之间的“其”也是典型的冗余:动词“清澈”与其宾语“然否”之间显然是没有语法位置,可是诗行句腰位置却出现了虚词“其”。
其二,其他句腰虚词偏离自身常规用法的例证:
偏离散文用法的虚词不止于“其”,还广泛见于其他虚词:
(1)中心语与后置修饰语之间的“之”: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九章·哀郢》)/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离骚》)/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九章·抽思》)
“之”用于动词中心语及后置修饰语之间,这种用法散文中找不到相应的用例。
(2)双宾语之间的“以”: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离骚》)
动词加双宾语结构中,如果表示人的间接宾语紧邻动词,双宾语之间是没有介词或连词位置的,但是这些诗行中都冗余出现了句腰虚词“以”。
(3)主谓之间的“之”“其”“以”“而”: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九章·惜往日》)/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离骚》)
(4)动宾之间的“乎”“夫”: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
主谓之间或动宾之间没有语法空隙的。以上各例中去掉句腰虚词,在语法或语义上都是完备无缺的,因此这些放置在主谓之间或动宾之间的句腰虚词也同样是冗余的。句腰虚词偏离其常规句法功能的情况非常普遍,以《离骚》为例:
用作句腰的总次数偏离句法功能的用例所占比例之884348.8%其403485%夫11981.8%乎17952.9%以755066.6%
类似的情况在《九章》中再次出现:句腰“其”偏离常规的用法计12例;句腰“之”偏离的情况计14例;句腰“乎”出现4次,2例属于偏离用法;句腰“夫”出现一次,而这唯一的一例就是偏离用法:“矫以遗夫美人。”(《抽思》)
句腰虚词的广泛使用,及其偏离情况的大量存在,使我们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句腰虚词的性质到底是什么?既然从语法角度不能为这些句腰虚词的普遍存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就必须另辟蹊径。
(三)句腰虚词的性质
我们所说的偏离都是指这些虚词相对散文用法的偏离;如果我们关注到屈赋的诗歌体质,也许就能发现解决问题的路径。屈赋中,《九歌》无疑是诗化程度最高的一组诗歌。《九歌》中使用而且仅使用一个句腰虚词“兮”;《九歌》不区分具体的语法分布,句句用“兮”,这个“兮”理所当然地可以视作是各句腰虚词的统一形式、典型代表。因此,只要能准确解读句腰“兮”的性质,其他句腰虚词的性质也就可以迎刃而解。
闻一多在《九歌兮字代释说略》[7](383-395)中把《九歌》各诗行中的“兮”用各类虚词一一对应拟写出来,并认为“‘兮’尽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怎样读九歌》)[7]380这个观点值得商榷:
其一,如果认为句腰“兮”是一切虚词的总替身,那就无法解释句法上冗余的“兮”何以要出现在诗行中。“云容容兮而在下”,对这个“兮”闻一多的说明是:“‘兮’可代‘而’之作用,而字可省。”[7]393说“而”可省,为什么在诗行中还是实际出现了呢?而且,仅就“云容容()在下”这个具体的语境而言,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兮”可以省略。既然可以被省略,那么“兮”能替代什么呢?
其二,如果认为句腰“兮”是一切虚词的总替身,就意味着它可以是此也可以是彼:
采芳洲兮杜若(《九歌·湘君》)(之)
采薜荔兮水中(《九歌·湘君》)(于)
缭之兮杜衡(《九歌·湘夫人》)(以)
“说它能代替各种虚字用,等于说它并没有明确的用法。”[4]38如果“兮”什么都可以是,那就意味着它必然什么都不是!而这恰恰证明了:“兮”在语法上是一个虚无的存在,“兮”不具备语法功能。
词语可能存在的三个层面是:语义、语法和语音。虚词一般都脱落了具体的语义;句腰“兮”又进一步脱落了语法功能;那么,“兮”的存在意义仅在于语音层面。《说文》:“兮,语所稽也。从丂八,象气越亏也。”段玉裁注:“兮,稽叠韵。稽部曰:‘留止也,语于此少驻也。’……越、亏,皆扬也;八象气分而扬也。”《文心雕龙.章句》:“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少驻”“语助余声”,都点明了“兮”在语音上具有持续、延长的特点。语义语法层面意义的虚化,以及语音层面的持续延长,这就确立了句腰“兮”的泛声性质。有声无义的泛声性质使得“兮”区别于诗行的其他音节:“《楚辞》里的‘兮’字乃是一个纯粹句逗上的作用,它的目的只在让句子在自身的中央得一个较长的休息时间。”[8]119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九歌·少司命》)/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九歌·湘君》)/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九歌·山鬼》)
这几例中的“兮”在语义或语法层面都是虚化的存在,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如果去掉这个音节悠长的“兮”,这些诗行就变得与散文无异;鲜明的节奏、深长的抒情,这些标志诗歌文体的特征即刻随之消失。“兮”对于屈赋诗歌文体①之不可或缺的贡献,由此可见一斑。句末“兮”的泛声性质是被公认的,其实泛声性质正是句腰“兮”与句末“兮”相通一致的地方。
既然“兮”只是诗行中有声无义的音节,而《九歌》“兮”又是句腰虚词的典型代表;那么泛声性质就应该是屈赋句腰虚词的普遍特征。诚然,屈赋的句腰虚词中,有极少数保留了语义,如:“长顑颔亦何伤”“芬至今犹未沫”。也有部分句腰虚词承担了句法功能,如:“又申之以揽茝”“夕揽洲之宿莽”。但是,语义或语法标准都不能适用于全体句腰虚词:语义没有虚化的虚词只是极个别的现象;而若以语法功能为标准,屈赋中的句腰虚词又存在着大量偏离的用例。语义或语法功能标准的不适用,其实已经引导我们从语音层面寻找句腰虚词的性质;而句腰“兮”泛声性质的确定,更加使我们有理由确认:有声无义是全体句腰虚词共通的特征。
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不排斥它们可以同时承担句法功能;然而即使句腰虚词在具体的语境分布中承担了语法功能,泛声性质依然是句腰的首要性质。《离骚》《九章》因为在单句的句末放置了“兮”,为避免重复,就在句腰位置放置了其他虚词。句腰位置选用何种虚词,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句腰位置如果没有语法空位,虚词的选用是比较自由,如主谓之间可以安置“之”“其”“以”“而”,动宾之间可以安置“夫”或“乎”等句腰虚词。句腰位置如果有语法空位,往往会使用具有相应句法功能的虚词,如:“帝高阳之苗裔兮”“反信馋而齌怒”“雷师告余以未具”等。这些虚词的选用及功能,与先秦散文的情况相一致。但是不论是否承担语法功能,《离骚》或《九章》中的句腰虚词其实都是可以改写为“兮”。现成的例证就有不少:
载云旗之委蛇(《离骚》)——载云旗兮委蛇(《九歌·东君》)
九疑缤其并迎(《离骚》)——九嶷缤兮并迎(《九歌·湘夫人》)
芳菲菲其弥章(《离骚》)——芳菲菲兮袭予(《九歌·少司命》)
这样的对应意味着:不论某个句腰虚词在具体的诗行中是否承担语法功能,它们在诗行中的音节占位是第一位的,泛声性质是句腰虚词的首要性质。
正是这种有声无义的泛声性质使得屈赋句腰虚词与其在散文中的用法分道扬镳,表现出强大的诗化功能,为建构屈赋的诗歌文体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二、句腰虚词的诗化功能
战国散文是屈赋赖以产生的语言土壤:“那波涛汹涌的散文,在当时乃正是从来没有过的普遍的高潮。《楚辞》全新的语言形式也是与这高潮上的散文一致的。”[8]65屈赋要从散文的语言中建立起诗歌的形式,就必须对语言进行诗化创新。诗化,就是把自然错落的散文语言形式化为具有节奏、押韵等特点的诗歌语言。句腰虚词的使用就是诗化努力的产物,表现出强大的诗化功能。
(一)建构诗行节奏
节奏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语言在形式上的核心要素。屈赋正是借助句腰虚词建立了诗行乃至诗篇的节奏:
其一,诗歌的节奏是指某种对立性语音特征的规律性的反复,屈赋中对立性语音特征的反复正是通过句腰虚词得以实现。刘勰《文心雕龙·声律》:“异音相从谓之和。”异音就是指具有对立性特征的语音,诸如语音的轻重、高低、缓急等等。如汉语诗歌中平仄的对立就是典型的“异音相从”。先秦时期,平仄的概念远未建立;屈赋又是以六言为主,诗行所包含的音节数量相对较多,如何建立诗行节奏呢?屈赋的方法是:在诗行居中的位置安置一个泛声性质的句腰虚词,以其语音的持续延长同诗行中的其他音节形成缓急长短的对立;不同诗行在大体相同的位置安置句腰虚词,于是长短缓急这样一组对立性的语音特征就在诗行中有规律地交替出现,诗歌的节奏由此诞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离骚》)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九章·涉江》)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九歌·湘君》)
句腰虚词同其他音节在持续长度上形成的对比是如此鲜明,以致我们可以非常直观地将之视作是诗行的节奏点。
其二,句腰虚词在屈赋中数量庞大,分布规整。《九歌》245句,每句都使用句腰“兮”,使用句腰虚词的比例是100%;177句分布在诗行倒数第三个音节上,68句分布在倒数第四个音节上。《离骚》372句中340句使用句腰虚词,322句分布在诗行倒数第三个音节,18句分布在倒数第四个音节的位置上。《九章》共计533句,其中489句使用句腰虚词;分布在倒数第三音节及倒数第四音节的诗行分别是457句和32句。如此规整的分布,意味着借助这些句腰,各诗行之间在大体相同的位置发生语音延宕,并且彼此呼应、连贯绵延至整个诗篇。
其三,句腰在诗行中的位置相当稳定,即使诗行为表意需要而增减了音节,也不会涉及句腰位置的变动。举六言句为例,如果句腰分布在诗行倒数第三个音节的位置,大体有以下几种情形:
六言句句腰虚词示例标准数量音节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音节数量减少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音节数量增加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句首增加一个音节)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句首增加两个音节)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句首增加三个音节)
综上:以句腰虚词为界,诗行音节数量的调整都发生在句腰之前;句腰以及句腰以后的音节数量保持不变。何以如此?诗行的节奏在线性部分越靠后的位置越需要稳定,正如诗律中七律比五律多出来的两个平平或仄仄,都是添加在诗行的开始部分。同样的理由,句腰作为屈赋诗行的节奏点,它的位置与诗行尾音节的距离是基本恒定的;诗行音节数量的增减一般发生在句腰虚词之前。
理解屈赋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并进而明确句腰虚词是诗行的节奏点,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屈赋(楚辞)诗行的节奏格局。
仅从表层形式看,屈赋的节奏模式在汉语诗歌史中似乎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汉语诗歌一贯的节奏模式是二分节奏:《诗经》四言为主,自然形成“二二”式的二分格局;汉代以后的五言诗七言诗,乃至唐代以后的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也都是上二下三或上四下三的二分模式。然而,屈赋的句式悠长而参差,似乎与二分模式并不相同。冯胜利就将楚辞体称为“顿叹律”,以区别于《诗经》的“二步律”。他的理由就是:作为诗体标志的“兮”的分布在形式上没有规律可循。“(‘兮’)可以根据作家的感情放在任何一个词、任何一个短语或句子的分界点”。在冯先生所列举的语料中,“兮”之前的音节也从确实从两个到九个不等。[9]26,28冯先生的失误在于:只关注到“兮”的顿逗功能,没有认识到其他句腰虚词与句腰“兮”同质性——不论句腰虚词是否承担句法功能,它们首先都以其泛声的特质标记了诗行的节奏。因此,看似错落的屈赋诗行,其实以句腰虚词为节奏点实现了对诗行节奏的二分:“楚辞体是一种十分特殊的诗体,其典型形态是单音节起调,即每句诗的前三个字构成一个超音步……接下来加上一个“兮”字,与后面的一个标准音步相联,从而构成一种十分明显的二分节奏诗体。”[10]38许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把句腰虚词记作“X”,在此基础上对屈赋的节奏模式进行了描写:葛晓音把楚辞的基本句式描写为“三X二”式,以此为基础将楚辞句式描写为五种格式;[3]125-126孙力平根据诗行实际的音节数量将屈赋的节奏模式描写为“三X二”到“五(六)X二”等五种模式。[11]126赵敏俐则直截了当地把屈赋的基本句式概括为“三兮(X)二”和“三兮(X)三”两种模式。[10]39句腰虚词以其语音的延宕在诗行中建立起二分的节奏格局;并且彼此呼应,建立了整个诗篇的节奏。诗歌节奏的建构,从形式上确立了屈赋的诗歌体质:“句中“兮(X)”起着强大的诗体功能作用,它强化了楚辞体的二分节奏特点,并由此而形成了楚辞体特殊的宛转悠扬之美。”[10]39
(二)深化情感表达
诗“贵情思而轻事实”。屈赋最动人的地方正在其深情:“(屈原)把儒家的那种仁义道德,深沉真挚地情感化了。”[12]322我们在屈赋的诗行中能深切地感知到诗人激荡的情感波澜:对自我人格与美政理想的执着,如“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不愿苟合于世的骄傲,如“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在死亡面前那种执着顽强、不肯让步的生的态度”,[12]330如“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然而事实上,虚词,尤其是句腰虚词,在深化情感表达方面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其一,句腰虚词以“无”入“有”,强化情感表达。《诗经》因句式简短,多是两行诗句构成一个完整的句法结构;屈赋五言及五言以上句式,每个独立的诗行就是一个完整的句法结构。因此诗行的语义密度远高于《诗经》。语义密度加大,句腰虚词的抒情功能就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句腰虚词以语义的“无”镶嵌在繁密的实字中间,构成诗行的暂歇和停顿,从而使诗行在绵绵不绝的语义流淌过程中有了喘息,那些蓄积在实字中的情感因此有了释放的空间,诗情意绪因此得到充分的舒展和表达。我们可以举出两组对照用例加以说明:
一组是用与不用的对比。《离骚》使用句腰虚词的诗句是340句,不用句腰虚词的诗行32句;这32句的散文化倾向明显,如“命灵氛为余占之”“退将复修吾初服”等。从内容上分析,可以发现:不使用句腰的诗行,本身的抒情意味就不鲜明,最典型的例证就是《离骚》中的使令句一般不使用句腰虚词,即“吾令羲和弭节兮”一类,共计10句。
另一组例证是句腰虚词语义的有无对比。多数句腰虚词语义虚化,但是还有极少部分语义并未完全脱落,“犹”就是其中一例。如果这个“犹”安置在句腰位置上,就意味着它身兼二职:既要发挥句腰的泛声功能,又要传达一定的语义。如果把语义和语音功能分开,使用“犹”表达语义,而另外使用没有语义语法功能的虚词为句腰,诗行的抒情效果是有差别的:
芬至今犹未沫—— 唯昭质其犹未亏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 —— 虽九死其犹未悔
左栏的两例直接以“犹”为句腰,右栏的两例则另外增加了“其”作为句腰。两相对照:诗行传达的内容大体相同;但是右栏两例语速较为舒缓,诗人强烈的情感随着句腰“其”的语音延长得到了延伸,实现了“言之不足则长言之”的咏叹效果。
其二,句腰虚词因境生义,强化抒情意味。句腰虚词一般没有具体语义的,也不能传达情绪;然而一旦在具体语境中附着于实词之上,诗行要表达的情意就可以借助句腰虚词的语音延宕得到强化。郭建勋对于“兮”的论述极有代表性:“段玉裁所言‘气分而扬’四字,揭示了‘兮’字发声的基本特征。‘扬’即伸展曼衍;‘扬’又通‘飏’,意为‘风所飞扬’。当表示实义的语句终止之时,情感仍未得到充分的表达,不可遏止的‘气’顺势而出,作为实义语言符号的一种补充而构成一定长度的语音持续,并因其所附实义语言的不同感情色彩,或迂徐婉转,或缠绵悱恻;或高亢如疾风飙起,或低回如曲水潺湲。楚辞体吟唱诵读时句绝而语不绝、语断而声不断的奥秘,几乎全在这‘气分而扬’的‘兮’字的语音持续上。”[13]以句腰“之”为例: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离骚》)
这一组诗句中:“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诗人对自我品性的自信、坚守,经由“之”的顿逗,得到了强化。“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时不我待,诗人深恐“修名”难立;急切、焦虑的情绪,因为句腰“之”的顿逗充分传达。“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此句中的“之”传达出的是缠绵低回、心意难平的情绪。同一个虚词能够在不同的语境中生成不同的嗟叹之情,充分延展潜藏在实词中的各种情意,巧妙地化解了实词“言不尽意”的困境。
句腰虚词之所以能深化情感的表达,原因仍在于其有声无义的泛声性质:以无入有、因境生义,都源于句腰虚词的“无义”;而句腰的“无义”之所以能有强化情感表达的功效,还有赖于句腰虚词在语音上的延长顿逗。
(三)超越时空局限
林庚:“屈原的精神终身都是少年的,那便是一种纯洁的向往,一种清醒的信念。《楚辞》因此永远带着年青人的生命成为诗坛崇高的典式。”[8]144“终身”“永远”都点明了屈赋的超时空特点。什么是超时空?我们引冯胜利的观点进行解释:
这是诗歌创作的基本原则,我把它叫做“超时空”:一种去掉句中标示时间和空间的语法标记的文学手段。当把“时间和空间”的标记都去掉后,所达到的效果就是“超时空意境”而不是“具体时空的行为和事件”。因为只有把具体的语法关系词去掉之后,作者才能自由地创造意境、读者才能自由地再造意境。[9]33
“标示时间和空间的语法标记”,这主要是虚词的功能;去掉这些语法标记,才能获得创造或再造意境的自由,诗歌才能真正与散文泾渭分明。最彻底的去标记化是虚词从诗行中完全消失:“语言的诗化……突出表现在散文中必不可却的虚词上。”[14]86“(虚词)可用可不用的时候,我们是自由的;非用不可的时候,那是不自由的。”[14]266在汉语诗歌中,虚词从诗行中的完全退隐在汉语诗歌中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一直到齐梁以后的五言诗甚至到唐代的七言诗,对虚词的使用才真正达到可用可不用的自由。
从形式上看,屈赋显然是不自由的,因为屈赋必须依赖于句腰虚词规整地使用来建构诗行节奏。但是,事实上这些句腰虚词具有泛声特质,在诗行中更多地发挥的是其语音功能,语法功能(即标记时空的功能)已经淡化。因此,在实际使用中,屈赋有用A或用B的自由:
步余马于兰皋兮(《离骚》)——步余马兮山皋(《九章·涉江》)
宁溘死以流亡兮(《离骚》)——宁溘死而流亡兮(《九章·惜往日》)
老冉冉其将至兮(《离骚》)——老冉冉兮既极(《九章·悲回风》)
这里所举各组用例的共同点在于:句腰前后的语法分布完全一致,在同样的分布中既有用A的语料,也有用B的语料;可见,不同虚词之间的语法差异已被淡化甚至忽略,句腰虚词标记时空的功能已经被超越;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在想象的时空里重构诗歌语境。
最直观的例证是《九歌》“兮”,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解释:
芳菲菲兮满堂(《九歌·东皇太一》)/将以遗兮下女(《九歌·湘君》)/华采衣兮若英(《九歌·东云中君》)
闻一多在《九歌兮字代释略说》中,把“芳菲菲兮满堂”中的“兮”替换为“然”[7]384;而在屈赋中,这类分布中多以“其”为句腰,如“芳菲菲其弥章”(《离骚》)。闻一多用“诸”替换“将以遗兮下女”中的“兮”[7]388;而按照屈赋中的惯例,动词和宾语之间可以用“夫”为句腰,如“矫以遗夫美人”(《九章·抽思》)。“华采衣兮若英”,闻一多把“若英”理解为“若木之英”,全句理解为“饰彩衣以若英”,因而将“兮”对译为“以”。[7]385但是董楚平[15]47、黄寿祺[16]34都把“若英”看作两个词:释“英”为“花”,“若”是动词“像”;照此理解,这里的“兮”替换为“其”更加恰当。显然,这里不存在绝对的对和错,不同的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进入屈赋。从这个意义上说,屈赋借助句腰虚词实现了对具体时空的超越。“《楚辞》可以说第一次系统地使用顿叹词来实现超时空从而创造诗歌之美的千古绝唱。”[9]34。
客观上说,句腰“兮”超越时空标记的程度更胜于其他句腰虚词。战国散文是屈赋的语言来源,虚词在散文中的一般用法必然直接影响到诗人对于句腰的选用;“兮”以外的其他句腰虚词,因此必然携带了它们的语法印记进入屈赋的诗歌世界。例如,主语谓语之间本没有虚词位置,但是如果主谓之间恰是一个句腰位置,就必然安置句腰虚词,如“鸷鸟之不群兮”“春与秋其代序”。《离骚》在这个位置上出现的虚词共有4个,这4个虚词出现的频率差异明显:“之”,47例;“其”13例;“以”和“而”共7例。“之”出现的频率所以最高,是散文用法的迁移:散文中,“之”可以用于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这是“之”的常规用法。“其”在散文中也有主谓之间的用例,如“汤其无郼,武其无岐,贤虽十全,不能成功。”(《吕氏春秋》)但是“其”安置在主谓之间并不普遍,因此《离骚》中“其”的用例就少于“之”的用例。散文中“以”或“而”分布在主谓之间就更加少见,所以《离骚》中在主谓之间安置句腰“以”或“而”的用例也相应减少。可见,在何种分布中使用何种句腰虚词,哪些准入,哪些禁入;准入虚词中,哪些使用频率更高哪些频率相对较低,基本都是和这些虚词在散文中的用法相一致的。
“兮”没有这样的限制:《九歌》句句用“兮”,使用频率是100%;“兮”没有禁入位置,可以出现在任何句法成分的分界点上。当形式多样的句腰虚词统一为整齐划一的“兮”, 意味着句腰的节奏功能、声情功能得到进一步的强化和突显;而句腰虚词在语法上的差异完全泯灭,虚词标记时空的功能被彻底超越,诗歌的自由得以充分浮现。《九歌》因此成为屈赋中诗化程度最高的一组诗歌,这是诗歌迈进中的一种姿态。
三、结论
句腰虚词的泛声性质以及由此而生成的诗化功能,是屈赋对于虚词创造性的使用,是屈赋对于汉语虚词的重大贡献。
屈赋的崛起正值战国散文的高潮,要在散文的大潮中确立诗歌的体质,屈赋必须在语言形式上做出诗化的努力。“(屈赋)大量使用虚词……我认为楚辞作为一种诗体,其结构诗行及提炼节奏的方式显示了使散文句式诗化的努力,而不是为了表达自由而使诗散文化。”[3]128屈赋对虚词创造性的使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诗行大体相同的位置上安置虚词,充分利用它们在语音上延长持续的共同特点,使句腰虚词成为标记诗行的节奏点,从形式上确立屈赋的诗歌体质。其二,淡化虚词的语法功能,缩小甚至泯灭虚词之间的语法差异;句腰虚词的语音特点被突出被强化。这些虚词于是由散文中语法功能的标记,一变而为屈赋中有声无义的泛声音符。这种泛声性质在在深化情感表达、超越时空局限方面,都发挥了出人意料的重要作用,从内容上完善了屈赋的诗歌体质。屈原于是在散文的土壤中,把他深挚的情感信念矗立成为汉语诗歌史上惊彩绝艳的丰碑。
[注 释]
① 屈赋的文体归类必须另行撰文论述。此处只略作表述:分行、节奏、押韵,缤纷的意象、强烈的抒情;所有这些形式或内容上的特征都让我们毋庸置疑地将屈赋归类为诗歌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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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黄寿祺,梅桐生.楚辞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2.
责任编辑:刘海涛
The Nature of Sound Generalization and the Poetic Function of Qufu’s Function Words amidst Clauses
Liang Wenqin
The nature of sound generalization is the general and the first characteristic of the function words amidst clauses in Qufu. That is, function words amidst clauses are voiced and semantic weaken or lost. The nature of sound generalization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poetic function for Qufu’s style construction, marking line rhythm, deepening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surpassing space-time limitation. Such nature and function of Qufu’s function words amidst clauses comes from its creative use.
Qufu; function words amidst clauses; the nature of sound generalization; poetic function
I207.22
A
1673-1794(2017)03-0083-08
梁文勤,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理论语言学,汉语修辞学(江苏 南通 22600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5YJA740024);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5SJD673);江苏省高职院校教师专业带头人高端研修资助项目(2016GRFX039)
2016-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