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山居图
2017-06-30李晓君
李晓君
上篇:释居图
民国三十三年(1944),夏日的某个夜晚,居士彭大融在寮房里不能入眠。山间的夜晚是静谧的,他听见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床板在每一次身体的翻动带来的压力之下,发出仿佛痛楚地叫声。这声音在窗外鸣虫的乐声制造的潮汐中,被放大了。因而有时使人难以忍受。他用手指按按鼓胀的太阳穴,甚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万金油,用嘴舔湿手指抹了点油膏,擦在那个穴位,但无济于事。于是,干脆坐起来,点亮灯,坐到桌前,再次翻开了散发着油墨香的《青原山志》。
这本山志正是他不能入眠的原因。因为这是青原山有史以来的第二本山志。前一本山志的刊刻,还要追溯到清乾隆年间。因此对于青原山来说,不能不说是件大事。而彭大融正是这第二本山志的主修人之一。关于这位居士,曾经流传过一个故事:民国十七年(1928)春天,他去南海普陀山进香。这位虔诚的信徒,在寺中设了“千僧斋”饭僧——设斋供僧的由来,源于佛教目连救母的故事,即于七月十五日,设斋供养诸大菩萨贤圣僧,以此功德,超度先亡。一位罗汉混在在大众僧人当中,赠他一尊古铜佛像,待他抬头仰望,却不见踪影。他确信是阿罗汉现身示法,遂将这段奇遇撰写成一副对联:“航海朝普陀,遍值斋供千僧,蒙老比丘,施我古铜圣像,想是应真阿罗汉;梯山礼大士,喜游驰两名刹,趋梵音洞,看他妙相分形,灵出趺坐紫金身。”这个故事在佛教界流传甚久,甚至连著名的高僧煮云法师,也将它载入著作《南海普陀山传奇异闻录》中。这为居士彭大融的人生增添了传奇色彩。
山志只是青原山在缓慢地恢复它元气的一部分。与这文字爬梳的内容,如山川、金石、艺文、僧传、梵刹、寺历、建置,书院等相匹配,一些物質的景观也在慢慢恢复。但正如一个被严重外力击伤的人,想要康复到他原来的健康水平,需要不短的时日一样,青原山——这处曾被战火焚毁的幽静法场,想要重新绽放光彩,还有很长的未知的路要走。
从清咸丰元年(1851)到同治三年(1864)的14年时间里,地处江西中部的吉安,是太平天国的主战场。石达开率领他的部队驻扎很久,与清军在此厮杀。战火摧毁了这座美丽的城市,也打破了青原山的岑静玄远。寺庙焚毁,碑石倒塌,古木断折,供奉的佛像和法器湮灭在战火的舔舐中。曾经名动海内的古刹遭受严重劫难。清帝逊位后,进入民国,1930年红军攻克吉安城,青原山插上了艳丽的红旗,医院、学校,开办在过去的书院、寺庙的旧址上。不可避免,吉安又成为战火的中心,蒋中正亲自率领国军在此会剿。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华北、江浙一带相继沦陷,流民相拥而至,这里仿佛成了一个难民营。原本舒阔的空间里,一下子被蚁动的人群所填满,使得佛祖、天王、罗汉的位置,显得局促和尴尬起来。好在对于他们来说,这并非初次,在过去的时间里,这里也曾被并不侍奉菩萨的人所盘踞,他们大谈心学、性理,倨傲而无礼。流民所至,让他们接受学习是最好的安置。于是这里创办了国立十三中,公费招收学生和流民,并进行军事化管理。全盛时期,居然开办了25个班,学员达千余人。这些流民当中,有我喜欢的诗人公刘。
而后来参与山志修纂的罗镜仁,也是流民中的一位。他本是九江人,民国二十七年(1938),日寇攻陷九江,他便逃难到吉安青原山。彭大融、罗镜仁居士协助真正的主修者——净居寺现任主持高光禅师,于民国二十八年开始了这项激动人心的工程。高光禅师13岁在青原山入佛门,民国十九年(1930)离寺,居住在南昌东湖观音阁。八年后重回净居寺,在彭大融、罗镜仁等居士相助下,不仅继清初笑峰大然禅师创修《青原志略》后重修了《青原山志》,而且将战火中焚毁的寺庙整饬一新,重建了大殿、山门、祖堂、念佛莲社、佛像等。暮鼓晨钟中,青原山又恢复了佛家道场应有的面貌。
曾几何时,往来于江西青原、湖南南岳的僧人络绎不绝。人们问奔走于丛林山道之间的参禅者,来自哪里,去往何处,答曰:“走江湖。”在他们声誉卓著的师傅的授意下,他们往来学习、相互走动的“江湖会”,被更广泛的佛门信众叫做“走江湖”。这正是今天流传更广但歧义横出的这句话的出处。可以设想一下,从南岳下山,经湘江以及它的支流往东,穿越罗霄山脉,进入江西境内萍乡,沿武功山脉继续经宜春、新余来到吉安(这一带的山林里古刹名寺众多,以至于很难说,哪一座更出名,如宝峰寺是唐宪宗赐谥号“大寂禅师”的马祖道一的法场;百丈寺是佛教“禅林清规”的发祥地,百丈禅师是马祖道一的高徒;良价禅师和其弟子本寂在洞山和曹山传禅的曹洞宗弘法于此,等等),赣中和赣西以及湘中湘东一带,植被茂盛,竹林摇曳,溪流纵横。和尚们戴着斗笠,行走在山间,雾气和山岚遮挡了他们的脸,因为沉浸在对禅那的体悟和感觉中,他们对外部的世界(佛家所谓的“色”)视而不见,行色匆匆,诡秘而隐晦。
青原山兴盛于唐——这正是中国最开放的一个朝代,蓝眼睛高鼻子身材高大的欧洲人,黑皮肤卷头发的天竺(印度)人,身材矮小心思机敏的日本人,皮肤棕黑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的南亚人,以及裹着头巾留着翘胡子的阿拉伯人,往来于东土大唐的圣地,奇装异服和古怪难懂的话语,充斥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流经青原山前十余里的赣江,则是当时贯通南北交通的大通道,被誉为“海上丝绸之路”。而这条水路之所以闻名,正得益于前朝的隋炀帝凿通了大运河,使得运河勾连起长江、鄱阳湖和赣江,经梅关进入南粤,又经广州通往南洋。这一天,即唐天宝九年(750)的某个夏日,鉴真和尚带着他的团队从赣江上岸,来到青原山。此前,他在扬州大明寺为众僧讲律,日本僧人荣睿和普照祈请鉴真东渡传戒。他接受了邀请,开始了六渡日本的经历。天宝七年(748)春,鉴真再次从扬州出发,这是他第五次尝试去往东方那个叫倭国(也叫扶桑)的地方,此前他都没能东渡成功。般若智慧和佛的无穷法力以及普度众生的热望,使他坚信能够到达大洋的彼岸。那个溽热的早晨,鉴真和尚迎着早已升起的刺目的日光,往前眺望,事实上他的眼睛已经瞎了。身边的随从告诉他,这个地方叫庐陵,在宋廷南移之前,这里依然叫做南蛮之地——这也正是造成佛教乘势而入,大兴其道的原因之一。白鹭的叫声在他听来是如此的亲切和熟悉,对这个已经在海洋上漂泊许久的人来说,毋宁说是亲人的召唤。因此他有些感动和哽咽,几乎从瞎盲的眼眶里掉出泪水来。而比他对此地更感好奇的是,陪同他漂洋过海的倭国来的使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使者是个不称职的向导,因此我们对他如何从海洋那边过来充满了疑问。
一群人往山里走去。他们要去朝拜山中的安隐寺(那是净居寺之前的名称)。如同前几次一样,他们没能幸运地东渡扶桑,并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其一是弟子祥彦在吉州去世了,这也正是他们在吉州停留,并顺道访问青原山的原因;其二就是前面提及的鉴真的双目无可避免地拉上了黑幕(我们愿意相信,那是悲伤和焦虑造成的)。这次他们在海上历经险阻,被飘到海南岛的振州(今三亚市西北),与目标南辕北辙,越来越远,他们无奈渡海到雷州,经广西滕州、梧州至桂林,从梅关进入江西,到达吉州时,已是行思和尚圆寂的第12个年头了。鉴真团队之所以在吉州停留,除了弟子祥彦去世外,前往青原山拜谒七祖行思,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倭国的使者第一次踏上吉州的土地。待到他们的后人再次来到青原山时,时间已推移到一千多年以后,即1982年9月5日,日本驹泽大学佛教史参观访问团来山拜谒七祖。在其后的一千多年里,禅宗在日本影响甚远,而驹泽大学的先生们迟到的访问,也有对祖庭认祖归宗之意。
唐代作为一个开放的朝代,多民族发展和佛教兴盛成为重要特征。天台宗、三论宗、唯识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等,兼容并包。而禅宗以“以其行貌似习禅”而得名,更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标志,成为最具中国特色、影响最大的佛教派别。学者称,禅宗的特点莫过于思维的哲学化,因而吸引着广大酷爱叩问宇宙人生终极命题的知识分子参与。隋唐五代读书人兴趣转向禅宗成为一种共性。所谓“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迦牟氏”——可见儒学的枯燥乏味,不足以尽人的聪明才智。相反,禅宗以“一心”关系天人,包容三教,齐生死,等空有,具有深奥的玄旨、博大的体系、活泼的形式和辩证的思维,因而,许多高智商的儒者,都不禁掩卷长叹,慨然弃儒归佛。我猜想,这也正是宋代有责任感的儒者,努力将儒学哲学化,从而形成体系庞大的理学,以对抗佛学的原因所在吧?
行思何许人也?其俗姓刘,今吉安市安福县严田镇龙云下村人,为西汉长沙王刘发(也有说楚元王刘交)之后,出自汉朝宗室。六祖慧能在广东韶州开辟南方禅宗第一个道场后,弟子行思、怀让驻锡江西、湖南,繁衍出江西和湖南两大禅系。行思自幼向佛,11岁时便出家当了和尚。几年后的某日,他来到青原山游览,见这里山明水秀,气象非凡,顿时满心欢喜,认定这里是佛家修行的佳境,便心里默念:他日若修行圆满,定将这里开辟成佛门圣地。离开时,随手折了一根荆条,倒插在地,心里再次默念:此地若为灵地,树当活。后来,这株倒插荆条果真存活,并且一直生长到20世纪60年代,直至文革中被毁。
24岁时,行思慕名前往岭南曹溪宝林寺,拜六祖慧能为师。行思向祖师请教禅机。
问:“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
六祖答:“汝曾作什么来?”
行思答:“圣谛亦不为。”
六祖又问:“落何阶级?”
行思答:“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
一番问答,六祖为行思对禅法的领悟之深感到吃惊,列为首座弟子。行思伺奉六祖参悟,昼夜潜心悟道,在六祖身边达16年。开元元年(713),76岁的慧能预感自己人寿将终,把行思召到坐前,对他说:“从上衣法双行,师资递授。以衣表信,法乃印心。吾今得人,何患不信。吾受衣以来,遭此多难,况乎后代,争竞必多。衣即留镇山门。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无令断绝”,乃自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传法二祖慧可以后诸祖师往下传承的“禅语”,也是诸祖传法的印信。
行思得法后,于开元二年(714)回到青原山,恪守不立文字的祖训,弘扬顿悟学派,开法化众,四方禅客云集,驻锡弘法数十载,世称“青原行思”。开元二十八年(740)十二月十三日,升堂告众,跏趺而逝。唐僖宗谥为“弦济禅师”,塔曰归真,升座圆寂后葬于寺院毘庐阁后山。
青原山既因行思而声名卓著,而“江湖禅宗”亦因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而闻名。禅宗在慧能之后,经行思、怀让,而繁衍出五家七宗,而行思一系繁衍的曹洞、云门、法眼三宗,极大地弘扬了六祖慧能“明心見性,顿悟成佛”的修持宗旨。行思青原派系高僧不绝,如石头希迁、药山惟严、云岩昙晟、洞山良价、曹山本寂、雪峰义存、云门文偃、法眼文益等诸禅师……等等。而行思、怀让得天时地利之便,血缘上的亲近加上两地的毗邻关系,使得这两大法系之间互动频繁,交流密切。如,马祖道一的“洪州宗”一开始便向湖南渗透,稍后石头希迁的“石头宗”又向江西渗透,在两地交界的山林地带,遂形成了丛林密集的禅宗赣湘基地。这是南方禅宗积蓄力量,向全国辐射,东突西进,北征南扩的全盛时期。据载,马祖常常率弟子巡游各地,每到地理条件优越的地方,便指示伐木造寺,由此,以江西吉安、南昌为根据地,往西辐射,禅寺遍地,故禅史称“马祖建丛林,百丈定清规”。
明末清初是个悲剧时代。一大批前朝遗老或隐居深山,或剃度出家,拒绝与清廷合作。药地大智禅师正如此——这位青原山现任主持,本姓方,名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为“晚明四公子”之一,海外学者余英时在《方以智晚节考》一书中,对其晚年的社会行踪和精神气节,多有详考,其山居青原的情状历历目前。药地禅师是个多面手,学贯东西,是少有的具有西方科学精神的学者,这方面的著作有《物理小识》、《东西均》等。同时作为一个儒者,其治学领域之博,足以令人惊叹,《清史稿》本传记载:“以智生有异秉,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在我的视线中,对药地禅师的敬意,似乎更多一分,这和他的气节相关。丧乱之际,末路英雄和破落贵族,往往遁入空林,真心或无奈的皈依佛门,已成为知识分子人生的另一个传统。
战火刚刚洗劫这个城市,但新朝的统治者试图让人们相信前朝的崩坏上干天谴,咎由自取,新时代的田园牧歌会让他们淡忘掉战火带来的悲伤。药地禅师——这个曹溪宗派新的传承人,除极少数吉安府士人,对他略有所知外,大部分百姓不知这个和尚的根底。在他的带领下,净居寺开始恢复它的气象,和尚们不仅农禅并重,使山寺的经济略感宽裕,而且药地以他的威望化缘资金,重修不少战火中毁坏的殿堂。这位亦僧亦儒的禅师,还破天荒的新建了鼎薪堂,祭祀孟子、庄子和屈子,意在将三子中和。漫长的山居之夜,他面色沉静平和,那些佛家经典在他少年时代,便已耳熟能详,现在他不是用双目,而是用心眼在阅读它们。他的人生太富有传奇色彩,跌宕起伏而使人涕泪,在青原的怀抱里,他暂时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慰和满足。
有时,他会研墨铺毫,画几朵梅花,或两截枯枝,其心境与同时隐居在南昌府南郊青云谱的明王后裔八大山人相类似。当他走出山门,仰望天上的星象,灿烂而神秘,那永恒的星图远不像人间的世相,紊乱而无序。人文是天文的反映,人间的动乱、世事的变化,可以在天象中找到依据。但他更相信物理的变化来自事物本身。在“通几”与“质测”方面,他有很深的造诣。然而对于一个遁入空林的人来说,这几乎是派不上用场的多余的本事。他以写诗、绘画作为参禅余事,所画的《四妙图》《断截红尘图》《顽石图》《骑驴图》为后人所珍藏。更多的日子里,药地则是用心地修纂笑峰禅师未能完成的《青原志略》。
笑峰禅师于顺治十一年从江西广丰博山寺,前来青原扫七祖塔,呈现在他眼前的净居寺一派凄凉。七祖塔虽在,殿堂也翼然,但毘庐阁多年未修,已成为一具空架,骨立于风吹日炙,阴雨晴岚之中。主阁未成,堂寝不具。钟鼓二楼、曼殊、准提、善法、观心等阁也依稀耆旧。客堂、寝堂、丈室、雷泉、龙穴、徘徊、洗耳等亭,归云、檐葡等轩,也都鞠于荒草之中。笑峰禅师面对此景,不禁感慨,吾宗颓败如此,是我祖庭无人,今后两年,若不修缮楼阁,兴盛此院,那是我打诳语。他发誓要重整旧貌,大兴宗风。在他的辛勤努力下,毘庐阁落成,净居寺为之一新。他主持青原两年,干了两件大事,此其一,其二则是,创修《青原志略》。笑峰禅师入驻青原后,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早已枯萎的、七祖倒插的荆树,又开始萌芽了。
药地和笑峰师出同门,都是曹洞后裔。康熙三年(1664),应庐陵县令于藻之请,药地入主青原法席,在青原山长达七年。关于药地禅师之死,余英时认为,他是追慕庐陵文天祥之义节,自沉于赣江惶恐滩的。这一判断推翻了此前药地病故的普遍结论。
《青原山志略》如愿的在药地禅师手中全部修撰完成了。一幅反映青原禅宗、自然山水、文藻墨翰、高僧名士的历史画卷,呈现在世人面前。黄山谷,在游青原山诗中说:“市声固在耳,一源谢尘埃。”——这座禅宗名寺,在吉州有了对应的文字。而诚挚如居士彭大融、罗镜仁者,他们协助高光禅师,接续前贤的薪火,再修山志,为我们这些后来者,瞭望青原山的历史和风貌,有了便利的凭借。在序庠相望、弦颂相闻的庐陵,往来于青原道上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既有“江湖会”的僧众,也有衣冠儒雅的名臣,还有籍籍无名的香客。人有万般苦,禅是一枝花。天地本一心,人神之道殊。在有无、色空、死生之间,在出世入世边缘,在萤火烛光之夜,佛是什么,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仍是看不透的。但我们依然要为历代前贤留下的精神财富而感恩,也为这依然挣扎在现世忧乐的人心而祈祷。
药地禅师有不少著名的语录。其中有句说:“三门八字打开,何云把手拽不入,划出白云呈谷口,只因身在此山中。”
下篇:士居图
王阳明伫立在黄山谷诗碑前,仔细阅读这位前泰和知县的诗作,有一种震惊、欣悦和默然的复杂感受。这首长诗,既有对青原山清幽胜境的赞美,也有禅宗学案的引发,更有世事如梦的喟叹。诗一如往常,冷僻,艰涩,但金光闪烁,直见性情。山谷的书艺,此时也达到巅峰,用笔放荡而合乎法度,矫若游龙,收放自如。作为王羲之后人,王阳明陶醉于山谷诗歌的意境和书法的神韵。此时,距离阳明首度来吉安,任庐陵知县,已过去十年。这十年,既是他事业如日中天的十年,也是他学术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十年。他完全应有一种直干云霄的豪情和意气风发的欢悦——事实上没有。他内心深处未曾漾起一丝喜悦的微澜,反而因为山谷感伤的诗歌,撩拨了他的哀愁。他命随从取来纸笔,和了一首《青原山次黄山谷韵》,便转身下山离去。
十年前,他在庐陵知县任上,却不曾踏足青原山,其缘由不得而知。我猜想,经过龙场悟道,他已坚定成圣贤的志向,对于禅学——他早年曾有过兴趣,现在已坚决地排斥在外了。他要从孔孟、象山手中点燃火把,把万古如斯的暗夜照亮。他要開辟一条大道,将迷失在旷野中的人们,重新召唤到光明与希望中来。也可能是身体的原因,他深居衙门,对于户外的山水兴趣不大。从京城来到贵州龙场,又从这个僻远的驿场来到庐陵,长途跋涉的日子尤让他惊惧,高卧在床榻上读书,是他最大的爱好。湛若水说他,在庐陵“卧治六月而百物具理。”这“卧治”,当和他身体虚弱有关。
这次上山,他还手书了“曹溪宗派”四个大字,至今留在寺院。当年,七祖行思在此倒插荆条,蓬勃生长的古荆预示着他的佛理传承千年而不竭,王阳明在青原山丢下一颗思想的种子,期望也能如行思弘法一般,长成一棵心学的大树。
现实很快转化了他的祈愿。那便是“青原讲会”的兴起。
阳明逝后,他的吉安弟子,仿照佛教传法的形式,齐聚在一起,切磋体会,传播师学。之所以选择这处佛门圣地讲会,是基于佛教式微、战火焚毁的原因——净居寺已无可奈何地凋敝下来,而这冷寂之地,正可躲避纷扰的尘世,安心探讨学问。众弟子将此作为弘法的道场,点燃了一场思想的焰火。后来的学子每谈论于此,仍难掩心中的喜悦和感叹。
其实,作为江右一座名山,历代过此的文豪们,也乐于上山登临题咏。唐代杜甫、颜真卿,宋代苏轼、黄庭坚等巨擘,都曾留下踪迹;而本土杰出文人周必大、胡铨、文天祥、解缙、杨士奇等,更是常游历于此。
在长达数十年里,青原山成为了吉安文化的中心,成为吉安士人追求自由思想、开启良知、引领风尚的恢弘的时代画卷。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笔,以时间为墨,在精神文化史上,绘制了一卷用心眼才能看到的图画。
在这份名单中,有邹守益、罗洪先、聂豹、欧阳德、王时槐、胡直、刘方兴、刘文敏、钱德洪、刘元卿、王畿、甘采、邹元标……等等。这些人,大部分是讲会的主持,而籍籍无名的听众则数不胜数,他们拥塞在青原山道上,盛况一时。这种对思想、学问和精神世界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庐陵人的一种优雅的表现,也是庐陵文化兴盛的原因和结果。我有时想“阳明学”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能够使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的儒者,毅然转向,而追随阳明左右;而更多的贩夫走卒、渔樵妇孺也能闻之涕下,心扉打开,向良向善?此种盛况,真有再现孔子论学的气象。考虑到,明中期严酷的政治环境,和极权社会发展到末期的历史现状,无不让人为阳明颔首致敬。
青原山承载了一份光荣。大凡,名山佳处,是高士们隐逸的去处,中国也有为名山隐士作画的传统,在中国画的范式里,“山居图”是画家热此不疲的题材。它们剪辑在时光的录影机里,为后人展示了一幅幅淡泊自处、清真高迈、超尘出世的精神图像。功名、富贵、入世,在画卷的空白处,等同于白纸或绢帛上的云烟。这个传统根深蒂固,并为历代文人士子所津津乐道。但这个传统也是有大问题的,当一个人安于林下之意、放逐于天地山水之间独往来的时候,其独善其身,是否天然地该享有道德的褒奖和首肯?逃避和隐逸固然可以减缓对世俗乃至名利的执着,但对于处于水火中的苍生黧首来说,是不是一种不负责任?是否有一个中间地带,供人们行走——即,将二者平衡起来,而不是非左即右,所谓“道行则显,道不行则隐”?
想来还是有的。青原山的讲会提供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些明代的士子们,拥挤在青原会馆简陋的棚舍里,睡在冰凉的石板上,餐风饮露,乐而忘忧,并非是要来出世和隐居的,而是探讨人生社会家国的终极命题,寻求修身治学启众的最佳路径。因而,此山居不同于彼山居,当有更积极的意义和值得赞许的地方。
自然,讲会,不是随来随往的杂处,而有一套可供遵守的制度。青原讲会对于会期、会主、会费等都有具体的规定,并立有明确的《规约》。青原讲会连同江右其他王门讲会,会期互不相同,或月有会,或季有会,或年有会;会期也长短不一,多则数十日,少则数日。会主都是王门有名望的学者,讲会经费多以田产收入和富家或官家的捐资,也有众人的自愿捐献。吉州各邑讲会通常每月或间月举办,然后春秋胜日九邑士人总会于青原山(事实上,其影响已超出了吉安,南赣、抚州乃至浙中的士人都闻讯赴会,聚于青原。青原讲会,因而也成为跨地域的大型学术聚会)。
嘉靖八年状元、吉水人罗洪先,被黜为民后,是青原讲会的积极参与者。他解职不久,王龙溪、邹东廓也相继解职归乡,作为王门弟子,他们在坎坷的仕途之外,转向民间,兴办讲会、书院,欲以学术来正人心、挽世风。阳明心学是积极用事的,其“致良知”的主张,影响至远。学术在传统意义上,并不只是书斋里的事,学者都认为学术事关人心和社稷。这也是吉安主流知识分子热衷讲学的原因所在。欧阳南野就说:“吾党之士诚知学之不讲,道术不明,其祸尤烈于洪水猛兽。”因而精神问题、价值问题,不可等闲视之。王阳明悟道后,一边骑马打仗,一边讲学不止。他为弟子们起到了良好的示范。
罗洪先虽未能见过阳明,但对对阳明执弟子礼。黄宗羲也在《明儒学案》里,将他归于江右王门学案。在罗洪先的《年谱》里,记载了他解职之前,已于嘉靖十三年和十七年夏,到青原山参与讲会、论学。归田以后,参与青原讲会的记载,则至少有嘉靖二十一年春夏间、二十五年夏、二十七年夏、二十九年、三十三年及三十六年秋等数次。
如,嘉靖二十五年,罗洪先再次去往青原山——吉水县城,距离青原山六十余里,半日即可到达,可谓十分方便。当时罗洪先已步入中年,早年受王龙溪影响至深,从嘉靖二十三年開始关注聂双江的“归寂”说后,开始摆脱龙溪的影响,而转向归寂主静。他自己的学术风貌开始渐渐显示出来,但并未达到成熟的地步。这次青原讲会,浙中钱绪山、王龙溪——两位阳明的高徒也被邀赴会。与会者达百数人之多。显然,罗洪先的学术在精进,他在会上多次宣讲“去欲根之方”(胡直《念庵先生行状》)。天理、人欲,始终是千年来儒者修身治学面对的重大课题。如宋儒朱熹、陆象山,就有不同治学路径。象山主张“去蔽”和“剥落”,他说:“道不远人,人自远之耳。人心不能无蒙蔽,蒙蔽之未彻,则日以陷溺。”他又说:“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而朱熹以“在物为理”,强调道德与知识并进,内与外兼修,与象山的“心即理”相对。因为路径不同,结论自不同,朱熹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去人欲。”象山说:“千古圣贤只是去人病。”象山的心学,到阳明时,得到发挥和拓展。而罗洪先此时对阳明的良知说,有着自己的体会和感悟。阳明“良知”观念的提出,来自孩提爱敬之知,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人人普遍本有的德性之知,可当下自然呈现的。而罗洪先在王龙溪和聂双江的影响下,对此有着自己的体认,他认同双江的归寂主张,开始将“无欲主静”作为学术宗旨——并以此成为他后来学术上最大的特色。罗洪先在青原大会上信心满满地讲述他的心得,情真意切,富有感情。他的讲话,在部分王学弟子心中引起共鸣,被他们赞许和接受;但也有部分学者提出质疑。王龙溪更是当场与罗洪先辩驳起来。他们之间的争辩激烈而不失分寸。他们谁也没有说服谁。
嘉靖二十七年夏,罗洪先与王龙溪、钱绪山以及邹东廓等人再次参加青原大会。从六月二十五日,到七月二十三日,他们在山上居住了近一个月。无疑,争辩,是避免不了的,但都在可控的范围内。求真,是学者的本性使然,但与私怨和人身攻击是无关的。此次大会,共有一百六十余人,共聚在山中。曾经的佛门圣地,虽因儒者们的到来,而不显得寂冷和荒芜,但鸠占鹊巢,也还是让人为佛门的式微而惋惜。罗洪先与王学同志,会上交流切磋,会后漫步游览,在七祖倒插荆的古树旁,在山门前的清溪细流边,他们陷入沉思。显然,一个月的交流,还不足以释放他们心中浓厚的情谊,罗洪先与王龙溪等十数人还一同来到地处广信府贵溪县南八十里的江西道教名山龙虎山——此山,是正一派的祖山。他们莫非占据佛场不足,还要在道场,选择会址,掀起一场心学的狂潮吗?此种猜测并非无中生有。一行人,来到龙虎山冲玄观,登上爱生楼,豪情所至罗洪先还在楼壁题诗。直至十四日,罗洪先才与即将返回浙江的友人酌酒分别。此番青原大会以及游历论学的过程,罗洪先在之后写就的《(戊申)夏游记》中,有详细记载。
作为吉安府王学讲会的积极参与者和推动者,罗洪先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青原山。后辈学者,为表达敬意,特意在青原山建有“五贤祠”,以祭祀王阳明、邹东廓、罗洪先、聂双江和欧阳德。在青原讲会中,罗洪先是核心人物之一。但罗洪先,只是青原讲会的参与者之一,而其数百上千名学者士人的形象,显然无法一一描绘。
“青原之山高入云,螺江之水无纤尘。”螺江即赣江,在青山之外日夜奔流,此江在吉泰盆地之间蜿蜒辗转,在青原钟声的激荡中,冲刷历史的痕迹,洗涤人世的尘垢。因此山,因此江,吉安的文脉和气场犹在,那些山居的背影不被风雨模糊。
无论是禅者留下的文字,还是儒者留下的声音,都熔铸在青山的轮廓和烟岚里。
成为游览者和追忆者,感知的部分,或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