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张柏然先生
2017-06-29东吴大学英文系副教授
曾泰元
东吴大学英文系副教授
端午节前几天,5月26日下午,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副院长高永伟给我发来消息,说他在微信群里看到一则令人愕然的公告,问我这条消息是否属实:
沉痛报告,江苏省翻译协会名誉会长、南京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张柏然教授于今日下午仙逝!沈痛悼念张柏然先生!祝愿张柏然先生一路走好!
我跟南大有着一段不浅的渊源,和张老师更是有着深厚的情谊,看到这个消息,心头一震,愣了半晌,心情有如秤砣落水,迅速沉底。
2007年秋,我从东吴大学休假一年,选择到大陆双语词典研究的重镇南京大学访问,张柏然老师就是接待单位的灵魂人物。张老师在双语词典编纂的理论与实践方面均卓有建树,我在台湾早有耳闻。他领导南大团队,基于南京大学─商务印书馆自建的英汉语言资料库,主编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时代英汉大词典》(2004),开了我国语料库辞书编纂的先河。这部大型的英汉词典从中国人学英语的难点出发,针对中国人量身定做,目标在于解决中国人英语学习的病灶,其理念和方法均有着深远的影响。
张老师不仅在双语词典方面成一家之言,在翻译研究、翻译理论方面更是卓然有成,所以南大的这个单位才挂了两块牌子,一块写着“双语词典研究中心”,另一块写着“翻译研究中心”。张老师出版了众多的翻译研究成果,构建了“中国特色的翻译理论”,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评价。我在南大访问期间,办公室的三名室友都是张老师翻译方向的博士生,一位研究钱锺书的“化境”论,一位研究梁启超的“豪杰译”,另一位研究中国传统译论。他们博士论文的中英文摘要我都仔细读过,并提供了不同的观点与修改的建议,直到那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张老师构建的“中国特色翻译理论”薪火相传,在这三位新科博士的身上牢牢地扎下了根。
今年清明过后不久,张老师爱徒、南大教授魏向清告知张老师近况。张老师罹癌住院已有一段时日,当时病情恶化,病况严重,医院坦承,实无积极有效的疗法可用,情况不容些许乐观。
张老师和魏向清师徒同事二十余年,情同父女,住院期间,魏向清总在百忙之中来回奔波,悉心照料。我跟魏向清确认这则辗转而来的噩耗,不久她就发来了通函,希望张门弟子第三天一早到南京殡仪馆,给敬爱的老师送别。
噩耗不是玩笑,张柏然老师已经驾鹤西归了。张老师1943年生,74岁,人生七十才开始啊!
我人在上海,300公里的距离,当然要去一趟南京,送张老师最后一程。告别式早上8点开始,殡仪馆又在交通相对不便的郊区,只能提前一天到,就近在酒店住一晚,否则来不及。
初夏时分,5点不到天色就亮,阳光刺眼,心中有事,在酒店也睡不着。交通不熟悉,担心迟到误事,一早出门,6时许便至。告别厅的门楣上黑底白字的沉痛悼念,从厅里溢到厅外的白色花篮,看得鼻酸。南大原单位的旧识已经先到,跟我点头招呼,寒暄几句后便继续忙里忙外。魏向清一脸忧伤疲惫,却又要强打精神统筹一切,巨细靡遗,让人不忍。
太阳高照,前来吊唁的宾客陆续抵达。高永伟来了,南大王守仁和浙大许钧两位多年未见的前辈来了,连鲁东大学副校长亢世勇、外国语学院副院长于德英也都特地从山东烟台赶来。
师母在一旁的休息室里,而我却羞于进去致意。张老师因病于南京住院,我人在上海却总不以为意,迟迟没去看他,只时不时地给他发微信,分享我最新的科普杂文,天真地以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探望。甚至魏向清告知张老师病重时,我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来日无多,仅是敷衍地托她代为问候。我心中有愧,愧见师母啊!
在许钧老师的敦促陪伴下,我来到师母面前,向她自我介绍。不待我说完,她就说她认识我,记性好到让人吃惊。张老师门生众多,桃李满天下,伉俪俩都视如己出,而我只是个外人,跟师母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而她居然还记得我,让我更加羞愧。
师母的眼眶泛红,噙着泪水,却仍平静地接受我的问候,双眼闪烁着关爱。我为我的不周道歉,跟她聊起我对张老师的印象。
10年前我到南京大学访问,寄籍双语词典研究中心,张老师已经把中心主任的棒子交给了魏向清,不过仍是单位里的精神导师。他对我没什么要求,给我充分的自由,让我翱翔探索。还记得刚到南大不久,我就兴起了一个神州壮游的计划,打算背起背包自助旅行,以一个月的时间行迹华北。我才进家门就要出门,而且出的还是远门,于情于理,当然得跟张老师打声招呼,跟他请示一番。
那天他在,二楼办公室的门半开半掩,我敲门进去,他一手握笔一手夹烟,正在吞云吐雾,一房子的烟,一屋子的书,一桌子的稿。他微微抬起头,透过眼镜上方的空隙,吊着两个眼珠子看我。听完我的计划他笑了笑,挥了挥手,用他的常州普通话要我“去去去”,说我这个访问学者,不只是学术上的访问,还可扩大解释为社会、文化的访问。有了张老师的背书首肯,我的足迹才得以穿越苏、豫、陕、晋、冀、鲁诸省,后来我还据此写就了多篇的游记随笔,仿佛成了台湾来的当代徐霞客。
再早几年,应该是2005年中吧,我和张老师在飞机上的巧遇,更成为我俩的一段奇缘佳话。张老师受邀到台师大翻译研究所短期讲学,先从南京飞香港办手续,再从香港转机飞台北。孰料办手续费时甚久,赤鱲角机场又太大,预留的衔接时间也不够,让他错过了原订的班机,航空公司只好另行安排。那次我正好到香港科技大学开会,开完会搭机返台,进了机舱居然看见张老师!六神无主的张老师说他一看到我,仿佛落水后看到了浮木,黑暗中见着了光明,心中原先的忐忑,就在那一刻通通化为乌有。
航班到站,我们一起等行李,他叙述起香港机场的折腾,除了着急和不安之外,就是对我意外出现的惊喜和感谢。我们坐上桃园机场的排班出租车,到了师大和平东路综合大楼的招待所,结果柜台居然查不到师大帮他订房的预约记录。时间已晚,我先安排他住下来,再给他买了张电话卡跟师母报平安,并要他安心休息,师大那边我来联系。安顿好了张老师,我回家找到了所长周中天的电话,原本接不到人的周中天焦急如焚,知道了情况终于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吉人自有天相。
师母静静地听着我讲,点头说她知道,她记得。悲伤疲惫的脸庞,散发出对晚辈一贯的关怀与理解。
告别式简单隆重,仪式结束之后,张老师的亲友故旧排队瞻仰遗容。我望着长眠了的张老师,时间,仿佛凝结在2005年中的那一天,记忆,仿佛就定格在那次的因缘巧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