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思暮想⑥
2017-06-30然澈
然澈
我没心情吃东西,但也实在不想在家里待着,就下了楼,准备到大街上去透透气。
我没有想到,刚刚走出小区大门,居然会碰到陆寻。
今天陆寻开的还是那辆惹眼的黑色保时捷,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车窗落下来大半,透过半开的窗子,他不时会往外看一眼,很明显是在等人。
我看到这一幕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眼花,于是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抬起手揉了揉眼。他还在。我立刻又回头看了看小区大门,是锦绣没错啊……
我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不远处的车子主人轻轻鸣了一下笛,紧接着,我听到了陆寻的声音。
“祁思。”
坐进车里,一路飞驰而去,我还是没能搞明白陆寻为什么会在我们小区门口。
车子直接上了高架桥,车速很快,我好几次都想问,但陆寻的表情很严肃,一副要去找谁理论的架势。我不明就里,也就愈发不敢多话,只好默默地把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半小时后,到了A市知名的一家商场门外,陆寻停好了车子,拔钥匙熄火。他一边下车一边对我说:“都砸了什么?你隨便挑,别客气,我赔。”
我:“……”
不是吧,好事不出门我懂,但坏事……这也传得忒快了吧?
我完全沉浸在“陆寻居然也知道这件事了”的错愕中,他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索性伸手拉住我,径直往商场内走去。
那一天,托商界新贵陆寻的福,我有幸把A市最奢华的商场转了一遍。陆寻说让我别客气,我也就真的没客气,走到一楼时我拜托他买了一个甜甜圈,到二楼又买了个甜筒。刚上三楼,注意到拐角处有一家很别致的比萨店,我一个箭步刚要往前蹿,就被他拽住了袖子。
“祁思。”身后的人语气很无奈,是那种“你再这样我就要疯了”的无奈,“你知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吗?”
我知道,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来买东西!”
“所以你为什么不挑?”
“我一直都在挑啊!”
他:“……”
电梯口人来人往,不时会有人撞到我的肩膀,陆寻一脸无语地把我拉到角落,语气很认真,表情比语气更认真几分:“李董睚眦必报,给你和家人带来了困扰,祁思,我没开玩笑,我是真心想要补偿你。”
他真心我也是真心:“你带我来就是为了买家具?”看到他点了点头,我笑起来,“哦,那我也声明一下——我跟你来,是为了找吃的。”
他:“……”
民以食为天,陆寻最终没能拗过我,带着我吃了一顿比萨。吃饱喝足,我乐颠颠地站起来准备撤,就听到他说:“你不选也没关系,祁遇明天会去上班,我让他选也是一样的。”
我站定脚,看着他,他也不退不让地看着我。
两个人就这么互不相让地对峙了几分钟,我挑了挑眉,说:“李余李老爷子干的好事,你背的哪门子锅?”
陆寻答得很干脆:“根本原因在我。”
“哦。”我笑,是那种故意挑衅的笑,“那他摸我哥屁股也赖你吗?”
他噎住了。
比萨店里,陆寻坐着,我站着,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陆总,都说生意人精得像鬼一样,我怎么从您身上看不到半点精明劲儿呢?冤有头,债有主,谁砸我家具谁弥补,您巴巴地凑上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做爱心慈善的呢。”
陆寻动了动唇,要说话,我竖起一只手掌,拦住了他:“你是要跟我掰扯电梯口那事儿对吗?成,那咱就扯一下。”站着说话太累,我干脆又坐下来,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英雄救美这词儿你听过吧?我可能算不上是什么英雄,但你在我看来,绝对可是美了。我说过的,我喜欢你,想要追你,我必须得在你面前表现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李老爷子那天只是刚好给了我一个机会,别说是他,那天就是我亲哥、亲爹、亲大爷攥你衣领,我也照样揍的。”
陆寻:“……”谦谦君子的他,完全被我掰扯蒙了。
我看着他无言以对的表情,心里想笑,脸上努力表现得不动声色。老祖宗教育我们,趁热要打铁,我想了想,干脆把我这段长篇大论的主题升华一下。
我说:“归根结底,一句话,我高兴见到你,我高兴送你回家。我喜欢一个人就想对他好,包括我在内,谁都不准欺负他。”
陆寻看着我,眼瞳漆黑,神情有一点莫测。我跟他接触这一段时间,对他也有了几分了解,于是我根本没指望他会回应,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准备走。
我走了三步,听到他出声,久违了的调侃口吻,尾音里带了一点点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撩妹?”
“有。”我特别爷们儿地回过头,也朝他笑了笑,“只可惜,我对妹子不来电。”
我活了二十一年,七千六百多天,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而我,只对你来电。
我坚持不肯挑东西,陆寻无奈,只好送我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来锦绣?找我……吗?”
他点了点头。
“真的啊?!”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第二反应才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家出事了的?”
陆寻看了我一眼,左手打方向盘,右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我。
我揣测着他这意思应该是让我自己看,于是我低下脑袋看,就看了一眼,我整个人都炸了:“姓李的有毛病吧?!”
李余确实是有毛病,并且病得还不轻——他给陆寻发了一张案发现场的照片。
照片上有三个人,两个手抄铁棍,正在兴致勃勃地砸祁遇最心爱的白色镂空屏风,另一个拿着手机在给勇士们拍照留念,墙角落地镜照出了他半张脸。
我盯着这个露了半张脸的男人看了有半分钟,依稀觉得有一点眼熟,但又一时想不出究竟是谁。我索性放弃了思考,继续问我关心的问题:“你在我们小区门口等了多久?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陆寻打左转向拐弯,淡淡地说:“你出来之前我刚到一会儿。”endprint
我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一字一顿:“你没记我号码对不对?”
他沉默。
沉默代表着默认。
我真是……气死了啊喂!老天爷,您下凡来评评理!您说我遇到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是不是上帝在我面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所以我才看不清他钢浇铜铸的心?!
越想越是生气,我已经完全没心情去管照片的事了。我绷着脸,双手抱胸,一门心思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生闷气。
是谁说这世上的直男都是谜一样的生物?说得真对。我明明都生气了,并且表现明显、程度很重,但始作俑者完全没意识到,他居然还在问:“从照片就能看出损失不小,你家人一定会责怪你吧?祁思,我不想越俎代庖,更不想擅作主张,所以等你想好了赔偿方法,立刻联系我好吗?”
赔赔赔!从认识到现在,从自行车到家具,这个人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赔你”,你……你这么爱赔怎么不把你自己赔给我啊?!
我真是越想越是气得想要冒泡泡,我说真的,现在谁敢往我脑袋上套个鱼缸,我能一秒变金鱼。
直男的思维方式我不能忍,哪怕这个直男我喜欢得很,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眼瞅着锦绣小区马上就到了,我坐直了身子,蓄势待发,准备车一停我就立刻下车。
这个节骨眼上,口袋里手机在震,祁遇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问我在哪儿,我瞥了正专心开车的男人一眼,言简意赅地说:“小区门口啊。”
“哦。”祁遇挺高兴,“你在门口就太好了!夜哥刚才不是报警了吗?警察不知道为啥一直没来。刚刚我打电话问了问,原来王警官迷路了,他不知道咱们家在哪一栋,你看到他的话就把他带进来吧!”
我:“……”王警官?小王……吗?怎么哪哪儿都有他,合着他是我们家专属警官啊?!
打电话的工夫,陆寻把车子停稳了,我还恼着他不肯记我手机号码的事,就悻悻地对他说了声“谢谢”。我抬手要开车门,就听到他说:“等一下。”
等一下就等一下。我回头看他,他却没看我,整个人目视前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看到了民警小王。
小王应该是刚下警车,一脸“我是路痴我怕谁”的模样,正仰着头看我们小区大门。
我:“……”
还真是他。
陆寻也认得小王,毕竟上次保释我和祁遇时两个人打过交道,所以他会注意到他我并不奇怪,也完全没有多想,谁想陆寻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我愣住了。
他说:“祁思,照片的事……能不能先瞒着小王?”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我听清了,于是我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顿悟:哦,哦,他应该是不希望自己和李余的矛盾被摆到明面上?
我家被砸这件事我本来也没怪他,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不会说的,你放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附带着做了一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以示我绝对不会出卖他,陆寻看到了先是哑然失笑,然后摇了摇头:“你误会了。”
他抬起手捏了捏额角,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是我没听过的为难:“我让你先瞒着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堂弟。”
堂弟?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堂弟?
这题型更新太快我有点跟不上,好在陆寻没给我太多自行理解的时间,他拿起手机,翻出那张照片,指着其中一个人,叹了很悠长的一口气。
“他。”
我:“……”
这个世界敢不敢再小一点?
陆寻的堂弟就是那个拿着手机给勇士们拍照的人,他以为自己深藏功与名,但事实上只有他露了脸,显得特别鹤立鸡群。
我仔细盯着那半张脸看了一阵,那会儿就觉得他眼熟,这会儿再认真一打量,我终于发现到底是哪一点熟了……
“他是不是在西城区念书?”我盯着他,问陆寻。
陆寻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倒是没问我怎么知道,只是点了点头:“他读职高。”
冤家路窄啊,小宝贝!那天刚被姑奶奶我卸了胳膊,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想让陆寻知道我被人堵的事,于是我又盯着照片上的男孩儿看了一眼,然后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把手机还给了他。
陆寻倒是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安泽今年才十七,父母离异,跟着我奶奶过日子。老人家娇惯孩子,疏于管教他,他就成了今天这样子。”
我沉默着没出声,心里想:他堵了我一回,又跟着别人砸了我的家,这也就是他小子好命,刚好碰上我这个为色所迷的花痴,可以不跟他计较,但他下回要是遇到个正常人呢?不得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
“你放心。”陆寻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他神情一肃,承诺,“我是他哥,不会眼看着他走上歧途,我会找他谈谈的。”
那就好。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小王已经等不及要往我们小区里面走了,我
惦记着家里那一堆烂摊子,也就不敢久留,朝他挥了挥手:“那我走了啊!”
我下车刚走了一步,就想起一件事:“你刚说你弟弟叫安泽?陆安泽吗?”
“黎。”陆寻看着我,倒是丝毫没避讳,落落大方地说,“他爸和我爸同母异父。”
“……哦。”
感觉自己问了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我有点尴尬,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鼻尖儿。
陆寻没介意,还笑着跟我闲聊了一句:“他也喜欢跆拳道。”
哦,哦,我恍然大悟——難怪我们第一次在T&G地下停车场见面时,他一眼就看出我练过跆拳道,原来他家里也有个发烧友啊……
越想越觉得我和他还真是有缘,我不由得心里有点甜,在小区里狂奔着追赶小王的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那个跟我打过两次交道的十七岁少年:父母离异,跟着奶奶长大的叛逆少年黎安泽?听起来,也是个有故事的男孩啊。
那一天,和我们家缘分至深的民警小王把案发现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取了证,然后问我:“有什么头绪吗?可能会做这种事的人。”endprint
我太有头绪了好吗……
心里有鬼,我没怎么敢看他,就挑要紧的说了几句:“门窗都没坏,说明他们是开门进屋的,也就证明他们手里有我家钥匙……这么看,应该是蓄谋已久了吧。”
“行啊祁思。”小王挺吃惊地看着我,一脸完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的样子,“你脑袋原来也能用嘛!”
我:“……”什么叫我脑袋原来也能用?我是个人类又不是根木头,大哥!
我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刚转头就看到钟夜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钟夜的眼神像是能洞彻一切,我不由得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他在我的头顶开口,语气没什么异常,一如既往地专制独裁,也一如既往地完全不跟我商量,不容置疑地说:“家里没法住了,破案也需要时间,祁思,你跟祁遇一起收拾一下,从今天起,暂住我家。”
钟夜陛下的话音刚落,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祁遇已经率先跳起来了:“哦耶,太棒了!终于不用吃祁思做的饭了!”
我:“……”
该对你说声恭喜吗?
就这样,从那一天起,我和祁遇带着废墟里仅存的几样生活用品,住进了钟夜的家。主播大人在市中心买的是一套一百多平的二层复式楼,不算太大,但胜在装修精致,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我是追求完美的毒舌处女座和洁癖患者”。
钟夜的家有多干净呢?我这么说吧,就是你在他家楼上楼下转上五圈,趴在地上看,也未必找得到一根头发。
彪悍的女儿早当家,我打小在我们家属于奴隶阶层,所以生活自理能力还算不错,但祁大少爷就比较堪忧了——他是我妈的宝贝,又是武状元妹妹保护的对象,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他身娇体贵,养尊处优,天性十分的自由。
衣服随脱随扔的大少爷碰到处女座毒舌钟夜会发生什么?
我只知道,他住进钟夜家的第一天,就被主播大人一脚踹出来了。
“嘤嘤嘤……”娇弱的祁大少爷趴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哭,“我被人欺负了,妹妹,你管不管啊?!”
我管的前提是调查清楚事件的缘由,然而,听明白了缘由,连我都没脸替祁遇出这个头——他不是住进人家钟夜的次卧了吗?当天晚上他就高兴得在屋里又跳又蹦。住主卧的钟夜睡眠浅,一开始想着他好歹是客人,让着他,谁知道他一蹦就蹦到了大半夜。钟夜第二天一大早有节目需要录制,他强压着怒火敲了敲次卧的门,门开了,祁大少爷正听着燃到爆的摇滚音乐,站在被他搞得面目全非的衣帽间里试装,并且试的还是钟夜陛下平时珍而重之、按规则依次排好的各式各样的演出服。主播大人只看了一眼,情绪到达沸点,“轰”的一声当场就炸了。
听完了这些,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并且手指发痒依稀有想要揍人的欲望。于是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祁遇,问:“是你四肢健全地主动滚去跟钟夜道歉,还是我揍完你你鼻青脸肿地去?”
祁遇不服:“试试衣服怎么了!我又没试坏!再说了,夜哥衣服那么多,全都是名牌!他一个人夜以继日地穿到明年也穿不完!”
没给他试坏?我拎起一件纯黑色的长风衣问他:“这上面的咖啡是猫洒的?”
祁遇瞪着那片咖啡渍看了好半天,然后撇了撇嘴,贱兮兮地“喵”了一声,没音儿了。
我回房间换衣服,准备把祁遇弄脏的衣服送去干洗,他追在我屁股后面巴巴地跟进来:“我错了妹妹……”
我没理他。
“你说,”大大咧咧的他难得有一次忧心忡忡起来,“夜哥他会不会把我扫地出门啊?”
我不知道钟夜会不会,反正我是已经有这个想法了。
去干洗店的路上我一直在留心附近的小区——锦绣的那个家被李余盯上了,再住下去保不齐还会有什么麻烦,刚好存奖金的那张银行卡里还有一点钱,应该够我们再租一间吧。
我已经做好了不再给祁遇任何作妖的机会,要另觅住处的准备,没想到,我突然接到祁遇惊喜到爆的电话:“啊啊啊!妹妹!我!们!有!救!了!”
祁遇所说的“有救”,再一次指的是他的福星——陆寻。
“陆总说了,我是新入职的员工,按照公司待遇是应该有员工宿舍的,他已经替我申请好啦!”
员工宿舍?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福利,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和公司同事一起住的那一种吗?”
“当然不是啊!是一套两室两厅,在碧水湾!”祁遇不愧是吃饱喝足万事糊涂的典型代表,他完全没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在电话那头乐颠颠地喊,“我们陆总说啦,公司员工个人情况不同,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所以因人而异,每个人分散着住的!”
我:“……”
这么生硬的理由你也能信,你是弱智吗?
越想越不明白祁遇当初是怎么考进T&G的,为了避免被陆寻发现他更多智力上的硬伤,也为了避免他在公司多嘴给陆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半骗半哄地警告他:“你进公司这么久都没听别人提到员工宿舍对吧?说明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陆总让你住你就住,多干活,少说话,懂吗?”
一涉及陆寻的事祁遇就特配合:“好!”他连问都没问,就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搞定了脑残“二货”祁遇,我挂掉电话,装作没看到推介小姐炙热的视线和诚挚的欢迎,默默地从房源中介公司大堂里退出去,走到人行道的花坛边,给陆寻打电话。
“嘟——”响了一声,他接起来,应该是在忙,聲音很低:“怎么?”
我愣了愣,他知道是我?他在忙我也就没多想:“你替我们租的房子?”我单刀直入地问。
陆寻默了一下,一开口果然是否认:“是公司既有的福利,每一位员工都能享受。”
既有的福利?我轻飘飘地顶回去:“上班三个月之后才想起来?”
他:“……”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了不怪你啊……”天地作证,我真的是发自肺腑,“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遇到的地痞恶霸多了,区区一个李余,我搞得定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