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都在追问“我是谁”
2017-06-29谭畅南方周末实习生杨丹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丹妮
日本遗孤群体因为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日本人,所以在身份认同上存在障碍。“日本社会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关照,于是他们反而更思念中国,出现这个群体特有的一种错位。”
“追问‘我是谁,其实是在控诉战争。我的姓名是什么,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是谁,这些谜可能到死都解不开。这难道不是发动战争的国家的责任吗?”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杨丹妮
“爸爸妈妈,我来看你们了。你们的孙子、重孙子在日本都过得很好,你们安息吧。”2017年6月27日,在北京郊区通惠陵园,赴日二十年寻找亲生父母无果的宫崎庆文在坟前低语。
一方灰黑色大理石墓碑下,合葬着他的中国养父母。72岁的宫崎庆文拂尘、上香、烧纸,行的是中国扫墓礼仪;舀水从墓碑上轻轻浇下,遵的是日本祭拜习俗。
宫崎庆文是一名日本遗孤。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撤退军民在中国东北地区遗留孤儿四千余人,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后,陆续有约2800名日本遗孤赴日寻亲并定居,宫崎庆文就在其中。
2017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四十五周年。6月22日,来自日本14个地区的101名日本遗孤及家属组成近年来规模最大的代表团,踏上前往中国的“感恩之旅”。
撕裂的历史造就撕裂的人生际遇。日本遗孤这一群体,终其一生都在追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的父母是谁”“我的故乡在哪里”“我是谁”。代表团中的日本遗孤年事已高,平均年龄76岁,再往后,更加折腾不起舟车劳顿。宫崎庆文说,“很多人可能是最后一次回来,再看一眼中国的土地。”
是秘密,也是负担
6月25日下午,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报告厅,大屏幕上投影着两行字:“一衣带水,两边都是故乡;亲情友情,盼常回来看看。”
舞台上,日本遗孤访华团成员正在表演舞台剧《孤儿泪》,再现了1945年8月中旬发生在中国东北农村的一个真实故事:1930年代初,日本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后成立伪满洲国,并设立所谓“开拓团”,大举强征日本普通农民送往中国东北。1945年日本战败,官兵优先撤离,“开拓团”内不时传出体弱多病者自杀的消息,并且规定5岁以下的孩子不准带回日本。
“大姐,求求你收留他吧,给他一条活路!”舞台上,一位年轻的日本母亲哀求着迎面遇上的中国女人,她自己已经疲惫地走不动路,孩子尚在襁褓中。此时,报告厅内响起一片啜泣声。
宫崎庆文是《孤儿泪》的编剧。1945年,他出生在辽宁省大连市。1947年初,他的亲生父亲返回日本前,在一位懂日语的见证人介绍下,将他托付给大连的闫子余夫妇收养,从此他叫闫庆文。
闫庆文小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知道闫子余夫妇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民族是“汉族”,阶级成分是“工人”。养父母生活并不宽裕,却想方设法花高价弄到大米给体弱的闫庆文吃,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但一直希望闫庆文能接受高等教育,对他也严格管教。
1965年,考上北京广播学院外语系印地语专业的闫庆文从见证人那里得知,自己身上流着大和民族的血液。然而他将这个秘密又默默藏了十余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那时的政治环境,说出来谈何容易,更不要说去日本找父母了。”
甚至在成家以后,闫庆文都没有将身世告诉妻儿,“不想他们背负这个负担”。见证人帮他在日本登过寻亲广告,闫庆文也不太热心,“也不想找,既然他们把我抛弃在中国了,还有什么好找的呢?”直到1994年,一封日本厚生省中国孤儿对策室邀请其寻亲的信函寄到家中,“藏不住了”的闫庆文才决定赴日寻亲。但结果却是,带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
“其实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周总理就关注到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人,包括战争遗孤,也指示过要善待他们。”曾担任周恩来日语翻译的北京大学退休教授贾蕙萱说,“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他们回日本寻亲的渠道才逐渐建立。”
1984年3月17日,中日两国政府达成了《关于解决在华日本孤儿问题协商结论》,对遗留孤儿身份的确认、回日本寻亲的组织以及两国政府的协调工作等都做了详尽的规定,帮助数千名日本遗孤找到亲人。
贾蕙萱长期在中日友好协会从事民间对日友好工作,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中日关系的蜜月期,也是遗孤赴日寻亲高潮时,她借助在日本的各方关系帮助过多位遗孤找到亲人。
找不到原本姓名
6月27日,日本遗孤访华团受到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兼秘书长王晨的会见。王晨说:“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中国政府为日本遗孤回国寻亲提供了极大便利,迄今绝大部分遗孤已返回日本定居。”
日本遗孤访华团成员金井睦世是找到日本亲人和原本姓名的“幸运儿”之一,但对于自己被遗弃的这句理由——“得把男孩带回去”,她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当年,金井睦世的父母参加了“开拓团”,带着她和弟弟生活在吉林农村,和养父母是邻居。1946年,父亲被苏联军队征去西伯利亚,母亲不知其踪,养父母将3岁的她和弟弟抱进自己家抚养。16岁的小叔叔找来,因为路途遥远只能带一个孩子回日本,他选择了弟弟,理由就是“得把男孩带回去”。“他们走那天,养母悄悄把我哄出去了,连面都没有见。”金井睦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中日不通音信的年岁里,金井睦世怀着怨怼,从没动过回日本的念头。1976年,养母临终前劝她去找亲生父母,她根本不想回。“养父母的恩不能忘,他们对我那么好,小时候我的穿戴比一般同学都强。”小时候的事她记得清楚,有同学叫她“小日本孩儿”,养母就跑去学校理论,还为此搬过家。
1986年,养父临终前再次劝她找亲生父母,金井睦世这才决定去日本寻亲。那个时候,大部分日本遗孤是农民,在吉林一家国企当干部的金井家庭情况好,就做了当年寻亲团的副团长。因为养父母留下了不少身份信息,金井睦世很快找到了小叔叔,然而亲生父母已经离世,金井看见政府档案记录中,自己的名字下写着“1946年,战争死亡”。金井睦世才知道,父亲当年从西伯利亚回到日本,为了找她,甚至给周恩来总理写过血书,但终究没有找到她。
五年后,金井睦世携家人去日本定居,首要因素并不是回归故土或弥补上一代的家族感情。“他们(日本亲属)看我在中国生活得不错,也很放心。我主要还是考虑到下一代。”金井睦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儿子当时上高中,向往去日本读书,于是她想,“把这个便利用起来吧”。
1990年代初,中国的趋势变了,流行去国外留学;日本的政策也变了,允许遗孤带配偶和子女入籍。
现在生活在广岛的中山文林,也是为了下一代去的日本。中山文林没有金井睦世那么幸运,他和宫崎庆文等遗孤一样,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为他取的姓名。在吉林省蛟河市生活时,他叫李文林,是一名中学数学老师。到了日本,经DNA鉴定为和族人,但没有亲属与他相认。入籍时要求登记日本姓名,他保留了养父母取的名字“文林”,给自己选了姓氏“中山”。
中山文林或许应该姓“安田”,有个姓安田的老太太,几次跑去广岛看他,和他说自己战时在蛟河住过,还提了好几个他认识的邻居名字。“但她又不想明说(跟我有血缘关系),我不想让她为难。我这一去好几口,别给人家增加负担。”中山文林说,他初到日本那几年,老太太偷偷给他写信、打电话,叮嘱他回电话必须在约定时间。
后来,老太太消失了,再没有和中山文林联系过,也没有亲属通知他是否老太太已经去世,“她可能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丢下孩子,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中山文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种特有的错位
来北京前,日本遗孤访华团先到了黑龙江哈尔滨。在那里,他们参观了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祭拜了方正县的中国养父母公墓,还到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东北亚研究所做了交流。
在东北亚研究所的交流让中山文林感觉很愉快,他尤其和杜颖研究员相谈甚欢,他感觉中国写历史的人对日本遗孤群体更感兴趣,“日本研究者不喜欢我们,有意模糊这段历史”。
杜颖从2008年开始研究日本遗孤问题,多次前往日本做调研,也得到过日本研究机构的帮助,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他们(日本遗孤)的血统是日本,但思维和文化认同完全是中国式的,所以他们容易对我们中国学者敞开心扉。”
对于日本研究者,日本遗孤经常表现出“应付的态度”,“他们说的话是划一的、一致的而没有特色的。”杜颖发现,“反而跟我们座谈时,他们的情感纠葛和认识是真实的:比如中国养父母养育他们体现了人间大爱,他们表示感恩,这是共识;问到一个家庭里面,养父母对遗孤和其他子女有什么差别,这些微妙表述他们会和我们说,不会和日本人说。”
这一现象背后,是遗孤们回到日本遭遇到的种种不公正对待。追溯当年,这些因为战乱而流落他乡的日本人,回到真正的家乡时,没有成为寻找自我的终点,反而开启了他们的抱团抗争。
本次日本遗孤访华团团长、非营利法人中国归国者·东京日中友好之会理事长池田澄江就是抗争的扛旗者。1982年,她在日本律师和合弘之的帮助下,成为第一个未找到亲人而获得日本国籍的遗孤。
随后,池田澄江就带领遗孤抗议日本政府对他们的污蔑性称呼。“叫我们残留孤儿,我们坚决抗议。”宫崎庆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遗弃是国家行为,残留是孤儿不愿走的主观意识。实质上我们就是被遗弃了,(日本政府)为什么不承认?”
此外,日本遗孤还发起了声势浩大的集体诉讼。这场诉讼历时五年,2200名遗孤起诉日本政府未积极提供生活援助,直到2007年诉讼结束,原告方接受了日本朝野政党提出的更积极的政府援助政策。
与在日本的遭遇形成鲜明对比,日本遗孤回到中国时,反而备受重视。2009年、2015年,池田澄江两次率遗孤团访华,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在杜颖看来,日本遗孤群体因为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日本人,所以在身份认同上存在障碍,“日本社会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关照,于是他们反而更思念中国,出现这个群体特有的一种错位”。
伤口从未愈合
从2017年2月份开始,中国归国者·东京日中友好之会开始张罗日本遗孤第三次组团访华。宫崎庆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来想组织80人的团,后来报名的多,来了101个,其中遗孤是45名,剩下还有家属和日本友人。”
“这帮人就这么点生活费,为大家考虑,经济负担要轻,住宿条件要好,旅行社都换了四五家。”宫崎庆文说,最后费用定为每人十万日元(约合6000元人民币),全部自费,包含往返机票和哈尔滨到北京的机票,6月22日启程,28日返程。
访华团中,日本律师和合弘之是最受人尊重的贵宾。他也出生在中国东北,因为在日本战败前被父母带回日本,避免了成为遗孤的命运。但是,和合弘之从帮助池田澄江入籍时就特别关注日本遗孤群体,长年从自己的事务所掏钱组织日本遗孤的诉讼事务。“这趟过来,他也想看看中国各方面对日本遗孤的态度。我们回去以后马上要和厚生省会谈。”宫崎庆文说。
此次访问行程中,参观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祭拜中国养父母公墓都是配合感恩主题的常规参观点,与黑龙江省社科院、北京大学国关学院的交流则是首次。这两个学术单位近年因为研究需要,到日本拜访过中国归国者·东京日中友好之会。日本遗孤访华团团长池田澄江安排行程时,特意对北大教授印红标表示,“前两次访华都是联欢性质,这次很希望拜访些学术机构。”
访华团在黑龙江时,出面接待的是黑龙江省外事办日本处。到北京访问时,访华团住在护国寺宾馆,6月26日晚,中日友好协会设欢迎晚宴款待了他们。据访华团一位人士透露,“这三次过来,联络、领导人接见都是通过中日友协安排。”
“我没找到家,我们相当一部分孤儿没找到家。”6月27日,在人民大会堂,宫崎庆文对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兼秘书长王晨说出了他的困惑,“‘宫崎只是我随便起的一个号。面对日本人,我说我是地道的日本人。回到中国,我说我是有日本血统的中国人。但我到底是谁?”
这不是宫崎庆文一个人的困惑,而是整个日本遗孤群体一直想解开的谜题。访华团成员、53岁的成川良子直到二十岁随父母迁往日本时才知道,母亲成川美子是日本遗孤。上中学时她和母亲走在街上,母亲突然自言自语一般说:“我呀就这么一直往东走,总有一天能走回家了。”成川良子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回想,那是母亲唯一袒露过心迹的一句话。
“我妈妈这一生,什么都没有,连生日都是随我爸。其实她有记忆,当时什么情形她都记得,但她不肯说。”成川良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有的日本遗孤,至今仍不愿开口。一位在北京读大学的日本留学生,课余阅读中文材料时了解到日本遗孤群体,她回想姥姥虽是日本人却在东北长大的经历,怀疑姥姥是日本遗孤。“我去问,姥姥才告诉我自己是。之前家里从来没有人说起。”这位日本留学生对这一群体越来越好奇,当得知朋友想就这一题材拍纪录片,她动员姥姥说出自己的经历。姥姥没同意,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看见中日战争的照片就哭。
面对访华的101名日本遗孤及家属,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印红标与梁云祥宣布,即将开展一个日本遗孤口述历史项目。“我们看到的总是宏大的官方历史,但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小历史。”梁云祥在《孤儿泪》演出开始前说,“你们经历了这么丰富的人生,应该把你们的故事留下来,与宏大历史交织,这对中日两国都会是有益的事情。”
宫崎庆文准备明年组织编排一部新的舞台剧《我是谁》,剧本已经写好了。宫崎庆文说,“追问‘我是谁,其实是在控诉战争。我的姓名是什么,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是谁,这些谜可能到死都解不开。这难道不是发动战争的国家的责任吗?”
宫崎庆文还计划在东京筹建一座日本遗孤纪念馆,将这些年集体诉讼、与厚生省会谈积累的资料作为第一批馆藏。日本侵华战争结束时诞生的遗孤群体已步入暮年,宫崎庆文担心,再不抓紧时间讲述和留存他们生存与挣扎的痕迹,他们终会被扫入历史的灰烬中。
“作为个体,我们无法左右历史和政治,我们能左右的是我们的人性。”北京大学教授梁云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