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要这么拍一部电影”
2017-06-29朱晓佳
谈平昌冬奥会“北京八分钟”:我们不再追求大拼盘了,因为我们举办过奥运会了。中国五千年的文明都已经得到很好的公认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再简约一点?
谈《长城》:你拍得再好,也是一个变形金刚。好了不是你好,坏了一片臭骂。
谈未来:笨重的器材都不要了,只有无人机。我觉得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能这么拍一部电影。
谈《对话·寓言2047》:我其实不想只是变魔术。
南方周末记者 朱晓佳 发自北京
张艺谋最小的女儿11岁,每天都要看一遍《长城》。“我怎么就看不腻呢?”女儿问母亲。张艺谋一笑:“看起来我这个《长城》是拍给这个年龄段看的。”
电影《长城》在2016年底遭遇集体讨伐。为《长城》做宣传时,张艺谋讲了许多输出中国文化的宏图壮志。现在,他可以讲讲无奈了。“出力不讨好……好了不是你好,坏了一片臭骂。”张艺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基本上你要冒险,还要放下身段。”
这样的处境对张艺谋而言稀松平常。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那场“北京八分钟”,“被吐槽得很厉害。”张艺谋说。现在,他正在准备韩国平昌冬奥会上的“北京冬奥八分钟”。不像14年前急于表达时那样背荷重压,这回,“八分钟只是八分钟。”他说。
张艺谋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这不是什么新闻——工作强度最大的时候,他只睡两三个小时。“我没有休息时间。”张艺谋说,每天一睁眼,他就陷进工作里。这几个月,他需要投入的工作包括:新电影《影》的拍摄、“冬奥八分钟”,以及概念演出《对话·寓言2047》。
《对话·寓言2047》邀请了七个国家的20支团队合作演出,中方对话西方,非遗传统对话现代技术。
出身京剧世家的裘继戎在古琴演奏家巫娜的琴声中起舞,一束激光从天而降,打在舞台上的烟雾上,时而如一堵漂浮着云彩的墙,时而如一线琴弦。裘继戎以他奇诡的舞姿,起初与这激光嬉戏,继而搏斗,最终深陷囹圄。古琴铮铮作响,与这挣扎严丝合缝。
笙乐演奏家吴彤奏出天籁,跌宕起伏。与天籁一起盘旋在舞台上空的,是不时变换队形、赤绿蓝紫的点点星光,由几十架无人机实现。
福建泉州的木偶戏玩得漂亮,放到粗大的机械臂手里,也能控制得不错;机械臂不止控制了木偶,后来也“控制”了小瞧机器力量的人类。
辽宁复州的鼓乐班高坐玻璃箱上,昂扬而奏。英国的群舞者困于玻璃箱内,演绎着秩序、混乱、情感以及以泼漆收尾的爆发,如同人类在寻找最终的出路。
有着商业定制性质的《对话·寓言2047》于2017年6月16日至2017年6月18日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此后还会在全国巡演。演出前两天,张艺谋在国家大剧院进行最后的调整——都是一般观众极难注意到的细节:“烟雾不要太重,不要那么浓墨重彩的,你们不觉得特别像晚会吗?”“无人机能不能飞得再隐蔽一点?给观众保留住这种神秘感。”“最后那个泼漆,再有造型感一点。”
《对话·寓言2047》的混搭效果可谓圆融,也贡献了不少视觉奇观。然而深究下去,又有些浅尝辄止:部分表演的确能发人联想;更多的中西对话,却仅止于感官碰撞,未能如张艺谋所愿:“让它有一些理念和思考的东西。”
这回,“八分钟就是八分钟”
南方周末:《对话·寓言2047》中大量使用了技术表演,你正在准备的冬奥会八分钟,也会有这样的元素吗?
张艺谋:我现在当然不能透露了。我们还在修改方案中。但首先,八分钟只是八分钟,你可以回忆一下2004年我那个八分钟,被吐槽得很厉害。
其实也是当年我们自己,还有各级领导对八分钟的要求太多了。我们第一次有奥运会,第一次亮相,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家底太多了,什么都想拿出来。其实那个节目就像一个拼盘,八分钟里面大概有五段小节目。
第二,雅典的场地全是运动员,站满了。中间留了一个小台子,上场的演员还要走过运动员的头顶,怎么办?只好在场地上放红灯笼,在这个小台子里安排五段拼盘式的表演。
现在跟领导的沟通,跟冬奥组委的沟通,大家非常开明非常开放。我们不再追求大拼盘了,因为我们举办过奥运会了。中国五千年的文明都已经得到很好的公认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再简约一点?只有八分钟,而且中间还有个升旗仪式。我说能不能让我们的创作稍微松一点?冬奥组委的领导就欣然接受了,这样我们的创作就有了一个很大的空间。
我当然也想运用一些科技手段,但考虑到我们不是主场,韩国平昌的环境和闭幕式,到现在还没有方案。我都不知道人在哪、台在哪,只有图纸。所以实际上在创作时,会立足于我们自己可以携带的东西,不太依赖主场。有很多设定固然很好,但要提前预设设备的话,是做不到的。不能要求平昌现场有多少东西为你服务。通常每一个八分钟都是这个情况,都是便携式的。
最早这个接旗仪式,不叫八分钟,它四到八分钟不等。2004年,我们北京想要一个最大化,国际奥委会说那好,最长不能超过八分钟,我们就要了八分钟,然后我们把它叫八分钟。有趣的是,从那时候开始,国际奥委会也跟着我们约定俗成,现在统称八分钟。好像每个接旗的国家都不少于八分钟,到现在已经连续好几个八分钟了,这是北京奥运会留下的。
还有,当年我记得伦敦奥组委的主席来跟我谈,他说张导,你对我们下届伦敦奥运会有什么建议?我说就两个,第一,你们找一个电影导演,因为他可能更多元、更全面。第二,你们早一点把场馆交给导演,鸟巢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他果然就如法炮制,找了那个我很喜欢的导演,《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那个大导演(丹尼·博伊尔)来做。结果里约也很有意思,也找了一个电影导演(巴西导演费尔南多·梅里尔斯) 。
南方周末:现在拍的电影《影》,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张艺谋:是三国故事改编的,但已经不是三国故事的样子。如果是四大名著,你对它的改动是不可以为所欲为的,所以就以三国故事作为一个源头。演员都是会演戏的演员,在表现人物上也应该很独特。
南方周末:用“会演戏的演员”,是汲取了《长城》的教训?
张艺谋:《长城》里的演员,也不是不会演戏,而是因为没有戏可演。坦率来说,那个剧本是传奇十年以前开发的老剧本,我看重的是一次走出去的机会。
爆米花的类型不一定有很多导演愿意接,因为它出力不讨好。你拍得再好,也是一个变形金刚。好了不是你好,坏了一片臭骂。基本上你还是要冒险,还要放下身段,我大概就是做了这样一件事情。
美国人就给它定了一个PG13的级别,也就是说你不能太恐怖,也不能太惊悚,一切都要孩子们能看。所以所谓小鲜肉也罢,年轻演员也罢,其实也是没什么戏可演,当时就是要人气,谁火找谁,制造话题。你还真不要太认真、太严肃地从高端去认知它,把那些小鲜肉冤枉了,原则上他们基本是酱油。
我还是很感谢这些演员的,要怪首先是怪我,你让人家来的,但没啥戏可演,只有鹿晗有一点戏。
再加上好莱坞从他们本土的角度来说,对于中国演员的发掘,从严格意义上也不太上心,他还是要确保他们的几个演员。
“再过五年, 剧组里只有无人机”
南方周末:在一般的认知里,张艺谋是一个擅长把握乡土题材的导演。但《对话·寓言2047》是一个命题作文,主办方要求突出“科技感”。相比G20峰会的演出,它在多大程度上算是张艺谋的作品?
张艺谋:这个作品的自由度会更大,因为它并不承载太多的社会性,主办方也不想有商业性。主办方说,你可以去讨论一些观念和形式,这大概也是我愿意接受的原因。
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一直很关注,现在也是一种流行趋势,大概也跟我拍电影或者做大型活动有关。
南方周末:《对话·寓言2047》的核心还是讲未来,您觉得2047年是什么样的?
张艺谋:三十年以后,我不一定在了,哪能活这么长,都成精了。
三十年以后,我们无法预测。1980年代,我挣四十块零两毛,剧组补助一块二都是很高的,一般补助八毛。那时候的观念跟现在相比也无法想象。今天是个互联网时代,中国的网络是最发达的,淘宝、共享单车,马云都成了首富了,这个变化太大了。
我们经常这样说,你再给中国三十年——所以为什么叫2047。开玩笑地说比《2046》多一年。其实也是想,在安定和谐的状态下,不要有战争不要有动乱,再给中国三十年会怎样。
对未来的想象,可能越过我们的知识面,它可能是成倍的加速。我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叫《科学家谈21世纪》,那里面有许多展望,成倍地实现了,比我们想的还快。我觉得未来的战争肯定全是无人机。我老开玩笑。我们这次也使用了无人机来带摄影机,我觉得非常方便,中国的无人机拍摄是一流。
南方周末:你正在拍的《影》,用了无人机吗?
张艺谋:用了。现在拍东西,大量的人力物力、移动器材,大炮啊轨道啊,可能再过五年或者不到十年,什么都没有了,每个剧组只有无人机。
等无人机解决了能源问题,能随便悬停八个小时、十二个小时,剧组一到现场,就先把打灯和带摄影机的无人机升起来,电脑编程全部做好,无人机跟着演员走位,丝毫不差。焦点自动跟,准确至极。现在这些笨重的器材都不要了。我觉得这个一定可以实现,至少我在有生之年能这么拍一部电影。
南方周末:《对话·寓言2047》里,古典的戏份都来自中国,科技化的戏份都来自国外。这是有意为之,还是中国缺少这样的技术表演?
张艺谋:有意的。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大国,但在现代化的进程上,我们也在跟世界接轨,慢慢学习。所以这个身份一定是这样的:一个中国一个外国,构成对话。不是说科技这一部分的东西在中国做不了,完全不是。像机械臂和机器人,我认为中国现在的水平可能是世界第一,还有无人机,未必输给他们。
南方周末:演出中的西方艺术,似乎能够提供更大的理解空间,激发更多想象。在这方面,与之结合的中国传统艺术,似乎缺乏了一些。
张艺谋:我们只是让中国艺术作为一个源头,来代表历史。我们不想有太多自己的表演,它只是一个钥匙。要是把中国古典的、传统的东西展开,那不就是中国人常见的吗?所以在这里,它反倒就成了一个点:它是一个独奏者、一个身份、一个音色,甚至有时候只是一台织布机、一个行为。
最终谁统治谁
南方周末:以裘继戎的激光舞为例,选择激光的表现形式,选择这一家激光团队,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张艺谋:技术性、新鲜度和形式感倒不是我的首选,首选是跟人的表演的配合。它能不能和我们选的这些非遗级别的传统艺术产生对话,能不能产生我们想要的主题和思辨度?
裘裘(即裘继戎)的舞蹈,我个人是很喜欢的。他的舞蹈很独特,他算是一个叛逆者,但他又是一个代表中国文化的舞者。
激光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突然进入到舞蹈中,然后人类跟它熟知、相互融汇,相互游戏、欣赏、割裂、产生压力,最后扭曲挣扎,它让你喘不过气。
希望能用激光在最后塑造一个小空间,这是我们的理念。当然,这个理念也代表了现在流行的一个看法,就是科技和人的关系、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关系,最终谁统治谁。很多电影电视剧都触及这些方面,有乐观的有悲观的,我们不想给答案,只是想表达这些东西。
南方周末:裘继戎在前面激光舞,背后是巫娜在弹古琴。为什么用古琴来伴奏?
张艺谋:古琴是非遗级别的中国古老的传统艺术,我们在2008年奥运会和很多其他地方都用了。我们说到中国最古老的音乐形象,想象中似乎就是有这么一个人,白衣飘飘地在这儿抚琴,有那种古香古色的韵味。所以我们希望古琴传递一种久远历史的感觉,它和裘裘这样一个叛逆的现代舞者,还有激光,三位一体地有个呼应。
琴弦就像激光的线一样。我们曾经有过类似的设计,能不能让舞者拨动激光,让激光有种琴弦的感觉。但在技术上很难完成,你一拨激光它就断了,它不能那样颤动,所以就放弃了。
南方周末:有一个节目是全息表演,似乎更好地实现了人和影像的互动。
张艺谋: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全息,真正的全息人类还在摸索中。真正的全息就是没有介质、空气成像。现在这种全息叫做伪全息或者叫假全息,它实际上还是可视影像,用一个独特的装置,让它呈现在空气里。这种表现形式真真假假、进进出出,一变三,三变万物。我们用全息配合了一段男女双人舞(其中女舞者为真人表演),真假变幻。G20峰会时,《天鹅湖》那段用过。
全息表演的前面,站着一个陕西的老艺人在唱碗碗腔。碗碗腔是陕西的古老剧种,也是非遗级。我记得《秋菊打官司》里,我们就唱过碗碗腔,很有乡土气息。这段碗碗腔其实唱的是爱情,叫《桃园取水》。
我其实不想只是变魔术,我想让它有一些理念和思考的东西。我说我们可以放一些这样的理念进去:现代科技跟人的关系,人工智能跟人的关系。德国激光团队说这可不行了,改一点就需要二十天制作,很遗憾。
南方周末:一开场的长调和呼麦,配合起来也很圆融。把它们和云纱放在一起,是什么用意?
张艺谋:我们首先选定了吹纱表演(使用风力装置让一片悬停在空中的纱无穷变化)。我最早见到它,是在国外一个大品牌的橱窗里。晚上夜深人静,我路过它,里面一片纱在动,小小一个橱窗,我看了半天,我说它怎么动的?每秒都不一样。我想它肯定是有风,但是又看不到风口。
后来我上网去了解,才知道曾经有人用风演过一出歌剧。舞台上布置着各种风口,演员在舞台上唱,唱着唱着那个情绪到了,就往风口那儿一站,慢慢一挪动,他的衣服突然就飘起来了,很神奇。
其实像里约奥运会的火炬,也是使用了风力。2008年我们试图找过那个人(美国风力动态雕塑艺术家Anthony Howe),他有很多风力装置的研究,都很有趣。我们设定了“风”的表达以后,就开始讨论,闭着眼睛想,什么样的音乐可以对位这片纱。大家都会想到呼麦、长调、信天游和在广袤土地上的那种放声自由驰骋的音色,最后就选了呼麦和长调。至于他们唱的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