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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别廷芳

2017-06-30王俊义

躬耕 2017年6期
关键词:峡口内乡区长

王俊义

1.别廷芳判杀曹老大

别廷芳第一次吃大米干饭浇鱼汤,是在内乡县城。

父亲别永平推着小车,去内乡粮库交皇粮。小车的车轮是橿子木做的,上面钉着大拇指粗的铁钉。橿子木是最结实的木头,做车轮耐磨,又钉上一圈子铁钉,更增加了耐磨度。车轴也是橿子木做的,镶上了一圈铁条。走在乡间坑凹不平的路上,车轮子吱吱呀呀叫唤,车轴和车毂摩擦也吱吱呀呀叫唤。两种尖利的声音交叉在一起,如同腊月间杀猪头那把明晃晃的刀刃戳在猪心上那样,戳在父亲别永平和少年别廷芳的心上。

小车前边绑了一根绑猪的绳子,沾满了猪血。别廷芳把绳子搭在肩膀上,双手攥着绳子,用劲拽着,低着头拉车。走了几里路,绳子上的猪血痕迹就粘在别廷芳的衣裳上,从肩膀到半脊梁都黑乎乎的。别廷芳绳子拽的越紧用力就越大,父亲用的力气就越小。别永平说:“娃子,你拽恁紧弄啥?”

别廷芳说:“拉车是图拽的,进窑子就是图卖的。”

别永平说:“你才十几岁,说话咋真粗碴?” 别廷芳说:“烧锅柴是桦林树,煮的是粗红薯,吃的是粗玉米,尿泡尿都是粗碴碴的,咋能说出跟内乡知县老婆脸皮那样细密的话?”

别永平说:“知县老婆是苏州人,江南的水土养出来的女人,都是细白细白的。”

别廷芳说:“我日他怼,我也要说个苏州的老婆。”

别永平说:“娃子,你是大白天打灯笼,啥都找不着,就能找见自己的影儿。”

别廷芳用劲拽紧绳子,车毂发出了尖叫。别廷芳说:“找个影儿也行,就怕连个影儿也找不到。”

别永平说:“人死了,就没影儿了。”

别廷芳说:“有人死了还有影儿,就像皇帝,死了还有恁球大一个土堆,恁球大几块石碑,太阳一出来,皇帝就从土堆里蹦出来,跟影儿一起晃荡。”

别永平说:“娃子,你真是嘴上挂个牛鞭子,胡球说。”

别廷芳说:“爹,你的心窝子没我的大。”

别永平知道,别廷芳的话就像是老虎寨上的橡树皮,一辈子都不会又细又腻了。三岁看大八岁至老,一切都不可雕琢了。别永平说:“娃子,不拽了,给车毂膏点油,响得心慌。”

别永平把车把摁低,独轮车屁股撅起来,和车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车子就稳固地停在路上。别永平从车子里拿出一个很小的香油瓶,从车把的缝隙里捏出来一根灯草,从瓶子里蘸一滴油,膏在车毂上,香味随着风飘散。别廷芳抽起鼻子闻闻说:“人都不舍得吃,让车子轱辘吃。”

别永平说:“车子和人是一样的。人渴了要喝茶,车子渴了,就要喝油。”

别廷芳拽起绳子,忽然觉得车子轻了,车毂也不响了。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和父亲的影子,一会儿这个被车轮碾压,一会儿那个被车轮碾压,而自己的脚印也不时在碾轧自己的影子和父亲的影子上,让时间变得缓慢而悠长。别廷芳看看天上的太阳,自己对自己说:“要想自己的影子不被车轮碾压和自己碾压,除非你高高在上。”

小车上了八里岗,群山隐匿了许多,天地开阔了。本来一路上坡,现在是一路下坡。没有什么比拉车人更喜欢下坡了,别廷芳把绳子搭在车子上,头颅终于抬起来了。大片的土地上长满了玉米和芝麻,还有稻谷和桃秫。夏收刚过,大片的绿色里,还能看见麦茬和蚕豆茬子。别廷芳老家张堂在一座山坡下边,河流不宽土地狭窄,而几十里之外的内乡,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村庄。别廷芳读私塾时先生说百步之外必有芳草,但是百里之外必有良田千顷,是私塾先生也不会想到的。 别廷芳问父亲:“内乡土地这么多,知县还在乎咱们这几百斤小麦?”

别永平说:“娃子,这小麦不是交给知县的,是交给皇上的。”

别廷芳问:“咱们把小麦交给了内乡,知县也不知道你別永平是谁。皇上在北京,咋知道咱们的小麦交给了他?”

别永平说:“皇帝啥都知道,咋能不知道咱们每年给他交小麦?”

别廷芳说:“爹,皇帝肯定不知道。”

别永平说:“娃子,你不要胡鸡巴撼,不要人不大心大。从古自今,都说皇粮不可抗,就说明只要交了皇粮的都是皇帝规规矩矩的子民,皇帝都知道咱们姓啥名谁。”

别廷芳说:“大清朝四万万人,皇帝都知道他们姓啥名谁,脑袋壳子不就憋炸了?”

别永平说:“要是皇帝听见你这样骂皇帝,不把你这个肉疙瘩砍下来做尿壶?”

别廷芳噗嗤笑了:“爹,北京几千里呢,就是顺着南风骂皇帝,把咱们的骂声刮到北京,也没影没踪了。皇帝能听见从我们刮到北京的风,也听不见咱们骂他皇帝老。”

别永平说:“娃子,你这后脑勺子长着一个反鳖子骨头,不把这块骨头剟下来,你娃子就是个刀客胚子。”

别廷芳说:“我要是个刀客胚子,就不来拉车交皇粮,皇帝老子吃个鸡巴毛。”

别永平说:“皇帝的子民,能上西峡口巡检司门口踢那两个铁狮子几脚,也不能扛皇粮;能到内向县衙对着大门的石鼓踹几脚,也不能少交半斤皇粮。”

别廷芳问:“为啥?”

别永平说:“你以为皇粮是叫皇帝一个人吃的?还有皇后呢,还有妃子呢,她们吃了皇粮,才能给皇帝生儿子。皇帝的儿子接着当皇帝,才有人管理大清朝的天下。然后皇帝的儿子再娶皇后,再找妃子,再生皇帝,大清朝就一辈子一辈子传下来。我们喊皇帝老子万岁,就是他死了还有儿子当皇帝,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当皇帝,只靠皇帝一个人咋万岁,最多也就是七八十岁,但是他们一个皇帝一个皇帝接在一起,不就万岁了。”

别廷芳说:“秦始皇的秦朝才几十年的天下,隋炀帝的隋朝才几十年的天下,一百岁都不到,咋能万岁?”

别永平说:“一个朝代几年,这不是我们管的事情。我们能管的就是交皇粮,运到京城叫皇帝老子们吃;烧天下最好的烧酒,运到京城叫皇帝老子喝。”

别廷芳说:“我们交的粮食运不到京城,这是叫内乡知县吃的,让内乡巡捕吃的。”

别永平说:“这就对了,娃子。内乡知县是谁让当的?是皇帝老子。也就是说,内乡知县代替皇帝治理咱们内乡县。他吃了,也等于是皇帝吃了,他老婆吃了,就等于是皇后吃了。”

别廷芳说:“大清的皇帝老子,都是吃肉的。皇宫里架着几十口大锅,每天都在煮肉。皇帝想吃猪肉就煮一锅猪肉,皇帝想吃牛肉就煮一锅牛肉。然后喊皇后妃子们都来吃牛肉喝烧酒,剩下的骨头让大臣们啃啃,剩下的壶底让大臣们喝喝。”

别廷芳和父亲如同西峡口巡检司每一对父子一样,对皇帝生活的崇敬和猜测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在家门口的枫杨树下或是竹林里,别廷芳父子也是把猜测皇宫的生活视为自己最大的快乐。父子两个说着摸老天爷屁股沟子的话,顺着八里岗的下坡路,一会儿就到了内乡县的粮库。 几百斤小麦交给了粮库,换来了几串康熙通宝。别永平把铜钱装到一个粗布袋里,扎上袋口,系在库带上。别廷芳问:“咋才给这几串?”

别永平说:“皇粮是我们应该交给皇帝的,是不该给钱的。皇上开恩给了几串,还不用我们磕头跪拜,我们应该感恩戴德叩谢皇帝才是,咋还敢计较皇帝给的钱多钱少。”

别廷芳说:“爹啊,别说皇帝看不见咱们交给他几百斤小麦,就是内乡知县也看不见咱们交了几百斤小麦,咱们叩谢谁啊?第一叩谢自己,我们不种地就长不出小麦,就吃不成白面圈沟,皇帝老子也吃不成白面圈沟。第二叩谢你和我爷两辈子积攒银圆,买下的那几十亩薄地,没有地,哪里会长出小麦?第三叩谢老天爷该下雨时下雨,该出日头时出日头。不下雨不出日头,小麦就不结麦穗。皇帝吃咱们的小麦,该叩谢咱们才对。”

别永平说:“娃子啊,皇帝就是咱们的天,皇后就是咱们的地。没有皇帝和皇后,咱们就没有天,也没有地。你娃子琢磨琢磨,没有天和地,咋有我爹,咋有我,咋有你?天再大,哪有皇帝大?地再大,哪有皇恩大?娃子,一辈子要像记住麦种谷种一样,要踏踏实实记住,谢天就是谢皇帝,谢地就是谢皇后。”

别廷芳推着空空的独轮车走在前边,车轮子和内乡街道上的石板摩擦出哐哐当当的声音。别永平钱袋里的康熙通宝,走一步就击打胯裤一次,似乎从裤裆里流出了金属的声音。和车轮的声音比起来,康熙通宝的声音好听多了,也柔和多了。 清末,内乡县衙附近有条街道,都是卖小吃的。江南的江北的,都在这儿盘个门店,把自己老家的小吃带到了内乡。特别是内乡县衙曾有几个知县是江南人,老家的人就像跟屁虫一样,到内乡来开饭铺。江南最出名的就是大米干饭浇鱼汤,内乡县衙前面一条街道上,就开了三家。 独轮车经过第一家的时候,别廷芳问别永平:“啥球饭,恁香?”

别永平说:“你上过几年私塾,还看不出来招牌上写的是江南老号大米干饭浇鱼汤。”

虽然几串康熙通宝拍打着别永平的胯裤,虽然别永平知道自己的儿子想吃一碗大米干饭浇鱼汤,但是别永平有点不舍得。几串康熙通宝呢,积攒几年就能买一亩地呢!经过第二家的時候,独轮车停了下来。别廷芳问:“爹,大米干饭浇鱼汤咋恁球香?”

别永平说:“江南人喜欢吃鱼,就会做鱼。”

扶起车把,独轮车继续吱吱呀呀在石板路上走着。快到尽头的时候,别廷芳看到了苏州大米干饭浇鱼汤。他扭过头看看父亲,父亲也看看他。别永平从别廷芳的眼神里,看出了儿子对于大米干饭浇鱼汤的渴望。别永平知道,每个人对于一顿饭的渴望,有的时候就像是一团火苗,什么时候不满足,这团火苗就不会自己熄灭。虽然别永平很不情愿,但是在儿子面前又必须慷慨解囊一次。他艰难的把钱袋子从裤腰带上解下来,又慢慢地解开钱袋子的绳子,掏出零散的几个铜板说:“娃子,今个咱爷俩吃一顿苏州的大米干饭浇鱼汤。忙了一年了,吃一顿是应该的。再说,娃子,你爹也不是抠唆头,抠抠屁股,还要嗍嗍指头。”

两个铜板,两大碗干饭,一盆子鱼汤中间,有个鱼头。鱼头上的骨头,熬制的时间长了,留下了很多洞穴。别廷芳闻到的香味,都是从那些不起眼的洞穴里流淌出来的。别永平拿起勺子,舀出满满一勺子鱼汤浇到别廷芳的碗里,又拿起筷子把鱼头上熬剥离的鱼肉挑出来,夹到别廷芳的碗里。他说:“娃子,吃吧;娃子,吃吧。”

别廷芳把米饭和鱼肉塞进嘴里的一瞬间,感到了整个江南的香味都被他咽到了肚子里。父亲依然在鱼头上寻找鱼肉,往别廷芳的碗里夹,别廷芳端起碗站起来说:“爹,夹到你碗里吧,鱼头再大,鱼肉不多,你也吃几块吧。”

两个男人一对沉默,他们在一家江南餐馆里,低下头吃完了米饭,喝干了鱼汤。似乎一下子,两个山沟里的男人,把江南的味道都刻到骨头里去了。很多记忆是不能说出来的,也是无法说出来的,就如同清末的某一天,别廷芳和父亲在内乡县衙附近吃的这顿大米干饭浇鱼汤。但是越是说不出来的记忆,就越是记忆的清楚。别廷芳对于这顿江南苏州的大米干饭浇鱼汤,记忆了几十年。并且他至死认为,大米干饭浇鱼汤就是西峡口人最美好的生活。谁能让西峡口人每天吃顿大米干饭浇鱼汤,谁就是西峡口人的皇帝。 别廷芳带着1200个弟兄进入西峡口之后,经常坐在司令部院子里的皂角树下低头想心事,有的时候半天不说话。花花搭搭的树影落在别廷芳身上,也浑然不知。甚至是一块皂角板子落到脑袋上,也是一副憨球屎屌的样子。别廷芳这样的走神,西峡口人说这叫丢魂,也叫腻死球。时间长了,副司令薛钟村走到树下问:“别司令,想球啥哩?满脸的表情,比弄进去一大扎还叫人猜不透。”

别廷芳说:“薛钟村,别人喊我司令,我答应的利利索索。你喊我别司令,我有点不敢当。你在北京读过书,在你内心里,我别廷芳就是一个黄泥巴橛子。”

薛钟村说:“我这个副司令,不还是你给的。你不让我当,我就是在爪哇上过学,不也是等于冷水洗球,越洗越小。”

别廷芳说:“薛钟村,从今往后,在乌粗乌粗的场合,也就是在有黑乌鞘那样粗的人在场的场合,你叫我别司令,就咱们俩,你叫我大哥。”

西峡口的山上,有种蛇叫黑乌鞘,黑乎乎的七八尺长,碗口一样粗。西峡口的人们,就把大人物叫做黑乌鞘。谁长长了发粗了,西峡口人也说谁是黑乌鞘。 薛钟村抬起头笑笑,露出了上下颚四个大门牙。由于薛钟村在北京读过书,天天刷牙,回到西峡口当民团的副司令,还是天天拿个牙刷子在嘴里乱戳。开始那几天,别廷芳说:“薛钟村,你刷个牙,就像是牤牛尻毛牛,舞扎的上下冒泡。”

薛钟村说:“冒泡咋了,人不就是个泡。冒泡时活着,不冒泡就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别廷芳看到薛钟村的牙齿雪白雪白,就让西峡口的生意人从汉口和上海买回来不少牙膏牙刷,分给司令部所有的人。别廷芳说:“看看人家薛钟村,牙白的跟内乡知县老婆的屁股蛋子一样,咱们的牙不是黑的跟火煤疙皂一样,就是黄的跟玉米籽一样,出去了多丢西峡口司令部的人。”

于是,别廷芳至死都要天天刷牙。

别廷芳的司令部,在细节上都是薛钟村规整的。很多事情,别廷芳也听薛钟村的。别廷芳屁股离开椅子,椅子轻松地咯吱一声。别廷芳说:“你问我想啥球哩,想一个事,就是让西峡口人一年也能吃几顿大米干饭浇鱼汤。”

薛钟村说:“西峡口人不栽稻谷,就没有大米干饭吃,不养鱼,就没有鱼汤喝。”

別廷芳说:“西峡口人不栽稻谷,主要是河水低,田地高。把河水抬高了,旱地变成了水地,玉米地就变成了稻谷地。”

薛钟村说:“老天爷弄的河流山川,上古如此,今日如此,谁也不能把河流举起来,按到山尖上。谁也不能让低处的水流到高处,浇出几千亩水稻。”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能,你薛钟村能。”

薛钟村说:“就咱俩这个鳖样,能叫河水往高处流?”

别廷芳说:“咱俩啥鳖样?不是一个司令,一个副司令。队伍都管住了,还管不住一条老鹳河?还不能让老鹳河的水流到高处,浇出几千亩稻谷地?”

薛钟村舔舔四个门牙说:“除非你是隋炀帝,修条运河,让杭州的水流到北京。”

别廷芳说:“隋炀帝舞扎的是一个国家,我别廷芳舞扎的是一个内乡,主要舞扎的是一个西峡口巡检司这块地方。隋炀帝是个晒墙恁大个日头,我别廷芳就是小拇指头尖子那样大的一个日头。他一发光照亮隋朝,我一发光照亮西峡口巡检司,也就是内乡县的西六区。内乡东边的几个区,我别廷芳这个小日头还照不亮呢。不过几年之后,内乡县我要全部照亮,南阳专署十几个县我要全部照亮。”

薛钟村说:“舞扎内乡,凭你的手段,容易,但是把老鹳河水舞扎到高处,有点难。几千年都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你见过牛喝水没有?河水很低,牛很高。牛低下头,就把河水喝到了肚子里。然后牛撅起尾巴撒尿,就比河水还高。修道拦河坝,就是牛喝水。修条大渠,就是牛肠子。渠水从渠尾流出去,就是牛撒尿。牛一撒尿,就把水流到了高处,就浇到了田地里,就把玉米地变成了稻谷地。有了稻谷地,就有了大米干饭浇鱼汤。” 这年秋天,别廷芳来到了石门。在别廷芳之前来到石门的大人物是唐朝的诗人贾岛和元代诗人元好问。他们来了,是写诗的,把一个石门写的比桃花源还桃花源。别廷芳对薛钟村说:“不能小看贾岛,也不能小看元好问,我们死了,噗嗤一下就没有了,贾岛死了,元好问死了,他们的诗西峡口人还会记得。”

薛钟村说:“贾岛的诗不是大米干饭,元好问的诗也不是鱼汤。你能让老鹳河水流到高处,浇灌几千亩稻谷地,浇灌上万亩稻谷地,西峡口人端起碗吃大米干饭浇鱼汤的时候,就像记得贾岛元好问一样记得你。”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人们都说读书人都是反鳖子,不会说好听话,你薛钟村在北京读过书,咋恁球会说好听话?叫我别廷芳一听,觉得跟十冬腊月抱个火炉一样,心口窝子都热乎乎的。”

薛钟村说:“大哥,端着你的碗,吃着你的饭和肉,喝着你的茶与酒,咋敢对你说些反鳖子的话,干些对你反鳖子的事。喝纣王水不说纣王无道,这一点我薛钟村还是知道的。”

别廷芳和薛钟村走在石门崎岖的山路间,一道不大的山梁半围着鹳河挺立着。山梁下边就是老鹳河,哗哗啦啦流淌着,一年四季如斯。有几个大水潭碧绿如镜,群山倒立镜中,与山峰对视。有红花翅鱼穿过水面,划出诸多涟漪,把水里山峰揉碎,流得很远。别廷芳指着老鹳河边的山梁问:“薛钟村,你看这个小山梁,像不像一头牛,低着头喝老鹳河的水?”

薛钟村估摸了一阵子,说:“大哥,还真像。”

别廷芳转过身,对薛钟村说:“你看牛喝水后边,是一湾平坦的山地,沿着石门的浅山冲出山外。在牛头喝水的地方,对着河对岸斜着修一条大坝,把水拦起来,水就被抬高了,牛不低头就能喝水了。在牛头后边,开挖一条大渠,在牛头上劈开一个洞口,老鹳河水就沿着大渠流到西峡口巡检司北面那些玉米地里,不就成为稻田了,栽上秧苗不就长成谷子了,舂去谷壳不就是大米了,在锅里蒸煮不就是大米干饭了,在老鹳河里逮几条红花翅熬一盆鱼汤,不就是大米干饭浇鱼汤了。”

别廷芳把文明棍扎在牛头上,双手摁着文明棍狂笑起来。别廷芳的鼻子不大,笑的猛烈,就把鼻子笑进脸蛋里去了。别廷芳问:“薛钟村,你看大哥说的在谱不在谱?”

薛钟村前后估视估视,对别廷芳说:“在谱。不过在老鹳河里修条大坝,干石龙不行,下一仗大摆雨,就冲毁了。白灰兑的三合土也不行,大洪水会把三合土大坝一起冲走。要修大坝,必须要用洋灰。洋灰都是德国的,那得要多少银圆?”

别廷芳说:“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舍不得黄土打不起墙。薛钟村你说修条大坝,需要多少洋灰,折合多少袁世凯的大头银圆?”

薛钟村说:“大哥,最少恐怕也得十万个袁大头。”

别廷芳又狂笑起来,把文明棍也扔了。别廷芳拍拍薛钟村的肩膀说:“西峡口巡检司属下的西六区多少人?”

薛钟村说:“十五万。” 别廷芳说:“一个半人一块不就够了。”

别廷芳接着问:“内乡多少人?”

薛钟村说:“四十五万。”

别廷芳说:“五个人一块就够了。”

第二天,别廷芳带着除了薛钟村之外的三个副司令,四个团长,西峡口附近的区长和营长,还有西峡口南北商会的两个会长一大杆子人马,到了石门牛喝水的山梁边。别廷芳的文明棍指着老鹳河说:“我别廷芳要在这儿修条大坝,你们说行不行?”

三个副司令说:“司令说行,我们就说行。”

别廷芳说:“放你们裤裆二十四个出溜屁,不是我别廷芳说行不行,是你们认为我别廷芳弄这条大坝行不行?”

三个副司令互相对视几下,都说:“行。”

别廷芳说:“只要你们三个副司令说行,从今天起在背后不能对石门修大坝说一个不字。谁说了,掰掉他四个门牙。还有四个团长和六个区长九个营长,你们说行不行?”

四个团长六个区长九个营长都说:“别司令,不是行,而是很行。”

别廷芳说:“你们都说行,就是行。我别廷芳一个人说行,你们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别廷芳虽然是个司令,不也是一个疙瘩儿七个窟眼儿,你们不也是一个疙瘩儿七个窟眼儿。但是你们都说行了,你们就要为你们说的这个行字打个保票。三个副司令四个团长九个营长,你们弄啥?就是让修大坝修大渠一路顺风,谁敢阻挡我别廷芳修大坝修大渠,一打二绑三枪决。就靠你们几个了,你们说行不行?”

几个人都说:“别司令,行。我们几个别的不会,你说的一打二绑三枪决,我们都会,并且是很会。”

别廷芳说:“你们六个区长,都是前清西峡口巡检司这块地盘上的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修石门大坝浇的地,也不是我老家阳城的地,将来驴逼大嘴吃大米干饭浇鱼汤,也不是我阳城老家的人。你们六个区长拍拍心口窝子说行不行?”

六个区长虽然都是西峡口人,却是内乡县政府任命的,与别廷芳司令部干系不大。但是在地方当过几年区长,眼观八方的能力还是有的。他们六个区长都知道,别廷芳不能任命他们当区长,别廷芳却能让他们当不成区长。谁把别廷芳惹恼了,一不打你,二不绑你,派个人把你一个疙瘩七个窟眼一枪打的稀巴烂,还是轻而易举的。假若让别廷芳觉得哪个区长是个眼中钉肉中刺的时候,在西峡口老戏园子演戏的时候,把你拉到戏台子上,一个枪子打飞你也是有可能的。

六个区长异口同声地说:“别司令,只要你说行就是行。”

别廷芳平时两只眼睛是温和的,遇到事情两只眼睛是可怕的,特别是从两个眼角里流出来的一缕光线,谁看见了心口窝都会凉得贴住脊梁筋。别廷芳对于六个区长的回答显然是很不满意的,他棱起眼角说:“我别廷芳不独裁,不法西斯,不二火山,我是民主的,是尊重你们六个区长意愿的。我别廷芳说行,你们是可以说不行的。我说行你们跟着说行,不是民主是顺沟驰。我要的是你们六个区长自己内心说行,是自己意愿说行。我不逼你们说行,你们自己说行才是真行。”

六个区长面面相觑,说:“别司令,我们知道你尊重我们,你看得起我们。我们更知道虽然我们是内乡县任命的,但是你认为我们干的不错,才是真正的任命。你这个任命书就在你眼睛里,我们能看得出来。你在石门修大坝,在西峡口北边开大渠,是千秋万代的好事,我们都说行,很行。”

别廷芳哏哏笑了说:“还是民主好吧,民主就是司令部的别廷芳尊重你们六个区长的权力。你们说不行,我别廷芳咋敢在石门修大坝?咋敢在西峡口北边修大渠?他们几个副司令团长说不行算个球毛衣,我该修還修,因为他们是我的副司令,是我的团长,他们不听我的听谁的?但是你们是内乡县县长任命的,你们是县长的下级,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不过你们在西峡口巡检司这块地盘上,听听我别廷芳的也没有错,对吧?我好赖是个司令,对吧?好赖有几千杆汉阳造,对吧?好赖我别廷芳一枪能打死一个老鹰一个兔子,对吧?好赖我的几十门山炮,一炮能把区政府院子炸个大坑,对吧?”

六个区长弯下腰说:“对!对!对!”

别廷芳说:“你们六个区长说对,那才是真对。你们说对,等于是内乡县长说对,因为你们的区长帽子是县长给的。也等于是省长说对,因为内乡县长的帽子是省长给的。也等于是段祺瑞说对,因为省长的帽子是段祺瑞临时大执政给的。但是,你们六个区长说对,是要出力的,出人的。大坝谁来修,我别廷芳不修,几个副司令几个团长都不修,你们区长也不修,而是西峡口老百姓来修。你们六个区长弄啥?就是嚎叫老百姓来修大坝挖大渠。从小就听我爹说皇粮二差不可抗,我十几岁就到内乡交过皇粮。西峡口人也要给司令部支二差,现在的二差就是修大坝,挖大渠,谁不来,蛋弦也不中。你们区长弄不来人,蛋弦也不中。”

六个区长说:“知道,知道,知道。”

别廷芳说:“我在前边走,这根文明棍划出的印痕,就是将来的大渠。日他妈,不论谁都不能挖偏了。你们六个区长,一个区一段,谁挖偏了,可不是蛋砸三砖的小事。你们把大渠挪个位,我就把你们的脑袋从脖子上挪到屁股上。”

晚上回到司令部,薛钟村问别廷芳:“大哥,今天你们去石门,咋把我撂孤撇子一个人扔到司令部里?”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这个活儿不好干啊,都是开黑脸,抹黑装的事,还是让他们几个干吧。你在北京读过大学,不知道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干个事有多难。这些得罪人的作难事,不是一个读书人干的。”

薛钟村说:“这是好事啊,是让西峡口人吃大米干饭浇鱼汤啊,咋能不好干呢?”

别廷芳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旱三年还有怨雨之人。修条大渠,要毁掉一些土地,谁的土地愿意让你毁掉?还要毁掉几间房屋,谁的房屋愿意让你毁掉?天下最大的好事,开罪的人也最多,就像古代开疆拓土最多的朝代,死的人也最多。皇帝看见疆土无边很高兴,但是兵丁死了,父母愁啊。薛钟村,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简单的道理?”

薛钟村无语。他知道,在别廷芳的内心,有对读书人尊重的一面,也有看不起读书人的一面。就是如副司令这样的几个人,别廷芳也是一个桩子上拴一头牤牛,让刘顾三做的事,不会让薛钟村做,让杨捷三做的事,也不会让刘顾三做。初看别廷芳是粗碴碴一个莽汉,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别廷芳是细拗拗的一个人。就像是他的一双小眼睛,看你一眼,就把你的五脏六腑看透了。

在别廷芳的草莽司令部里,薛钟村被视为读书人,不知道是别廷芳错了,还是薛钟村错了。 在石门那段老鹳河上修大坝,副司令刘顾三坐镇,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二球来阻拦。刘顾三对别廷芳说:“还是背石头的怕背枪的,几个马弁背着汉阳造在石门晃荡一圈,比喊破嗓子厉害。”

别廷芳说:“顾三啊,老鹳河是谁的,是西峡口人大家的。在大家的老鹳河上修大坝,大家都不会出来蹦跶。老鹳河要是你刘顾三的,你就会出来蹦跶蹦跶。”

刘顾三想想,是这么个道理。 另一个副司令杨捷三就没有刘顾三这样大摇大摆地就把大渠修好了,第一天就遇到了西峡口以北势力最大的曹五老。 曹五老是前清的秀才,有一百多亩上好的土地。夏天小麦金黄,麦穗子甩打着沉甸甸的籽粒。秋天玉米棒子撅生生的,一个就有斤把重。西峡口西六区处于秦岭与伏牛山脉之间,土地很少,有一百多亩鹳河冲积小平原的肥沃土地,就是一个不小的富足人家了。曹五老在西峡口以北这块稀有的平原上,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扎地撅,很多人都难以撼动他。另外,曹五老的父亲跟别廷芳的父亲是老表,在西峡口这个盘根错节的宗亲关系里,别廷芳和曹五老也是老表,见了面,别廷芳还躬身喊曹五老表哥。在别廷芳没有到西峡口当司令之前,这个老表对于曹五老,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当上了司令,这个老表就是非攀不可的也是十分珍贵的。曹五老住在曹家堂,距离西峡口也就是七八里地,到西峡口装瓶醋喝回酒看个戏,曹五老都要到司令部看看别廷芳,喊声别司令。 别廷芳是个西峡口清末民初的最大人精,只要是曹五老喊一声别司令,别廷芳是从来不会回应一声的。就是再忙,别廷芳都不让勤务兵倒茶,都是自己倒杯茶递给曹五老,近得不出五服一样。并且别廷芳还弯下腰对曹五老说:“论辈分,我们是老表,论岁数,你和我爹差不多大。你这样的表哥来了,喊声司令是折我的寿限,我别廷芳是不会答应的。”

曹五老回到村子,对曹家堂的人们说:“别廷芳当了司令,还是原来的那个老表弟,一点都不像个司令,不烧摆,不显摆,不花摆。有个这样的老表弟,一生足矣。”

从石门挖的大渠,拐进曹家堂,要从一块五十亩的麦地中间穿过。这块麦地就是曹五老的,是曹家堂的地头,一脚都能踩出油水。挖这段大渠的人是从桑坪来的,区长姓程。他带着人刚刚开始抡起镢头,被曹五老的大儿子拦住了。 区长说:“是别司令叫我们来挖的。”

曹五老大兒子说:“别司令是我表叔,他到我们家门口说一声,我们就让你们挖。”

区长说:“别司令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谁要是敢于胡搅蛮缠,是一抓二绑三枪毙的。”

曹五老大儿子说:“我表叔彬彬有礼,对别人肯定是一抓二绑三枪毙,对我们,别司令是不会的。”

区长说:“司令部一亩好地赔十块袁大头,换个地方还能买地。”

曹五老大儿子说:“我们这块地,西峡口少有,就是三十块袁大头,也买不来一亩。”

程区长找到杨捷三,还没有说完,杨捷三就骑着大白马铺榻铺榻到了曹家堂。大白马在五十亩地中间站着,一边打着响鼻一边摇着尾巴。杨捷三没有下马,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拿着马鞭,坐在马背上说:“敢拦着不让挖渠的人是谁?胆子是老虎球做的,真硬棒。”

区长走到杨捷三跟前说:“是曹五老的大儿子。”

杨捷三甩甩马鞭问:“你吃了豹子胆还是吃了汉阳造的枪子?”

曹五老的大儿子说:“别司令是我表叔,这就是豹子胆。”

杨捷三从马上跳下来问:“真的?”

还没有等到回答,曹五老来了。他对杨捷三说;“杨副司令,表叔还有假的?”

杨捷三喜欢人们喊杨司令,不愿意听人们喊杨副司令。他看也不看曹五老一眼,跨上大白马啪嚓一鞭子,就要走了。 区长大声问:“挖不挖?”

杨捷三说:“挖个球,人家是别廷芳表哥,回司令部问问别廷芳,让挖不让挖。”

杨捷三又是一鞭子,白马绝尘而去。 大白马踏进司令部的门,杨捷三把马缰绳递给马弁,就对坐在皂角树下的别廷芳说:“别司令,你那个胡子发白的表哥,把程区长拦住了,那段大渠恐怕是挖不成了。”

别廷芳端起茶杯喝口茶说:“就是鸡巴毛发白,也挡不住我别廷芳修大坝挖大渠。”

杨捷三说:“咋弄?”

别廷芳说:“这段大渠占曹五老三亩地,是曹家堂最好的地,明天再给他悄悄拿三十块银圆。”

杨捷三天亮之后到吊桥喝了一碗牛肉汤,吃了两个老孙家的高尖馍,骑上大白马直奔曹家堂,站到五十亩地中间,让区长找来了曹五老。 杨捷三说:“曹五老,你和别司令的亲戚,不知道沾个球气没有?就多给你三十块银圆。”

杨捷三掏出银圆装进曹五老的口袋里,说:“挖吧。”

曹五老说:“挖个球不挖。”

就把银圆掏出来,扔给杨捷三。其中几块打在马蹄子上,叮当作响。也有几块打在杨捷三的身上,滚到麦田里。 杨捷三掏出手枪指着曹五老的脑袋说:“你把银圆丢在地上,不是打杨捷三的脸,而是打他别廷芳的脸。不是说我杨捷三的面子不值钱,是说别廷芳这个司令的脸不值钱。我是个副司令,连别司令的一根球毛都不如,但是别司令是司令啊,人家的脸在西峡口不说有五十亩地大,最少也比晒墙大。为保住别司令的脸面,我现在就枪毙你这个秀才曹五老。”

曹五老说:“你一个副司令,也不敢说枪毙人就枪毙人。来,你朝我心口窝打一枪,试试你的枪响不响。”

杨捷三的枪是一把左轮,他转动着把六发子弹装进去,对准了曹五老的太阳穴说:“你以为你这个秀才值几个钱,说大了值十块银元,说小了一块也不值。”

程区长走过去,把杨捷三的枪口挪开,对着杨捷三的耳朵说:“说起来是别司令的表哥,还是放他一马,等别司令发话再说。”

晚上,杨捷三骑着大白马走进司令部,喝了一罐子玉米酒,推开了别廷芳的门,劈脸就说:“啥鸡巴秀才,啥鸡巴曹五老,就他的头难剃,就他的鸡巴难翻。手枪对着肉疙瘩,还是不让挖。他凭啥?就凭是你别司令的老表哥。”

别廷芳说:“杨捷三啊杨捷三,西峡口人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子算了倒。何况我和曹五老是远房老表,说近了是个亲戚,说远了是蛋不挨心门,比八磨子还远。”

杨捷三说:“你咋不早说,夜晚上就把他疙挤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老话也是老理,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明天你杨捷三去曹家堂,就是第三次了,你就沾点有理了。”

杨捷三说:“就地正法?”

别廷芳问:“我在石门咋说的?”

杨捷三说:“一抓而绑三枪毙。”

别廷芳说:“你一没有抓,二没有绑,就枪毙了,那不是我别廷芳的章程。”

杨捷三不再骑大白马,而是坐着别廷芳那辆德国的敞篷奔驰。到曹五老五十亩地的时候,把车停在地边,对程区长说:“挖吧。”

一杆子人马掂起镢头,在麦地中间挖开了一道口子。曹五老的大儿子来了,睡到挖开的口子里,说:“你们想在五十亩地中间挖条渠,先从我心口窝上挖过去。”

杨捷三说:“曹大少爷,别以为你是别司令的表侄子就和司令部扛膀子,就和枪子扛膀子。铡利不怕脖子硬,刀快不怕脖子粗,你娃子知道不知道,邓县大刀客崔二旦是咋死的?就是我杨捷三铡成三截死的。”

曹五老的大儿子说:“我不当刀客土匪,你杨捷三敢铡我一根鸡巴毛试试。”

杨捷三说:“我不铡你,别司令铡你。”

曹五老大儿子说:“别廷芳他敢铡我?让他摸摸自己的呼血门长满了没有?”

杨捷三说:“坐回奔驰吧。”

两个马弁架起曹五老的大儿子,掂起来扔到汽车后座上,然后一边一个马弁摁着他。杨捷三往前边座位上一跳,车子就开走了。曹五老的大儿子说:“杨副司令,你咋把我拉到司令部,就咋把我送回来。”

杨捷三说:“你鳖娃子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你嘴再硬,也没有我杨捷三的枪子硬。”

“杨副司令,你敢?”

杨捷三说:“我这个副司令是别廷芳喊的,除了他别廷芳,西峡口喊杨副司令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你爹喊我杨副司令,你喊我杨副司令,你妈那个洼捂,你到西峡口大街上听听,都是喊杨司令,谁敢喊声杨副司令。”

曹五老的大儿子说:“西峡口司令部只有一个别司令,你们几个都是副司令。”

汽车呜吱一声就到了司令部。杨捷三拐个弯进到别廷芳的屋子里就说:“别司令,抓来了。”

别廷芳问:“绑了没有?”

杨捷三说:“没有?”

别廷芳说:“按照我的章程来,第二步就是绑起来。”

杨捷三大声喊:“你们把他绑起来。”

司令部有根很长的麻绳,已经绑过二十几个枪毙的刀客土匪。马弁们绑的次数多了,路数熟了,三下五去二就把曹五老的儿子绑得如同一个老鹳河的大麻虾。别廷芳问:“绑的是谁?”

杨捷三说:“曹五老的大儿子,咋弄?”

别廷芳说:“按照我的章程来。”

杨捷三说:“我立马把他拉到西河汃敲了。”

别廷芳说:“立马还算快,就地才是快。一会儿曹五老就来了,扑腾往我跟前一跪,就敲不成了,不论弄啥,都要个枪刀马里快。”

杨捷三说:“你还会心软?”

别廷芳说:“人有见面之情,当面求情,难以拒绝啊。”

杨捷三大声喊:“就地敲了,扔到司令部门口。”

两个马弁一人一枪,曹五老的大儿子嘴里冒着血泡,灭气了。别廷芳对杨捷三说:“我上内乡去,你杨捷三拉的屎,你自己擦吧。”

别廷芳坐上汽车,一直往东,一会儿就没影了。 曹五老听说儿子被拉走了,栓好马车,对老婆说:“有香斋表弟在,谅他司令部也不敢动老大一个指头。”

两匹马拉着马车晃荡到司令部,曹五老看见的是老大的尸首。他拍着别廷芳的门说:“别廷芳啊别廷芳,没想到你心真狠手真快真毒辣啊。”

一个马弁走过去对曹五老说:“别司令前天就去汉口了,把门拍烂别司令也听不见。”

曹五老说:“我跟别廷芳是老表,司令部还敢敲我的娃子。别廷芳,你心叫狗吃了。”

马弁说:“别司令在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敲你们老大的。别司令走了,就没人管这几个副司令了,别说是你们老大,就是你们几个也敢敲。你没有看看杨司令多野毛,刘司令多野毛,薛司令多野毛。”

其实别廷芳没上汉口,也没上内乡,而是回到了阳城老家住了幾天。最知道别廷芳心事的是薛钟村,在别廷芳回阳城的第二天上午,薛钟村自己开着司令部的卡车,到了阳城张堂。在别廷芳老家核桃树下,薛钟村问别廷芳:“大哥,现在都民国十几年了,都有民国的法律了,枪毙个人是要经过审判的,是要经过法庭判决之后,才能枪毙的。你眨个眼就把曹五老的大儿子给枪毙了,恐怕不符合民国的法律吧?”

别廷芳说:“钟村啊,我咋没有审判?一抓二绑三枪毙,就是审判。一抓,是第一步,说明还没有犯法。二绑是第二步,说明已经犯法了,而且是第二次犯法,三枪毙是第三步,说明是屡教不改了。这样的家伙,不枪毙还要他干啥?这不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审判。”

薛钟村说:“你哪个审判,依据的法律条文是啥?” 别廷芳挠挠后脑勺子说:“咋没有条文?一抓二绑三枪毙就是条文,并且是一二三按部就班的条文。只要占住一,就不能有二,只要有二,就不能有三,有了三就枪毙了,这不是条文是啥?”

薛钟村说:“这是啥条文?不就是你一句话。拿你的条文当你的判决书,这是啥法律?”

别廷芳说:“啥条文不都是一句话,写在纸上是一句话,上嘴唇挨住下嘴唇也是一句话。但是只要这句话能管住人就行,我别廷芳说东,西峡口人不敢朝西,我别廷芳说西,西峡口人不敢朝北,这就是西峡口最牛逼的法律条文。”

二年之后,石门大坝修好了,一色德国水泥,结实的跟铁壳子一样。西峡口以北的大渠修好了,老鹳河的水绿段子一样从西峡口北边流到县城里,绕个弯走了。在大渠两岸,一万多亩土地,夏天收一季小麦,秋天收一季稻谷。西峡口的人们开始每年吃上了大米饭,不少西峡口人在老鹳河里逮鱼,烧鱼汤,浇米饭。别廷芳走在西峡口大街上或是西峡口北边的几个村子里,都能闻到大米干饭浇鱼汤的味道,和他小时候在内乡县衙附近吃的苏州饭馆里的大米干饭浇鱼汤的味道一模一样。

三年后,别廷芳敲曹五老大儿子的故事就流传开了,成为西峡口六个区人们饭后的笑谈。时年春曹五老去世,和大儿子埋在一起。坟墓在高山上,站在坟头的高地上,能看见别廷芳的司令部和老鹳河,也能看见一条大渠蜿蜒而行,给西峡口以北的土地勒上了一条绿腰带。当年十来一过鬼节的时候,别廷芳对杨捷三说:“去给曹五老上个坟点张纸。”

暮色时分,别廷芳和杨捷三登上了一座山,找到了曹五老的坟墓,儿子和老子的坟墓一模一样,都是黄土堆的。别廷芳给曹五老点了几张纸,倒了几杯酒之后说:“五老表哥,凡是干不成的好事,都有几个硬头在捣蛋。找个硬头剃剃,软头才害怕,事情就顺利了。在西峡口以北,你就是个硬头,我不剃你的头剃谁的头啊?”

没有月亮,星星很稠。鹳河南去,大地无语。

2.别廷芳巧编《长鞭击豹》

别廷芳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父亲别永平到阳城街看戏。 戏楼是阳城街杜家光绪初年盖的,青砖到顶,双扣干摆灰瓦。两根柱子是大红色的,一根立在戏楼东边,一根立在戏楼西边。东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天南地北是戏都有三分假”,西边的柱子也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汉刘唐李大剧还带五成真”。两个柱子之间连起一块横匾,写着四个字“亦假亦真”。戏楼上边挂着两块绸子大幕,一块是绿色的,一块是红色的。绿色的是二幕有两间房子大,红色的是大幕有三间房子长。别廷芳骑在父亲别永平的脖子上,看见了大幕二幕,惊叹地喊了出来:“我的妈呀,这两块红布绿布能缝多少件布衫啊!”

河南西部很大一片地区,几百年流行的都是河南曲剧。到阳城演戏的戏班子是内乡马山最大的商铺和以恒养活的,平常在河南西部流浪演戏,过年过节回到马山给和以恒演戏,不买票不要钱,富贵贫贱都可以拎个马扎去看戏。这样的演出形式叫赊戏,大概与赊饭是一个意思。阳城杜家是大户,包几场戏到杜家的戏楼上大唱三天五天或是七天,让阳城人过过戏瘾,也属于赊戏的性质。 别廷芳小时候看的戏,都是赊戏。第一个戏叫《陈三两爬堂》。故事发生在明朝,进士李九经被奸臣陷害致死,其女李淑萍为埋葬双亲,教养胞弟,自卖本身,误入青楼,改为陈姓。她才气横溢,双手能写梅花篆字,因其矢志不作娼,以卖文为鸨母挣银,所作诗文每篇售银三两,故称陈三两。三两收养孤儿陈奎为弟,教其读书并助他赴考。后,三两被鸨母卖给珠宝商张子春为妾,三两不从,张贿通沧州知府李凤鸣,对其严刑拷打,逼其“从良”,而这州官竟是三两失散多年的胞弟……陈三两义弟陈奎为巡抚,陈三两冤枉昭雪,李凤鸣被罢官。

对于六岁的别廷芳来说,剧情是啥他一点都不知道,就记住了一个女的叫陈三两,大幕拉开就在哭,一直哭到大幕拉上结束。别廷芳问:”爹,这个女的咋哭了一上午?”

别永平说:“她命苦啊。命苦的人一辈子就是哭。”

别廷芳说:“越哭命不越苦?”

别永平说:“命苦了,就要哭,一哭就把一肚子苦水哭出来了。把一肚子的苦压在心口窝里,难受啊。”

后来别廷芳不止一次看《陈三两爬堂》,知道了剧情,才知道陈三两为啥哭,才知道河南曲剧那些调门里,有个哭洋调,就是为了哭而产生的。一个女人在台上哭,很多人在台下面跟着哭,就是河南曲剧的最震撼人心的地方。一个戏演完了,台上的女人哭的一塌糊涂,而台下看戏的没有哭,这个戏就没有演好。而那些让戏台子下边的人哭的泪流满面的戏子,也就是最好的戏子。几十年过去,还有人记着唱戏人的名字。

别廷芳看的第二个戏是《秦香莲》,也是一个哭戏,是河南西部曲剧头牌大哭戏。同样是大幕拉开一会儿,一个女的就在戏楼上哭,一直哭到把一个男的铡了,女的才不哭。大幕拉住了,《秦香莲》就演完了。 《秦香莲》是在夜里演的,铩戏的时候,月亮挂在头顶上。别永平一边走一边哼着戏里的某个唱段,虽然嗓子粗哑,也还能听出原有的戏味。别廷芳说:“戏台上的秦香莲是女的,你唱女的,不像。”

别永平说:“娃子,戏台上唱秦香莲的,是个男的。”

别廷芳说:“男的咋能是女人腔,哭的跟女人一模一样?”

别永平说:“声音跟女人差不多,走路的样子跟女人差不多,这样的男人叫二尾子。在戏里演女的,就跟女的一模一样。”

在清末,戏班里是没有女人的。演《陈三两爬堂》,男的扮演陈三两。演《秦香莲》,男的扮演秦香莲。马山口和以恒商号的戏班里,女扮男装最出名的就是麻子娃,他死了几十年之后,河南西部很多戏迷,都还能记住麻子娃演的陈三两和秦香莲。 别廷芳说:“在台上哭一天又一天,不把嗓子哭破了?”

别永平说:“哭惯了,嗓子就不会破。台子上的麻子娃,你不让他哭让他笑着唱,嗓子才会破呢。还有戏楼上那个大弦,就是拉哭戏的乐器,在需要哭的时候,大弦能拉出比演员还会哭的声音。”

别廷芳很不理解,一出戏就是为了哭,唱戏的哭,看戏的哭,不哭人人都不高兴。

到了少年时代,别廷芳就一个人去看戏了。15岁的时候,别廷芳还一个人跑到内乡看《王宝钏住寒窑》。戏里的王宝钏,是唐懿宗时期朝中宰相王允的女儿。不顾父母之言,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被父母赶出家门,薛平贵入伍后,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后来薛平贵成为朝廷高官,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夫妻团聚。然而仅享了18天的荣华富贵生活就死去了。

这个戏班子是开封的,唱的比马山的戏班子好。馬山戏班子女的都是男的扮演的,而开封的戏班子,女的就演女的,比男扮女装要动人多了。别廷芳站在台下,看到内乡知县也在看戏。坐在的乌黑的太师椅上,前边还摆了一个茶几,放着一个青花瓷茶杯。茶杯旁边有一个大盘子,里边还放了瓜子和花生。王宝钏在台上哭的时候,知县竟然也跟着哭。《王宝钏住寒窑》在西峡口和阳城杜家戏楼上演出的时候,叫《王三姐住寒窑》。因此西峡口的人们都说王三姐命苦,从而延伸为三姐的命都很苦。张三姐命也苦,李三姐命也苦,赵三姐命也苦,粘住了三姐,似乎都是苦命一个。

回到家里,别廷芳对父亲别永平说:“当个知县真美气。”

别永平说:“不也是白天三顿饭,黑了搂着老婆睡。”

别廷芳说:“看戏戴个乌纱帽,帽翅一闪一闪。前边摆着花生和瓜子,还有一杯茶。想喝茶就喝茶,想嗑瓜子就嗑瓜子。戏楼上唱戏的女戏子,正在哭呢,看见知县就笑了。” 别永平说:“知县都是中举的人,你中不了举人,不是干眼气。西峡口巡检司一大块地盘,从古至今就出了两个举人,他们当知县还要到广东。就像是内乡的知县,都是江南来的。”

别廷芳说:“其实知县也是个人,戏楼上戏子哭的时候,知县也跟着哭。”

别永平说:“不光是知县是个人,南阳的知府也是个人,河南的督军也是个人,宰相李鸿章也是个人,就是皇帝也是个人。他们看戏也会跟着女戏子哭,也会跟着男小丑笑。” 别廷芳说:“我还看见,女戏子跟着知县进了内乡县衙。”

别永平说:“娃子,那有啥稀罕,女戏子进了县衙,那是知县没哭够,要让女戏子再唱一段王宝钏住寒窑一十八年,好好哭一场呢。”

别廷芳说:“爹,你彪我干啥?女戏子进内乡县衙弄啥,你能不知道?”

别永平说:“做精了,做精了,你们这辈子的娃子们做精了,十几岁就知道这些龌龌龊龊的事。”

别廷芳还到丹水看过哭戏《窦娥冤》,戏楼上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女人,一直哭到底,把老天爷哭的六月间下雪了。别廷芳对他父亲说:“那该是多大的冤屈啊,六月大热天都下雪了。我日他妈,人命苦了要大哭,人受了不尽的冤屈,也要大哭啊。滿天下咋恁多命苦的人,咋恁多受了冤屈的人啊?”

别永平说:“人来到世上,大部分都是苦命人,都是要哭着过的。所以,戏楼上女戏子一哭,看戏的都哭了。他们在戏子的哭声里,看到了自己也有命苦的时候。他们在戏子的哭声里,看到自己也有受到冤屈的时候。人们说戏如人命,人命如戏,就是如此啊。你看阳城杜家戏楼上那幅对联写的是:天南地北是戏都带三分假,汉刘唐李大剧还有五成真。那些苦命人对天大哭,那些冤屈的人抱头大哭,都有五分真啊。”

别廷芳说:“哭哭命就不苦了?不还是一样苦。还不如不哭,拿把刀把那些让自己命苦的人剟了去个鸡巴毛。”

别永平说:“谁能让你命苦,谁都能把你攥在手心里,想捏死你都是现成的。还没等你拿把刀呢,就把你捏死几回了。”

别廷芳说:“爹,按你说的,一切都去球了。命苦的祖祖辈辈命苦,冤枉的祖祖辈辈被冤枉,活了几辈子,啥都没有,就剩下个哭,还不如大树上绑根绳吊死,一头扎进水井里淹死。”

别永平说:“娃子,人就是哭着过一辈子,也不想死啊。所以,看一场哭戏,就是让看戏的知道,天下比自己命苦的人有的是,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也比哭着过一辈子强。谁没有被冤枉过,但是戏里的人受到的冤枉,比看戏的人受到的冤枉大多了,所以看戏的人都认为自己受的那点冤枉和戏里比起来,简直就不算冤枉。憋憋屈屈过一辈子,也比戏里的窦娥好多了。娃子,唱哭戏,就像是村里经常来个乞丐,全村人都给他盛一碗稀饭,都说几句宽心话。其实那些宽心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在给乞丐说宽心话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想到,我日他娘,我这一辈子过的比乞丐好多了。”

别廷芳说:“我要是哪一天能当个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西峡口巡检司的地盘上,一个哭戏都不准唱。我要是能当个内乡知县,内乡县地盘上一个哭戏都不准唱。”

别永平说:“管天管地,知县咋能管戏班唱戏?麻子娃才十几岁,就会唱哭戏,你当知县了不让唱哭戏,麻子娃干啥?我们想跟着麻子娃哭,咋整?”

别廷芳说:“笑,让麻子娃笑,让看戏的也跟着麻子娃笑。”

别永平说:“娃子,让笑变成哭容易,让哭变成笑难啊。”

别廷芳来到西峡口之后,凭着一千多条汉阳造和四十多挺机枪,还有十七门山炮,又被聂国正撺掇着送给内乡县团总张和宣二百两烟土,顺利的当上了内乡县西峡口的分团总。名义上别廷芳要听张和宣的,背地里别廷芳只听自己的。当上分团总的当天夜里,别廷芳对薛钟村说:“西峡口在前清,就是个巡检司,有衙门,有牢房,有兵丁。内乡县衙门有的,咱西峡口都有。也就是说,内乡是个大县,咱西峡口就是套在内乡县里边的小县。内乡县长王瑞征的圣旨,咱们西峡口巡检司附近这六个区,想听了就听,不想听就可以不听。内乡团总张和宣的律条,咱们西峡口的分团也是想听了只当是听说书了听大戏了,不想听咱们就捂住耳朵不听。再说,内乡离咱们西峡口几十里,咱们就是想听,把耳朵支棱的跟兔子耳朵一样,也听不见啊。”

薛钟村说:“听他们内乡县弄啥哩,我们几个都听你大哥的,把你牰起来当个巡检不是松松的,把你牰起来当个内乡的知县不是松松的。”

别廷芳说:“钟村啊,都是民国了,咋还能叫知县呢?”

薛钟村说:“知县和县长有啥差别?”

别廷芳说:“前清的知县,是考上的,只有举人才能当上的。民国了,县长是任命的,河南省省长说谁能当县长,就让民政厅长发个任命书,就当上县长了。前清和民国,虎皮大衣绸子面,里里外外还是不一样的。”

薛钟村说:“球,我看一个样。”

别廷芳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说些反鳖子话,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咋能一个样子呢?”

到了冬天,西峡口北大街的商会请来了戏班子开始唱赊戏,在民国八年大旱留下的万人坑附近的校场搭起了戏台子,锣鼓家什一敲,大幕拉开,就唱起了《陈三两爬堂》。别廷芳领着一个马弁走到北大街,就能听出来是麻子娃唱的陈三两。

你听三两诉诉苦因:

我自从进了富春院,

日日夜夜读诗文,

诗书礼易都学会,

唐诗宋词满腹存,

学会了李杜名诗三百首,

又学会琴棋书画甚惊人,

小女子年长一十八岁,

最可恨,

老鸨儿叫我接客人。

我不愿丢丑廉耻丧,

无奈何,提笔卖文章,

三两银子买一篇,

从此落名陈三两,

前楼后楼是我盖,

又盖下东西两厢房。

卖银钱随了那鸨儿的愿,

才免去三两接客商,

小女子二十单一岁,

老鸨儿他把我卖与珠宝商,

那老客年已六十上,

你看俺老夫少妻可相当。

他好比马莲屯栽倒那银盆内,

我好比金花芙蓉栽到了瓦盆,

那老客有朝一日下世去,

撇的我前不归店后不归村,

再说三两我是媳妇,

我跟前缺少戴孝人,

再说三两我是闺女,

昔日曾配了张子春,

大老爷你替我想一想,

你看俺夫老妻幼怎配婚,

大老爷你好比那天上月,

你可怜可怜俺这苦命人。

麻子娃的哭声,与其说是从嗓子里流出来,倒不如说是从心口窝里流出来,让别廷芳有种撕心裂肺的难受。他六岁时听麻子娃哭着唱着,自己也跟着哭过。现在麻子娃应该老了,哭声竟然不老,还能把别廷芳带到六岁那个时候。但是别廷芳已经不是六岁的别廷芳了,而是分团总别廷芳了,弟兄们喊司令的别廷芳了。别廷芳经过万人坑,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跟着麻子娃在哭。别廷芳对自己说:“都民国了,西峡口人咋还跟着麻子娃哭,这一哭啥时候是个头啥时候是个尾?”

第二天,西峡口刮着老北风,还夹杂着几片雪花。麻子娃唱《窦娥冤》的调门和哭声,跟着老北风刮到西峡口南大街别廷芳司令部的院子里。别廷芳和杨捷三、薛钟村围着一盆炭火,似乎都在听麻子娃的哭声。别廷芳说:“听到麻子娃的哭,我这心里凉哇哇的。”

杨捷三说:“这个女人冤枉是冤枉,但是能把老天爷哭的六月下雪,那不成精了,那不成妖魔鬼怪了。”

别廷芳说:“杨捷三,你去万人坑,给戏班说一声,这哭戏是不能再唱了。日他妈,西峡口哭,内乡哭,南阳哭,河南哭,全中国哭,哭的黄天黑地,咋能像个国家?哭的一塌糊涂,咋能国运昌盛?”

杨捷三说:“这不是简单的跟一一样,老子不让唱,他们不就得卷铺盖走人。”

薛钟村说:“这《窦娥冤》,从元朝唱到明朝,从明朝唱到清朝,从清朝唱到民国。人家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曹锟、蒋介石都没说不让唱。南京到北京,上海到天津,都没说不让唱。开封到郑州,洛阳到南阳,都没说不让唱。大哥,你是个司令,管住西峡口不来刀客不过土匪就行了,咱能不让戏班唱《窦娥冤》?一个元代几十年,留下来的就是个《窦娥冤》,你咋能跨过几个朝代,管住关汉卿管住窦娥?”

别廷芳说:“就你薛钟村腻死球,关汉卿咋了,窦娥咋了,在那些朝代咋哭都行,在民国的西峡口哭,就是不行!你看看窦娥一哭,把元朝哭零散了,把明朝哭没影了,把清朝哭完蛋了。到了民国,日他妈我别廷芳就是不准窦娥在西峡口哭。”

薛钟村说:“大哥,打刀客土匪你行,管唱戏这玩意你不行。不让窦娥哭,就是个笑柄,让西峡口人几辈子笑话你。”

别廷芳说:“我只管我活着这会儿,西峡口太平盛世,我死后谁笑话我,我听不见看不见。这窦娥就是不准在西峡口哭,杨捷三,这事交给你了。”

杨捷三带着十几个护兵,背着长枪短炮,登上了戏台子,对正在哭着唱着的麻子娃说:“哭你大那个蛋,别司令来到西峡口,西峡口就没有窦娥。”

麻子娃走过很多县见过很多知县和县长,还没有不让唱《窦娥冤》的,也没有不让窦娥在戏台上哭的。麻子娃说:“我一不骂民国,二不骂别司令,三不骂西峡口,他别司令总不能不让我麻子娃在戏台上哭皇天吧?”

杨捷三说:“别说是哭皇天,哭别司令西峡口这一块天就不行。”

麻子娃突然对着戏台上的杨捷三和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失声大哭起来:“我的老天爺啊,我窦娥真是冤枉啊。”

杨捷三没想到一个唱戏的,还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来这一手,飙这一嗓子哭声。杨捷三更没有想到,还有人在西峡口地盘上,不怕别司令,真是他妈的杀老豹子喝苦胆汁,胆大的不要命了。杨捷三个子大,一把抓起麻子娃推到大幕后头,对着天空扣响了左轮手枪。枪口冒着一股子蓝烟的时候,戏台子下边看麻子娃唱《窦娥冤》的人们,都一哄而散。他们不怕麻子娃哭,就怕杨捷三的手枪打烂了脑袋瓜子。

自此,西峡口就很少唱大戏。因为西峡口人听河南曲剧,大多都是哭戏。别廷芳说:“咋着的,西峡口不唱哭戏,天塌没有?没有,还是晴天出太阳,阴天下雨雪。地陷没有?没有,还是夏天割小麦,秋后割谷子。”

别廷芳的司令部在马王庙,不远就是漆宝庙。司令部只有一辆奔驰锅驼机轿车,烧的是木炭。还有几辆德国的卡车,也是蒸汽机,烧的也是木炭。司令部几个副司令在西峡口,都是骑马,出了西峡口,才能坐个德国的卡车。每天早上,别廷芳起来就看司令部院子里的卡车,只要有一辆不在,就知道那个副司令又跑出西峡口到内乡县城吃江南菜喝老白干去了。在西峡口,司令部往六个区的民团运输枪支弹药和军服,都是靠马车。住在漆宝庙的马车大队,虽然不像别廷芳的民团那样正规,但也属于民团的序列。大马车三匹马拉,就是三套车;小马车两匹马拉,就是两套车。马车夫除了赶车,还要自己喂马。别廷芳每年都要到漆宝庙里走几趟,看看自己的马车大队。只要看见几匹马膘肥肚子圆,毛皮光滑柔和,马鬃透明清洁,别廷芳就知道这个马车夫是个细密人,是个善待牲口的人。

漆宝庙里有许多棵枫杨树,树身上抓满了明亮的铁抓钉。马车不出门的时候,马们就拴在铁抓钉上,低着头吃草。别廷芳走过枫杨树,在马槽里抓上一把杆草,散落在马槽里,一把杆草里能出来几粒豌豆,就知道这个马车夫没有背良心,把马们该吃的豌豆都让马们吃了。秋后凉快天,别廷芳拄着一根文明棍,走进了漆宝庙。秋天的阳光金水一样,倒在漆宝庙偌大的院子里。那些枫杨树叶有的深红有的深黄,看红叶像是枫树,看黄叶像是杨树。马们在枫杨树下,低着头吃自己马槽里的杆草。在挨着院墙边的那棵枫杨树下,三匹马在低头吃杆草。一匹是枣红的,一匹是暗红的,一匹是白色的。枣红的马鬃毛被秋阳照的发亮,如同一团霞火在燃烧。暗红的马油光发亮,如同是披着一身枫叶。白色的马洁白洁白,如同秋后长天的云朵。三匹马的鬃毛都十分光滑,入眼就知道马车夫每天都要把自己的三匹大马梳理一番。别廷芳文明棍在马槽里搅动了几下,盐煮的豌豆就从杆草里露出来。别廷芳问:“谁的三匹大马?”

在不远处坐着一个又矮又矬的马车夫,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别廷芳。他的马鞭甩动着,啪嚓啪嚓甩向漆宝庙的院墙。在院墙上钉着一块铁皮,马鞭子甩动之后,鞭稍打在铁皮的中心,发出金属击打金属的声音,脆脆的传的很远。别廷芳没有听到有人回应,就大声说:“谁的三匹大马?”

那个甩马鞭子的车夫走到别廷芳跟前说:“别司令,是我的三匹马。”

别廷芳说:“你咋把三匹马喂的油光发亮?”

马车夫说:“司令部分给马的豌豆不够三匹马吃,每月我又给它们加三斤豌豆。”

别廷芳说:“马不吃昧心食,他们的毛色就是豌豆染出来的。”

马车夫憨蛋一样笑笑说:“是的。”

别廷芳说:“你这二球,叫个啥鸡巴名字?”

马车夫说:“我姓穆,叫个疙瘩。是我爹起的名字,说我们人老几辈都是个子低,像个木疙瘩。”

别廷芳说:“穆疙瘩啊穆疙瘩,漆宝庙里的马车夫有几十个,就你不木,就你不是个疙瘩头。”

穆疙瘩说:“别司令夸奖我,在漆宝庙几十个马车夫,都说我的名字跟我这个人很般配。别司令啊,我就是个穆疙瘩啊。”

别廷芳说:“都一球样,你看我这条个,不也是个木疙瘩,在司令部里,就我是个司令。”

穆疙瘩忽然笑得肩膀都发抖地说:“别司令,你是个大司令,他们谁敢叫你木疙瘩?几个副司令都不比你憨,他们也不敢叫你木疙瘩。”

别廷芳说:“穆疙瘩,你真的不是木疙瘩啊。”

穆疙瘩说:“别司令,你是个大司令,我穆疙瘩好赖也是个小司令。”

别廷芳嘿嘿笑了问:“你咋是个小司令?”

穆疙瘩说:“你是个大司令,管了几个副司令,还有一大群兵。我是个小司令,我没有一个人管,只管了我这三匹马。”

别廷芳说:“穆疙瘩,你不是穆司令,你是个马司令啊。”

穆疙瘩说:“别司令,你这是金口玉言,我以后就是马司令了。”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也算是分封你当个马司令吧,薛钟村他们几个副司令都说是个土皇帝,这回我就当回土皇帝吧。”

穆疙瘩噗通一跪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别廷芳说:“这是弄啥哩,这是弄啥哩。”

穆疙瘩说:“看过大戏没有?皇帝分封之后,都要谢主隆恩呢?”

别廷芳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咱这是土皇帝,咋能跟皇帝比。你爬起来吧,穆疙瘩。”

穆疙瘩站起来说:“别司令,皇上说是平身,司令说是爬起来,都是一个意思。”

别廷芳说:“你刚才在院墙上甩啥哩?” 穆疙瘩说:“甩鞭子,练准头。”

别廷芳说:“赶球个马车,练个啥子准头?”

穆疙瘩说:“咋不要准头?赶马车就要鞭子打马,就要准准打在马该打的地方。比如打马头,一定要选准地方,打的马服服帖帖,又不能伤马。马车夫不会打鞭子,不但伤马,马还不听话。”

别廷芳说:“赶马车还有门道?”

穆疙瘩说:“我穆疙瘩啥都不会,就会赶马车,一是鞭子准,二是心疼马。你看刘顾三杨捷三薛钟村是副司令,我看三匹马是副司令。大司令小司令,都是一样的。”

别廷芳说:“你甩个响鞭给我看看。”

穆疙瘩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系好的钢珠,拴在鞭子头上。朝院墙上的铁牌子一甩,啪嚓一声带着钢腔。鞭稍上的钢珠恰好落在铁牌子中间,打出一个明闪闪的点子。别廷芳说:“这钢珠子打马,不把马打死了。”

穆疙瘩说:“我咋舍得把马打死?我赶马车我才有饭吃,把马打死不就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西峡口一路两旁都是老山林,走夜路金钱豹跟着马车跑,我这一鞭子朝后一甩,金钱豹脑门子就开出一道沟,它就再也不敢追赶我的马车,打我这三匹马的注意了。没有鞭子头的钢珠,金钱豹咋害怕我这三鞭子。”

别廷芳把穆疙瘩的鞭子拿过来瞅了一眼问:“马司令,你赶了几年马车了?”

穆疙瘩迟疑了一下,才知道别廷芳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马司令。他说:“别司令,你当司令那年,我就赶马车了。”

别廷芳说:“咱们都是司令,我当几年你也当了几年。”

回到司令部,别廷芳对军需说:“给马司令送三十块银元。”

军需问:“谁是马司令?”

别廷芳说:“马车队的穆疙瘩。“

军需说:“给他送银元弄啥?”

别廷芳说:“他赶了十年马车,给马加了十年豌豆。一年给他三块银元,十年就是三十块。我别廷芳不会叫老实人吃一个银元的亏。”

军需把银元送到漆宝庙,递给穆疙瘩说:“别司令说,不会叫你吃一个银元的亏。”

穆疙瘩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元。我不敢要。”

军需说:”二球啥哩,别司令给的,一定得要。你不要,说不定别司令还收拾你哩。你想想,你不要别司令的恩惠,不也是瞧不起别司令。就像前清的皇上赏给你一个黄马褂,你硬是不要不等于是抗拒皇恩浩荡。“

穆疙瘩接过三十块银元,对军需说:“我算是明白了,别司令一枪打死我,是皇恩浩荡;给我三十块银元,也是皇恩浩荡,对吧?”

军需说:“穆疙瘩,算你娃子聪明。你一个车夫,就是听话,在你们马车大队听队长的,在西峡口司令部听别司令的。别司令给你的好处害处都要张开怀接住,知道不?”

穆疙瘩说:“知道,知道,知道。”

马车大队对几十个车夫,管理得很是严格。不是给司令部干活,马车夫是不准把马车赶出漆宝庙这个大院子的。马车夫家里有事,自己的马是要托付给另一个马车夫来喂的,只要是看到誰的马半天还没有人喂,车夫是要挨三鞭子的。穆疙瘩家在西峡口陈阳穆家沟,舅家老表结婚头一天,他把自己的三匹马托付给相处最好的一个马车夫,背着军需送来的三十块银元和自己从不离身的马鞭子,回老家去了。把三十块银元交给父亲,父亲说:“我的疙瘩啊,你上哪儿弄真些银元?能买二亩薄地哩。”

穆疙瘩说:“别司令给的。”

穆疙瘩父亲说:“老鳖先的银元你也敢要?他那天后悔了,不把你拉倒西河汃敲了。”

穆疙瘩说:“爹,别司令给的银元,我要是不要,别司令恼了,不也会把我拉倒西河汃敲了。”

穆疙瘩父亲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老鳖先给你的,你还敢不要?西峡口这样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穆疙瘩父亲说:“三十块银元,我啥也不弄,就把我看中的三棵楸树买回来,给你妈做个棺材,给我自己做个棺材。再买几斤土漆,把棺材里外漆漆。你娃子一辈子就不操心你妈我俩的棺材了,也等于是老鳖先孝顺我俩了。”

穆疙瘩说:“你咋敢把别司令当儿子。人家只能孝顺自己的父母,咋能孝敬你们俩?”

舅家老表结婚,喝的是穆家沟口老穆家烧的玉米酒。酒倒进碗里,火镰对着碗口一撇,就能把酒碗点着。穆疙瘩酒量大,黑瓦碗一碗三两,他喝了满满十一瓦碗。肚子里也就装进了三十三两玉米酒,折合二斤还多一两。半下午,他晃荡着身子,背着马鞭子走了。父亲说:“你喝一肚子火苗,能走到西峡口?”

穆疙瘩说:“喝醉了,哪块地不是房子,哪块天不是被子,哪块石板不是床?”

穆疙瘩晃荡了几步,觉得头晕。拿起马鞭子,冲着一棵橡树啪嚓一鞭子,就把一块树皮揭掉了。 走到丁河与重阳河交汇的地方,天已经黑了,穆疙瘩醉意也随着天黑上来了。穆疙瘩醉了之后,就想睡一觉。他从小到丁河赶会,就知道两河交汇处,有一块三间房子大的石头,孤零零立在河流中间。石头最上头是一个平台子,有半间房子那样宽大,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穆疙瘩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趟过河水,爬到了大石头上。他躺下来,把上衣脱了当枕头。天空四合,星星闪烁,凉风阵阵,正好睡觉。穆疙瘩把马鞭子放到正手这边,摸摸钢珠子,倒头就睡,连说半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就黑联都噜地睡着了。

大半夜一泡尿把他憋醒了,他站到石头上对着河流交汇的地方撒了一泡尿,浓烈的玉米酒味熏的穆疙瘩打了一个噎食嗝。穆疙瘩坐下来,听到了一个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大石头下边的河流里飘到大石头上边。顺着声音看去,有两个鸡蛋那样大的亮点在摇晃。穆疙瘩说:“我日他妈,我遇到金钱豹了。”

金钱豹围着大石头转,寻找爬上大石头的路。金钱豹会上树,但是金钱豹两个蹄子坚硬,爬石头有些困难。它爬了几步远,蹄子对石头硬碰硬,就出溜下去了。掉进水里的时候,溅起了水花,把石头打湿了。金钱豹找到了一个平台,从远处飞跑过来,身体腾空而起,落到大石头的第一个平台上。低下头,继续寻找飞跃到穆疙瘩身旁的最佳途径。 穆疙瘩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掂起鞭子,双眼注视着金钱豹一只眼睛。啪嚓一声,钢珠子落在金钱豹一只眼睛上,噗嗤一声,金钱豹的眼睛空了。刚才还是两个鸡蛋一样大的亮点,一瞬间剩下了一个。金钱钱豹后腿站立起来,刷拉一声飞腾起来。但是由于剩下了一只眼睛,金钱豹飞腾之后身体歪了一下,又回到了第一个平台上。它瞪着残存的一只眼睛,大声嚎叫起来。

金钱豹和穆疙瘩对峙了一会儿,又要飞腾起来的一霎那间,穆疙瘩举起鞭子。啪嚓一声,钢珠子落如金钱豹的眼窝里。一会儿,那个鸡蛋大的光亮慢慢的变小了,消失了。所有野兽都是一样的,到了自己不能战胜对方的时候,就会豁出来跟对方决一雌雄。金钱豹飞腾起来,朝穆疙瘩飞过去。穆疙瘩举起鞭子,啪嚓一声,打在金钱豹头上。金钱豹嚎叫一声,掉下去了。金钱豹飞起来几十个来回,都被穆疙瘩的钢珠鞭子打落回去。在它没有力气的时候,噗通一声,坐到了第一平台上。嚎叫之后声音逐渐变小了,穆疙瘩听到的是金钱豹胸膛里发出的骷嗵骷嗵的声音,像是乡村老铁匠在有气无力的拉着一台年久失修的风箱。

随着酒力的消退,穆疙瘩也瘫化了,手脖子也发软了。他坐在大石头上面,注视着坐在大石头第一平台上的金钱豹。穆疙瘩祖父曾对他说过,老虎和豹子都是不服输的,就是到死了的时候,也要坐着,面对自己领土一样的几座山峰。除非你去推到它,金钱豹是不会自己倒掉的。穆疙瘩把鞭子掂起来,一只手摸摸那个钢珠,上面沾满了金钱豹的血液和皮毛。他抠掉这些东西,让钢珠成为一个在夜色里星光下亮闪闪的钢珠。在他对面的金钱豹,胸膛里的声音也在缓慢地恢复正常,然后通过喉咙吐出来,发出一个野兽最后很强大的声响。 金钱豹把坐着时蜷起来的两只前腿,放在石头上。两只后腿也缓慢地站立起来,甚至还朝后边弹了弹,试试自己是否还又最后一点力量。

野兽的体力恢复比人要快,金钱豹除了两只眼睛看不见,在一阵夜风吹过之后,它又飞腾起来。撕裂了嗓子,高叫一声,飞向穆疙瘩。穆疙瘩举起鞭子,稳稳打在金钱豹脑袋中间。钢珠撕裂一块皮肤的同时,金钱豹又回到了飞腾之前的地方。这个时候,不论是金钱豹还是穆疙瘩都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相持期,谁熬过这个时期,谁就会把对方撕裂。大概在一个时辰里,金钱豹飞腾起来一百多次,都被穆疙瘩的钢珠鞭子打回到老地方。 最后,金錢豹用完最后一次残存在皮肤下的力量,飞腾起来,却没有飞腾到一定的高度,沉重的疲惫的艰难的落下来。虽然它依然保持了一个坐着的姿势,但是胸腔里是没有一点声音了。

穆疙瘩知道,金钱豹死了,而自己,也没有一点力气了,不论哪只手,都没有拿起鞭子的能力了。穆疙瘩坐着,只需要一只兔子的力量,就会把它撞击到石头下边,让河水冲走。最后,天快亮的时候,穆疙瘩屁股超前挪了挪,费劲最后一点力气,伸出马鞭,戳在金钱豹的身上。骷嗵一声,金钱豹倒了。随着金钱豹倒地下,穆疙瘩也倒下了。他睁着双眼,注视着天空里几颗星星,甚至连合上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天亮了,穆疙瘩听见有人说:“我的老天爷啊,夜黑里有个人把金钱豹打死了。”

还有人说:“金钱豹身上一千多个窟眼,血都流干了。”

有人爬上了大石头,看见了穆疙瘩死沉沉地睡着了。身旁放着一根鞭子,一颗钢珠子在阳光下闪亮。“真是比摸老天爷屁股沟子都厉害,拿根马鞭就把金钱豹打死了。”

几个过路人都上来了,一个在西峡口熬相公的人说:“这是司令部马车大队的人,穿的都是黑布衫黑裤子,脊梁上还印有一个马字。”

几个人把穆疙瘩扶起来,把穆疙瘩的上衣拍打整齐。穆疙瘩吐出了一口气,还带着浓烈的玉米酒味道。他揉揉眼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你们把金钱豹抬回去吃了,肚子里的豹子虫一根就值当一块袁大头呢。”

熬相公的那个男人说:“司令部贴出过告示,打死金钱豹的要犒劳,要奖励一箩头袁大头呢。”

时间不长,穆疙瘩马鞭打死金钱豹,就传到了丁河区。丁河区长于炳若就给别廷芳司令部摇了一个电话,报告给别廷芳,马车大队的马车夫穆疙瘩靠一根马鞭打死了一个金钱豹。 别廷芳说:“于炳若,真的假的?一个金钱豹七八个人都舞扎不住,他穆疙瘩一个人能把金钱豹打死。于炳若,你不是吹牛逼吧。咱们西峡口有句话叫八百斤的牛一千斤的逼,都是让咱们老少爷们喝罢玉米酒几张嘴吹起来的。”

于炳若说:“我是你的区长,还敢对你别司令说瞎话,不怕你一个枪子从我后脑勺子进去,从前心顶门出来?对你说瞎话的区长,咱西峡口还没有真球胆大的人呢。”

别廷芳说:“你读过《水浒传》没有?”

于炳若说:“别司令,我开封上过高中呢,咋没有读过《水浒传》?”

别廷芳说:“绑个八抬大轿,把穆疙瘩抬到丁河区,后边四个人把金钱豹抬上,先在丁河街走一趟,让丁河街的人们呱唧呱唧。”

于炳若说:“这是武松的待遇。”

别廷芳说:“武松打虎,是在宋朝的景阳冈,穆疙瘩打死金钱豹,是在民国的丁河汃。不享受武松待遇,咱们还不如人家宋朝一个知县哩。”

八抬大轿来了,丁河区长于炳若把穆疙瘩请到大轿的太师椅子上。眼光从穆疙瘩的头顶一只扫视到脚后跟,又从脚后跟扫视到头顶。于炳若说:“咱们丁河区的人就是撂天地长胡子——野毛,靠一根马鞭就把金钱豹打死了。”

穆疙瘩说:“于区长,我的马鞭上有机关。”

于区长问:“马鞭球大点的地方,还能有机关?”

穆疙瘩把马鞭递给于炳若说:“鞭稍上有个钢珠。”

于炳若说:“这是啥球机关?不就是一个钢珠子。不过你把金钱豹打死了,你娃子就是别司令眼里的武松。别司令啥都不喜欢,就喜欢男人生猛如虎,不要命不怕掉疙瘩。你穆疙瘩算是叫别司令对着了,他不把你呱唧的西峡口都知道,他就不是别廷芳。所以,只有别司令来了坐的太师椅,绑了一个八抬大轿,让你穆疙瘩坐上。”

二十七岁,就赶了十年的马车,见过的八抬大轿都是老财牛坐的,穆疙瘩连摸都没有摸过。穆疙瘩对于炳若说:“于区长,这八抬大轿还是你坐吧,我这屁股咋敢坐老财牛的八抬大轿?”

于炳若说:“你打死了金钱豹,在别司令眼里你就是老财牛。我于炳若就是个抬轿子的。”

八个男人抬起轿子就晃荡起来,抬着头杠的就是于炳若区长。丁河街三里长,青石板铺出来的街面,从北街延伸到南街。每年正月二十三丁河街玩高抬,三里长的街道上挤满了人。高抬出来的时候,人们都随着高抬从北街走到南街。 此时深秋,天高气爽,人们为了看看打死金钱豹的穆疙瘩,都挤到了丁河街上。八抬大轿所过之处,人们都要摸摸穆疙瘩坐的八抬大轿,摸摸后边四个人抬着的金钱豹布满窟窿的身体。满大街的人都说:“日奇古怪了,老鳖先一个马车夫就把金钱豹打死了,过路的大小司令们谁还敢惹老鳖先抱着汉阳造拉着野山炮的的民团?日奇古怪了,过去都是区长骑着大白马,跟着三两个马弁,到乡里到保里骚搭一圈,一球日个头就走了。今天区长成了个老鳖一,抬着八抬大轿,坐着的是一个马夫。这不是沟里石头滚上山了,平地小虫抓鹞子了,山里老鹰背豹子了,完全颠倒颠了。”

八抬大轿过了丁河下街,绕过一棵巨大的黑柳树,人就稀少了。区长于炳若额头上爬满了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膛往下掉。坐在八抬大轿上的穆疙瘩说:“于区长,你坐上,我来抬。”

于炳若把汗珠子抹拉抹拉说:“穆疙瘩,今天就是拴住日頭,我也不能坐轿,更不能叫你抬轿。”

忽然一辆汽车开到了八抬大轿跟前,车上坐的是别廷芳。他跳下奔驰踏板,跑到于炳若跟前说:“于炳若啊于炳若,都说你是个二球,是个憨巴,我看你于炳若在六个区长里,最不二球最不憨巴。区长抬着打豹子的马车夫从北街走到南街,这样的区长上哪里找。”

于炳若一行八人放下轿子,对别廷芳说:“别司令,我这一辈子给你抬八抬大轿的机会有的是,给我们西峡口的武松抬八抬大轿的机会,就这一次。”

别廷芳说:“于炳若,你是个大能人。”

奔驰锅驼机轿车,是敞篷轿车,跟跑车差不多。别廷芳坐奔驰,一般都坐在第二排司机后边的那个位置。别廷芳坐上去,对穆疙瘩说:“挨住我坐到中间。”

穆疙瘩说:“别司令,我还是跑吧。”

别廷芳说:“跑啥哩,跟我挨着坐小包车,你娃子还嫌丢人?”

穆疙瘩说:“我是个赶马车的,咋能坐别司令的汽车。”

别廷芳说:“穆疙瘩,你就是我们西峡口的武松,你不坐小包车,我别廷芳也就跟着你跑。说句老实话,我别廷芳的小包车让谁坐?几个副司令可以坐坐,天宁寺的老师可以坐坐,造枪造炮的工程师可以坐坐,当然,打死金钱豹的穆疙瘩,可以坐坐。”

穆疙瘩坐到别廷芳身旁,挨着穆疙瘩的是一个背着大枪的护兵。在和司机挨着的位置,放着被穆疙瘩打死的金钱豹。汽车过去老鹳河的木船,别廷芳说:“穆疙瘩啊,马司令啊,你把车后的红绸子披上吧。”

披着一身红绸子,胸前还有一朵洗脸脸那样大的一朵大红花,把穆疙瘩照耀的光彩起来。别廷芳的汽车开到了南大街,司令部的几辆卡车就跟到了后边,每辆卡车上分别站着副司令刘顾三、杨捷三、薛钟村,在他们身后,站着两排背着马枪的出名的马枪连。别廷芳的汽车在前边走,卡车跟在后边,沿着西峡口南大街缓慢地驶向北大街。各个商铺都在敲锣打鼓,别廷芳的汽车经过商铺的时候,锣鼓就敲击的更猛烈,声音也更加的喧闹。别廷芳抬着头看见满大街的人们,都像是在过一个比过年还大的节日。他们看着别廷芳笑,看着那个被打死的金钱豹笑,看着打金钱豹的穆疙瘩笑。

經过万人坑的时候,很多人站在戏台子前边,咧着嘴大笑。别廷芳在内心里说:“西峡口人看哭戏,哭的跟泪人似的。西峡口人看打死豹子的活武松挂冠游街,不也是笑得大牙都露了出来。人就是块泥巴,你把他捏成啥样就是啥样,你让他大笑傻笑,他咋还能有意思哭的出来?”

最后,别廷芳的汽车到了漆宝庙。穆疙瘩跳了下来,别廷芳问:“马司令,这场面,排场吧?”

穆疙瘩说:“别司令,真排场。”

西峡口出了个马鞭子打死金钱豹的穆疙瘩,别廷芳对薛钟村说:“薛钟村,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等于是西峡口的武松打虎。”

薛钟村说:“是的。”

别廷芳说:“武松打死一头老虎,就上了《水浒传》,几百年了,人们还在念叨武松打虎。咱们西峡口出个穆疙瘩打死金钱豹,你薛钟村抻头组织举人啊秀才啊一个班子,把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编一个大戏。”

薛钟村说:“一个元朝出个关汉卿,也就是写了个《窦娥冤》,演出了几百年。咱们西峡口,尽出些二火山,不出关汉卿。”

别廷芳说:“不还有举人李鹏程,秀才张东壁。他们能考上秀才举人,连个打死金钱豹的戏都不会写,还要这些前清的举人们秀才们挠球哩。”

薛钟村说:“秀才们举人们都是读死书读出来的,日死逼日出来的。写戏是活书,他们不会吧。”

别廷芳说:“管他们会不会,先把他们捂乱起来,让他们写个毛坯再说。”

薛钟村把李鹏程和张东壁叫来,对他俩一说,没想到当过前清知县的举人李鹏程说:“别司令眼高心高,这打死金钱豹的人,就是活武松。把他编成戏,在西峡口演个几百遍,那才叫提振人心,震撼人心。”

张东壁说:“别司令可不是个小家子摆呆的人,人家这是大手笔,一整都不是河南曲剧的哭戏,而是阳刚之戏。薛司令,你想想,西峡口每年都唱些哭戏,不就把西峡口哭垮了,哭塌了。”

薛钟村以为举人和秀才说出了一堆写不成的困难,谁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原来举人和秀才,都是世界上最会顺沟驰的人,都是世界上最会顺杆子爬的人,都是伸着舌头舔屁股沟子的人。薛钟村说:“咋能把西峡口哭垮哭塌?从有关汉卿的《窦娥冤》开始到现在,西峡口每年都有戏班在唱,西峡口不也没垮没塌。”

张东壁说:“还是薛副司令高见。”

薛钟村说:“这是另外的话题,现在就说你们举人秀才咋写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的剧本问题。”

李鹏程说:“这事好整。西峡口北大街有个茶馆,南大街也有个茶馆。里边有好几个靠唱段子过生活的人,西峡口有了啥大事,他们都会编成大调曲子唱出来。让他们先把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编成大调曲子,然后改成戏不就好了。”

薛钟村说:“那就这样来吧。”

李鹏程说:“薛副司令,这需要一些银元。”

薛钟村说:“没有戏,咋有银元?就像没有货,谁会掏钱?”

李鹏程说:“薛副司令,这写戏跟卖货不一样,是需要付一点定钱的。”

薛钟村说:“我薛钟村在西峡口司令部啥都管,就是不管钱。大钱别司令管着,小钱王子九管着。你们写个戏,还要个啥球钱?人家穆疙瘩打死金钱豹,就没有说钱的事。”

李鹏程和张东壁只好吧嗒吧嗒嘴巴,把写戏的事接了下来。他们二人把几个能说会道的几个唱大调曲的人请到一起,说明了别廷芳的意思,也把不给一个银元的事说了说。李鹏程和张东壁没想到这些人都受宠若惊,没有一个人提到要钱的事。北大街茶馆老板侯导丁说:“编个戏还要个啥钱?我们茶馆唱的大调曲子,请别司令听听看看别司令还不会赏脸呢,这次我们写了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的戏,别司令能看看听听,那是我们三生有幸,那是别司令给我们天大的面子,我们咋能给脸不要脸,还伸手要别司令几块银元呢?”

南大街茶馆的老板孙风行说:“是啊,西峡口人写西峡口的武松,是不能要钱的,那是我们份内的事。别司令让我们写,就是看起我们几个。穆疙瘩是我们西峡口的好汉,我们西峡口几个能提起笔的人把他编成戏,就是西峡口人唱西峡口,西峡口人写西峡口,这事多光彩啊,不是几个银元能买来的。”

二十多天之后,北大街茶馆的侯导丁拿出了一个剧本,南大街茶馆的孙风行也拿出了一个剧本。薛钟村让西峡口司令部的《民新周刊》印刷厂把两个剧本都印了十几本,给别廷芳和几个副司令两本,也给了李鹏程举人和张东壁秀才两本。别廷芳把两个剧本读完了对薛钟村说:“钟村啊,俩剧本我都看了,要说行,都行;要说不行,也都不行。”

薛钟村问:“咋不行?”

别廷芳说:“直巴片儿,不拐弯。戏都是要拐弯的,都是要发岔的。”

薛钟村说:“西峡口人也就是这点弯弯绕,叫他们写行,叫他们改不行。”

别廷芳说:“钟村啊,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没有打算让他们茶馆改,改来改去不也就是个西峡口茶馆的粗声糙口。咱们不是有个天宁寺师范,北京那个舒舍予还来给咱们讲过课,北京那个副刊大王孙伏园还在教书。舒舍予不给咱们改剧本,孙伏园总会给咱们改吧?再说人家孙伏园在北京都是很响亮的,人家改剧本是要给不少银元的。”

薛钟村说:“给多少?”

别廷芳说:“最少一千块袁大头,少了我别廷芳拿不出手,也看不起人家孙伏园。”

薛钟村说:“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读过《晨报》副刊,孙伏园还当过主笔,写的文章段祺瑞曹锟读了有点惊叹。别司令,给孙伏园两千块吧,人家值当那么多。”

在天宁寺师范教学的孙伏园拿住西峡口南北茶馆的剧本看了一遍,对别廷芳说:“别司令,不是西峡口的剧本不好,很好,但是我要重写一遍。”

孙伏园也用二十天,写出了穆疙瘩打死金钱豹的剧本,名字叫《长鞭击豹》。别廷芳读了击掌惊奇:“咱们西峡口,咋就没有一个孙伏园?”

薛钟村说:“出个别司令,把武脉文脉都压住了。”

别廷芳说:“就你薛钟村,说个话日死蛤蟆弄死猴,难听八百年。”

《长鞭击豹》在西峡口万人坑戏台上演出,西峡口是万人空巷。一个大戏唱到底,没有哭一声,也没有叹一声。在内乡县戏楼连演三场,内乡县也是万人空巷。然后,《长鞭击豹》在西峡口周围六个区六十一个保轮流演出,也是空村空街。别廷芳对薛钟村说:“谁说不哭的戏没人看?《长鞭击豹》一声不哭,西峡口人看了没有?内乡县人看了没有?”

西峡口万人空巷之后,别廷芳和薛钟村来到内乡天宁寺师范,拉着孙伏园到南阳吃饭。薛钟村说:“搁球内乡吃顿饭就行了,还划得来跑到南阳。”

别廷芳说:“人家孙伏园写的《长鞭击豹》,拿到北京上海都不丢人,咱请人家到南阳吃顿饭还寒碜人家孙伏园哩。”

到了南阳,薛钟村问别廷芳:“喝啥酒?”

别廷芳说:“啥酒最好?”

薛钟村说:“茅台。”

别廷芳说:“那就喝茅台。人家孙伏园,就值当喝茅台。”

回到西峡口,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李鹏程和张东壁,还有南北大街茶馆的老板,咱们俩也要请他们吃顿饭。”

薛钟村问:“喝啥酒?”

别廷芳说:“西峡口酒厂烧的玉米酒,喝着顺口,还不拿头。”

薛钟村说:“不喝茅台了?”

别廷芳说:“就咱们几个,搁不住吧。”

那天,李鹏程喝醉了,张东壁喝醉了,南北大街茶馆的老板喝醉了。第二天,别廷芳请南北大街茶馆的老板喝酒的事就从南大街说道北大街。第三天,南北大街茶馆老板见了面,就说:“别司令够意思,不就是写个小剧本吗,就把我们都灌醉了。”

事后,别廷芳让穆疙瘩当营长,穆疙瘩说:“我就会赶马车,不会当营长。”

让穆疙瘩当马车大队队长,相当于营长。穆疙瘩说:“我就会赶马车,不会当队长。”

别廷芳说:“穆疙瘩啊,你真是个二球。别人钻窟窿打洞都要弄个营长连长,我把营长送到你手里你还不当,在西峡口,你就是第一个木疙瘩。”

1948年西峡口被陈赓的部队解放后,漆宝庙变成了搬运站。穆疙瘩在搬运站,继续赶马车。1964年,穆疙瘩赶马车在分水岭上翻车去世,搬运站给他開了一个不大的追悼会,最有价值的一句就是“赶了一辈子马车”,至于它用马鞭子打死金钱豹的事,就无人知晓了。

3.别廷芳一怒打黑枪

西峡口的语言体系,在汉语里有些独特。 比如“黑”这个字,在西峡口,有很多含义。

颜色之黑。谁脸长的黑,西峡口人说:我日他怼,那货的脸黑的锅铁一样。西峡口过去演河南曲剧《铡美案》,戏台上的包公就是个黑脸。看戏的人们说包公的脸就像是倒扣了个铁锅,铲子铲三天三夜,还是黑的。还有人说老包的脸就是个火墨疙灶,扔到炭窝里,三天三夜也找不着谁是包拯。在更偏远一点的村子,说话难听一点的人说谁的脸黑,就说:我日他怼,那货的脸黑的跟驴球戳过一样。说谁邋遢,就说谁的脸一年到头都是黑筋瓦脓的。说谁埋汰,就说谁的脸丢在十字街染坊的黑膏子锅里煮了三年半。黑作为颜色,西峡口人不直接说黑,而是找到一个参照物来对应那个黑到底有多黑,西峡口的语言体系是西峡口人的母语,带着浓烈的方言因素,也带着一定的黑色幽默的因子。

空无之黑。西峡口人对于“黑”字的另一个理解,就是没有,就是空无。西峡口人对于一个事情一点都不了解,叫做两眼一抹黑。别廷芳到西峡口之后,曾请西峡口南北大街商号的老板吃饭,对老板们说:我别廷芳刚来西峡口,对你们商号的事是两眼一抹黑,但是你们商号也不要拿一泡鸡屎糊住我的眼睛,我别廷芳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西峡口民间有种骨牌,在东北叫抽老千,在西峡口叫揎揎。骨牌里最大的牌是十二个点,也就是老千。西峡口揎揎的人,有的很胆大,没有老千也敢揎,就叫抹黑桩。后来扑克牌到了西峡口,没有大小王也敢打的人,也叫抹黑桩。再后来西峡口人打扑克,把大小王挑出来,四个二是最大的牌,没有一个二也敢打就叫抹黑桩。这个黑字,就相当于打仗没有师旅团长。

狠毒之黑。西峡口人对于“黑”字,还有一个解释,就是狠毒歹毒。做事胆大包天一切手段都敢使出来的人,西峡口人就说:那货黑的很。心肠坚硬做事拐孤让人胆颤心惊的人,西峡口人说:那货是个黑心烂肝肺。依靠恶势力把别人的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胡吃海喝云天雾地,这样的钱西峡口人叫黑钱。某人没做生意没捡到过一块金子,忽然暴富摇身一晃浑身都披金戴银,西峡口人都说:那货使黑钱了。清末民初,西峡口出现过商铺老板大白天还好端端的,夜里后脑勺子上被打了个窟窿,扔在大街上。西峡口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人打黑枪了,把商铺老板的后脑勺打掉了。而黑枪往往和黑钱相联系,使了黑钱的人,被打黑枪的机会最多。使黑钱的被打黑枪了,西峡口人就说:这叫黑豹子吃黑牛娃,一黑吃一黑。

别廷芳对于黑这个字,和西峡口其他人理解的不一样。别廷芳生来就是胖胖的白白的,就是吃二斤黑枪药,也不会变黑。就是在太阳下晒过一个三伏天,能把别廷芳的脸膛晒得深红,也不会变得发黑。一般来说儿子和父亲的颜色都是差不多的,父亲白了胖了,儿子也不会黑到那里去,但是别廷芳是个例外的例外。别廷芳十八岁就结婚了,老婆姓李,在清末女人在娘家有名字,出嫁后就只有姓氏而没有名字了。并且女人出嫁后,姓氏的第一个字不是自己的姓,而是丈夫的姓。别廷芳老婆嫁给了别廷芳,在清末就叫别李氏,她在娘家叫什么名字?别廷芳老家张堂村的人不需要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只要知道他是别廷芳的老婆就可以了。这一点,很像今天的欧美国家,女人一旦出嫁就随丈夫的姓。比如克林顿老婆,就是竞选美国总统也蛋个球,只能叫希拉里.克林顿,叶利钦的老婆就叫叶利钦娜,戈尔巴乔夫老婆叫戈尔巴乔娃,普京大帝的老婆叫普京娜。结婚一年后,别廷芳的老婆别李氏给别廷芳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别瑞久。娃子被接生婆剪断脐带,抱给别廷芳看的时候,别廷芳有些发晕。我的蚂蚱爷啊,这鬼饹馇儿子咋恁黑呢?咋恁像一块桦林树烧的黑炭呢?咋恁像一块锅铁呢?随着儿子别瑞久一天一天长大,黑瘦黑瘦的样子给别廷芳内心留下了极大的黑影。儿子过罢生日的那天夜里,别廷芳在别李氏的肚子上欢势之后,提着胆子问:“你吃野食没有?”

声音不大,别李氏发火了。别李氏比别廷芳大两岁,嫁到别家后虽然叫别李氏,但是别廷芳很是惧内,在外边无论如何狂傲,回到家里见到别李氏,就乖巧得如同一个孩子。忽然一个乖巧如大儿子的男人竟然问道这样刁钻古怪的问题,别李氏一脚把别廷芳踹到床下,哤的一声哭了出来说:“别廷芳,你就不是个人。我嫁到你们别家,又当老婆又当你妈,又当厨子又当长工,除了回娘家住半天,还是你跟我一起回去的。我离开你们别家的屋子没有?我在外边隔过夜没有?吃野食也得一个吃野食的时间,也得有个吃野食的地方。我别李氏本事不大,挣不来钱挣不来地,但是我别李氏也不会给你别廷芳挣一个肉头帽子戴上。”

别廷芳爬到床上说:“没吃野食去球,恶个啥。”

别李氏说:“别廷芳啊别廷芳,你看你儿子别瑞久长得黑瘦黑瘦,就说我吃了野食,你娃子背良心啊,你娃子要挨黑枪死啊。”

别廷芳说:“既然你没吃野食,也就算了。我又没有在村头的黑柳树下对别人说你吃野食,也没有在阳城街说你吃野食。不就是咱们俩说说嘛,算个啥球事,搁得住哭天嚎地。”

没有几年,短命的别李氏死了,别廷芳在坟头上哭的跟个泪人似的。逢年过节都要帶上儿子别瑞久,给别李氏烧纸钱。都要让别瑞久跪在母亲的坟前,磕三个响头。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都要带着坟地的泥土和泥巴。出门的时候,别廷芳也要带上儿子别瑞久。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肥白,一个黑瘦,不论从远处看还是到跟前看,都不像是亲生父子两个。

别廷芳拿下曹家的三观寨,夺下了曹家几十条枪,在阳城有了最大的寨子老虎寨之后,别廷芳还是喜欢出门带着别瑞久。开始阳城清乡局管理的十几个保,有人说别廷芳的儿子种子不纯,也有人说别廷芳老婆被黑男人种下了黑种子。随着别廷芳的人枪在阳城数一数二的时候,就再也没人轻易说别廷芳儿子黑种子的事了。

不过在阳城还有一个人敢于嘲笑别廷芳,那就是阳城清乡局长杜元凯。看着在自己的地盘上,别廷芳一天一天做大,正在和自己争夺阳城老大的位置。何况杜元凯的老大是官方封的,而别廷芳的老大是民间的自封的,杜元凯对于别廷芳就有些嗤之以鼻。在阳城街碰到别廷芳带着儿子别瑞久,就大声说:“你们看看,别廷芳是个大胖子,像是一头肚子里装着七个猪娃的老母猪,看看他的儿子,瘦的像是一根赶驴棍,风一刮就倒了。看看别廷芳,白生生的,再看看他儿子黑乎乎的,这两个人咋能是爷俩?别廷芳老婆活着的时候吃野食了,给他留下一个黑种黑根黑娃。”

听到黑种黑根黑娃这三黑,别廷芳肚子鼓得跟大水蛤蟆雨夜大叫那样,只能发出仇恨的声音。而在杜元凯听来,那些仇恨的声音像是在唱小曲,很是动听,简直就是稻花香里话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样的动听。阳城街有个杜秀才娶儿媳妇,客人来了四十多桌。堂屋摆了两桌,坐的都是阳城清乡局地盘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杜元凯招呼一桌,别廷芳也招呼一桌。酒过三巡之后,杜元凯端着自己的酒碗,晃荡到别廷芳这一桌,端起酒碗要跟别廷芳碰一碗。杜元凯说:“别寨主,你们老虎寨日鬼弄棒槌,已经是几十条枪了,就像是牤牛压住牦牛,压到阳城清乡局身上了。”

别廷芳把酒碗举起来,另一只手摸着酒碗说:“老虎寨再大,也没有阳城清乡局大。寨主再大,都得听你杜局长的。我们是蛇出溜放屁,使得肚子疼,声音不大点。”

杜元凯说:“别廷芳啊别廷芳,都说你小虫坐到龙椅上,胆大包天,今天说这话,你别廷芳也是顺民一个。”

别廷芳说:“是的,是的,我别廷芳在你杜局长面前,就等于是顺民拜见皇帝。”

杜元凯趁着酒兴又说:“别廷芳,我要请教一个事。”

别廷芳问:“啥球事,划得着杜局长请教?”

杜元凯说:“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个龟儿子,咋越看越不像你?你爹肥白大胖,你肥白大胖,你那个儿子咋跟黑瓦碗一样?”

杜元凯把酒碗入到别廷芳眼前说:“看看你们儿子,黑的像不像这个酒碗?”

别廷芳憋的一脸通红,噗碴一声,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稀碎。 杜元凯说:“不是杜大哥说你,你的儿子咋看都不像是别家的娃子。”

别廷芳推开桌子,跳出堂屋门,对杜元凯说:“我日你妈杜元凯,我不卸掉你脖子上的肉疙瘩,我就是个赖毒娃,我就是个蛤蟆娃。”

西峡口的语言针对一个事情都有两面的描述。对酒桌上的话,很多人认为相当于刮风,也相当于放屁,说了就没有准备兑现。而坐在酒桌最重要位置的人,对坐在次要位置上人说的话,更是相当于放屁。人家很随意的没准备的说句话,谁要把它他当真了,谁就是一个二球。当然西峡口对于酒桌上说的话还有一个解释,就是酒后吐真言,别看一个人喝醉了,脑袋放在脖子上都有些不稳当,此时说的话才是真实的,才是没有喝醉时想说不敢说或是不愿说的。几碗二球水灌到肚子里,不是肚子发胀而是脑袋发胀,说话就没有捞摸了,就开始嬉笑怒骂了。骂天下可骂之人,骂平时想骂之人,就成为酒后二球们的拿手好戏。还有的醉鬼想骂谁,虽然这个人没在酒桌上,但是看到酒桌上有个想骂之人的熟人或是朋友,就开始大骂想骂之人,让此人捎个口信,就知道某人骂他了。酒桌上也有一些口松的人或是口德很孬蛋的人,此时不论骂谁,都会有人在有意无意之间把口信捎给被骂的人。

别廷芳在酒桌上大骂杜元凯,相当于挑战,相当于古代打仗,要亲自下战书。准备了半年,别廷芳老虎寨已经有了一百多人枪,还有两门从过路的西路军军需官手里买来的旧山炮。月黑风高之夜,别廷芳要攻打阳城街上的杜宅。别廷芳对刘顾三说:“顾三,不镟掉杜元凯那个肉疙瘩,我别廷芳一辈子就睡不着。”

刘顾三说:“大哥,镟掉杜元凯的肉疙瘩,派个枪法好的兄弟,蹲在阳城街杜元凯宅子外边的黑柳树上,打个黑枪不就行了,划得着一百多个弟兄们一百多条枪,跟杜元凯明晃晃的交战。”

别廷芳说:“顾三,杜元凯骂我儿子不是我的,是在酒桌上骂的,是公开骂的,是明晃晃的大上午骂的,所以我别廷芳也要明人不做暗事,就是要打明枪开明炮,让阳城清乡局十几个保的人都看看,我别廷芳怕过谁。内乡县很多寨子,寨主们都是打黑枪,玩阴谋,耍手段,那算个什么男人,我别廷芳就是要打明枪,玩阳谋,不耍手段来真的。” 刘顾三说:“动静闹的太大了,内乡县来巡捕抓你,咋办?”

别廷芳说:“内乡寨子一百多个,从几百年前都是黑白两刀子,内乡县抓过谁?再说内乡县府几十个兵丁几十条枪,还敢来对付老虎寨的一百多条枪?”

老虎寨一百多人扛着枪,推着山炮到了阳城街。天亮后杜元凯把前门打开一条缝,就看见有个黑乎乎的炮筒子正对着大门。还有两箱子红铜炮弹,堆在山炮跟前。四个开山炮的寨勇,穿着黑棉布短褂和黑棉布长裤,眼睛瞪得也跟炮筒子一样,就缩回身子,去开后门。杜元凯的后门有个门洞,从门洞望出去,也是一个山炮筒子,黑乎乎的对着后门,也是四个寨勇,穿一模一样的衣服,眼睛瞪得跟炮筒子一样,盯着后门。 杜元凯的宅院深深,四角还有四个炮楼。每个炮楼上五个守宅的兵丁,背着汉阳造把守。杜元凯爬上炮楼,往外一看,一身冷汗顺着脊梁骨流到屁股沟子里,粘唧唧的很是难受。别廷芳老虎寨的寨勇,二十五个人二十五杆枪对着一个炮楼,黑乎乎的枪口只要想打死一个守宅院的,就跟玩的一样。

别廷芳跟杜元凯玩的是攻心战。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老虎寨的寨勇们对着杜元凯的炮楼子开几枪,让杜元凯的早饭吃的不安生。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对着炮楼子打几枪,让午饭吃的没有心情。晚饭时分,杜元凯平时喜欢喝几盅玉米酒,老虎寨的寨勇从西路军均需官那里买来的四个望远镜,四个寨勇坐在门前门后的黑柳树上,看到杜元凯端起酒盅,就命令寨勇们对着炮楼打几枪,让杜元凯喝的酒顺着脊梁沟流下去。吃过晚饭杜元凯坐在太师椅上一个时辰之后,烫脚睡觉。刚刚躺倒床上把灯吹灭,别廷芳就命令绑在前门黑柳树上的山炮打一发炮弹,顺着杜元凯的院子飞过去,落在后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爆炸。杜元凯听到炸雷一样的炮弹,一夜都睁着一对牛蛋一样的眼睛,等着天缓慢变亮。

一个宅院再大,吃喝拉撒都是有限度的。别廷芳把杜元凯的宅院围了二十七天,宅院里的米面都吃完了。守着小麦不能去阳城街下街的磨坊里磨面,守着谷子没有地方舂谷为米,盐吃完了不能出去买盐,油吃完了不能出去买油,平时一个人声鼎沸的宅院,就如同刚刚被洪水冲过,死一样的沉寂,死一样的恐怖。第二十八天早上,杜元凯大有弹尽粮绝的绝望,坐在一个炮楼里大声骂:“别廷芳,你要打就把我们大门一炮轰开,你这样吊兑人,算个啥男人?”

寨勇一个枪子过去,炮楼上的杜元凯不吭声了。别廷芳说:“杜元凯,你听着。你的小命,还没有我的一个山炮炮弹值钱,我别廷芳能让炮弹飞过你的宅院,就能一个炮弹把你打得七零八落,一个囫囵肉块子都不剩。杜元凯啊杜元凯,我这样做了,有啥好处呢?一点好处都没有。把你轰碎了,肉块子喂狗有点腥,喂猫有点臭,喂黄鼠狼有点臊。由此,我还会落个炮轰乡党的坏名声,打死清乡局长的黑锅我还要背一辈子。所以,我别廷芳看在咱们都是阳城人,喝的是一条河里的水,吃的是一条河水浇灌的大米和小麦,还有玉米花生和红薯,还有豇豆和绿豆,还有,我们每年都到云盖寺上香,都到老虎寨打野猪,读私塾的时候,都是王先生教出来的两条汉子,所以,就放你一条生路。今天夜里子时,我们撤去后门的山炮,你想跑哪里都行,但是要把二十七条汉阳造留下来,带走一条就要你的那个肉疙瘩。”

杜家宅院被别廷芳围困了二十八天之后,在半夜子时,杜元凯绕着自己的宅院走了一圈,咳嗽了两声,大声对别廷芳说:“别廷芳,我自此落荒而逃,或者一去不返老死他乡,或者摇身一变富贵还乡。不过我杜元凯坚守自己的承诺,不带走一枪一弹。我杜元凯的二十七条汉阳造,都摆在堂屋的条几上,还有两千多发子弹都原封不动装在木箱里,也摆在堂屋太师椅前边。我败在你别廷芳面前,我临走前还要大骂一句,别廷芳,我尻你妈了,我尻你八辈子老祖先了。”

刘顾三说:“大哥,一枪把杜元凯敲了去个球,临走还要大骂,真像是个小娃子,天亮了还要尿一床臊尿。”

别廷芳说:“让他杜元凯骂吧,咱们把人家撵走了,把人家的汉阳造弄到手了,还能不叫人家骂我别廷芳几声。咱做的事虽说不是满门抄斩,也是灭人祖业,搁在谁身上,都要骂我别廷芳几辈子的。人家杜元凯,也算是顾念乡情故旧,对我别廷芳不打一枪就走了,咱就坐在黑柳树下听他骂吧。”

此夜,树影深深,掩埋鸟语;月影淡淡,照亮田野。杜元凯带着家眷远走高飞,一去无影无踪,遥死他乡之后,尸骨也未回到阳城。就是家眷和后代,也未回到阳城。在老家连一个土谷堆也没有留下,杜元凯也叫个悲惨。很多年之后,别廷芳对刘顾三说:“我别廷芳对杜元凯太狠了,一家人全部从阳城消失了,从西峡口消失了。”

刘顾三说:“大哥,你这一手比打黑枪还厉害。打黑枪是对杜元凯一个人的,而举家逃亡,是一个家族的。在阳城在西峡口,杜元凯算是挖苗断根了。”

别廷芳是西峡口人,对于黑这个字吃的很透,需要打黑枪的时候,也是不会手软的。别廷芳的亲家王谦禄,有二百多亩地,在西峡口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上百年来的积攒,盖了连进三道院,买了十七八条枪,养了十七八个守宅的兵丁。在别廷芳只有两条汉阳造和五条老锛桩的时候,王谦禄在别廷芳面前,是可以趾高气昂的。别廷芳做一些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别人都三缄其口,王谦禄在别廷芳面前却是大嘴一张挥斥方遒的。到了别廷芳赶走了杜元凯,有一百多条汉阳造的时候,王谦禄仍然是十七八条枪,势力虽然没有萎缩也没有壮大。和亲家别廷芳比起来,却是蚂蚁比蚂蚱,小了一大疙节。 王谦禄在此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江河日下,还把自己摆在别廷芳的前面,对别廷芳评头论足。别廷芳赶走了阳城清乡局长杜元凯,在阳城清乡局辖制的地盘上,没有一个人称快,也没有一个人贬驳。王谦禄却是大嘴一张,嘴角快挨住了后脑勺子,在酒桌上流着涎水说:“别廷芳把杜元凯杜局长赶走了,就不怕阳城杜家打黑枪?别廷芳对待乡邻街坊心狠的跟蜈蚣尻蝎子、土布袋尻磙子虫一样,就不怕幾个人背地里把他脑袋割了喂老豹子?”

王谦禄的弟弟王谦光说:“大哥,现在咱们和别廷芳的人枪比起来,简直就是咱们门前的土疙包子跟霄山相比,人家别廷芳想捏死咱们,比捏死一个鸡娃还容易,咱们想捏死别廷芳,比捏死一个金钱豹都难。再说,你就是想打人家别廷芳的黑枪,也不是在酒桌上说的。一个老牤牛跑不远,一句话却能跑得很远,钻进别廷芳的耳朵里。人家不跟咱计较咱就安生了,别廷芳要是跟咱们计较,打咱们黑枪可是如同铁丝捆芝麻杆,你想跑也跑不了。”

王谦禄说:“谦光啊,他别廷芳撵走杜元凯,那是在大清。现在是民国了,他别廷芳敢动我们王家一根汗毛,我弄不过他,国家的王法还弄不过他?”

王谦光说:“大哥啊,现在的民国,和前清差球不多。总统换的比流水还快,咋能顾上收拾别廷芳这样的刀客胚子。”

老汉的鸡巴硬的慢,说谁的坏话传的快。没有几天,王谦禄说打别廷芳黑枪的话,别廷芳就知道了,刘顾三就知道了。一个雨夜,别家的人都睡了,别廷芳端出来两碗玉米酒说:“刘顾三啊,天下雨,人喝酒,是一大快事啊。”

刘顾三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下雨喝酒,在乎你别廷芳大哥第一次端出两碗玉米酒,跟我刘顾三对喝。”

别廷芳说:“都说你刘顾三心里的点子比脸上的点子还多,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了这是真的。”

刘顾三咕咚咕咚喝干了一碗玉米酒,又把别廷芳碗里的玉米酒一大半倒进自己的碗里,脖子一昂就咕咚咽到了肚子里。他对别廷芳说:“大哥,有些人有害人之嘴,没有害人之心;有些人有害人之心,没有害人之手。王谦禄这个人有害人之嘴也有害人之心,就是还没有害人之手。等他有了害人之手,再加上害人之心和害人之嘴,大哥你的肉疙瘩就掉下来喂狗了。”

别廷芳圆脸蛋子墩下来说:“刘顾三,我和王谦禄是亲家,我都没想到打他的黑枪,他咋能想到打我的黑枪?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王谦禄的心能是麻窟石长出来的?”

刘顾三说:“大哥,打王谦禄的黑枪,还用你动手?你只要点一下头,我去做这个活。”

别廷芳说:“我咋能点这个头。”

刘顾三说:“啥球亲家不亲家,跟咱搿犋搿的好了是亲家,跟咱搿合的弯扭别棒就不是亲家。”

别廷芳说:“对王谦禄这样的混账亲家,还是不打黑枪为好。”

刘顾三说:“你不打他黑枪,他打你黑枪咋弄?你头都掉了,还说啥子亲家?谁先下手谁占住上风口,这一点你别廷芳大哥还不知道?”

别廷芳沉闷了半天,吭叽了一声,说:“这事和杜元凯不一样,那是明事要明办,王谦禄这事是黑事,要办就要黑办,不能明办。”

刘顾三说:“大哥真是个明白人。”

别廷芳说:“我明白个啥,我啥也不明白。我别廷芳是不会点头打我亲家黑枪的,我别廷芳也不会点头让你刘顾三打我亲家黑枪的。”

刘顾三说:“我不说你不说,老鸡巴老蛋知道你点头没点头。”

别廷芳说:“刘顾三啊,就是至死,我也不会点头的,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

刘顾三摇晃身子回厢房睡觉,对别廷芳嘟囔了一句:“你不点头,我刘顾三点头。你别廷芳,就是个杀人不拿刀不点头的大哥。”

过了两天,刘顾三就悄悄把王谦禄的大儿子王光明做了。他对别廷芳说:“大哥,已经做了一个。”

别廷芳问:“谁?”

刘顾三说:“王谦禄的大儿子王光明。”

别廷芳说:“这黑枪,只有你刘顾三能下去这黑手。”

刘顾三说:“没打黑枪。” 别廷芳问:“咋弄的?”

刘顾三说:“一块黑布蒙住了王光明的双眼,另一块黑布塞住了王光明的嘴巴,还有一块黑布带子,把王光明勒死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别廷芳说:“你这是三黑,比打黑枪还毒辣。”

王谦禄和别廷芳住的不远,一条河沟,从张堂流到丹水陈沟。王谦禄的儿子王光明死了,就埋在河沟旁边的山坡上,一个新坟,王谦禄看得见,别廷芳也看得见。刘顾三用三黑手段,弄死了王光明,还没有罢手。过了七天七夜,他带着人深夜来到陈沟,把王谦禄黑了,把王谦光也黑了,把王家五个像模像样的男人都黑了。 别廷芳就顺着河沟去给亲家王谦禄吊孝。他趴在王谦禄的黑漆棺材上,嚎啕大哭。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挂在下巴颏上。别廷芳对亲家母说:“我日他妈,谁有这样大的织布机,织出了一块子这样大的黑布,谁有这样大的胆量,用这样大的黑布,胆大包天的黑了我的亲家一家六口啊。逮住了这是剥皮之罪啊,这是点天灯之罪啊,这是下油锅之罪啊。我日他妈,谁这样秃子打伞无法无天地黑了我亲家啊,我别廷芳几辈子都要给亲家报仇雪恨啊。”

最后,别廷芳说:“我别廷芳的家底不厚实,卖了十几杆枪,才凑够了五百块袁大头,来厚葬我的亲家,你们可不要嫌薄气啊。”

事毕,别廷芳对刘顾三说:“打黑枪是背良心的,是要折寿限的。”

刘顾三说:“西峡口有句老话,杀人放火翘犍犍,积福行善疙阉阉。”

别廷芳说:“这是刀客的话,咋从你刘顾三嘴里冒出来。”

刘顾三说:“大哥,你以为你是绅士?在阳城清乡局十几个保,说不定把你看成是最大的刀客。”

别廷芳说:“胡鸡巴说,刀客不論好坏人都杀,我别廷芳杀的都是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的人,杀的都是黑心烂肝肺的人,都是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的人。”

刘顾三说:“啥叫好人,啥叫坏人,他要杀你,就是他把你看成了坏人;你要杀他,就是你把他看成了坏人。”

别廷芳说:“刘顾三,你说这话是魔葫芦头,坏人和好人是不一样的。”

刘顾三说:“咋不一样?你看那个好字,是女和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就是好人,男人单独存在,或是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这些男人都是坏人。你看那个坏字,一个土一个不,土都不埋葬的人,才是坏人。但是你看看,天底下哪个人死了不都埋在土里,就是说,天底下没有一个是坏人。”

别廷芳说:“这话有点在谱,人们骂秦始皇多少年,你看秦始皇的坟骨堆,比谁的都大,用的黄土比谁的都多。洛阳东刘秀的坟骨堆,头枕黄河睡,土谷堆也是一座小山包子。好人坏人最后死了,埋在黄土里,谁还知道他活着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刘顾三说:“所以,打了你亲家王谦禄的黑枪,你说算个事,也就是个事;你说不算个事,也就不是个事。”

别廷芳说:“一家死了五六口子,咋不是个事?人命不是大麦,今年收割了,还能再种一茬。死了就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夜黑里,亲家王谦禄给我托梦了,他拿着一把手枪,黑乎乎的枪口对着我,说要打我黑枪。王谦禄最后打了我十枪,后脑勺子一枪,心顶门一枪,胸口一枪,肚脐一枪,蛋包子一枪,屁股眼子一枪。最后一枪打在我脚巴掌上,枪子穿过去留下滴流圆一个洞。王谦禄说,梦里挨了十枪,等于是减去了十年寿命。”

刘顾三说:“梦就是一股烟,醒了啥都没有了。再说,你活着,才能做梦。王谦禄已经死了,睡到棺材里,连梦也不会做了。”

别廷芳说:“打了亲家的黑枪,十年寿限是要短的。我爷曾领着我在内乡县衙前面大街上算过命,说我的寿限是六十八岁,黑枪一打就折寿十岁,我别廷芳再折腾,也就时五十八岁的寿限。”

打了王谦禄黑枪之后第九年,别廷芳跨过阳城小清乡局,到回车大清乡局当局长。不到一年,带着一千二百人到西峡口当分团总。又过三年,别廷芳坐镇西峡口当司令,顺便也当了内乡的司令。别廷芳当清乡局长的时候,西峡口的民团分团总不好当。别廷芳當西峡口分团总的时候,内乡的团总张和宣不好当。别廷芳当了内乡司令的时候,内乡的县长不好当。别廷芳当了宛西十三县抗敌自卫军司令的时候,南阳行署的专员不好当。他们都不好当了,别廷芳在西峡口,在内乡县,在南阳十三个县,就泪拉眼看太阳一手遮天了。但是别廷芳有自己的分寸,他当上内乡县司令的时候,内乡的县长相当于聋子的耳朵,长得再大也仅仅是个摆设。而对于县长下边的副县长和区长们,他一般是不会直接辖制的。不是别廷芳不会辖制,而是别廷芳不愿辖制。别廷芳说:“那些小猫寒气的官,搁球不住辖制他们。只要把县长辖制住了,副县长和区长谁还敢跳弹?”

在民国初年,内乡县长是河南省民政厅委任的,县长以下,河南省民政厅不予管理和委任。内乡县几十万人,在民国初年,只有一个县长,一个副县长,和十六个区长。别廷芳只辖制县长,副县长和区长就靠县长来辖制了。民国初年,总统换的快,河南省长换的也快,县长更换的速度,就比换省长还快。内乡县长也随着快速更换,并且创造了半年时间换了六个县长、一年换了八个县长的民国官场大笑话。县长换了,但是副县长和区长没有换,就给内乡的副县长创造了更多掌握权力的机会。加上别廷芳不愿意辖制副县长,就让任职时间相对较长的副县长实际权力超过了内乡县长。

别廷芳赶走张和宣,当上内乡民团司令的第二年,把内乡十六个区跑了一个遍,也把内乡十六个区长的宅院看了一个遍。跟着别廷芳巡边的是刚刚当上内乡民团司令部参谋长的薛钟村,回到西峡口司令部,别廷芳就问薛钟村:“钟村阿,日搞了一大圈子,内乡县十六个区的区长宅院都看了。你是在北京读过书的人,见过的市面比洗脸盆都大,把你心里的五谷六杂都掏出来。”

薛钟村说:“别司令,十六个区长,没有一个穷人。十六个区长,非富即贵。十六个区长,宅院都是当地最排场的。十六个区长,都是肥头大耳。十六个区长,都当了十年以上。”

别廷芳说:“山东有个梁漱溟,说地方自治,就是乡绅治乡。内乡十六个区长,家业和土地在当地,都是数一数二,也算是乡绅了。”

薛钟村说:“乡绅并不一定是当地最有钱的人,也不是当地最有行市的人,更不是当地最霸道的人。可以说内乡十六个区长,都是乡霸,不是乡绅。乡绅是要有一定学问的,比如家境不错的私塾老师,比如乡间读过很多书的医生。”

别廷芳说:“薛钟村,你咋能说十六个区长都是乡霸?”

薛钟村说:“十六个区长里,没有一个读书人。”

别廷芳说:“不是读书人,谁把他们弄到区里来当区长?”

薛钟村说:“内乡县的副县长。”

别廷芳说:“他有恁大的槲叶,能包恁大的粽子?能把这么多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人弄来当区长?”

薛钟村说:“民国以来,内乡县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副县长是个扎地撅子,一干就是十几年。他就相当于内乡的丞相兼吏部尚书,那些区长一干就是十来年,哪个不是他的嫡系。”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重要的是十六个区长当上的时候,内乡的吏部尚书使黑了没有?”

薛钟村说:“别司令啊,他不使黑,能让他们一当区长就是十几年?这个民国啊,吏治不比前清好多少,前清科举,读书人还有个出头之日,民国任命,就十分容易送黑和使黑,就十分容易把那些有钱的和泼皮胆大敢送钱的弄到一个在前清需要科举才能达到的位置上。”

别廷芳说:“民国了,共和了,还能把送黑的人共和到区长的位置上?”

薛钟村说:“只要不考试,就没有标准,就会把袁大头作为当区长唯一的标准。”

别廷芳说:“民国很大我别廷芳管不了,内乡不是很大,我别廷芳就能管得了。”

薛钟村说:“咋管?”

别廷芳说:“谁使黑钱,我打他的黑枪。谁送黑钱,我把他的区长帽子摘下来,扔到茅缸里。”

薛钟村说:“送黑钱的人是明的,使黑钱的人也是明的,咋能靠打黑枪来解开这个疙瘩?”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内乡这块地方不大,副县长也就一个,还兼任着吏部尚书。送黑的是一群人,使黑的是一个人。给他一个黑枪,不就一了百了了。”

薛钟村说:“这个打黑枪了,下一个来了,是个饿肚子的野狼,抓碴的比上一个还厉害,咋弄?”

别廷芳说:“再打下一个的黑枪?”

薛钟村说:“黑枪打一个再来一个,再打一个又来一个,何时穷尽?”

别廷芳说:“我能活多少年?你能活多少年?我们活着,就靠打黑枪来治理吏治。一个挨了黑枪,下一个就会恐惧。恐惧就是最好的吏治,你不让他恐惧,他就啥钱都敢收,啥事都敢办。”

薛钟村说:“别司令,送黑钱的,要在明处惩处,才会让人害怕;使黑钱的在明处枪决,才会让后任者恐惧。”

别廷芳说:“很黑的事,要黑处理,不能明处理。把内乡的副县长兼任吏部尚书,拉倒湍河边枪决了,内乡人就会对内乡县不信任,会波及到对司令部的不信任,以后咱们内乡的事就难办了。”

薛钟村说:“你黑枪来黑枪去,咋共和?”

别廷芳说:“薛钟村,我看你也是个二球。共和是黎元洪的事,黎元洪共和了?是段祺瑞的事,段祺瑞共和了?是冯国璋的事,冯国璋共和了?今年张作霖执政北平,就是张作霖的事,张作霖共和了?他们一个个乌粗乌粗,都没有共和,我别廷芳还能在内乡县共和?也就是说,这个共和啊,距离内乡一万八千里,距离我别廷芳一万八千里。”

薛钟村说:“那也不能打黑枪吧?民国以来内乡副县长只换了三个,他们都兼任着吏部尚书那样的职权,都使黑了。第一个副县长换掉了原来的十六个区长,靠的是送黑使黑。第二个副县长来了,十六个区长为了保住区长的位置,靠的还是送黑和使黑。现在是第三个,已经干了十来年,十六个区长没有变化,靠的啥,不还是送黑和使黑?但是我把他们三个的老底都摸透了,他们干这个差事,看似是个内乡的吏部尚书,很能使黑,但是这个差事是个集体天阉的差事,三个人命运几乎是一样的,都没有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但是前年儿子出天花丢了。他前边的那个,使的黑钱一个也没有落住,得了个红斑狼疮,钱都治病了花完了。最早的那个,是江南人,回去做盐的生意,被刀客把家业全部打劫一空。别司令啊,使黑的人,是会被天阉的。你就是不打他的黑枪,他也是要被天阉的。”

别廷芳说:“你在北京上的啥鸡巴大学,科学你一点都不知道,还信这呱呱子经?他们就是天阉,也挡不住我打他的黑枪。天阉是老天爷的事,打他黑枪是我别廷芳的事,我和老天爷各司其职,谁也不妨碍谁。”

第三天,別廷芳派人在老县衙里,把黑枪开了。第五天,别廷芳就派薛钟村对十六个区的区长进行更换。别廷芳对薛钟村说:“薛钟村啊,你管这个事,就是内乡的吏部尚书,可不要使黑啊。”

薛钟村说:“我薛钟村使黑,你打我三个黑枪。”

十六个区长都换了,有河南大学毕业的,还有开封师范毕业的,还有黄河水专毕业的,还有保定军校毕业的。别廷芳说:“薛钟村,你弄着,不还是清一色。”

薛钟村说:“清一色的读书人,比清一色的乡霸要胆小一点。”

别廷芳说:“胆小个球,时间长了就胆大了。哪有羊娃不吃麦,哪有野狼不吃羊?”

后来别廷芳办了天宁寺师范,不少国内名流都来天宁寺师范任教。别廷芳规定,内乡县各级官员都必须是天宁寺师范毕业。别廷芳说:“不上我的天宁寺师范,连个保长都不让你干。”别廷芳也搞了个清一色。

别廷芳打黑枪,是很有名的。但是西峡口的民间传说,至今都认为别廷芳不是得病死的,而是汤恩伯打黑枪死的。

最多的一个版本就是别廷芳在洛阳开会,汤恩伯用电枪打了别廷芳的黑枪,几个月后电枪子弹带的毒素扩散,毒死了别廷芳。别廷芳死时五十八岁,和算命的岁数相比,短了十年阳寿。按照别廷芳说的,打了黑枪之后,就要折寿十年。

别廷芳打黑枪最出名的就是对亲家王谦禄。那次一共打死了王家六个男丁,只剩下了一个男儿叫王光宗。王家孤儿寡母发誓,王家再也不与西峡口官场有任何牵连,卖地也得让王光宗读书。王光宗读了河南大学,解放后以教书为生。最后王光宗成为西峡口很出名的学识渊博的古文老师,建国前后出版的古文经典,不论谁问到哪个经典作家的经典篇章,不但能顺溜倒背,还能给你说出此段落在那一页那一段。

王光宗还有个经典故事:文革时批林批孔,县革委会认为他能把孔子的书从头背到尾,就让他批判孔子。他说:“我只会背,不会批判。”

来人说:“你态度有问题。”

王光宗说:“不是我态度有问题,是我不认识孔子。批判一个陌生人,从哪儿下口?”

来人也是王光宗的学生,就说:“王老师,你真是顽固不化。”

王光宗说:“化了不就死了。”

西峡一高当时有个别廷芳司令部的睡椅,摆在王光宗的办公室里。王光宗读书的时候,喜欢躺在这个睡椅上。王光宗最高职务是西峡一高副校长,西峡县人大常委会常委。他的照片曾夹在橱窗里,谢顶头,尖下巴,脸颊不宽,很多人说:王光宗扮演蒋介石,不用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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