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罗马
2017-07-01贝西西
贝西西
1
这个地方是一个驿站,坐落在这个荒野里惟一的一家客店,每天打烊的时間大约只有两个小时,因为来这里投宿的人太多了,络绎不绝,直到凌晨,依然有四面八方来的人从茫茫的黑夜中投奔而来。
驿站的老板胖,一双小小的眼睛深嵌在胖而圆的脸上,戴顶毡帽,有时会低下头让他的眼光藏身于毡帽的阴影里,那是他不愿面对你和他所说的话题了。这老板姓方,见人总是哈脸一笑,在灯光下,那笑就显得温情而恒久了,于这些风餐露宿,顶风冒雪来这个驿站投宿的人真是如春天般的温暖了。
方老板站在柜台里,头上一盏昏黄的灯照着,他打量着大厅里坐着的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前两天投宿而来的,遇到天气骤变,也不能动身,只有坐在一起各聊各心目中的罗马城。方老板见过的人太多了,听过的故事更是数不胜数,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开这个店了,经营这个店简直是太辛苦了,可是方老板放不下,他赚的钱已经可以让他富足地过完下半生,但他二三十年都开着这家店,看来来往往的人,有些人甚至都已成了他的朋友,他每过几年便可以看到某个朋友又来到这店里,那么他就知道了,这个朋友又要去罗马了。
这里是去罗马的必经之地,是去罗马城中陆之地的最后一站,是险途的开端。出了这个客店,每条路都是去罗马的路,任你而选。总之,你是要去罗马,怎样去罗马,路有无数条,到底如何去罗马,至今无定论。最终,这里也成了所有去罗马的人讨论如何去罗马的一个聚会的地方。
方老板看到无数的人从这里走出去,像水滴溶入海洋一样奔赴到朝拜罗马的海洋里,有的回来了,有的再也没见过,更甚者死在了去罗马的途中,被抬了回来,方老板便与人将其葬在客店不远处的杨树林里。那片杨树林原本是一个小小的树林,只有寥落的几棵小杨树,在客店一里多的地方,在林间错落地嵌着一些坟茔,后来树林慢慢地变大了,因为隔一年就会抬回一个人来,那里葬的都是死在去罗马路上的人。方老板实在是好人,被葬在那里的人,方老板都会送他们一块石头的碑,石碑上刻着一个人们想象出的罗马城的图案,下面是这个人的姓名,以备亲人来认其尸骨。
这个店的存在已经成了方老板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他觉得他必须在这里开着这个店,这个店就像一个标志物一样,是这荒野的一个坐标。只要这个店还在这里,从黑夜中而来的人便会心里感到温暖,心灵便可稍做休息。是呢,夜,多么漫长啊。
2
天下了雪,零星的小雪预示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有一段严寒天气。方老板倚在柜台上想,今天夜晚投宿的人肯定不少,这个方老板有经验,往往在这样的天气里,已选择去罗马的人会日夜兼程,如果不是条件特别恶劣宁可在外露宿一晚,不会转回来再回到客店里,而要去罗马的人更是一定要住进来,这样的夜晚于叫“中转”的这个客店来说是忙碌的。
不一会儿,客店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皮袄的大汉进来了,他一走进来便带着一股冷风而入,还夹杂着飞雪。大厅的火塘里燃着熊熊的火,这个汉子一看先冲火塘去了,他摘下帽子,脱掉手套,将一双大手伸到火塘里去烤火,这大汉留着稍长的发,还有一脸络腮胡子,胡子上沾满了雪粒,在火光的照耀下,一会儿便慢慢化成了水珠。“真冷啊……”大汉叫道。方老板笑了笑说:“冷的天气还没来呢,过两天再看,雪一冻,十八里涧要是再过来寒流就更冷了。”接着方老板在柜台里倒了一杯叫“烧刀”的酒,这是客店里几十年来自酿的白酒,性烈而火爆,去寒活血,他将这杯酒放在柜台上,大汉看了,立刻走过去,端起来一仰头便倒进了口里。然后冲老板说:“记我账上吧。”方老板摘掉毡帽,那是已经微秃的头顶,方老板摸摸头说:“本店的规矩,第一杯都免费赠送,第二杯再记账。”大汉哈哈笑道:“老板好人。”
大汉脱了皮袄,坐到桌旁,对客店的伙计叫道:“有没有热汤面啊,给我来一碗,加多的牛肉。”伙计听了,便去煮面了,牛肉面,也是这客店的客人来必吃的。大汉又要了杯烧刀,慢慢喝着,这时大约才感到暖和了一点,他问老板:“今天生意可好?”老板说:“我这店,一年四季都这样,只大约春季稍微差一点。”“为何春季稍微差一点?”大汉又问。方老板又笑了:“我看你是第一次去罗马吧,你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去罗马的最后一站,是险途的开始,而独我们这个地方,一年除了春天都严寒,可春天只有短暂的大约一个月,这个时候,很多人可以在外露宿,便也不来我这里投宿了啊。”大汉想了想,叹道:“没事的,我想罗马我一定可以找到的,我这次来就是专为了去罗马的。”方老板又露出了他世故的招牌式笑容,他想,来我这客店的人,哪一个不是专为了去罗马呢?但三四十年了我只见到一两个去罗马的人,去罗马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呢?大汉仿佛很有信心,这时,他的牛肉面上来了,大汉将桌上的半杯酒一下倒入口中,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吃他的牛肉面。牛肉汤上一层油光,大汉大口大口把面吸入口中,摇头晃脑,吃得非常酣畅快活。
方老板刚刚走回柜台,门又被推开了,一进就是四五个人,这些人一进来便拥到火塘边上去,只有一个少年,站在门边打量着店里,这少年瘦,且白,穿一件烟灰色的皮褛,帽子盖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掀掉帽子,好英俊的少年呵,方老板叹道,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方老板照例倒一杯烧刀放在柜台上,他冲少年指指酒杯,少年看到了,却摇头,轻轻地说:“谢谢,我不喝酒。”方老板笑了,哪有去罗马的人不喝酒的,看来还是第一次去。
四五个人烤完了火,纷纷跑到柜台这里来,端起方老板倒好的一溜五杯酒,灌了下去。灌下这杯烧刀,这几个人脸上才有了血气。其中有一个女人,眉心文着一个麦穗样的图案,从他们的谈话里方老板听出来,他们是从十八里涧过来的,从这个方向过来确实一路上很冷,再过一段时间,十八里涧一路过来将会是冰层铺就的路。伙计去下面了,今天方老板专门让后厨炖了两个羊,大锅的羊汤在后厨沸腾着,只等后半夜更多的客人来喝了去寒。
那四五人坐下等面,少年此时才走到火塘边去烤火,他先脱掉灰色的皮褛,搭在身上,然后伸出细长的手去烤火,方老板看出来了,这少年毕竟出自一家境富足的家庭。少年与大汉坐到一张桌上,这时,大汉已经吃完了面,拿了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地图在细细地看,他的手指很粗大,指着地图上一个个小小的点,他的指头一放上去便将那个地名给盖住了,然后他连忙要将灯端过来查看在他手指下的那个小小的地名。
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方老板没留神,个子不高,肩胛骨有点缩着,略微圆润的身形,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布袋子,已经进店里来了,仍旧背着那个袋子舍不得放下。这人也戴个毡帽,看见方老板在看他,立刻报之一笑,抬手揉揉鼻子。看到方老板指柜台上的那杯烧刀,他呵呵笑着像躲一条蛇一样绕过那杯烧刀,然后将那个硕大的布袋子放到一个桌旁,径直来到火塘边哈着气,搓着手,烤火。
那边四五个人已经开始吃面了,背布袋子的人悄悄地坐到一张桌子上,小心地看别人桌上的菜肴与饭食,最后向伙计指了指羊肉汤,伙计应声到厨房去给他端汤去了。接着,他从布袋子里拿出两张面馕来,一块一块撕着吃。
少年这时也已吃完了饭,在看大汉看的那张地图,方老板又笑了,去罗马的地图多了,每一年都能绘出无数的地图来,这些地图五彩斑斓,稀奇古怪,每一张都不一样,每一张上面的路都错综复杂,流传于世面上的去罗马的地图有几十个版本,可没有一个能考证出来是真正去过罗马的人绘制出来的,这些罗马指南对方老板来说就像小孩子玩的认图识字卡片一样幼稚,可能还没有认图识字卡片真实呢。
后来,方老板管这个人叫牧师,他确实是一个牧师,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外面披着一件非常大的斗篷,头被一个长长的围巾包着,身材颀长,且瘦。牧师不知为什么没有戴手套,一进来,便摇摇晃晃地倒向柜台,瘦骨伶仃的手指在柜台上哆哆嗦嗦地敲打着,冻得话都说不清楚:“酒、酒、酒……”看来牧师一定在途中听说过中转客站,所以一进来就索酒喝。方老板找了一只大杯子专门给牧师倒了满满一杯,然后用下巴指了指火塘,示意牧师先去火塘边烤烤火,牧师仿佛现在才发现了火塘,一路横着就过去了,走路都快顺拐了,方老板看出来了,这牧师是给冻坏了,真搞不清楚,一个牧师也要去罗马,为的是什么?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先入住的客人也有很多下来吃夜宵,甚至还有拖家带口的,一个小孩围着桌子团团转,追一只坏掉一个眼睛的小黑狗,那是一个死在罗马途中的人留下来的,方老板收养了这只坏掉了一个眼睛的小黑狗。
牧师在火塘边终于缓过了劲儿,放松下来的身体不像刚刚进店时那样高得耸人了,终于将收起的肩膀放下来,神色也平和了,有了一个牧师安详的神情。牧师把围巾解开来,露出一头仿佛被俗世惊着了的乱糟糟的短发,牧师的眼神清亮,且满带了柔情,坚定的柔情。方老板许久不在这店里见到有如此眼神的人了,牧师走到柜台边,端起那杯烧刀慢慢地抿,胸前的十字架应着灯闪着冷冷的光,方老板调侃道:“您还喝酒?”牧师不吭声,仿佛早已品尝到酒的美妙,缓缓抿着说:“仁慈的上帝会原谅我的。”
大多数人都去了寒气,这时店里的讨论才刚刚拉开帷幕,这时就不光是喝烧刀了,有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来,一口一口喝着,也有些人开始在伙计那里买这里的一种葡萄酒。伙计给火塘里大力加了一些柴火,火苗更起劲地舞动起来。吃饱喝足了,人们开始众说纷纭,有的人在回忆故乡的安平快乐,有些人则聚在一起研究那些藏宝图一样的地图,有一个人站在窗下向墙上的靶盘扔飞刀,真的很准,只是姿势有点恶狠狠。
这时只听那个大汉叫道:“啊,这个地方我不是走过的吗,应该在路上的啊,怎么标在客店以北啊?”方老板又笑,这有什么奇怪的,这种地图难道要被考证过吗,街边几块钱的玩意儿,就想去罗马了?那个少年凑过头去看大汉的地图,露出狐疑的神情来,想来这少年定是见识过不少书籍典故,一眼便瞧出这种地图的拙劣来了。
楼梯响着呱嗒呱嗒的声音,艺术家下来了,方老板给这人起了艺术家的绰号,因为这人确实是个画画的,但还没有成为“家”,却有了“家”的气势。他穿一件奇怪的兽皮拼起来的衣服,衣服上还缀了几个铁环,一张蛇皮一样花纹的布被他绑在额头,艺术家不是今晚住进来的,艺术家早已经住到店里了,这几天也在观望,等待着起程去往罗马。
艺术家是下来补房费的,到柜台前给方老板结了房费后,看了看大厅里烟火缭绕的景象,又径直上楼去了。
外面传来阵阵风声,隐隐呼号着,夜已经很深了,从窗户往外看,一粒星也看不见,方老板感到很可能明天是风雪天,比今天还要大。有人高声问方老板:“那个去了罗马的人你见过没有啊?什么时候给大家叫来传授一下经验啊……”方老板叹道:“哎呀,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人回来就哑了,什么也说不了了……”“那你怎么知道他去了罗马呢,他什么都说不了了,他怎么向你形容他看到的羅马呢?什么能证明?”方老板沉默了,他不知说什么,但他知道,他确实相信那人去了罗马,从他的眼睛里,从他的神情里。
3
少年冷树是从喀图来到中转客站的,喀图距这里非常遥远,这一晚冷树在客店的床上睁着眼,他想,人人都说去得罗马的人便得到了永久的幸福,真的到得了罗马就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了吗?罗马如此万能而神秘?
冷树在家里时,上面有两个姐姐,这两个姐姐都很疼他,但他却从来不感到快乐,母亲早逝,在生他时便已离开人间,父亲过于严厉,自小两个姐姐便伴他长大,他自小聪慧过人,家里请的教师,从来被他冷静而刁钻的问题问倒,他一天天地长大,却总是感到不快乐,总是对家以外的地方充满了向往,他总觉得在远方有一个地方在召唤着他,后来他知道了,那是罗马的引力,是罗马在召唤着他。虽然世人都知罗马是永生的福地,但到罗马也是艰难无比的,他没有听从家人的劝告,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去往罗马的路途。
只有冷树知道,当他一个人深夜走在路上,树上偶尔落着一只黑色的大鸟,他总觉得像是恶兆,是让他不能去罗马的恶兆。他努力做到不去看那些黑色的大鸟,这些黑色的大鸟到底为什么总是跟着他,仿佛幽灵一样一路跟着他从喀图到了这里,这是为什么呢?现在他睡在床上了,从窗户望去还有一只黑色的大鸟停在窗外的树枝上,北风呼号着,有点点星星的小雪在飞,那硕大的黑鸟闭着眼如同雕塑一样蹲在树上,像是与树长在了一起。
冷树翻了个身,这个客店有点冷,不过也难怪,这里已到了中陆之地的边缘,出了这个客店便是险途的开端,严寒与冰冻长年笼罩此地。冷树将自己的烟灰色皮褛拉一拉上来盖在被子上,这狐皮的长褛是从喀图出发时大姐送给他的,是喀图一种少有的叫做烟狐的狐狸皮所制而成,烟狐是狐中的灵秀,喀图的猎人几年才捕得到一只烟狐,它们只出没于雪山之巅,又灵巧诡异,难于捕获,用它们的皮所做的衣服更是世间少有的珍品,这件衣服是大姐出嫁时,冷家给大姐的一件嫁妆。这皮褛真的是极暖的,又轻,一路碰到客店里另外几个人,与他们一路而过,走过十八里涧,他也并未感到冷,而那几个人早已冻得元气大伤,嘴唇乌紫,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天气不冷,真是因了他有这件宝贝的烟狐皮褛。
去罗马城对冷树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听到所有人都说过要去罗马必先要到叫“中转”的客站,于是便一路打听着来了,可现在他就睡在“中转”客站里,他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傍晚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大汉看的那种地图,他瞄了一眼,觉得简直是可笑,自幼家里书房到处是书籍典故,他一看便可看到那种地图的荒唐,给他几天时间,随处书上扒拉扒拉,他也能画出来。可那大汉并不在意冷树的看法,只是稍稍迟疑,便又兴致勃勃摇头晃脑地投入到那地图古怪而浮浅的索引里去了。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嗖嗖地钻进来,窗外树枝上蹲的那只黑鸟,终于耐不住这严寒,扑扇了两下翅膀,飞了。冷树看着,心里舒服了一点,终于可以不再看到这些黑鸟的影子了,不用感到睡着了窗外还有个阴影在窥视着自己了。冷树翻了翻身,用烟灰皮褛盖住了头,睡着了。
当清冷的光射进房子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向窗外望去,发现那只大黑鸟又回来了,依旧蹲在窗外的树枝上,他笑了笑,心想,不知这大黑鸟是去哪里过的夜,倒是非常准时地叫早来了。冷树起床,梳洗完毕,然后向楼下走去,这客店共三层,一层大约几十间客房,冷树便住在最高的一层,走到楼道尽头有个小小的楼梯,转上去,便可到得三楼楼顶。此时大多数人还未醒来。木头的楼道里响着冷树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下了楼来,冷树便看到方老板早已在柜台里清点账目了,这方老板真是的,不知一天能睡几个小时,感觉他是不需要休息似的。方老板微微笑着看冷树,问:“昨晚睡得怎样?”冷树答道:“还好,还好,只是稍稍有点冷。”方老板又笑了,他想,这少年还没经过中转客站最冷的时候,便觉得冷,到了最冷的时候,可不知他要怎样过呢,看来还是在家娇养惯了的。方老板说:“那给你房里放个火盆进去吧。”冷树听了,微微摇了摇头,道:“大约最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吧,现在放了火盆,反而不好。”方老板一听,会心地点了点头,便不去管他了。
此时,大厅里只有三两个人,浓稠的奶茶,五香的面茶,白水煮蛋,黄油,还有粗面面饼,发糕都是这店里早餐所供应的。冷树坐下叫一碗奶茶,一只白水煮蛋,奶茶里有非常浓重的油脂味,想来真是这地方太冷了,总是要补充各种热量。發糕还好,冷树吃得惯,有点近似于面包,有淡淡的甜馨味,并不腻,且有粮食最初的纯厚之香。冷树慢慢喝着,手一小块一小块撕着那发糕,放进嘴里咀嚼。这时冷树突然感到脚下软软热热乎乎,低头一看却发现是那只坏掉了一只眼睛的小黑狗,在他脚下拱呀拱呀的,冷树心里立刻柔漫成一片,小黑狗在他烟狐的皮褛上蹭啊蹭的,想来它也是喜欢这衣服柔软温暖。冷树用手指摸摸小狗,撕一小块发糕给它,小狗咬住,吧嗒吧嗒吃起来。
看看外面的天,还是有点阴沉,像是随时要有暴风雪过来似的,方老板在柜台里看着窗外,叹道:“等两天吧,还是再等两天吧……这天出去了,回都回不来了。”冷树点点头,指了指小黑狗说:“我带它出去遛遛?……”方老板笑了,从柜台里扔出一根拴它的绳子,点了点头。
出了中转客店的门,远处是看不到边的连绵灰色的山脉,另一边则是一片汪洋般浓绿的水,再一边则是墨绿到黑的森林。这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呵,冷树想。冷树用绳子牵着小黑狗,沿客店门前一条路向前走,不远处便可看到那片杨树林,小黑狗看来并不常出来,还不太能适应客店外这凛冽而强大的冷空气,呛得它直打了几个喷嚏,然后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冷树。
这客店外荒芜一片,丝毫没有一点生机,真是到了中陆之地的边缘了,路上尽是石灰石的石块,还有火山灰,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一小片杨树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风景了。杨树的叶子此时已落光了,大约在这个地方也只有春天时这些杨树才会有葱绿的一瞬吧,这些杨树仿佛也适应了此地严酷的环境,不能长叶子,便使劲地抽条,看起来这些树也比其他地方的树长得要虬劲和厚实。
冷树拉着小黑狗在树林里转,这个树林里到处都是坟茔,有些是石头的碑,有些是木头的碑,每个碑上都有一个椭圆形的图案,像个罗盘似的,冷树知道了,那大约就是罗马,人们用来代表罗马的标志。有一两个坟茔像是刚刚才有的,被翻新出的泥土还有着新鲜的颜色。冷树奇怪,大部分的墓碑上都有名字,可有几个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摸一摸,真的是没有,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罗马的标志在上面。他纳闷了……蹲下去看。
“那些是没有名字的人,没在中转客站住过的人,死在去罗马的途中的……”这个声音传来时,冷树回过身去望,却看到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有一头茂密的棕色头发,有些自来卷,仿佛无数菊花攒在一起,是那种长长花瓣的波斯菊,她皮肤白晳,薄唇,眼眸晶亮,有点点傲慢,却是一种单纯而清冷的傲慢,这傲慢并不冲人而去,仿若天生便自顾自傲慢着,反倒有了一种清冷的可爱。她身穿一件棕色皮袍,一件褚红大围巾,胸前挂一个象牙所雕的兰花,她手里拿着一把刻刀,在吹刻刀上的木屑,想来那些墓碑上的罗马标志都是她刻上去的。
冷树知道了,这个女孩是方老板的女儿,叫方芳的女孩儿和冷树一起在树林里散步,后面跟着瞎了一只眼睛的小黑狗。方芳告诉冷树好几个坟墓里埋着的人的故事,她曾亲眼看着这些人被人从去往罗马的途中抬回来,亲眼看着他们下葬。冷树沉默而缓缓地跟着她,听她讲那些过往,突然他听到她哎呀——一声叫,蝴蝶一样扑过去到一棵树下,蹲在那里不再起来,冷树看到了,原来,那树下开了一朵可怜巴巴的小小的紫花,只有他的大拇指甲盖那么大,瑟瑟地在冷风中抖着,他笑了。方芳看着那朵小小的花,眼出里放出光彩,看来是许久没有见过花了,在中转客站这个严寒又荒芜的地方,这个季节能看到花确实是不易的。方芳跪在地上看那朵小小的紫花,仿佛不知该把它怎么办了,从左边看,再从右边看,都不知怎么办。不摘它,过两天也是给冻死了,摘了它,又觉不好,真是为难……
冷树说:“还是把它摘下来带回去吧,总归,摘了带回去,它的美你还可以欣赏,在这个地方只能让寒冷消蚀了它。”方芳回过头,看一眼冷树,点了点头,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朵小紫花摘下来,放在手心里。然后捧过来给冷树看,冷树看了看,心想,这样的花,在喀图的春天不知道会有多少,满山遍野都是。
杨树林不一会儿就转完了,方芳说,父亲总是说,这个树林会不断地扩大的,而她也要一直得往这些墓碑上去刻上罗马的图案。冷树站在一旁听着,他突然想,这个女孩子这么奇怪,总是愿意和死人呆在一起。他问她:“你总是一个人来墓地,你不怕吗?这里埋的都是死人呢……”方芳转过头来,那种清冷的表情又出来了,她看一眼冷树道:“有什么好怕的?父亲说死人是这世界上极温柔的人呢……没有欲念,也没有戾气。”冷树听了,愣了愣神,再去看时,方芳已经捧着那朵小花走远了,小黑狗不知何时也从他的手里挣脱了绳索,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方芳回客站去了。
4
傍晚的时候,果不出方老板的意料,天开始飞起了大雪,牡丹雪,雪花大如牡丹,这里的人们便管这雪叫牡丹雪。
不停有人来中转客站投宿,烧刀酒一杯又一杯摆上前台的桌面,火塘里的火熊熊地燃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凑到火塘前烤火。人们脚上带进来的雪水将火塘旁的地板弄得潮湿一片,又有從十八里涧过来的人,裤子上全是雪,方老板看着想,过不了多久,十八里涧便会成为冰川。
此时,方芳正在柜台里翻看这两天的账目,方老板很为自己这女儿得意,他四十岁得此女,后母亲病故,这女儿乃他掌上明珠。且她冷清贤淑,细心温柔,通晓情理,一般女孩完全比不得,他这店里的账目从来是女儿帮他核实对查,如若稍有漏洞便要留个小纸条在账本上向他提议。方芳在那盏昏黄的灯下,脸部曲线显出一种精巧的力度来,精致而又柔和,头发因了灯光的照射,显出一种薄黄色来,像朵氤氲的薄云一样,使过往之人不免侧目。
大厅里坐满了人,牛肉面的浓香飘满了整个客店,烧刀被一坛一坛从客站的库房里搬出来,昨天入住的那个大汉已要了两斤烧刀,在那里海喝开了,一边喝酒,一边照旧拿着他那可笑的地图在翻看。他一只手紧攥着酒杯,一只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地道:“从这个地方往前,再往西过了黑风峪,大概就是往罗马去的正途了……”然后他抬起头看一看窗外,叫道:“这雪什么时候会停啊,停了好动身啊……真是烦人!……”接着捏一片牛肉放进嘴里,大力嚼起来。旁边还有那几个一路从十八里涧过来的人也在讨论如何去罗马,他们手上也有好几张地图,这地图都是黄的,想来不知在多少个人手里揉搓过,他们神秘而小心地偷偷观察着周围,仿佛他们这地图是惟一可以去罗马的最正确的地图,这四五个人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不时听到有人反驳,也不时听到有人赞同,忽地又听到有人猛一拍桌子,引得旁人观瞻,于是马上左右看看,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举止。大汉坐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侧目不屑地瞧瞧这几个人,然后再用心地去看自己手里的地图……
很奇怪,今天艺术家下来了,平时,艺术家都不会来上大厅里坐的,都是叫一碗牛肉面或者叫几片发糕到自己房里去的。今天艺术家却下来了,坐在靠窗一个桌子上,慢慢啜一瓶葡萄酒,喝着喝着就有点脸色红润起来了,旁边一个人依旧在那里向墙上掷飞刀,依旧是恶狠狠的,但却掷得很准。每掷重一下,便嘭——地响一声,惊得艺术家身子一顿一顿的,没过多久,艺术家便露出嫌恶的表情来,拎起自己那瓶酒,换了张桌,那个人直接倒退一步,站在了艺术家刚刚坐过的地方开始掷,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艺术家仿佛早已确定了自己如何去罗马了,脸上是清高且心里有数的表情,今天他没有戴他那蛇皮一样的头巾,便露出一头蓬乱的发,艺术家看着周围的人,高深莫测地品着他的葡萄酒,看来也是只等天气变好,出发去往罗马。
冷树蹲在拐角和那个小黑狗玩,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绿色的球,扔给小黑狗,看小黑狗叼住,再吐出来,再围着那小球打转转,烟狐的皮褛被他放在一张椅子上,不时引得一个人定睛去看,那个定睛去看的人便是那个背着布袋子的人,方老板后来看了这个人登记的名字,原来这人叫简三,搞不清为什么名三。方老板只见这人的眼光蛇一样转弯,不一会儿便遛到那皮褛上去了,于是方老板也定睛去看了一下那烟狐的皮褛,发现那真是一件上好的衣服了。看来,这简三实在是个识货的人,方老板打从冷树一入店,也从未注意过这件皮褛,现在细看去,发现这极好的东西真的是极低调呢,细看去这才发现这皮褛闪烁着低沉而雍容的华贵之光,但奇怪的是,你不仔细看,它这华贵之光便化在了这世景人海之中,只有你用心去看了,它才发出熠熠的光芒,是极内敛极低调的光,仿佛它倒成了这烟熏火燎之世景的一个主角。
叫简三的人,今天也叫了一碗牛肉面,鼻尖闪着光,油亮的光,一边快速吸食着面,他仍旧随身带着他的大布袋子,看来里面都是一些极贵重的东西吧。
有人在喝烧刀,还有人在抽烟,火塘边仍旧人满为患,窗外北风呼号起来,牡丹雪渐渐随骤起的北风裹成团状翻滚,大家看着这天气,心下暗暗叹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去往罗马。
方老板打眼一瞧,发现并不见牧师,他有点奇怪,不知牧师这会儿在哪里,为什么不下来吃饭,方老板稍稍有点担心。于是催促一个伙计去牧师的房子里看一看,伙计上楼去了,这时方老板倒一杯烧刀放在柜台上冲冷树道:“小伙子,来,喝一杯吧,去罗马可一定要学会喝酒,我还没见过去罗马的人不喝酒的呢……这对你有好处的。”冷树看着,迟疑了一下,稍稍思索,于是端过这杯烧刀,轻微地抿了一口,顿时,一股浓烈的热辣直冲心房而去,猛烈攻击他的身体,半个舌头都麻木了,冷树咧了咧嘴,稍稍打个抖。方老板笑了,叹道:“你以后就知道这酒的好处了。”过一会儿,心脏的猛烈跳动之后,冷树才缓缓感到一股暖热渐渐从胃部向外扩散,袭卷身体每一个部位,起初仿佛稍带点微痛,接着便渐渐感到一种舒服,这烧刀果真是心地纯厚老实之人所造之酒,粗糙而真实。
伙计下来回话,那个牧师果然是病了,正躺在床上。方老板于是让伙计到厨房熬一碗姜汤,再热一杯牛奶和两片发糕来。方老板向楼上走去,一扭头却看到冷树也跟了来,问:“你来干什么?”冷树道:“家里老师授课同时,有时也教一点医脉之道,看看能否帮得到你……”
到了牧师的房间,看到牧师的斗篷扔在椅子上,黑色的袍掉在地上,牧师和衣而眠那一头仿若被俗世惊着的头发此时露在被子外面,然后露出一双眼睛,下来全蒙在被子里面。牧师面色清白,方老板伸手触触牧师额头的确是滚烫,想来,这牧师是昨天被冻着了。
看到方老板和冷树进来,牧师哆哆嗦嗦用手指惟一空着的一把椅子,示意方老板坐,又伸手指指床尾,示意冷树坐到床尾,方老板叹口气道:“您啊,还是先看看你的身体吧……何苦呢?您这是为了什么呢?”
牧师不吭声了,这时伙计端着姜汤来了,滚烫的姜汤,方老板给牧师喝,热热喝下去,发一身汗,明天大约就好一些,牧师坐起来,乖乖将那一碗姜汤一边吹着气一边喝下去。这时,冷树和方老板才发现牧师真是好奇怪,除了面色清白,脖子、胸、手都是通红的,想来烧得厉害。
冷树把了牧师的脉,并无大碍,脉象猛沉猛起,想来还是昨天冻着了,再加上昨晚受了风寒。喝下那碗姜汤,方老板又将那杯牛乳和两片发糕递给牧师,道:“饭总是要吃的……”牧师非常感动,他是许久都不曾喝过牛奶了,可不,这牛奶方老板也不常喝呢,这地方的牛奶都是从很远的赤风镇运回来的,夹在冰块里,方老板也不过一星期喝上一两杯。
牧师喝一口牛奶,这牛奶极浓稠,立刻他嘴上有了一层淡白的痕,他一天未吃东西了,一片发糕被他在嘴里嚼了半天,怎么也咽不下去,再对一口牛奶,才勉强将那发糕冲下胃去。牧师歉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些都记到我账上吧……”方老板笑笑问他:“您这是何苦呢?别人我倒也不问,您去罗马干什么呢?”牧师听到这个问题,并不作声,眼神从窗户望出去,望向远方。方老板沉默了。
起身出房,方老板随后让伙计拿来冰毛巾给牧师敷额,以期快点降温,如若不然,没有让别人信上帝呢,这牧师自己得先去见上帝了。
冷树在一旁看,并不言语,此时,他对罗马更加向往了,他不知罗马这个地方有多么神秘,竟然能解决一切人们所想要解决的问题,那里真是一个至上的光明之地吗?
随方老板到得楼下,冷树却发现那大汉与十八里涧一起过来的几个人已经打得火热了,相互坐到了一起,一起在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地图,争论得热火朝天。
夜深时,雪依然下得猛烈,方老板让伙计在客店顶上另一个方向再挂上一盏灯,以期在雪夜里被失去辨别方向的人们看到。
5
雪下了两天,今天终于停了,天却并未放晴,看不到太阳,天色阴沉,气温却是急速下降。清晨早起,伙计刚刚给客人冲一杯滚烫的奶茶,不一会儿,那奶茶上面便凝一层油,喝时,粘在人的嘴唇上,黏糊糊的。
客店外房檐下结了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溜,一排排过去,非常坚硬而挺直,足有半米多长,火塘边放了大堆的柴火与木炭,火盆全被拿出来了,分发到每个房间里去,如若不然,夜晚是让人受不了的。
牧师的病情已经好转,坐在那里,手中摸着十字架,祈祷。牧师执意到柜台那里结算了自己病中所需,方老板从容笑纳。完后,牧师再要一杯烧刀来,倚在柜台边喝。方老板道:“这一大清早,您就上这个,再说病刚好,还是别喝了吧,您趁热喝碗面茶。”牧师轻轻摇摇头,慢慢吮着烧刀问方老板:“这天什么时候能好转啊?”方老板一听,眉头紧了一紧,说:“不要着急,总要再等个三五天,等太阳出来,冰层解冻才好行路,若不然,怕是路上丢了性命呢。”牧师道:“说得是,要是现在是春天该好多啊。”方老板又说:“想来您是不知道,这地方的春天也是不确定的,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毫无章法,大约一年就在那一两个月,但具体什么时候都说不来,要看寒流走的时候而定。”牧师听了,直摇头,这中转之地还真与别的地方不同啊,想着想着,莫名地也为去往罗马感到有点渺茫。
不一会儿,店里又有客人推门进来,方老板转身柜台里打酒,一杯杯的烧刀递出去,一个个的人身上有了热呼劲儿,店里那只小黑狗从这个拐角转到那个拐角,依次闻遍了所有人的味道,终于累了,躺倒在火塘边。
四天后,天终于放晴了,最先感受到这喜悦情绪的是坏了一只眼睛的小黑狗,当那几缕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时,小黑狗兴奋地在大厅里撒着欢,从这边跑到那边,传递这让人兴奋的消息。在这中转客站里呆了有一个来星期,大家都很烦闷,现在终于喜笑颜开,开始整理行李准备起程。太阳在云层里露出半个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房檐下的冰溜也开始滴滴答答地消融。
方老板对这样的天气并不持乐观态度,他对店里的客人说道:“再等等吧,大家再等等吧,等这冰雪化尽再走……”但是大家早已被这晴朗天气挑起了去往罗马的躁心,谁也不能按捺自己那去往罗马的博大欲念。
首先收拾好行李的便是那大汉,那大汉看着太阳,喜上眉梢,连嘴角都跃动着笑意。他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早早来到柜台结账,方老板说:“再等两天吧,如果寒流反扑,你不等到黑风峪,都可能被冻在路上呵!”大汉一笑,道:“没事儿,再等黄花菜都凉了,我等不了了,再说了,去罗马的人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
接着从十八里涧过来的那四五个人也下来结账了,大汉一看他们,打声招呼,在这一个多星期的交往里,他们已经结成了良好的盟友,并研究出了一套去往罗马的路線,打算一起上路。
这四五个人中,那个额头上文着一个麦穗图案的女人最是沉默,这时却有点担忧地对别人说:“我们是不是再等两天起程,我也看着天气刚刚放晴,怕是有点不保险呢……”话没说完便被一个脸色清黄的男子打断了:“不要紧,再等下去,要是再下雪,我们还不去了不成?总要去的……早去晚去都是个冷,不如现在就动身吧……”说着他不耐烦地拍了拍行李上的尘土。那个女人不吭声了,也开始归整行李。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袍,袍子外系一根兽皮编的腰带,脚下登大皮窝,看起来倒是暖和安全。
一打开门,一股凛冽的冷风吹了进来,吹得大家都顿了一下,稍稍清醒了一瞬间,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踏出了门。大汉最后走出门,他转过头向方老板哈脸一笑:“方老板,再给我留着几坛烧刀,等我回来和你喝哦!”方老板点头,说:“如果遇到寒流和暴风,就赶紧往回返,顺着路边有火山灰的地方往回走,方向便是对的。”
这一天,方老板再没有多说话,只是在暗暗观察这天气,时而有房檐上的冰溜掉下来,咔嚓一声,惊得他稍一分神。相继有人下来结账,大家都已经等不及了,罗马像个魔咒一样吸引着这些人的魂魄,人们三三两两走出中转客站。
艺术家也下来了,照旧系上了他那蛇皮的头巾,艺术家打算一个人行路,这让方老板有点吃惊,为他孤高的方式,方老板一边给他结账一边问他:“您不找个伴儿一起走?”艺术家略微想了一想道:“我早都想好了要去罗马的路线了,我都研究了好几个月了。况且没有人和我想的一样,我也不想别人影响我,我不能按别人的方式来,一定要按我自己的方式来。”这个方老板相信,艺术家是从麦城来的,麦城离这中转客站相对于别的地方稍稍近一些,但就是这样,他起程也走了一个多月。艺术家早早便住进了中转客店,想来他对如何去往罗马已是胸有成竹。
小黑狗看到艺术家怪异的造型,向着艺术家吠叫了两声,然后又退后到窗口下。
牧师缓缓走下楼梯,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他看向方老板,并不说话,他问方老板:“现在动身是否合适?”方老板笑了笑道:“我的意见是再等两天吧,不过您自己看,这么多人已经上路了……”牧师摸着他的十字架,抬眼看云层里的太阳,道:“还是等两天吧,上帝说:‘我们走窄门,因为那里通向光明。”然后便转身上楼去了。方老板会心一笑,他是一个无神论者,听不懂牧师的这些话,但他觉得牧师与别的人不一样,总有那么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6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当方老板听到这个决定时,心里划过一声脆响,多年来他一直避免发生的一幕,他想要躲过的一幕还是上演了,是疼痛还是惊恐抑或震怒方老板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感受了,他甚至笑了一下,无奈而颓然地笑了一下,他对自己说:到底还是来了。
方老板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个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站在他的面前,百感交集又无能为力,她出落得这样美好。从她还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时,他就告诉她,罗马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且每年埋葬在杨树林里的尸体也教育着她,更不要说有太多的人从中转客站出去后,再无音讯,就葬身于去往罗马的途中,罗马有什么好的?他从小就这样问方芳,两岁的方芳,抿一口牛奶,然后脆声脆气答:“没什么好的!”但方老板知道,再怎么样,他都不能向方芳解释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依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往罗马,如果没什么好的,为什么这么多人如此向往?他知道的,总有一天,她会这样问他,这个时刻会到来的。
现在,方芳就站在他的面前,她低着头,不敢望向父亲的眼,她坚信了二十年的父亲,二十年来,父亲一直对她百般呵护,灌输着他的理念,消解她对罗马的好奇,甚至在她整个成长过程中每天要强化他告诉她的道理,使她渐渐觉得,这便是她的生活,她惟一的存在方式。
时至今日,她突然好像身体发生了基因突变似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以为自己和中转客站里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这时,她发现,一样的,只是那些想法一直藏身于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一旦開启,便无法扼制,如生命原始而博大的本能。
方老板知道,这背后必定有一个人,有一个轻易就开启了她欲念的人,这个人如此轻易而简单地就粉碎了他二十年持久而精心在女儿心里营造的精神花园,这个人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他只问一句:“谁?”
方芳低下了头,方老板看到他美丽的女儿,此时手指将腰带在指间绕啊绕啊,却久久不说话。这时,门外一个人影一闪,站在了方老板的面前,方老板一看,终于明白了,这个人是——冷树。冷树站在方老板面前,目光清冷,无恐惧亦无怯懦,仿佛他只等着方老板一切的责问,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一个星期,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个苍白而优雅的少年便将他二十年精心雕塑的女儿变了一个人。方老板又笑了,笑容里满是悲凉。他陡然跌坐在椅子上,抬了抬手,示意方芳出去,他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冷树走进来,略微有了歉意,但他紧紧拉了方芳的手,目光坚定地看向方老板,然后转身出了房间。方老板突然发现,看上去这少年真和自己的女儿是一对呢,只是这么站在一起,都那样协调,是的,女儿长大了……可,为什么非要去往罗马?出了这中转客站,一路稀奇古怪,幻景重重,种种诱惑与危险纷沓而至,至今,没有人能够真实地形容罗马这座城,这所谓的明亮中的福地,至上的光明之地。而现在她却要跟着这个只认识了一个星期的少年去往罗马,这可不是吉凶未卜?
这时恐惧感才迟迟到来,方老板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恐惧的念头一跃而起,战胜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突然就站了起来,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锁,像所有暴怒的父亲一样走向女儿的房间,是的,这是他的至爱,他一生都在放开,但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在意,他放不开,他怎能轻易舍弃这二十年的灌溉,怎能看着他美好的女儿吉凶未卜?
方老板将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前,打开门看到女儿正在整理衣物,他想也没想,断然将门关上,将那把黑色的大锁哐啷一声套在门上,摁下锁扣。方芳完全反应不上来,父亲刚刚还平静而沉着,此时却如此暴怒,父亲一锁上门,方芳便扑过来,身体撞在门上,撞得门一响,微微震动。方老板向来温和,少有激动与暴躁之时,可现在他真的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方芳在里面,啪啪地拍门,接着嚎哭起来,引得客店别的房间的人不时探出头来看一看。此时方老板依然不能够平静,在门外看着那把彰显着暴力的黑色大锁,呼呼喘着气。
接着方老板抬脚上了楼梯,走向三楼,他知道冷树住在哪一间房里,他一开始便看出这少年娇生惯养,怕他经不住这中转客站严冷气候,还专门给他开了一间向阳的房子,现在这个少年却要带走他的女儿?他推开冷树的房子,看到冷树也在迅速地收拾行李,他那样迅速,慌乱而紧张地收拾着,在某一瞬间他甚至不知该先收拾什么,略微地停顿一下,站在床边思索着,那背部的线条硬硬的,绝决而无情……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完全激怒了方老板,他,他,他竟然以为可以这样轻易地带走他二十年的至爱,好像理所应当?!他算什么!!
这时,冷树仿佛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方老板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休——想!”很奇怪,那少年听了这话,反而平静下来,他坐到床上,沉默了。方老板手里紧紧捏着那柄大黑锁的钥匙,转过身,他依然呼呼地喘着气,这时他却看到牧师,牧师站在楼道里,着他黑色的道袍,他看着方老板,久久看着,仿佛非常理解方老板一样。方老板走过去,突然莫名觉得委曲,牧师拍了拍方老板的肩。
天渐渐暗了下来,昏黄的灯下,坐着牧师和方老板,一壶烧刀摆在桌上,他们一杯一杯慢慢抿着,牧师看来早已知道一切,他有一两次看到冷树与方芳前往中转客站的那片杨树林里玩,从远处看,这真是般配的一对呢。牧师对方老板说:“这一天总要到来的,你不能躲避,要来的总会来,要走的自然会走……”方老板沉默不语,手里依旧狠狠捏着那枚黑色的钥匙。牧师接着又说:“我也不知如何劝你,我亦不懂中土人们的信仰,但我知道你们有一句话叫‘放开你手中所有,自然面见光明……是吗?”“放开?我这一生都在放开,都在放弃……只有最后这一点不能了,没得可放的了,连这也要我这样放开掉吗?”方老板愤懑地低声说。牧师不去劝方老板了,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劝方老板,只有一杯一杯陪他喝酒。
这个夜晚,于多年的中转客站来说多么不平静,来投宿的客人方老板已无心接待,只留那伙计在柜台里周旋,忙得四脚朝天,一头是汗。
这个夜晚,于叫方芳的女孩来说亦是不平静的,当父亲将她锁在门里的那一瞬间,她还感到惶恐,如同刚刚打开的心房忽地又被紧闭起来,在那一瞬间,失去自由的感觉让她极度恐慌,在门里又哭又闹。但当漆黑的夜晚来临时,她平静下来,却是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她那样相信父亲,她两岁丧母,是父亲一手带大她,教她说话,教她礼仪,教她思考,让她一直以为,这中转客站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她也一直坚信,那些去往罗马的人都是被蛊惑了心,当面对冷树的一个问题时,她突然发生疑惑了,这个清冷的少年在一瞬间里直击她的心房。
那天,雪后的杨树林寂寥而冷清,冷树跟在她的身后,突然问她:“你往这些墓碑上刻了这么多的罗马图案,你不想知道罗马是什么样的吗?”她摇了摇头,道:“不想知道。”冷树又问她:“那你知道中转客站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当冷树问到这个问题时,方芳沉默了。冷树又问她:“方芳,你快乐吗,你知道人生的意义吗?”这时,方芳转过身来,她看到冷树看着她,眉目如星,方芳低下头,冷树伸手去拉住她的手,方芳突然感到心里翻出非常复杂的情绪来,有欢喜,有怀疑,亦有恐惧。她发现自己是有些向往冷树口中的中转客站以外的世界,那是什么样的呢?
当冷树最终说出和我一起去罗马时,方芳的脑海已经完全空白了,她不能作答,她不知如何作答,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为什么冷树可以让她对自己二十年来坚信的东西发生疑惑,这是为什么啊?她也不明白,痛苦地摇了摇头。冷树攥了攥她的手说:“不要逃避,那是你生命中本就有的东西,它不是不存在,只是你回避和掩埋了它。”
在这一刻,方芳突然醒悟了,她发现自己不能面对,她丢下冷树一个人,逃回了客站,一路上积雪很厚,她跑得艰難,不时踉跄。
当方芳决定要去往罗马时,已是两天后,她思索了整整两天,从小她便看惯了数不清的人从这中转客站去往罗马,那些人仿佛和己无关一样,罗马于她而言也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当她有了这个决定时,突然发现仿佛她的身体有了重心,变得沉甸甸了,她终于体会到一点那些去往罗马之人的快感,有点美妙,有点害怕,亦有点兴奋,但这种欲念一旦升起,却是完全不能扼制了。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为这个念头而跳动着,扭曲着,奔涌着,燃烧着,这,真的很美好。是的,她要去罗马,她不是不想。方芳不停地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肯定着这刚刚跃动起来的美好又复杂的念头。
又两天后,在牧师的陪同下,方老板终于打开了女儿的房门,他拿着钥匙,几次放进锁孔,又抽出来,看看牧师……但终是打开了这巨大的黑色之锁,他知道,他是锁不住女儿对生命与人生的好奇,况且这也算是她的权利,他了解自己女儿的个性。打开女儿的房门后,他便一个人回了房间,真是伤心透顶,无以言表。方芳看着方老板楼道里的孤独的背影,哀哀叫一声:“爸爸……”
天已经完全放晴了,冰冻也消融得差不多了,牧师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此时,方老板强打精神下得楼来,看着牧师和冷树与方芳一起拎出行李来到大厅。方老板拉住牧师的手说:“他们俩就交给你了……让他们与你一路吧,你怎样选择,他们就怎样跟着你。”方老板说完这话,牧师莫名地感到有了压力,他挺了挺身子,点头。
方老板让伙计拿来干粮和木炭,用大袋子装着,以备他们途中所需,方老板又取出一双鹿皮的手套送于牧师。方芳为这不曾料到的远行莫名激动,正当他们要启程之时,只见叫简三的人这时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这将起程的三人,马上到柜台迅速结账,哈脸向牧师笑道:“我和你们大家一路吧,路上好有个照应。”牧师点点头,应允了他。冷树和方芳看一眼这个人,这简三立刻用满含温情的眼睛望着他们,于是大家算认识了,一同起程。
方老板送他们到客店外,一路走到那片杨树林,终于停下来。看着他们走远,方老板在杨树林的旁边久久站着,直到太阳升到当空。
7
路边有微雪没有化尽,冷风依旧如刀,但这并不影响两个年轻人的热情,他们一路打打闹闹,愉快新奇。牧师决定从客站西边墨绿色的森林里穿过,按理他们要渡过那片汪洋去往黑风峪,但牧师却觉得那片黑暗的水实在让人觉得不测,还是在陆地上踏实一些。而牧师一直喜欢树,他觉得树可以带给人很多安全感。他征求简三的意见,这个背着大大布袋子的人连声应允,道:“你说怎么办都成,我是不熟的,都听你们的。”
四人一路走着,路上的石块越来越多,路渐渐变得有点模糊不清,那墨绿色的森林看起来就在客站不远的地方,可是他们走了很久,却发现越来越远,这是怎么回事,那森林在客站外看起来,不过也就几公里,仿若近在眼前,可已经走了快一天了,却发现这墨绿色的森林还是在远处,和在客站外看时一般无二,牧师悄悄皱起了眉,冷树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片墨绿色的影子,有了点急色。简三此时已经额头出汗了,但他觉出了这有点紧张的气氛,冲大家说道:“不着急的,不着急的,慢慢来嘛,我听人说,这去往罗马的途中冥冥中会有无数幻景出来,可能那只是大家的幻觉,说不定再走一会儿就到森林跟前了。”牧师露出他平和的神态来,说:“这简师傅说得对,我们不能被幻觉所迷惑了,这只是开端呢……路还远着呢……”
那几只从喀图跟着冷树一起过来的大黑鸟,现在依旧跟着冷树,冷树知道自己是甩不掉这几只黑鸟了,不过也好,一路上倒多一分热闹。它们并不大叫,有时只是偶尔咕——的一声,向空中射去,有的飞在他们前面很远的地方,有的在他们后面,不过一会儿总是交错回来,这三只大黑鸟,看得久了,也没有起初那么让冷树感到阴森了。
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那片墨绿色的森林依然在远处召唤着他们。天暗下来,这里黑夜的来临是如此迅速而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夜,真如幕布一样,咵—一下就完全落下来了,夜是如此之黑,完全没有一丝光亮,伸出自己的手去都看不到,四人紧紧走在一起,生怕单独被这黑给吞没了。
大家终于累了,决定就在路边开始休息,他们努力去辨别,终于看到有几块大石头,便以那石为倚靠,开始休息。石头冰凉,冷树伸手想要去拿行李里的木炭,牧师却说:“省了吧,还不知后面有什么事会发生呢,我都觉得以我们现在这点储备,搞不好中途要折返了呢。”这时,烟狐的皮褛完全发挥出他的功效,冷树将那皮褛抖开,将方芳罩在其下,方芳稍有点迟疑,毕竟与冷树认识时间尚短,偷眼向牧师看去,牧师裹裹自己的兽皮斗篷,眼睛看向别处。
几只大黑鸟也紧紧缩了翅膀,蹲在岩石的背后,开始休眠。几人渐渐响起轻微的鼾声,牧师此时在黑暗中睁着眼,却睡不着了。牧师不想告诉别人他去罗马的原因,这是他的秘密,他要去罗马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在他的现实里所解答不了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关乎他人生存在的价值。
天亮时,先有一只大黑鸟咕的一声冲向天空,接着牧师睁开了眼睛,他转头望去,看到简三正在他的旁边侧睡着,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大布袋子。另一边,是方芳和冷树在烟狐皮褛下,正睡得香甜。牧师再向周围看去,发现地上又落了一层灰白的火山灰,难道昨晚哪里的火山爆发了吗?
牧师依次叫醒大家,该上路了,昨天一天还未走到墨绿色森林的边沿,今天一定要到那里,如若不然,所带的水都无法补给。进入森林,里面总归会有水源,这才是最重要的。路上的石块比昨天所走还要多,有些地方甚至需要翻越,这哪里还是路呢?
冷树嫌这翻越的路脏了自己的烟狐皮褛,索性换一件衣服,换一件短的皮袄来穿,将皮褛放进行李包里。简三稍胖一些,在队伍的最后,但却是极有耐力的,听不到他粗重的喘气,一路倒只是方芳和冷树在大力喘气,粗重呼吸。
又这样走了一天,离开中转客站已经很远了,可那片森林依然遥不可及,牧师这时才生出了对这罗马城真正的敬畏之心,不过,有了这心,他倒变得更加踏实了。
太阳西下时,他们还是没有走到,夜幕又咵一下降了下来,他们又处在黑暗中了,这个夜晚却并不像昨天的夜晚那样平静。当夜幕完全覆盖了大地时,他们看到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开始在不远处游走,那是什么?四人同时在心里发出惊疑。接着他们明白了,那不是狼就是豺!这些狼和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一路过来,只看到茫茫的旷野,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多兽类,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绿色的眼睛越来越多地在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上下浮动,游走。四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来临,他们同时心里生出疑问,难不成才出中转客站两天,罗马的影儿还未见,就要葬身狼腹?牧师紧紧捏住了他胸前的十字架,冷树一手拉着方芳,一手攥着一把喀图带来的赤金匕首。当这绿色的光缓缓向他们移动时,这时突然听到哇——一声大作,那三只大黑鸟同时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叫声,它们巨大的翅膀在黑暗中扑扇,冷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发觉那几只黑色的大鸟好像在一瞬间变大了好几倍,从他们翅膀的煽动的气流来看,好像每一只黑鸟都大得如同巨鹰一般。几只大黑鸟在黑夜里煽动出巨大的气流,接著它们叫得越来越响,哇……哇……哇……这声音狰狞而危险,充满了威胁,已达到兽类声音分贝的极限,隐含了逼迫与本能警告,而且越来越紧,越来越大,一浪一浪掀过去,连他们一行四人都被这声音吓得在黑暗中纹丝不动。不一会儿,那层油绿的光渐渐开始消减,开始溃散,终于变得只有一两个,接着黑暗恢复了最原始的状态。四人同时喘一口气,他们知道,那些猛兽已经远去了。大家多么感激那几只大黑鸟啊,想要拍拍它们,但仿佛也是在一瞬间,它们像又变回了自己的原形一样,躲身于这浓重的黑暗里。大家感激得只搓手,互相抱抱对方的肩,轻声问:它们在哪儿?
夜终于归于平静了,紧张后的睡眠是如此香甜,连总是悄无声息的简三都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天亮时,冷树一睁眼,便被吓了一跳,仿佛这森林是跳到他们眼前来的,昨天傍晚时还不曾看到森林的边沿,现在他看到那森林就在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诡异啊……冷树叹道。
牧师也起来了,大家都在那里大张着口,难道经历了昨晚那一劫,这森林就会蹦出来吗?到这时大家才真的明白,为何这去往罗马的路途艰难无比,幻景重重,所有的一切都可能随时变动,他们走啊走都走不到森林,当他们已放弃了急迫的心时,这森林忽然就出现了。牧师也终于明白了,这去往罗马的路途真的不是他们一般观念里的事情了,这里可能发生一切你所想象不到的事情。
森林就在不远处几百米的地方,他们甚至嗅到潮湿的水气阵阵袭来,四人欣喜异常地向森林走去。穿过森林,便可转到黑风峪,按众人所传的就能够在去往罗马的正途上了。
8
这个清晨,天刚微亮,方老板便觉有一种不祥之感,他的眼皮总是微微跳动,女儿走后,他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莫名地手里总想抓住点什么。
太阳出来时,方老板看到远处通往客站的路上,有两三个人缓缓走来,这是从罗马回来的姿态,方老板知道,从来去往罗马的人都不是这样的状态,他们走得很慢,且沉重,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这三个人推开客店的门,他们提着一个很大的猪皮包袱,一进来,将包袱放在地上,然后都坐在那里沉默着。他们每人脸上都有惊恐和阴郁之气,他们的手都粗糙而裂开了血口子,脸上也有被荆棘划出的道道血痕,坐了一会儿,一个人终于开口向伙计索水喝,伙计看出有事发生,急忙忙去后厨打水给他们喝。
那个包袱一打开,是一块不成形的黑色东西,让人奇怪,焦炭一般,方老板和伙计一同问道:“这是?”一个人答道:“这是石硕,过黑风峪时,突然一座火山爆发了,那不该是一座火山啊,他掉到岩浆里了,岩浆退后,就是这样了。”
方老板想起那个叫石硕的小伙子,是赤风镇的,敦敦实实的一个小伙子,粗眉大眼,是几个月前从中转出发去罗马的。再去看那团不成形的东西时,突然心里涌出一阵恶心来,急忙转向客站的后庭,干呕起来,直呕得眼里涌出一层薄泪来。方老板这一生见过的事情太多了,从来没有这样过,但这一次,他失态了。一想到方芳也在去往这样的途中,他便不能控制地恐惧,他多么怕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被以这样的方式带回来,不能想,一想就打个抖。
客店里因了这件事,气氛有点肃杀,人们都默默地来,默默地走,大厅里也无人再大声喧哗,连小黑狗都识相地卧在拐角里,用一只眼睛看着人们来来去去。
下午时分,方老板与那三个人,一起将这个叫石硕的人葬到杨树林里去。几个人在杨树林里挖坟,那土地竟是极硬的,冻得硬邦邦,掘了一上午,却才掘出一个浅浅的坑。不过,那死后的石硕本也不成人形,倒也还好能安置,于是草草掩埋了他。方老板嘱咐同行的三人,他们都来自赤风镇,让他们带话给石硕的亲人,让他们来认其尸骨。那两三人仿佛还沉浸在往日的恐惧惊吓中没有出来,与他们刚刚来时的意气风发完全两样。
方老板拍拍这些小伙子的肩膀说,好了,去过一次就知道了,回吧,回家过你们的安平日子才好,几人点点头,颓然走出客站。方老板想,世人只知罗马是光明的至尚之地,却不知罗马露出的阴森笑容,光明的另一面很可能便是魔鬼般的笑容。
死去一个人只影响了中转客站一天的气氛,第二天,中转客站便恢复了往日的热气腾腾,烟熏火燎,人们依然围坐在大厅里讨论着关于罗马的一切,一个人的离去在朝圣罗马的人潮中是连个声响都听不见的。
方老板站在客店外望向那片墨绿色的森林,那是他的女儿和牧师去往的方向,不知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方老板听说过无数关于这森林的传说,他从未去过。再转向另一边,那一片连绵的灰色山脉则是那个大汉和那四五个从十八里涧一路过来的人所去的方向,想来那些人现在也该在穿越连绵的灰色山脉,大汉一行人走得早,不知他们有没有遇到寒流。
方老板往前走,又上杨树林里转一圈,看到那些墓碑上所雕的罗马图案,便想起女儿,这墓碑里大多的罗马图案有一半都是她刻上去了,她十岁就能拿着刻刀在墓碑上歪歪扭扭地刻字了,那时她力气尚小,图案浅薄而稚嫩,他看着墓碑上那些图案,依稀能分辨出那是她几岁刻的。她从小就不怕死人,很奇怪,她常常一个人来这杨树林里玩,恬然自乐,不知害怕。方老板想,是呢,死人也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活着的人才让人害怕呢。
9
一踏进这墨绿色的森林,他们便感到一股清新的潮湿之气迎面而来,不免深嗅了几口,庆幸选择了走这条路,在经历了被豺狼围攻的夜晚后,这墨绿色的森林如同天降一般掉在了他们的面前,远望去这绿色却是连绵不绝,不知何处是头。
森林里非常静谧,仿佛打从亘古时代起,这森林就没有来过人一样,完全看不到有人的迹象。此时牧师和冷树一行四人已行至森林中部,这里的树都非常巨大,且藤蔓环绕,想来不知在这里已长了多少年。
很多珍奇异草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一种巨大花朵的植物,足有半人高,花蕊竟然长得与人脸一般无异,有些脸是愁闷的表情,有些脸儿是兴奋的表情,有些则是愤怒的表情,更有些则花瓣紧紧包裹成团,像一个大的绒线球,只在你不小心碰到它时,突然,哗——一下打開来,里面是一个恶作剧的脸,这真是太奇异了。冷树沉默着站在那里看这些花朵,方芳惊奇而喜悦地看着这些花朵,伸手想要去碰,却被冷树制止了。牧师看着植物这个样子,微微皱了眉,他不喜欢植物是这个样子的,牧师觉得世间万物一切都该有它最初始的品质,上帝最初给了你什么,你就要坚守什么。植物这个样子,让牧师心里产生出一种淡淡的恶心与恐怖。
方芳实在是太好奇了,终于伸手动了一个巨大包裹在一起的花朵,这个花朵瞬间一下打开,里面却是一个鬼脸,像是刚刚从地狱的边沿上来,惨白而阴暗的脸,一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吓得方芳后退一步,不曾想,接着所有的花朵都移动开来,将方芳凑拥住,不能行动半步,全是一副讨好而欢喜的表情,方芳害怕了,她感到那些花朵紧紧箍住她的腿,越收越紧,于是大声喊冷树,冷树迅速跑过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动,只是那花朵越来越多,扬着喜悦的脸,冲向方芳那里,牧师在一边狂喊:用刀!冷树实在无法,只有抽出他的赤金匕首朝那些花朵砍去,那花朵如此巨大,冷树砍了几下才将一棵花朵砍倒,那花朵掉在地上,枝杆流出诡异的血液,花朵掉在地上马上枯萎,成为褐色。其余的花朵看到这棵死掉的花朵,迅速离开方芳,归回原位,花蕊则变成了一种沉睡的表情,冷漠而无情。方芳余惊未了,吓出一头冷汗。
那简三一直在旁边看着方芳,这时他突然叫道:“小人花!”三人惊奇了,转过头去看着他,简三说:“我在金月城做生意时,曾听人说,在去往罗马的途中有一种小人花,像人脸一样会做各种表情,只要你对它们有示好的表现,便会一拥而上,最后剐食了你,消融了你,冷树幸亏你刚砍倒了一棵小人花,要不这花会把方芳吃掉了……”
三个越听越恐怖,赶紧一路向前走去。牧师听到简三是从金月城来的,金月城牧师曾经听说过,城里人全是做生意的,他们一生游走于自己故乡之外,往来于周围各个城池市镇之间做生意。不知这简三为何要去罗马,难道罗马城也有生意可供他们做吗?牧师没有问,去往罗马之人都有一个共同约定似的,都不会主动去问对方去往罗马的真正目的,除非这人自己说出来,再者,就算有人真正说出来了,也未必就是他最真实的目的。
经历了小人花的遭遇,方芳也不再去碰任何森林里的东西,一路躲在冷树背后。冷树一则自小在家中饱读了书籍典故,二则从小性格冷静拓达,对这离奇的经历虽有惊讶,却也坦然镇定。
几只黑鸟在他们前面开路和殿后,冷树看着那几只大黑鸟,心想,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是这几只鸟扇起巨大气流的吗,那样大的气流起码也要有三四米长的翅膀才能扇动起来,而此时他看着那几只黑鸟,不过一般的大雁般大小,真是奇怪!
有时冷树也会从行李里拿出几片发糕来喂它们,它们仿佛从来不吃东西似的,这个时候它们仍旧是冷漠的,只是缓缓将冷树撕碎给它们的发糕默默吞下肚去。接着便闭着眼睛,进入休眠状态,有时,冷树会用手去摸一下它们,它们则警觉地顿一下,然后稍稍移开点,再移开点。冷树明白了,它知道这几只大黑鸟要和人保持距离。
林子越来越深,有些地方踩上去软乎乎的,让人疑心下面是一片沼泽,但又不是,有些地方踩上去则是硬邦邦的,疑心是块钢板,但也不是。森林深处传来有流水的声音,这是让人高兴的,他们已经有一天多都没有喝水了,再不喝点水,怕是体力不支了。寻着水声一路走过去,走了许久,却发现并没有水,难道产生幻觉了,再仔细辫别那水声来的方向,却糊涂了,发现四面八方都是水声。
牧师最后决定就一直走,管它走多远,就向开始他们认为有水声的地方走,一直走。他们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喝水了,加上路途的严寒,每个人嘴上都裂了皮。又走了半天,仍旧没有水源,大家终于体力不支,躺倒在一棵大树下。这时简三从布袋子里拿出一种晶莹的水果来,大约有一个苹果那样大,却是透明的。简三道:“这叫水母果,一颗果子可以供给一个人十天的水量,只要吃这一颗,就行。”三人立刻显露出奇怪的表情来,简三走过去,递给冷树一个,冷樹刚要伸手接,简三却又将手抽回来道:“这水母果,是我在金月城买来的,一颗要十个金币,你有什么给我?……”冷树看着简三,那简三仍哈着一张笑脸,温和而坚定地看着他,冷树终于明白了,这确实是一个金月城的人,他要把这生意做到罗马去了。
冷树想了想,道:“你看我这赤金匕首够不够买你三颗水母果,这赤金匕首是父亲在我成人礼时送给我的,刀把与刀鞘都是纯金的,而且上面镶有乌金石和鹰眼……”简三迟疑地问:“鹰眼?”冷树又道:“鹰眼是我们喀图的一种宝石,可避邪……够不够?”那简三想了想,道:“好吧,看在我们一路同行的份上,就给你们吧……”简三从袋子里摸出三颗水母果给了冷树,冷树也将那柄赤金匕首递给了简三,拿到那柄赤金匕首,简三拿在手里看了许久,最后放回那个大布袋子里。
那水母果果然甘甜而饱含水分,一口下去便觉五脏肺腑都浸润在水中,使人感觉身体瞬间便被滋润。三人吃着水母果,却看到简三一人坐在旁边,并不去吃,冷树问他:“你为什么不吃?”简三笑笑道:“我不是太渴,还好还好,你们不管我。”冷树明明看到简三的唇上也起一层白皮,那简三想是舍不得吃,这水母果约是太昂贵了。
这时牧师看不下去了,将自己吃了一半的水母果递给简三道:“那,这一半给你吃吧,人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这水母果本来就是冷树送给我的,我本受惠于他人恩赐,我再回送你一半吧,算我还人恩赐于更需要的人……”简三看着牧师手里的半个水母果,眼里充满渴望,但忍了又忍,说:“我收了钱卖给了你们,不能再要回来,这算什么,我们做生意的人不是这样做的。”听了这话,牧师倒稍稍对简三起了一点敬意,点了点头,将那半颗水母果吃了下去。
三人吃了那水母果,有了些精神,于是起来准备再上路,看那简三却有点体力不支,便想,不知他是何苦。一路继续向前,牧师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水源,一个森林里不可能没有水源,否则这些植物还有走禽是如何生活的?
走了许久后,牧师始终听到有潺潺的流水声,却不见水,不知这森林是怎么回事,这时,只见简三在一棵大树下,手里拿着冷树的赤金匕首在试图去割断一棵树的根系,这让牧师稍稍有点不舒服,简三一边割,一边侧耳听,最后他将一只小小的根系割开了,那根系被割开之后,先是流出血一样的东西,让人看了非常恐怖,但过了不一会儿,那小小的根系仿佛一个小泉眼一样渐渐冒出清亮的水来,简三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大叫到:“我知道为什么总能听到水的声音,却找不到水源了,这水声是从这大树里发出来的,这水源便在这些树之间相互流动,不信,你们听……”
三人一听,更加惊讶,连忙跑过去看,只见简三已经将那小小的根系吮在嘴里了,是水,没错。牧师和冷树还有方芳连忙贴着所有的大树听,果然如简三所说,这些水声确实是从这些大树里传出来的,这些树里全是水的通道和水的循环,这些树是水做的!这时简三那里已喝饱了水,可那个小小的根系依然在向外冒水,像一个孩童的眼睛似的,不停汪出眼泪来一样。于是牧师让大家将所带的羊皮水袋全部灌满,他们看到,当他们将所有的羊皮水袋灌满时,这棵树有一部分的叶子稍稍有点枯萎。这时,大家一起看着这个继续向外汪着水的小根系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牧师找来一条布带子将这小根系绑起来,然后再深深扎入泥土中,希望它可以癒合。牧师说:“一棵树倒下,所有的树便会都倒下,人们从上古时代起就该感恩于树,他们给了人类辟佑。”受惠于这棵树,大家拍了拍胀鼓鼓的水袋,继续行路,牧师总是回头望,怕那小小的根系会将一个森林的水系全部渗光,那他们便是犯了滔天之罪,有时一个大的罪过就是从一个小小的缺口开始的啊。
10
牧师一行四人在这森林里走了十几天,却仍是没有见到森林的边沿,冷树疑心他们迷失了方向,于是一路做记号,且拿出指南针来,一拿出指南针,却发现那指针在这森林里竟然疯狂转圈,却不指向,他们终于明白,出了中转客站,离开了中陆之地,一切的一切都毫无章法和规则可寻。
有那颗水母果的滋润,这段时间大家对于水的需求并不强烈,只有简三不停地喝着羊皮水袋里的水。怎样走出这森林,大家心里突然都升出了茫然,牧师的作风依然是选择了一个方向就要一直走下去,不能放弃。于是大家继续朝着初始的方向前行,森林里相对于旷野不是那样冷了,但湿凉之气却阵阵袭来,若再在这森林里呆久了,怕是身体也会染上湿症。
牧师察觉到这种情绪,对大家说道:“既然我们选择了走这样的路,我们就要一直走下去。不可背离,不可不专一。”可是这一次连牧师都有点诧异了,前面完全是一道墨绿色的墙,看不到一丝亮光,不像刚开始时,他们在森林里行走总归看得到阳光从那些参天大树的缝隙间射下来。现在,他们处在绿色包裹的阴暗里,地上的阵阵凉气也越来越盛,不时向大家的身体侵袭。
这是一堵墙吗,冷树摸索着过去推一推,却发现倒也不是,只是一种植物,它们错综复杂地缠绕在一起,丝丝麻麻结在一起,成一堵厚厚的墙,高看不见顶,完全不能从中走过去。大家转过身来看着牧师,不知如何是好……这明显看来是一条不通的路。
这时简三挠了挠后脑道:“不如,我们换一个方向走吧?……”牧师摇了摇头,他说:“一定有的,一定有一个办法可以过去的,不要着急。”牧师开始四处寻找,发现这堵藤蔓墙完全看不到边,仿佛就成了这个森林的一个终止。牧师沉默了。
冷树和方芳看着他,大家坐下来,在没有一丝亮光的藤蔓墙前坐下来,这时那简三却是坐不住了,他说:“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下去吧……要不我们往回走,重新选一个方向,不至于被困在这里啊……”
牧师坐在那里,仿佛是在冥思,并不动,冷树和方芳却显出疑惧来。牧师对简三说:“这样,要不你带他们两个往回走再转个方向,如若可以就带他们走出去,如若不能,也不要回来,便回中转客站去……”简三不说话,看了看冷树,冷树拉着方芳有点犹豫。他看向来时的方向,那里的方向很亮,仿佛每往回走一步就越光亮一点似的,而这里却是如此阴森。方芳也望着那来时的方向,心里充满渴望,这个地方又潮又暗,又没有出路,如何是好呢?
半天过去了,牧师突然想,或许他真的是错了,难不成这藤蔓墙要成为他们去往罗马的终止?牧师想若大家都按他的来,那么这藤蔓墙如若真的过不去,可不是全军覆没?
方芳害怕了,这幽暗的森林深处,前无出路,夜又要来了,这夜晚的来临更加深了方芳对这森林深处的恐惧。她回想起中转客站里的安平日子,突然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了恐惧,中转客站现在离她如此遥远,在这一刻,方芳突然在心底里问自己,到底我去往罗马最真正目的是什么呢?她莫名有了一丝茫然。
夜半時,大家相互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黑暗中响着一些奇怪的什么穿过草丛的声音,让人疑心是某种爬行类动物,睁眼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大家不免往一起挤一挤,几只大黑鸟也看不到了,只能感到它们偶尔咕咕低声叫两声。沉浸在这黑暗里已经有一天多的时间了,这时牧师让冷树将行李里的木炭取出几根来,烧一堆火,牧师想,如若再不让大家见见光亮,只怕大家会患上夜盲症。冷树在黑暗中将行李中的木炭摸着了,然后用火石点着了,终于大家见到了光亮,小小的一堆火在地上燃着,照亮了大家的脸,连那几只大黑鸟都眼神跳动了一下,向火堆靠近了一点。
大家在这火堆上烤着从中转客站带出来的发糕,那食物经得这炭火的烘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粮食香味来。大家默默地嚼着发糕,不吭声,这沉默此时却成了一种空前的压力。几只大黑鸟仿佛也觉出了这异常的气氛,乖巧地挤在一起望着舞动的火苗。
大家渐渐累了,在越来越微小的火焰中睡去了,只有牧师一个人不能入眠,他回头望了望身后这厚实而繁复的藤蔓墙陷入沉思。他想,怎样穿过这错综复杂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墙呢?难道一点点破绽也没有吗?怎么可能,牧师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事物是一点点破绽都没有的。如若让大家往回走,他们在这个墨绿色森林里已经走了有十来天了,再转回去重新向一个方向走,是否就一定能出去呢?
火堆里的最后一点点火苗终于熄灭了,牧师又陷入到黑暗中。
大黑鸟咕——地叫一声,牧师醒了,他看到有蒙蒙的光依稀在远处闪动,想是天亮了,可在这厚实的藤蔓墙这里却仍是阴暗无光的。牧师终于决定让冷树他们向来时的方向走了,而他却要留在这里找个出路出来,其余三人都很奇怪,如果要往回走,大家一起往回走算了,为何他要一人留在这里呢?牧师想了想说:“我不信这里没有一个通道可以出去,但这只是我的坚信,我的坚信我只能说服我自己,如若我错了,不能使大家全部困在这里,总归要将这力量分散出去。”冷树完全觉得牧师说的这道理是莫名其妙,但他也感到怀疑,如若再困在这里,怕是大家都要命丧于此。
终于,冷树和方芳还有简三试图向来时的方向走了,只留下牧师一个人在这里,冷树不明白为什么牧师不能和他们一起返回重新找一条路走,他问牧师:“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这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这个问题仿佛让牧师很难回答,他想了想,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我还是要走窄门。”
牧师偏执而坚定的眼神让冷树明白了,为了更好的走到罗马,这是他们必须的一个选择,他听不懂牧师这种话,但他知道了,现在他必须带着方芳返回到来时的路上去。
很奇怪,那几只大黑鸟怎么也不愿跟着冷树他们一起走,冷树想了想,也好,让它们留下来陪伴牧师吧,如果有什么情况,或许它们还可以充当信使的角色。
看着冷树一行三人向来时的方向返回,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中,牧师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看看呆在一边的几只大黑鸟,他向它们说道:“你们乖乖地陪着我吧,看看我找不找得到一条通道出来。”
牧师拿起行李,开始顺着这墨绿色的厚实的藤蔓墙走,他想看看这藤蔓墙到底有多长,走到头会不会有个出口?牧师也拿出一只小刀来试着去割断那些藤蔓,想,这些藤蔓会不会像那些大树一样,里面都是水的循环。终于割断了一根藤蔓,心下高兴,又去割另一根藤蔓,可当他回过头时,却发现那刚刚被他割断的藤蔓竟奇迹般地又复合了,且那断掉的两头又搭在另两根藤蔓上长成了。这真是让人惊奇,但这一路经历了那些奇遇,牧师也是见怪不怪了。看来,想来靠破坏这厚实的藤蔓墙来找到出口,是不大可能了,牧师一时间也生出了绝望。
几只大黑鸟有一只在不远处跟着牧师,有一只停在远处一棵树上,微闭着眼,另一只则在树林间飞飞停停,仿佛在玩。
牧师继续向前走去,觉得这厚实的藤蔓墙仿佛是走不到边的,一直延伸向远方,牧师想,如果他一直沿着这藤蔓墙走下去,那他不是已经在向另一个方向走了吗,原本他们是要穿过这藤蔓墙的,可现在他却沿着这藤蔓墙一直走,那他不是已经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吗?
已经两天了,牧师一直沿着藤蔓墙在走,却没看到任何出口,而林中的湿气则越来越重。牧师有一些绝望了,陡然倒在那藤蔓墙下,又因了那干粮已快吃尽,他更是饥寒交迫,他太累了,终于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牧师睁开眼睛,发现一只大黑鸟偎着他,这让牧师很感动,草地上的湿气一层一层向他身体里渗透,这只大黑鸟却向他的身体传来一丝温热,牧师知道,这几只大黑鸟是跟着冷树从喀图来到这里的,而且一路上他看到当冷树去摸它们时,它们都适当地与人类保持着距离,而此时,这只大黑鸟却依偎在他的身边。牧师伸手去摸这只大黑鸟,大黑鸟稍稍闪躲一下,慢慢接受了牧师的抚摸。
牧师抬起头,突然看到这藤蔓墙里有一丝白光闪烁,他有点奇怪,想,这是什么?这隐隐的白光若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到,隐藏在错综复杂的藤蔓墙的中间,忽隐忽现,定睛去看,原来那是一条白色的枝条。他盯着那隐隐的白光一直走,发现那根细微的白色藤条曲折地在墙里隐藏着,非常隐秘,却像这墙的一根脉络一样。牧师心里有了一种冲动,他伸进手去,一把抓住那根白色的藤条向外拽,当他拽住这根藤条时,他感到这巨大的藤蔓墙开始微微地抖动,牧师突然灵机一动,想,难道这是打开这藤蔓墙的一个阀门吗?牧师更加用力地拽这白色发着微光的藤条,这根藤条竟是如此的长,牧师拽了好久好久,又还怕用力不当,将它拽断了,当他最后小心地用尽全力将这根藤条拽出来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这堵藤蔓墙仿佛被抽去了命脉一样,轰然倒地,众多错综复杂的藤蔓像溃散的蛇一样,坍塌于地,四处逃散,瞬间便化进了土里,再不见踪影,只见得墙外,满眼绿色,阳光四射!
牧师惊呆了,原来最后的豁然就是只坚持这一点点,再坚持这一点点,这么难却轻易地在这样一个细微的地方让他得见了光明。牧师眼里涌出薄泪,抓住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吻了一下,接着默默祈祷。
11
冷树与方芳、简三一路返回,冷树虽心有不忍留下牧师,可看牧师那偏执的表情,也只有作罢。他们沿原有的方向往回走,虽说现在不像在藤蔓墙时那么阴暗,却也感到茫然无助,不知走向何方。
大家只有靠一路走来沿途所遇景象回忆来时之路,返回的路仿若比来时容易一些,又因冷树沿路曾在一些地方留下记号,现在也正好派上了用场。向前望,照这样下去再不过两天,他们就能走回到取水的那棵大树下。那么过不了多久,就可到刚入森林的地方了,这时冷树突然后悔了,后悔不该把牧师一个人留下,他想,或许自己应该再劝劝牧师,再劝一劝,再努力一下,他也就会跟着他们一起回来了。
此时是正午,太阳光从树间照进来,林中仍有雾气,使人觉得那阳光也显得隔膜。在森林深处有鸟儿幽幽叫着,一声比一声低,渐渐绝了声。
不知为何,方芳突然觉得胃中一阵剧烈疼痛,接着冷汗直冒,豆大的冷汗从她的额头冒出来,冷树不知她这是怎么了,急得手忙脚乱,他摇着方芳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方芳无辜地看着他,只是摇头,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来,指向远处的一棵树。
冷树很纳闷,这棵树怎么了?冷树看到方芳的身體开始痉挛,接着连眼里的光都散了……冷树吓坏了,他跑过去看方芳指的那棵树,像是一棵樱桃树,所不同的是结的樱桃却都是金黄色的,散发阵阵奇香,难不成方芳吃了这树上的樱桃?再看向简三,那简三却定睛看着那樱桃树。看了许久,简三回过头看着冷树道:“这是金樱桃,我游走于赤乌国时是见过的,是有毒的,都说这金樱桃是当年使用暗刑的人用来让罪犯招供的,吃了这金樱桃,先是意识涣散,过不了多久身上肌肉会麻痹,若不及时解毒,会导致瘫痪的。”
冷树听后,急得大唤:“这可怎么办啊……”他跑向方芳,看到方芳脸色已开始发白,且脸部肌肉奇怪地抖动着,这时,他突然也开始怪她:“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好奇?对什么都没有敬畏之心?”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眼里急出一层薄泪来。
简三又打开他的大布袋子,在布袋子里摸索着,摸出一个小盒子来,那盒子是檀木所雕,上面还有精致花纹,一看里面便是贵重之物。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白色的药丸,葡萄般大小,他道:“这药叫白灵散,也是我在金月城做生意时买来的,这药可去奇毒,你给她吃了吧,或许可解她这金樱桃之毒……”冷树伸手去拿,此时,历史的一幕再次重演,当冷树伸手去拿时,简三再次收回他递过去的药盒,道:“这白灵散,三十个金币才购得一丸,你有什么可以给我?”冷树再次抬眼向那简三望去,却发现那简三依旧是温和而固执地笑着,温和中透着坚定。冷树眼里射出寒光,方芳的身体又开始痉挛,在他怀里痛苦地抖动着。冷树看向简三,问他:“你觉得我所带之物有什么是你可以看得上的?”那简三眼光柔软下来,丝线般绕向冷树的行李,然后定格在那件烟狐皮褛上。冷树明白了,他想起在中转客站时,简三就曾对他的烟狐皮褛久久注视。他冲简三道:“拿去,给你,希望你的药真的是可以解奇毒……”简三将那檀木盒子交给冷树,径直向那烟狐皮褛走去。他将那烟狐的皮褛久久抚摸着,感叹于这世上最典雅华丽衣服的触感。
冷树给方芳吃了那药丸,却也并不见有效果,方芳出的汗打湿了头发,贴在脸上小河般蜿蜒,冷树向简三大叫道:“怎么回事啊,有没有用,为什么不见好呢?……”那简三走过来看看说:“不着急的,再等等,那金樱桃是奇毒,哪里这么快就解了呢?”那方芳大力出汗,身体却抖动得更加厉害,比刚刚还要厉害,冷树吓坏了,向简三射去怨恨的光:“你这药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是骗我的吧?”简三看看冷树道:“我做生意从不欺人,我收了你钱,定然给你的是真正的药,我们做生意不是这样做的。”冷树却觉得方芳在自己怀里抖动得越来越剧烈,最后口里吐出黄色的水来,冷树忙将她翻过来,让她向下吐尽这致命的水。吐尽这黄色的水后,方芳慢慢睁开眼,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稍稍转好,冷树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芳很委屈,她说,她看那果子和赤风镇的一种水果叫黄仙儿的是一模一样的,那果树也是一样的,便摘来吃了一把,哪知差点送命于此。那简三呵呵一笑,走到那棵树下摘下几颗金樱桃,拿来给方芳和冷树看,他说:“你看,黄仙儿那种果子我也是知道的,你看,这金樱桃虽与黄仙儿长得一模一样,但这金樱桃底部这几个白点,这便是毒啊,你怎么能觉得它们一样呢?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看似模样或者形式一样,其实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呢,只有在一定情况下才会露出真正的面目来。”方芳和冷树仔细看去,果然,那金樱桃底部有两三个白点,看似美丽雅致,却不想是剧毒。
那简三得了冷树的烟狐皮褛,心下欢喜,抚摸了许久,才将它也放入到他那大的布袋子里去,布袋大了许多,那简三再背上那大的布袋子,让人莫名觉得人更圆润了。方芳看到烟狐皮褛归了简三,非常歉意地看向冷树,冷树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方芳一路与冷树盖那烟狐皮褛,知那衣服是世间少有的东西,不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懊悔,她道:“等回到中转客站,我一定让爸爸重新给你买一件……”冷树笑笑,并不去理她。
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哇一声大叫,冷树心下灵机一动,心想难不成是大黑鸟,于是抬头看去,果见一只大黑鸟飞来,这大黑鸟飞落在冷树脚下,眼看向冷树,冷树看到它脚上绑有一个纸条,心下一喜,想是牧师让这大黑鸟捎来的。他展开那纸条,只见上面写:已找到出路,速归。按原来方向前进。
冷树大喜,想这牧师如此偏执,原本以为他是一种盲目的固执,不想竟然真给他找到了出路。方芳因为刚刚病愈,有气无力,于是冷树背上方芳和行李,简三背上他的大布袋子,三人又沿返回时的路再度返回,大黑鸟上上下下,一路伴行,很是快乐。
冷树看着那大黑鸟,心想,难道冥冥中,这大黑鸟知道牧师一定可以找到出路?如若不然,它们一路从喀图跟着他到了这里,在他离开牧师的时候为何却愿意与他分开呢?
12
冷树等三人再见到牧师时,牧师站在阳光里的一棵树下,那里已是森林的边沿,冷树来回找那巨大得高不见顶的藤蔓墙却发现荡然无存,这是怎么回事呢?三个人想起几天前的阴暗与绝望,而此时却是另一番天地,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牧师呵呵笑着,蹲下去抚摸那只曾在他昏倒时给他温暖的大黑鸟,那大黑鸟让他摸了两摸,接着又稍稍挪开点距离,冷树更是惊叹了,他曾多少次想要摸摸这些大黑鸟却从来没有得逞过,牧师却做到了!
那简三一见牧师缓缓叹道:“这中转客站里,瞧来瞧去,我惟有瞧出你们有去往罗马的可能……”牧师听了他话,并不吭声,看到冷树背着方芳,便过来看方芳,得知她中过了剧毒后,自责道:“我若不让你们返回,那么方芳也不至中毒……我总是这样,缺少让别人信服自己的勇气……”
牧师想着方芳病中,便与大家商量在此休整一日,明日再起程,好让方芳调理一下身体。大家久已没做过饭,没吃过熟食热物,不想这简三竟然从布袋中拿出一个小吊锅来,大家点了火,采了树下的白蘑菇,一小块牛油和一点点盐巴,香喷喷煮了一锅蘑菇汤。方芳疑心那简三会不会用他的东西也要收钱,只见简三会心一笑,并不去理会方芳,将目光放远。方芳不好意思低下头,羞愧于自己小看了他人。
坐在阳光下,喝了蘑菇汤,吃了发糕,大家感到身体舒坦多了,前两天身体里的阴湿之气一时间去了大半,方芳的眉宇间也终于有了血色。三只大黑鸟很长时间随他们穿行于林间,不曾痛快地展翅,此时则跃向高空,久久盘旋,最后才飛回树下,收回它们巨大的翅膀。
大家在树下望去,出了森林,看到有一段平坦的路,沿这路走过去途经灰色山脉的边沿就可到达黑风峪,看着那平坦的路,不禁让大家都有点跃跃欲试,牧师笑笑道:“不着急,大家还是攒攒力气,然后再向黑风峪去吧,想来我们这一路的磨难也差不多了。”
隔天一起上路,少见的平原地带使大家都心情愉快,方芳因调养一日气色也恢复不少,不用冷树再背着她,却行得缓慢。牧师知那简三得了冷树的烟狐皮褛,微皱了下眉,却也坦然。无疑,这简三现已成了这一行人中最富有的人。
这平原地带,少有绿色,却偶尔长有一片片的庄稼,不知是谁在这里种了庄稼,却无人来收割,只见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的谷子,厚厚一层的高粱。可是不收割又为何播种呢,真是奇怪……
一路向前,忽看到一片浓郁的紫色,定睛去望,才发现是一片郁金香,连绵至远处成一片紫色的海洋,方芳发出惊叹的叫声,她在中转客站哪里见过郁金香呢,她只小时在图画书上见过郁金香,在中转客站那酷寒之地却从没见过郁金香。方芳虽身体还虚弱,却不禁走向那郁金香的海洋,这时冷树在她背后喊到:“方芳,不要去,你忘了小人花还有金樱桃了吗?”听了这话,方芳不禁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冷树和牧师,牧师并不说话,也持保守的神色站在那里凝望,这突然而来的郁金香海洋是让人感到疑惑。方芳恋恋不舍地退回来,跟着大家继续往前走。
那简三对那紫色的郁金香并不感兴趣,早早已走在前面,背着他的大袋子缓慢地前行着。不一会儿,他转过头来对牧师说:“郁金香?这地方会出现郁金香,鬼才信,那绝对是幻景,我早听说这去往罗马的途中幻景重重,真是没错……傻子才会被这种景象迷惑呢。”
又走了半日,太阳已至当空,普照大地,不远处不知什么反射着太阳的光,闪出耀眼的金光,不停晃人眼睛。这一次换那简三停下脚步了,不光是简三,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大张着口。
那是一片看不到边的麦田啊,麦田里的累累麦穗巨大无比,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这田里所有的麦穗竟全部是金子的!大家疑心这里是否已经到了罗马了,若不然哪来这样的盛况。那从来镇定平和的简三激动得在田边搓着手,来来回回打转,像只不知如何是好的蚂蚁一样,完全不能相信眼之所见为真,他做了一辈子生意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啊!牧师和冷树此时也露出了惊疑的表情。
简三终于忍不住走进了麦田,伸手折了一个小麦穗,放在眼前看一看,再用牙齿咬一咬,没错,是金子!简三转过身来冲大家狂喊:“是金子的!是金子的啊!……”
当他一踏进那麦田便已经欣喜若狂了,眼里只盯着那些麦穗而去,完全忘了自己刚刚不久前对方芳迷恋的那片郁金香海洋所下的结论,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牧师和冷树站在路边向他喊:“不要,回来啊!”那简三根本听不到了,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走到一颗最大的麦穗旁边伸手折了,定睛再看,果然是金子的,喜上眉梢,于是继续向前走去,那一路不停有大的麦穗吸引他向前。折了这一个,前面那一个好像更大,折了前面那一个,左边那个好像更瓷实,他一边折着一边往自己的大布袋子里装,那大布袋子越来越大,甚至于要他拖在腿上走了,他仍不能罢休。这边,牧师和冷树在路边跳着脚喊他回来,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一路向前,不思回返。
牧师和冷树终于沉默了,在田边久久伫立,不去管他了,直到他在麦田里越走越远,成为一个小小的点。那麦田在正午太阳光的照射下,如海洋一样泛出一层一层金色的麦浪,涌向远方,渐渐淹没了简三的身影。
冷树看向牧师,意思是要不要去拉他回来,牧师摇摇头说:“他到底是个生意人,心里只有利益,或许去罗马在他的眼里也是一次生意,他已经找到他去罗马要找的东西了,他不会回来的。”
大家在那麦田边站了许久,终于开始行路,少了简三,都莫名觉得少了点什么,却不说,只是继续行路。这时,他们看到了灰色连绵的山脉,他们只要穿过灰色山脉边沿的一个山涧便可去往黑风峪了。一个时辰后,便到了灰色山脉,大家沿一个斜坡下去,那里有一片懸崖,从悬崖上面而过,便穿过这山脉了。
从斜坡下到涧底,这涧下便是一片悬崖,从上面望去,有些地方深不可测,黑洞洞一片,有些地方则是一片汪洋。他们三人走了许久,紧紧沿着那崖壁一路往前走,走到中间,向下望去,突然,冷树发现那悬崖中部有一个灰白色的东西,怎是那样眼熟,再定睛去看,那不是简三的大布袋子吗?于是更用力向悬崖深处看去,看到一个人躺在崖底,正是简三!冷树大叫,向牧师指向那里,让牧师去看。牧师微皱着眉,沉默了。难不成,那片金子的麦田就通向这深渊?再想,那简三不知在这金子的麦田里走了多远啊,那是多么大的一片麦田啊?
三人突然有点自责,觉得该去拉这简三回来的,不管怎么他都是与他们一起出行的,且他还救过方芳一命。
只见那三个大黑鸟腾空而起,飞向悬崖中,三鸟合力将那个大布口袋叼了上来。冷树与牧师将那大布口袋打开来,里面塞满了金子的麦穗,他们将那麦穗取出来放在地上,看里面还有什么,发现除了冷树的赤金匕首和烟狐皮褛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奇怪,那金子的麦穗放在地上不多一会儿竟然就化成一股烟不见了。方芳看见了,大张着口,惊得心有余悸,不免想,那紫色的郁金香不知是不是也会这样化成烟了呢?
13
黑风峪到了。
这便是传说中踏上罗马城的正途吗?这两座黑色山脉的山峪让人觉得阴森而恐怖,一踏进这条通道,便感到阴风阵阵,这通道比灰色山脉的崖壁要可怕多了,无数蝙蝠在这空旷的山峪间飞行,越往里走越黑,三人开始有点迟疑,此时,连三只大黑鸟都开始迟迟疑疑惧怕向前。在黑暗中,牧师的眉皱在一起,他轻轻地说:“走吧,过了这一关,我们就到罗马了。”冷树点点头,伸手拽了拽方芳的手。
他们终于知道这黑风峪为什么叫黑风峪了,不但黑且有阵阵冷风,这两座黑色山脉夹在一起所成的通道竟看不到一点点天色,只隐约可看见前进的道路。起初他们还有带来的蜡烛照明,但走过一天后,蜡烛已经用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所幸,三只大黑鸟仍旧忠诚地跟着他们,偶尔在黑暗中咕咕叫两声,表达它们的存在。
这山间道路崎岖蜿蜒,有些旁边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稍不小心便会葬身于此,牧师在前方引路,冷树和方芳紧随其后,走了一天后,终于有了困顿,坐下休息。
黑暗中,他们沿崖壁坐下,刚刚坐下,只见黑影重重,铺天盖地向他们俯冲而来,牧师大叫一声:蝙蝠!这些蝙蝠全部如乌鸦般大小,吱吱叫着,对人全无惧怕之心,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奇怪的说不清的一种光芒,先是明黄,再到橙红,甚是恐怖。冷树从书中知道蝙蝠是瞎的,可这里的蝙蝠仿佛都可以看见似的,全部冲向他们而来,那眼神空洞而狠毒,一只蝙蝠落在牧师脸上,双爪紧箍住牧师的肩膀,冲牧师脸上咬去!天哪,这些蝙蝠是吃人的!牧师大叫一声,猛地从自己身上扯下那只蝙蝠甩向远处,看来这只蝙蝠是这群蝙蝠的领头,那只蝙蝠被甩出去后,蝙蝠群稍稍停止了对三人的攻击,但仍在他们周围飞来飞去,等待机会。这个时候,方芳吓得哭了起了,她终于后悔了,抓住冷树的胳膊道:“我不去了,我要回中转客站去,我不去了,爸爸说得对……”冷树一把抱住方芳,冲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他说:“不可以的,千万不可以哭,你这样,这些蝙蝠会发现我们的害怕,便会一冲而上吃了我们的……”方芳吓呆了,在黑暗中睁着惊恐的眼,只是不停发抖。这时,牧师感到越来越多的蝙蝠正在向他们逼近,吱吱声越来越响,他突然灵机一动,对冷树大喊道:“行李里那瓶麻籽油拿出来!”只见他脱了自己的斗篷,绑住那根他用来当拐杖的木棍,将那瓶麻籽油全部倒在自己的斗篷上,点燃了,火光哗——一闪,牧师高举着火把猛地伸向空中,只见吓得那些蝙蝠群向后一退,仍在空中盘旋。是的,蝙蝠是怕火的,冷树想起来了,这些终日呆在黑暗中且只在黑暗中出没的家伙是怕火的。牧师高举着火把在黑暗中,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那脸上透出一股无畏与果敢,他用火把向靠近他们的蝙蝠打去,被打中的蝙蝠发出吱的尖叫声音,瞬间射向远方。这时,几只大黑鸟也跃入空中,它们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并发出像碰到狼群时那样原始而恐怖的声音,向这团团围绕着他们的蝙蝠群发出警告……准备与这蝙蝠群进行殊死搏斗。
那些蝙蝠终于害怕了,一一飞离了他们,消失在黑暗中。大家松一口气,这时火把也渐渐灭了,冷树看到,牧师脸上有蝙蝠咬下的两个齿洞,手上也已被烧得伤痕累累,冷树在这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发现牧师的身上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藏身于他瘦弱的身体里,在某一个时刻会无限放大。
终于可以安全地坐下来休息了,冷树将从简三包里拿来的烟狐皮褛拿于牧师穿,牧师点点头,谢了他。牧师刚刚披上这皮褛便对冷树道:“怪不得,你这衣服谁都惦记着,真的是好呢,可惜我穿不了,我火气太大,太热……”冷树笑笑,将自己身上皮袄脱下来给牧师穿,自己则再穿上这烟狐皮褛,此时想起那简三,竟也没顾得上穿一穿这衣服,便坠下山崖,不免有些伤感。
夜半时,冷树摸摸方芳,发现她已在烟狐皮褛里熟睡。在黑暗中,冷树第一次问了牧师一个他本不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去罗马,那里有什么是你需要的?”
牧师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可知我从哪里来吗?我是从天灵国来的,我小时六岁便想要当牧师,传教与身边的人,帮他们解除痛苦,可越是坚信这一点,越是难以达到。我们那个国家,很多孩子吸食毒品,城外种着大片大片的黄麻碱,那是一种植物,是天灵国特有的一种植物,可麻痹人的神经,那黄麻碱微甜带有辣味,孩子们嚼食过后,脑里会出现幻境,全是非常美好的事情,让人飘飘欲仙。后来就有孩子终日沉浸于嚼食黄麻碱的时光里,对生活感到索然无味。生活中任何一点点痛苦,都让这些孩子不能忍受,然后再依赖黄麻碱逃离生活。我曾游说于政府,希望国家不要再种植黄麻碱,却遭到拒绝,因为成人也觉得这很正常,他们也需要吸食这种东西,且为这个国家有这种特殊的植物而津津乐道。我们国家自古时起,黄麻碱就在我们生活的传统里,一辈辈相传,我在自己教区里也时时向这些孩子和他们的家长苦苦劝说,却没有人听,我甚至看到有些父母将那黄麻碱当成饭菜似的给孩子吃,孩子一为什么事难受就给他们吃,真是愚昧啊……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身体越长越结实,意志却越来越薄弱,一个个眼神迷离,精神涣散,整日沉浸在虚幻的美好里,乐不思蜀,完全不知最真实的生活和生命该是什么样的,他们把虚幻当成真实,把真实却当成虚幻,这多可怕,你能想象吗?”
听到这里,冷树问:“那你去罗马能怎样呢?”牧师说:“人人都说罗马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想找到一种方式可以使别人信服于我,改变这种现状。为什么我的国家会允许人们精神越来越薄弱?愿意沉浸在种种假象里,而且还要把这种假象一代代遗传下去,当成一种生活习惯遗传下去?让每一代人都有这样的血液?而我明明看到了,为什么找不到一种方式让别人明白,让他人理解我所表达的东西,这是为什么?我六岁起就想当牧师,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那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想是否到得罗马,我便可以寻求到一种解救的办法,可以寻求到一种使别人信服我的方式,为什么我总是缺少让别人相信我的能力?罗马是否可以解决这些问题,都说那里是至上的光明之地,不是吗?”
冷树听呆了,牧师说完这些后,他久久沉默着,他被牧师震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看起来偏执的牧师心中藏着如此宽广的梦。
黑暗中,冷树突然第一次扪心自问,那么自己去往罗马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这一路一直懵懵懂懂,跟着牧师竟然也走到了黑风峪,是什么支撑他想要去往罗马呢?
他自小聪明过人,又博览群书,身旁未有人可使他折服,他对知识一味吸取的同时也感到难耐的孤独与寂寞,求知成了他生活最大的一个意义。人人都想去罗马,都说罗马是万福之地,好像只有去了罗马,才对这世界真正有了绝对的话语权,才是求知的最高境界似的,他去罗马为的是什么呢?冷树突然心里一惊,他明白了,他去罗马只是为了虚荣,求知的虚荣。和牧师比起来,他是多么苍白而弱小啊……冷树明白了,为什么在他离开牧师返回时,那些大黑鸟不跟着他走,牧师确实心里充斥着爱,他瘦弱身体里的爱让他有了一种坚定与纯粹,连鸟都为他所折服。这时,冷树反问自己,他有什么,除了这份孤高的虚荣,他可为他人付出过?他爱过谁呢?长久以来,他除了爱知识,爱自己,爱过谁呢,父亲,姐姐?他从小在神童的光环里自居,除了求知,他哪里知道爱?可不懂得爱,他要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如果说,他开始懂得一点点爱了,也是从中转客站遇到方芳开始。在这一刻,冷树异常想念父亲和家人,以前他从不觉得父亲爱自己,可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父亲亲切起来,他甚至觉得他从中转客站带走了方芳都是一种罪过,方老板心里有多少爱啊……冷树终于明白,人要有爱,如若没有爱,你拥有的知识再多,顶多你只是一本活着的百科全书,全无意义!
冷树转过头去看着牧师,在黑暗中,他看不太清牧师的脸,但他却可以看见牧师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竟是极亮的,他对牧师肃然起敬,他第一次折服于一个人,不是因为这个人拥有的知识,而是因为他的精神。同时冷树也想,牧师想要去罗马寻找的东西,或许本就在他的身体里,只是他还未意识到,还不懂得开启?
冷树拿出行李里一个小酒壶递给牧师,牧师接过去喝一口,再还给他,他也喝一口,两人都感到身体里有些放松和暖意,然后渐渐睡去。
大家睡了大约有五六个时辰,又开始行路,在这山道上摸索,行了半日,突然感到睁不开眼,原来他们终于从这黑风峪走出来了……他们又重新见到了太阳,太阳刺眼的光芒照耀着大家,使他们长久处在黑暗中的眼睛感到一阵阵刺痛。
出了黑风峪,牧师向前望去,竟然看到一条白色的路,这条白色的路异常宽阔,一直通向远方,仿若远方有一个城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如同幻境……那,可是罗马城呢?……
14
方老板记着的,牧师和方芳他们已走了三个月了,中转客站的客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他们那一拨人却仍是杳无音讯。
中转客站的春天来了,今年的春天仿佛来得晚了一些,但总归是来了。首先方老板发现杨树林里的杨树吐出嫩绿的芽珠来,接着他发现树根处拱出小小的蘑菇,连杨树林里的土壤在春天里都会变颜色,不再是那种生硬的深灰色,而渐渐趋于深褐色,显出一种湿润与柔软来。
方老板有些纳闷,一般来说去往罗马从中转客站出发,三个月就该有音讯回来,而这一次竟如此漫长,不过他是听过太多故事的人,知道出了这中转是险途的开端,会碰上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带着小黑狗慢慢从杨树林往回走,这小黑狗以前是方芳来喂的,方芳走后,方老板让那伙计喂了一阵,却发现,伙计常常忘了喂,有一段时间这小黑狗便饿得皮包骨了,眼里总是蒙一层水光,还在客人吃饭时可怜巴巴地望着,一只眼睛它也能望得可怜巴巴,方老板不免笑了,于是开始自己喂这个小家伙,有时心情好时,还会给它几片牛肉吃,小黑狗便开心得不得了,现在它总是把方老板跟出跟进。
从杨树林里出来后,小黑狗突然不安分了,回头望望方老板,一路吠叫着急急地向客站跑去,方老板心下一动,难道有什么情况吗?
还没到客站,便远远看到伙计站在门前向他挥着手大叫,想是有人回来了,于是加快腳步向客站走去。
一走进店里,方老板便看到那大汉,原来是那大汉一路人回来了,他刚想问他们是否见过方芳他们,细看去,却觉得有点奇怪,大汉坐在窗下,痴痴一动不动,方老板转头看向其他人,发现这一路去往罗马的人少了两人,便是那元二元三俩兄弟。他疑惑地看向宏五和那个眉心纹麦穗的女人,却见他们许久不愿吭声。他们身上的衣服已是破烂不堪,脚下的皮窝也磨出了洞,人是两眼空洞无神,仿佛早已筋疲力尽,嘴上一层干裂的伤口,渗着血丝。方老板赶紧让伙计去后厨给他们先倒杯奶茶来压压惊,润润喉。再去看那大汉,曾经非常自信自己一定能去往罗马的大汉,他不停地喃喃自语:“没有一条路可以到罗马,没有一条,条条大路都不通罗马……条条路都不通罗马。”听到大汉这样说,方老板微微皱了眉,他知道,他们定是遇到不寻常的事了。
这几人喝完奶茶,终于平静下来。方老板也终于从宏五与他妻子的嘴里知道了一切,原来,大汉与他们连灰色山脉都没有走出去,更不要说到达黑风峪了。在进入灰色山脉后,大汉选择了一条有着小小湖泊的路,那是穿过灰色山脉最近的路,且在这最近的路上他还要抄近路,他实在是太着急去罗马了,可让他们奇怪的是,他们规划出的近道,明明昨天已走过,第二天早上醒来,仿佛那山脉会自己移动似的,原模原样还是昨天的路。起初他们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后来却发现根本不是,而且他们无法退出来,别的路奇迹般地都不见了。这一路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走昨天刚走过的路,那山脉仿佛有灵性似的,与他们作对,折磨着他们,直到他们把那路走了四十多遍后,精神已达崩溃的边沿,终于才能退出来。
这太可怕了,急着去往罗马的大汉终于在走了那么多次回头路后,精神失常了,其余的人也丧失了去往罗马的信心,只有沿途返回。
听了这些,方老板并不感到惊奇,他听过的故事太多了,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罗马如果那么容易去,也就不会称之为罗马了,况他几十年在这里看着中转客站,又见到了几个真正去到罗马的人呢?
大汉仍坐在窗下,方老板想起他初到中转客站时,急迫而冲动的样子,不免伤感,这罗马之途真是害人之途呵。大汉的信心确实被摧毁了,完全是一种神经错乱的状态,像不时在躲避着什么似的,一惊一乍,甚是可怜。
这个夜晚,方老板端一杯烧刀,走到大汉面前道:“你还记得吗,你说你回来时,要我留两坛烧刀给你,与我一起喝呢,还记得吗?”大汉抬起眼看一眼方老板,问:“你是谁,我怎么在这个地方?这儿哪条路是去罗马的,我要去罗马,为什么没有一条路是可以去罗马的?”方老板不说话了,一个人默默地抿掉那杯烧刀。
向窗外望去,可以看到星星了,也只有在春天,中转客站这个地方可以少有地看到星星。方老板想,不知方芳他们现在在哪里,遇到了什么样的经历,是否一切平安,想起这些,不免心乱如麻,长长叹一口气,再倒一杯烧刀,慢慢来喝。
宏五和他的妻子等一行人一起起程回他们家乡了,这一路人离开中转时,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他们的影子在太阳下成短短的一个缩影,慢慢向前移着,方老板远远看着,想,回去了好,回去了好。
这几日来客店投宿的人不是非常多,因到了春天,有很多人便可露宿于外面,到了中转也只是吃饭或者打听路途,了解情况。
太阳升至当空时,方老板站在客店的门前,他远远望到路上有一只狗向客站跑来,他感到奇怪,他没有见过有人带过这样一只狗啊,这只狗瘦且高,是黄色的,他仔细回忆都没有在客站里见到过有人带过这样一只狗。这只狗远远向客站跑来,仿佛它认得这个客站似的,方老板纳闷了……
当这条狗跑到客站后,便盯着方老板,方老板又仔细看了看,他确实不认识这狗,于是进店里做自己的事,那条狗看到方老板并不去理会它,于是慢悠悠踱步到房檐下,然后卧下来晒太阳。这时,只见那小黑狗,也跑出客店外,看着这只大黄狗,吠叫了两声,想是这黄狗占了它的位置。黄狗挪了挪位置,于是两只狗一并在房檐下晒太阳。
方老板给一个客人结了账,向外望出去,看到两只狗在那里晒太阳,笑笑。一抬眼,猛然间方老板看到那黄狗的脖上系着一条头巾,这头巾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他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个念头一闪就过了,方老板起身上楼,刚一踏上楼梯,他突然灵光一现,是了,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那个头巾他哪里见过了,那是艺术家的头巾!那条有着蛇皮般花纹的头巾是艺术家的。方老板立刻转身跑出店外看那只黄狗,是的,没错,那头巾是艺术家的,可这头巾为何系在这黄狗的脖子上?方老板再看去,他便发现那黄狗的一双眼睛哀怜地看着他,那眼睛竟然那么像艺术家,太像了……方老板心猛地一抖,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这只土黄色的狗,他发现真是的,这只狗的气质与感觉像极了艺术家。大黄狗看到方老板看它,站直了身子,也直视着方老板,这时方老板相信了,这只黄狗真的是艺术家,那眼神他记得,艺术家凑在柜台上和他说话时,就是这样的眼神,难道?艺术家被变成了一只狗?这怎么可能?方老板被自己的设想吓了一跳,他捂了捂大张的口,看看周围,没有作声,他知道没人会相信这一点的。于是到后厨拿几片发糕来喂这黄狗,大黄狗看到发糕异常委屈地吃起来……
方老板想起艺术家上路时一个人那孤高的神情,不知他去罗马的经历是怎样的,这只大黄狗到底是不是艺术家?
15
春天很短暂,杨树林的叶子才抽了一茬,刚刚吐出一些树叶来,这春天像又要过去了似的,有了丝丝冷意,中转客站这地方的植物也早已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在春天到来的这一两个月里,便努着劲地长,快速进行着自己身体的轮回。
在春天里,中转客站是少有的清闲,客人不是太多,他们不用整天轮番地为来来去去的客人服务,一些伙计和下人可以在客站外晒晒太阳,说说闲话,把库房里存的干货与衣物拿出来晒一晒,后厨的各种干货被春天的太阳照耀着,散发出一种复杂的味道,肉干和鱼干最多,酱红的肉干和赤金的鱼干在屋檐下交错排出长长两队来,看上去甚是美丽。皮货被挂在院子里,风一吹,有兽皮特有的味道阵阵袭来。几个伙计闲来无事,半倚在那里,掏着耳朵,抽着烟卷,享受着中转客站少有的美好时光。
方老板现在已经不去想了,他想得太久了,反而觉得没有感觉了。所以当牧师他们出现在这阳光里时,方老板完全觉得像是他的幻觉,因他常常幻想女儿和牧师一行人这样出现在中转客站里。
直到方芳走到他的面前,泪眼汪汪地喊一声:“爸爸……”他才知道,这是真的,他们真的安全地回来了。方老板摇摇头,三步并作两步从柜台里出来,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方芳看着方老板,眼泪终于掉下来。方老板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好像在验证这是不是真的女儿一样,摸了一摸,是的,这是他的女儿,终于喜笑颜开。
伙计忙后厨去打水倒茶……大家都为老板的女儿能平安回来而高兴。洗脸水打出来,放在客站外,他们三人在阳光下洗脸,小黑狗激动地围着方芳的腿打转,小尾巴像朵花似的卷起来,欢快地摇。
方老板端详牧师,阳光细碎,星星点点撒在牧师的脸上,那牧师微微笑着看他,他发觉牧师较之来时,脸上多了一种平和的光芒,脸部的曲线也不像刚刚来中转客站时緊张而冷峻,变柔和了,连头发都变了似的,可怎样个变,方老板却说不出来。
牧师脸上多了两个齿洞似的伤疤,不知是给什么咬的,但是这有什么,能活着从罗马的险途中回来,这又算什么!
方老板激动万分,一把拉住牧师,不知说什么好,他终于觉得没有把方芳交错人,牧师真的把一个完好的方芳给他带回来了,他不知道有多欣慰。方老板握着牧师的手,发现牧师的手上满是伤疤,累累的伤疤,一层盖一层。可方老板仍是高兴的,能活着回来,这也不算什么!!
冷树站在牧师的背后,方老板看到他,却觉得这冷树不再是一个少年,他来中转客站时还是一个少年,现在却让方老板觉得是一个成人了,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他真的变成了一个成人,有了一种沉重,像是一棵树终于扎根泥土,不像来时那样毫无目的,空泛优雅。
方老板再望一望,问:“那简三呢?……”看三人都不吭声,方老板便知结果,不去问了。
夜幕降临时,方老板与牧师对坐,仍是一壶烧刀,他倒一杯给牧师,只问一句:“到了?”
牧师依旧微微笑,却不回答方老板的问题,只是喝酒。方老板看着牧师的眼神,他不再问了,他知道,问了也没用。牧师抿一口酒道:“我找到我想要的了,到不到罗马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老板奇怪地看着牧师,他不知是什么意思,既然他找到他想要的了,那肯定是到了罗马了,可是听牧师的话,又仿佛没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方老板半生所见,到过罗马的人,没到过罗马的人,最后都变得奇奇怪怪……也不去深究,方老板这一生最善于的大约就是放弃,包括——放弃追问。
客店里人都想听听牧师和冷树到得罗马的经历,可是很奇怪,两人都紧紧抿着唇,并不做声,再去问那方芳,他们可否到得罗马,方芳也只是轻轻摇摇头,她说:我们看到罗马城了……于是众人便问,那罗马城是什么样子,这时,方芳也沉默了,低下头再不言语。难道这罗马城,只能看到,却不能言语?
隔天清晨,牧师终于起程,他收拾好行李向方老板告辞,他对方老板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的,而不是指望罗马可以给我解决,去罗马也是在走捷径呢。”方老板听了这话,好像听懂了,好像也没听懂。
牧师走时,春天的阳光正好,冷树与方芳还有方老板都来送他,牧师瘦高的身子在路上,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真是一副美好的景。
这个春天结束时,冷树终于也要起程回往喀图了,方芳准备和冷树一起去往喀图,方老板同意了。
那天方老板与冷树谈了一次话,这是这么久时间来方老板第一次将冷树当成一个成人那样和他交谈。方老板问冷树:“你们是否到得罗马?”哪知这冷树与牧师的回答竟是一样的:“我也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到不到罗马已经不重要了……”“你找到什么你要找的东西了?”冷树没有回答方老板的问题,他低下头想了很久,终于抬起头,目光清澈,非常诚恳地直视着方老板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曾经那样轻率地带走了方芳,我现在才知你有多爱她,我却没有尊重你的爱……我现才知,爱是难的,比这世上任何事都难。”当冷树说完这句话时,方老板突然感到被什么直击心房,他发现,这少年没有撒谎,他真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不再是一个轻灵优雅的少年,成为了一个有根的人,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方老板也放心将方芳交给他了,或许,他说得对,到不到罗马,对他来说真的不重要了。
方芳与冷树起程回喀图时,方老板很坦然,虽有不舍,但完全不像上一次他们去往罗马时那样揪心揪肺,他相信这个从罗马途中回来的少年,真的已经不再是来时那个少年了。看到冷树将方芳罩身于他的烟狐皮褛下,心里异样地踏实,方老板阅人无数,他知这少年已经完全悟得人生真谛了。
这一行三人给中转客站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让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三人早都给方老板说了罗马城的样子,且告诉了方老板去往罗马城的正确路线,只是方老板舍不得告诉众人,怕坏了他的生意。还有人說到了罗马的人,全都变得异常自私,再不会向任何人谈起罗马,怕泄了天机。
这些话方老板听了只是笑笑,并不理会,继续在柜台里将一杯又一杯的烧刀给刚刚进店的客人递过去。
16
一个清晨,方老板起得很早,昨晚他失眠了,他揉揉疲倦的眼,起床。出了房门,走过楼道,客人们都还没有起来,楼道里非常安静。他上了三楼,沿楼梯向上,来到了中转客站的楼顶,此时正是早上的五点多,有薄薄的雾飘浮着,太阳浅淡的微光隐在天际。方老板站在楼顶望去,依稀可见到远处的杨树林,再远可看到连绵的灰色山脉,还有墨绿色的森林,这些都是人们去往罗马的必经之地,但他却从没去过那里,最远,他也不过去是去赤风镇采购店中所需物品,并不曾远离这中转客站。
他看到挂在房顶的那盏灯被风吹歪了,这灯很重要,在风雪迷漫的黑夜里,一定要靠这盏红色的灯来让客人们看到中转,如若不然,不知多少人会在这茫茫旷野里迷失方向。方老板有点胖,那灯又挂得稍高一点,他踩着那小小的梯子艰难地够着那盏灯,终于够着了,将它扶正挂好,然后小心下来……他到底上年纪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转过身,方老板揉揉眼,那是什么?远在天际的地方,在微薄的雾里,仿若有一座城似的,方老板惊奇了,他问自己,这是什么?定睛去看,确实是座城,现在像在眼前了,方老板心下一惊,怎么可能?……可,这到底是什么,连方老板自己也说不清了。
不知为什么,当方老板看到这个景象时,觉得心里特别明净和轻松……不一会儿,太阳渐渐在天边露出来,这薄雾中的城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方老板揉揉眼睛,只当是自己的幻觉,他从楼顶下来,伙计已经起床了,他听到后厨哗哗响起水声,那是伙计在烧热水……中转客站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方老板问自己,刚才那座薄雾里的城会不会是罗马?接着他坚决地否定自己,怎么可能,他这半生都没离开过中转客站,他怎么可能轻易看到罗马。方老板也问过自己,难道自己就不想去罗马吗?却发现,他不想,是真的不想,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进到中转客站,再从中转客站出去,便觉得这是他人生的目的。他想,人人都想去罗马,这中转客站便是我的罗马,方老板努力嗅一下客店里特有的气息,想,罗马在哪里,就在这每一天里,就在中转客站的这空气里。
后记
三十年前。
方老板日记:我问了那个从罗马回来的人,他只给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罗马是一座空城。是真的吗!?……
那是惟一一个承认自己去了罗马的人,他只向方老板耳语了一句,便哑了,从此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也不通罗马,你的罗马又是否是他的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