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泉
2017-06-30王红相
王红相
杨凌有个五泉镇,五泉镇有个五泉村,五泉村是我出生的地方。16岁以前,我的全部世界就只有五泉那么大。后来,上学的路越走越远,到了杨陵,到西安,又到南京,人像风筝一样飘,心却始终被一根线牵着,最终还是回到了家门口,尽管当时找了很多个借口,其实我知道,回来的真正理由,只是割舍不了对故乡的依恋。
五泉的地界上,有一座皇帝的寝陵,是隋文帝的泰陵,可老百姓都叫杨陵。五泉原来隶属于宝鸡市扶风县,饮食习惯、风土人情,甚至说话的口音都与扶风人相同,可是,没有五泉的杨陵,怎么听都有点儿名不副实,所以在1983年,五泉被省政府划入了咸阳市杨陵区,五泉人成了杨陵人。1997年,杨陵之外,又多了个杨凌,还成了国家级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杨凌人就觉得五泉人沾杨凌的光,可五泉人却说,没有五泉,就没有杨凌,是杨凌沾了五泉的光。不管怎样,成了杨凌人的五泉人,说话间有浓浓的扶风腔,总是把门盆棍说成蒙朋共。杨凌人总觉得五泉人应该是扶风人,我上杨陵中学那阵子,就常常被笑话,即便是现在,老婆还觉得我不是杨凌人。
五泉不是个有名的地方,没有山,没有水,却偏偏有个好名字。听老辈人说,这里原来有五眼泉,一年四季都沽沽地流,可以饮用,可以灌田,所以这里风调雨顺,没闹过饥荒,即便是历史上最厉害的年馑,村里也没饿死过人,只有娶进来的媳妇,很少嫁出去的闺女。虽然谁也没见过这五眼泉,但从心里都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五泉人向外人说起家乡的时候,一脸的自豪,说是这里有一支王姓是王莽的后代,一支马姓是马援的后代,而那个在绛帐撒帐教学的马融,也是标准的五泉人。这些说法,虽然不被认可,但在民间一直流传。其实,有没有名人支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从五泉走出去的人,无论这里多么富有,或者多么贫穷,都会一辈子牵挂着,得空想起来的时候,心头总是暖乎乎的。
在我小的时候,五泉是一个安静的小村子。下午放学后,我們常常提上篮子,满田野乱跑,挖野菜,割猪草,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日子简单而快乐。我们爱围着大人们听故事,嫦娥奔月,孟姜女哭长城,鹊桥相会,三国演义等等,都是那个时候听来的;还有很多充满智慧的民谚,云往东一场风,云往南水飘船,云往西水滴滴,云往北收拾叵篮(一种农具)晒干麦,干冬湿年,八月十五有雨正月十五不干等等,也都是那个时候听来的。实在没事做,就呆呆地坐在地头的柴垛子上,看秦岭如画,看落日西斜,看炊烟四起,看清风明月。直到村里的大喇叭都不唱秦腔了,父母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我们才急勿勿地回家,回家多半要挨骂,但没人当回事,远比现在的孩子皮实。回想起来,有父母呵斥的童年,该是多么幸福!
五泉有五个生产小队,一二三四队一个挨着一个,五队离得远些,好像不属于五泉似的,有一个独立的名字,叫花家庄。我十岁的时候在花家庄看电影,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能一个人去也能一个人回来,就没有和小伙伴一起,结果在风高月黑的晚上,走丢了。每每回想起这段经历,我并不觉得委屈,相反,会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三队的村口,有一棵古树,这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不知道,但从我记事的时候,她就是空心的,我们常钻到树肚子里去玩,没见过她长过叶子开过花,老人说这是咱村的庇护神,于是就没人敢动了。细想起来,她确实给孩子和村民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与记忆。村里最年老的老人都不记得她的年份,只好笼统地说,这树,大概有几百年了吧。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人就聚在树旁,敲锣打鼓,手里的家伙会什儿夸张地舞显着,每个人都神采飞扬,虽然可能饿着肚子,但并不觉得苦,反而很开心。舞显,是本地方言,有刻意表演的意思。我觉得舞显真是很有表现力的一个词,各种表演,说是舞蹈不是舞蹈,却比舞蹈夸张,配合上丰富的表情,身临其境,或许就能明白艺术确实是源自于劳动间隙的休闲娱乐,《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轻松自然,真情流露,即便是表演有些刻意,也还是感人的。虽然这棵古树是神一般的存在,却仍然挡不住时代前进的步伐,不知道在哪一天,终于被推倒挪走。没有了古树,村里就很少有特别热闹的场面了。
村里的人爱谝闲传,也爱下棋。哪里人多,那里就是闲传中心。人们从地里回来,男人端起饭碗就出门了,围一圈,闷着头,呼噜噜吃得山响,吃完了,碗往旁边一放,高喉咙大嗓子地谝开了。女人们并不催着男人回家,她们也是三五成群,所不同的,是手里有活儿,纳鞋底的多,也有干其他事情比如剪窗花的,边做边说。农村人的闲传,张家长李家短,听起来没有意义,却总是会产生巨大的舆论压力,谁家女人把男人踹下了炕,谁家儿女不孝敬父母,谁家投机钻营发了大财,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 村东头知道了,一会儿就传到了西头,一个人知道了,全村人就都知道了,所以,那些没做好事的人,最害怕成了闲话中心的谈资。
农闲的时候就下棋,一下就是一晌午,不管是谁,只要有棋,就拿出来。开始是两个人下,一群人围观,后来是一群人下,围观的全成了下棋的;有人给这边支着,没人听,就又给那边支着,还是没人听,于是就着急上手,上手的人多了,棋就乱了,这边才走了一着,那边已经走了好几着,往往是棋没下完,摊子就刨乱了,摊子都刨乱了,还一个不服一个,互相骂臭棋篓子;都说是落棋不悔真君子,村里下棋的男人,好像都做不了君子,你不悔,别人替你悔,看起来是你在下棋,不知道都是谁在走着,走的全不是你的路子。在村里的男人看来,下棋就是在找乐子,输赢是最不重要的。
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都忙了,说闲话的少了,下棋的更少了,再后来,地里的活不够做,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村里就只剩下老头儿老太太。老头儿老太太实在没事干,就去庙里烧香,以前被毁掉的乡庙就重新翻修,香火也越来越旺了。五泉村也有一个小庙,但进了庙里的老人们,却不见得就一定相信鬼神。母亲在世的时候也常去,有时候烧几柱香,但更多的时候,就是见见同龄人,说说家常话,回来就开心好几天。春秋时郑国的子产不毁乡校,觉得乡校是老百姓畅所欲言的场所,最能观风俗,正得失。如今的乡庙,就像是春秋时的乡校。前年春节,村主任让我给村里的小庙作个春联,我用心地做了,上联是“庙小亦有神灵福佑五泉也”,下联是“人稠常怀慈悲助善八方哉”,横批是“如如不动”。如今的五泉,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日子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少,留守的老人们,盼望着天伦之乐,却无奈地忍受着孤独和悲情。当老人们只能在乡庙里寻找寄托的时候,乡村文化的建设迫在眉睫。
五泉的农民,现在都不种地了,集体所有的土地要么长期承包给企业,要么流转给合作社,他们很快就要搬进新建的居民小区,因为小城镇建设搞得好,五泉成了全国示范镇,前一段时间还入选住建部首批中国特色小镇。就像所有中国人都觉得月是故乡明,我也觉得五泉的月亮,是全中国最亮的月亮,五泉的人,是全中国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