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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勃·迪伦敢得奖,作家不敢写字吗?”

2017-06-29宋宇

南方周末 2017-06-29
关键词:西川张大春联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作家张大春有写春联的习惯,每年从冬至时分,12月21日或22日写到小年。写好了,他打电话给朋友:“还是老方式,来拿春联吧!”

多年前,每逢秋冬季节变换,张大春总有一晚因鼻塞睡不着觉。有一晚,他决定不睡了,连夜给朋友们写春联。他一口气写出七副14张,心情愉悦,呼吸也畅快了,马上沉沉睡去,连笔都没洗。此后,他写了十几年春联,每年两三百副,最多写到六百副。

春联内容,大部分由张大春自己编写。他有时偷懒,下联拟“春城无处不飞花”——来自唐人韩翃七绝《寒食》,就对个上联“福报有缘尝正果”。上联若写“圣代即今多雨露”,称颂大好时代,但作者高适本意是送别被贬友人,照搬底下一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不合时宜。张大春便自拟下联:清怀如此止诗书。

“格律相合,意思有祝福,至少清雅一点,我不能写‘财源茂盛达三江嘛。”张大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记得,从前父亲总注意人家门上的春联、街边的招牌,特别好或特别糟的都点评几句,普通的看一眼就走了。

张大春很小就开始临帖,先临柳公权,后来临褚遂良,张猛龙碑、张黑女碑等北碑,大概40岁开始,临沈尹默的行书和小草书。他不视自己为书法家,“至少再写个十年八年,才能像样”,但几乎每天都读帖、背帖。2001年,他开始用电脑工作,但写字还是生活的组成部分。

在微博上,张大春把简介拟为:好故事、练说书、学书法、爱赋诗。他为荔枝、落花写诗,填一阙《蝶恋花》,然后发到脸书和微博上。想起登过的台北地标101大楼,及建高楼背后的社会心理,他与朋友和长诗,一人一首,语带调侃。《登楼歌》主要是五言,又用行书写成长卷,两尺乘四尺,13张装裱成近15米的长卷。

除了春联,张大春少有书法作品流传于世,《登楼歌》长卷因展览“梦笔生花——当代语境中的文人艺术”,陈列于今日美术馆3号馆。这次展览包括众多作家、诗人的书法和绘画作品,“梦笔生花”四字由作家莫言题写。诗人北岛也手书自己的著名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展览于2017年6月25日开幕,这些略微跨界的书画作品将展出至7月12日。

“唐朝每个人都是书法家,那样书法才真正变成了活的文化,或者生活里的文化。”张大春说,书法要想“振兴”,关键在于人人都写,每个人当它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艺术家在传承,那书法就走不长了”。

如果书法只能标价出售,会令人悲伤

开幕式对谈的主题,是“当代语境中的文人艺术”。以当代眼光看,古代和近代的中国文化人总是多才多艺,随世事变迁,这种多样性似乎失落了。“文人”这种称谓,也令人困惑。

在张大春眼中,姑父欧阳中石就是位文人。欧阳中石是书法家,又是京剧“奚派”传人,还是逻辑学专家。1986年,张大春的父亲才跟欧阳中石联系上。重拾联系,这件事在父亲看来“比中‘爱国奖券还好”。1988年,张大春第一次来大陆,就到北京看望姑父,才发现这位长辈的丰富。

“古代文人不管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书法家,至少写字、做文章,以及表达自己对公众、社会、世界的意见,还有做美学评介,统统是结合在一起的。”张大春说,见到姑父前,自己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见到姑父第二天,张大春又见到了后来旅美的作家张洁。张洁的几幅布面油画也在“梦笔生花”展出,作家本人没有出席开幕式。2014年,她曾把自己的油画个展称为“告别演出”。张大春觉得张洁的画作色彩鲜明、个性突出,笔法细腻,“百道通于一道”。

欧阳中石对书法教育贡献很大,改革开放初期就在北京师范学院(注:现首都师范大学)主持大专班,为各界书法爱好者传道解惑,还解决了他们的学历。他大道理讲得少,总从基础和实践入手。

很多人写到最后一笔,喜欢来个飞白,笔画中拖丝或留白,有飞动之感。张大春有时也这么写,非常过瘾,“看起来很苍劲,其实油滑”。书法艺术精妙,下笔深浅都可能导致油滑,应当随时保持活络,又与书写者的个性相关。欧阳中石经常指点他:“你没有那么沉厚的力量,就油滑。”

张大春大约50岁时,欧阳中石建议他临欧阳询,从《皇甫诞碑》开始练。欧阳中石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字帖,翻几页,圈几个字,通常两三个连在一起。他说,自己的字,姑父没几个认为是好的,但这样最受用:“我知道他的用意,你心里面光自我感觉良好不行。”

前几天,张大春在上海录制《诗书中华》节目,收到朋友传来的图片:某位文化人的书法作品明码标价,还很贵。他乐不可支,想想又不是滋味:“放在市场上都会标价,也许这是一种维持艺术生存的手段,但如果变成唯一手段,会很令人悲伤。”张大春说,一般朋友要字,他会随手给。

作家马家辉出版头一部小说《龙头凤尾》,给张大春发消息:“老大,可以赐‘龙头凤尾几个字吗?”他随手抓了张格子纸,尺寸比A4稍大,花十分钟写了一遍,拍照传给马家辉。马家辉后来去台北,才顺便取走了原稿。这四个字,如今印在小说封面上。

为什么书法一定要抄《心经》呢?

“我们和古代真正的差异,在于我们现在是越来越单面化的人。艺术家就是艺术的,搞文学再分写小说和写诗的。”在对谈中,作家、评论家李敬泽认为,眼下的高度专业化和单面化需要警觉和反思。

李敬泽从小抵触父亲逼他做的两件事:读《说文解字》和临帖、写毛笔字。他最近去陕西铜川市耀州区,听说那里是书法家柳公权的老家,就问,自己能不能赶紧买机票回去。“我一听柳公权,就伤痕很重。”他打趣道。

小时候,母亲在家天天听京剧,李敬泽也烦躁,感觉声音好像“拿一个塑料的东西擦玻璃”。快50岁时,他忽然意识到,电视里放京剧,自己在跟着戏抖腿。现在他53岁了,临帖成了与喝茶差不多的休息方式。晚上有时间,他花将近一小时写字,临隶书较多,有时临王羲之的小楷。

“对一个中国文化人来说,有些东西是你基因里面的,一个基因编码一开始就编错,迟早会发病。”李敬泽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自己过了50岁开始提笔练习书法,终究与中国文人的自我认同有关。

2016年10月13日晚间,在朋友圈,李敬泽发布毛笔抄录的鲍勃·迪伦歌曲《红色天空下》歌词。他调侃地写道:“他敢得奖,我不敢写字吗?”

“确实喝多了,那字简直不能再看了!”谈起那次“敬泽录迪伦诗”,李敬泽大笑。这种书写,却有严肃意味:书法和日常文化实践关系很单薄,除了“厚德载物”和唐诗宋词,大家可能写不出新内容了。“它已经和我们自身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认为,这是书法艺术面临的根本性问题,“为什么书法就不能抄鲍勃·迪伦,为什么一定要抄《心经》呢?”

艺术家邱志杰讲起,自己在1960年代中仍在临柳公权字帖,但内容是雷锋或鲁迅日记。后来他去文化馆学书法,惊讶地听老人讲到,他们在当时也坚持每周举办雅集,大家一起写毛泽东诗词。

邱志杰在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教书,他有个愿望,未来学院招生考试要考书法。“今天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有铁饼、标枪,它们永远会存在,是我们对古代奥林匹克的致敬。”他设想,假若书法不再有实用价值,“变成精神层面的东西也未尝不可”。

更应该叫“唐诗宋画”

在一首为宋人王希孟名画《千里江山图》而作的诗歌中,诗人西川把画中世界称为“免于污染和侵略的山水乌托邦”。“梦笔生花”中,他展出几幅水墨画成的山岭。“我现在画的,都是我编的山水,等于一个乌托邦。”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从没见过自己画出来的那些山。

1980年代,西川与诗人海子、骆一禾并称为“北大三剑客”。其实,他画画比写诗早得多,小学五年级开始画画,上北大后先加入美术社团。后来兴趣慢慢转到文学,才加入了五四文学社。

“当时青年人好像都在写诗,我自己也写点诗。参加学校的朗诵会,大家鼓掌鼓的,我上了这贼船。”西川的兴趣变化了,但视觉想象力一直保留下来。诗文集《深浅》出版后,一位朋友在评论中谈到,把他一段时期的诗歌通读下来,“有一种层峦叠嶂的感觉”。

自己的诗歌和绘画有什么关系,西川不清楚,但深知视觉想象力对诗人的好处。每当画画,他都想起朋友的那条评论。他也想起诗人艾略特批评老前辈弥尔顿,说对方没有视觉想象力,而弥尔顿的确是位盲人。

在央美教书期间,西川开会时经常往小纸片上“瞎画”。有人觉得好,就要走,压在办公室玻璃板底下。有一次,坐在他旁边的刘礼宾老师嘱咐,这些小画别丢掉,“将来咱做个展览”。2016年9月,刘礼宾策划的展览“清风三百里”邀请西川参加。在展览里,徐冰、邱志杰等艺术家也没有展出拿手的装置艺术,而是分别展出书法和画作。

西川刚看过故宫的“四僧”书画展,弘仁、髡残、八大山人和石涛都是明末清初的书画名家。最近几天,他一动画笔就想起古代的画家。“只是看的时候,他就是好,等你自己拿起笔,你就知道他那个好多么不容易,多么稀有,你没法做到。”西川说,画画能带来不同的角度,认识世界和自己,仿佛“从你这个人的身体里长出一片山水来”。

2016年底,西川发表长文《唐诗的读法》,在文中发问:“你究竟是把古人供起来读,还是努力把自己当做古人的同代人来读?”他近年关注中国的传统与古典,预计再写一篇关于宋画的文章。“我们这一辈人,恐怕不得不回答一些长久困扰我们的,从传统当中来的问题。”西川认为,自己对北宋山水画有种“超强的热爱”。他觉得唐诗宋词并称有理,但更应该叫“唐诗宋画”。

西川曾与一位央美老师交流,说当代艺术家与古人有很大不同:“中国古代绘画是表达价值观的,中国当代绘画很多没有价值观,纯粹就是画画。”他举例,北宋画家郭熙擅长山水画,其子郭思编纂画论《林泉高致》,书里可以读到郭熙的价值观。

美国的《生活》杂志曾将北宋画家范宽列入100位“上一千年百大人物”,西川猜测,中国的艺术也许与欧洲文艺复兴有联系,中西之间有某些不为人注意的文化互动。

每次去英国,西川都参观大英博物馆。有其他国家的文物在附近,他能以“文明的高度”观看中国展品。他曾见过一件周代青铜簋,上方垂下一张长纸条,印着阿瑟·韦利的一首英译《诗经》。“你的精神一下子走得特别远,跟那些古代的幽灵发生一种关系,才知道他们是你的熟人。”那一瞬,他仿佛领悟了传统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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