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佩尔:《她》,重新定义了女性主义
2017-06-29邢人俨
电影就是这样啊,在展现的同时也在隐藏。
我在屏幕上能表达一些很个人的东西,但人们永远不可能分辨那是角色还是我。
——伊莎贝尔·于佩尔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邢人俨
伊莎贝尔·于佩尔坐在幽暗的舞台中央,直到灯光亮起,打在她瘦小宛如少女般轻盈的身体上。
两周前,在朗读杜拉斯小说《情人》的一个多小时里,每到章节衔接处,于佩尔都会配合剧情随性地做一些动作,比如抬着双脚坐在藤椅里转圈,又或者踩着小碎步轻轻舞动身子。在独白高潮处,她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令人更想看清她的脸。2000年阿维尼翁戏剧节《美狄亚》首演中,于佩尔就曾在舞台上泪流满面。
这并非于佩尔第一次在舞台上朗读,此前她曾读过布朗肖、萨冈、萨德等人的作品。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中国,2009年,她曾为自己的肖像摄影展到过中国。
2017年6月25日,于佩尔现身第20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颁奖典礼。这是她作为“中法文化之春”的形象大使,此次中国之行的压轴活动。
此时,于佩尔与导演范霍文合作的电影《她》,正于法国电影展映期间,陆续在各大城市上映。2017年年初,她刚刚凭借范霍文执导的电影《她》,同时获得金球奖和奥斯卡影后提名,并最终获得金球奖最佳女主角。
《她》是于佩尔与范霍文的第一次合作,他们一起工作了12周,于佩尔几乎出现在电影所有的镜头里。于佩尔早就对《她》的原著小说感兴趣,直到拿着剧本在美国遇冷的范霍文找到她。
影片中,于佩尔饰演的游戏公司女老板米歇尔,在被闯入家中的蒙面者强暴后,拒绝报警。逐渐识破强暴者的真实身份后,心理又发生了微妙变化。米歇尔是一个有着童年创伤、面对强暴仍然若无其事、我行我素的女人,她面对欲望时的坦诚和赤裸、处理复杂问题的冷酷和决断,都使这个角色具有某种女性主义意味。
在接受《电影手册》访问时,于佩尔认为米歇尔这个角色既非受害者,也非传统意义上的女强人,她的动机是活下去,以及忙于应付生活里发生的一切。于佩尔并无避讳地谈及,米歇尔是“被强奸她的人所吸引的人”。
饰演这类难以进行道德判断的角色,对于佩尔来说并不陌生,在与“新浪潮”导演夏布洛尔合作的第一部电影中,于佩尔就饰演了一个杀父弑母的叛逆少女,这个角色让25岁的于佩尔拿到了戛纳影后。
年过六旬的于佩尔在《她》里要面对的挑战,并不是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戏份——在回看伴随尖叫的强暴场面时,她觉得连声音也会泄露她心底的部分秘密,而异常敏感的她坚持将表演视为一种藏匿。在拍完最后一场戏时,她在地上躺了十分钟,她觉得那是真正愉悦的爆发和解放,一个有力且热忱的时刻。
那些角色令人惊慌却诚实
南方周末:你说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女性主义兴起的时代,你也说《她》里的米歇尔是后女性主义的英雄。和过去相比,女性面对世界、自身的态度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于佩尔:是的,我说过米歇尔是一个后女性主义的人物,因为我们可以说她重新定义了女性主义的含义。她不需要证明她的权威、影响力,她已经赢得了一些战役、一些特权。实际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让她想出了自己独有的报复方式。她只依赖她自己,不愿意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她不需要去找警察来解决问题,她要自己去解决一切。
南方周末:现实中存在这样的女人吗?
于佩尔:我不确定。整个电影让人觉得一切都很真实,好像她是存在的,我也觉得米歇尔有点像一个原型……可能她是存在的。但世界上不会有很多这样的人。她很勇敢,也不害怕,相当奇怪。她有点像个男人——或者说像我们想象中一个男人的样子,她保障了身边很多人的生活(是很多员工的老板,还要照顾儿子),她是一家之主。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大房子也不害怕。我不觉得我们在大街上每个角落都会碰到这样的女人。
南方周末:你如何理解米歇尔的欲望,尤其是她与施暴者之间?
于佩尔:我不确定自己理解了,我不确定电影是否想让人去理解。电影为我们打开了大门,但不一定给出答案。可能是有某种暴力的吸引力。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人们会理解更多,她是一个有童年暴力经历的孩子,因为她父亲是个连环杀手,所以这种欲望与暴力的交织也颇具吸引力。电影没有给出一个最终答案,它只给出了一些线索。
南方周末:米歇尔的选择在当下有参考性吗,尽管很少有人会遭遇这么极端的情况?
于佩尔:就个人而言,我觉得她是一个相当值得钦佩的人物,我觉得她很明白自己的感情。她被某种很黑暗的东西吸引,但同时,她对自己很坦诚。尤其是我相信她没有把感情和这种围绕着欲望的、有点奇怪的东西混合起来。在电影最后,对强暴者的死,她表现得很冷淡,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的冷静或者冷淡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她的感情与身体是分开的,她对那个男人没有爱情。当然啦,我希望她至少有点人性。
南方周末:你似乎偏爱那些更为复杂的角色,而不是非黑即白的角色?
于佩尔:是的,因为那些都是伟大的角色。她们有时候令人惊慌,但同时她们身上有某种人性,让我觉得她们不仅仅只是可怕的人物。相反,完全不是,这些人物对她们自己非常诚实,她们经历了就像所有人一样复杂而矛盾的情感,她们试图去抵抗。
他们没有教我演戏只是注视着我
南方周末:进入一个角色和从一个角色出来,对你来说需要时间吗?
于佩尔:不,完全没有问题。电影结束时我很伤心,拍电影是很愉悦的一件事,除了这一点,脱离一个角色是很简单的。
南方周末:你曾说表演是一种藏匿,演员多大程度可以发挥她的自主意识?
于佩尔:是的,因为电影就是这样啊,在展现的同时也在隐藏,因为我们躲在一个角色背后,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在屏幕上能表达一些很个人的东西,但人们永远不可能分辨那是角色还是我,因为所有一切都通过这个角色来表达。我身上并没有发生过与她一样的事情,但我对我演的角色,要有一个深刻的认识。
南方周末:为何选择朗读杜拉斯《情人》这部小说,你怎么理解这部小说?
于佩尔:在这本书和她所有的书中,杜拉斯都十分清醒又颇具洞见性地挖掘了女性人物。《情人》描写一个年轻女孩初恋的心动及其感受,杜拉斯用她独有的很现当代的方式去描写,但又很平实。
南方周末:你平时还读哪些书?在纪录片里你提到过契诃夫的《海鸥》。
于佩尔:我没演过契诃夫的戏剧——他的剧在中国上演过吗?他的戏经常在法国上演,我很希望能演他的《樱桃园》。我喜欢所有法国作家,古典的有司汤达、福楼拜,我很喜欢福楼拜,还有巴尔扎克。我也读了很多现当代的作品。
南方周末:你跟戈达尔、夏布洛尔都合作过,这些导演对你产生过影响吗?
于佩尔:他们对我没有影响。只是这些导演在电影里把我拍得很好,但他们并没有教我怎么去演戏,他们只是注视着我而已。这同时也是对一名演员应有的要求,就是成为她自己。我遇到那些真的喜欢我的导演,他们会让我保留自己原本的样子。任何人都会带给你惊喜。
南方周末:现在生活中还有你觉得困惑的事情吗?
于佩尔:没有那些大到可以影响我生活的疑惑。但是我好奇心很重,避免消极,主动去与他人交往,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感谢刘詠施、法国驻广州总领事馆梁赐聪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