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之教的艰难
2017-06-29刘艳侠
刘艳侠
摘 要:作为伟大教师的苏格拉底通过对话,成功地使容貌俊美、天资聪颖、野心勃勃的阿尔喀比亚德追寻美德。这一教育行动产生了多重结果:阿尔喀比亚德答应追求正义,对苏格拉底也产生了爱慕之心;但爱慕并未能将他拉离自己的政治野心,未能充分唤起他内在的天赋力量去操练自己的灵魂;最终阿尔喀比亚德在给城邦带来灾难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苏格拉底也以败坏青年罪被处死。这充分彰显了德性之教的艰难。即便如此,苏格拉底仍审慎而满怀爱欲地进行着艰难的德性之教。我们需要不断地返回自身,返回到苏格拉底的教导之中,用一生的时间操练自己的灵魂,在艰难之中追寻美德。
关键词:苏格拉底;阿尔喀比亚德;德性教育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24(2017)03-0013-07
教育是培养人的活动,而立德才能树人。所以,虽然社会变迁,但德性之教一直是教育的根本要义,也是任何时代的教育主旨。不过,德性之教又是十分艰难的。我们只有明了其中的艰难,才能更好地培养人。本文即以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的对话引导为例,为现时代的教师彰明德性之教的艰难和值得。
一、苏格拉底为什么要对阿尔喀比亚德进行德性之教
苏格拉底之所以要教育引导阿尔喀比亚德,一是因为阿爾喀比亚德的先天条件很好。他家世高贵,伯里克利是其监护人;容貌俊美,深受雅典邦民的爱慕;天资过人,还在幼时,就曾质疑教授荷马作品的老师的技艺。阿尔喀比亚德正是凭借这些,吸引着当时雅典的人们。他们想要成为他的伙伴,不断对他表达爱意并大献殷勤。于是,阿尔喀比亚德在一片谄媚讨好声中长大,自负的性格逐渐养成,加上他的聪明,造就了他获取政治荣誉的野心。这样的野心是城邦中的众人在他的天性中催生出来的,容易被利用,既会毁了他,也会危害城邦。但如果引导得当,他将会成为一个德性的榜样,成为优秀的雅典领导者,造福于城邦。“苏格拉底担心财富、出身以及众多雅典公民、外邦人、盟邦人对他的影响,那些人通过曲意奉承和宠爱讨好来博取他的欢心,苏格拉底非常愿意保护他,让这棵繁花盛开的树所结的果实不要腐烂。” [1 ]
二、苏格拉底说服阿尔喀比亚德接受教育
苏格拉底正是对阿尔喀比亚德有全面的清楚的认识,才决定对他进行教育,引导他去追寻美德,过善好的生活。
当阿尔喀比亚德逐渐长大,不再是一个美少年,他的爱慕者们纷纷离开了他,唯有苏格拉底仍然在他身旁,只是一直以来一言未发。自负的阿尔喀比亚德很好奇为什么在众人离去之时,苏格拉底却留了下来,“总是以一种古怪的关心” [2 ]来烦自己?他说苏格拉底的关心古怪,是因为他自己意识到,苏格拉底对他的态度跟那些阿谀者完全不一样,因此想要更具体地知道苏格拉底关心背后所隐藏的含义。苏格拉底说:“如果你自己愿意尽可能倾心地听我说,果真如你宣称的那样,你渴望知道我所想,那么,我就要对您这位准备倾听者和正在期待者开讲喽?!” [2 ]在得到阿尔喀比亚德的肯定答复后,苏格拉底说:“你要知道,这并不稀罕:就是要我停下来会和要我开始一样难。” [2 ]由此可见,苏格拉底并非随意地去跟任何人交谈,鲁莽地急于推销自己的教育主张。这一方面充分表明了他的审慎,同时也表明苏格拉底对教育的执着:一旦自己认准的路,就会走下去。
苏格拉底了解阿尔喀比亚德对政治生活的野心,对荣誉的强烈爱欲:“如果你一旦能信步来到雅典的公共集会——你希望没几天就能这样——你会向雅典人指明,你比伯里克利或其他曾经活过的人,更值得去尊敬,证明这点后你将拥有城邦里最大的权力,如果你在这里权势最强大,那么同样你也会成为希腊其他地方,不光是希腊,还有所有和我们生活在同一大陆上的蛮族中最强大的。” [2 ]阿尔喀比亚德直言不讳地承认苏格拉底所言是对的。苏格拉底紧接着就告诉他:“没有我,你所有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我认为对于你的事务和你本身我有巨大的能力。” [2 ]当阿尔喀比亚德对荣誉的喜爱、对政治的野心蓬勃起来时,苏格拉底出现了。苏格拉底此时的靠近为的是刺激他认识到自己正在被政治的野心所驱使,但对如何治理城邦却又一无所知。由此,苏格拉底就利用阿尔喀比亚德对政治技艺的求取之心来进行德性的教化。
这显现了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曾经的情人的区别,也说明在当时的雅典,男童恋的爱欲关系缺失了教育塑造的功能。阿尔喀比亚德虽然曾经情人众多,但爱慕他的那些人是因为他的外在条件,从未关心过他的灵魂。苏格拉底反其道而行之,此时出现在阿尔喀比亚德身边,正是要使他从当前野心勃勃的状态中获得对德性的清醒认识,他所关心的是阿尔喀比亚德的灵魂。他将阿尔喀比亚德看成发展着的人,有主动向善的意愿,而不是被动接受世俗之爱的客体。同时,他把德性看成是不断发展着的品格,并相信自己能够促使阿尔喀比亚德操练自己的灵魂,做有德性的人。
三、德性之教的展开:从关心身体与财富到关心灵魂
为了让阿尔喀比亚德发现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道路还很长,在德性上需要进一步加强,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之间展开了一场对话。苏格拉底从阿尔喀比亚德进入公共生活的愿望谈起,经过层层追问,最终来到了身体、财富和灵魂的问题上:
苏:那么如前所说大家都专心照料身体,照亮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毫不专心照料自己喽?
阿:很有可能。
苏:那些专心于金钱的人,都没有照料自己也没有照料属于自己的,而是在照料比属于自己的还要远的东西。
阿:我想是的。
苏:忙赚钱的生意人就忽略了自己的事。
阿:正是。
苏:如果有人变成了阿尔喀比亚德这个躯体的情人,他爱的便不是阿尔喀比亚德而是属于阿尔喀比亚德的某些东西。
阿:你说的对。
苏:而你的情人想必是爱你的灵魂喽?
阿:据你所说显然是这样。
苏:因此我要说那些爱你身体的人,当你青春之花的盛开时节一过,就都会离开喽?
阿:显然。
苏:那么我会说那些爱恋你灵魂的则不会离开,一直伴它变得更好。
阿:看起来是。
苏:我是不会离开的,即便你青春不在,而其他人却早就走了。
阿:哦,苏格拉底,最好还是像你这样,你可别离开。
苏:那么你就要努力变成最美好的。 [2 ]
在阿爾喀比亚德答应努力之后,苏格拉底又向他表明自己是他“唯一的情人”:“其他的都是你所有物的情人,它们(你的所有物)已凋零,但你自身才刚刚绽放,只要雅典民众还没有毁掉(宠坏)你,而你也没有变得卑劣,我就不会离开你。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因为成了大家贪恋的人而被宠坏了:因为有不少本身挺好的雅典人如今都被这样毁掉了,美貌是属于英勇的厄瑞克透斯的民众的;然而你自己要看到它(美貌)会凋落,你要按我提醒的那样去做。” [2 ]这个提醒就是在进入政治生活之前先操练自己: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灵魂。
在对话中,苏格拉底通过区分“自己”和“自己的”,把对财富的爱欲和对身体的爱欲以及对灵魂的爱欲区分开来,以教导阿尔喀比亚德区分爱自己的财富及身体的人和爱自己灵魂的人,把他的爱欲从财富转移到灵魂上来。如果阿尔喀比亚德把苏格拉底作为自己的情人,那么他就明白苏格拉底爱的是他的灵魂。如果他也爱苏格拉底,不仅是要爱苏格拉底的灵魂,同时也要关心自己的灵魂,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这样才能配得上苏格拉底对他的爱。灵魂的互爱让苏格拉底倡导的追寻灵魂的美德、智慧和知识的路出现在阿尔喀比亚德的眼前。而关心自己要以认识自己为前提。“关心自己更宽泛,主要是指自己要有意识地、深思熟虑地做事,并且做事要有意识地自制、适度;认识自己是认识什么呢?认识自己的灵魂,认识何为自己,认识成就了自己之为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认识灵魂。” [2 ]
在对话的最后,苏格拉底一方面表示了对阿尔喀比亚德哲人本性的信任,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愿意你继续下去:尽管也担心,倒不是不信任你的本性,而是担心城邦的实力,比你我的更强大。” [2 ]《阿尔喀比亚德前篇》以这句话收尾,充分表明了苏格拉底对教育有限性的认识,对美德之教艰难的认识。他深信,以阿尔喀比亚德的天资聪颖,定然能够理解自己的教导,交谈的结果也给予了最好的证明,但是,人在环境中,不能低估环境的外铄力。所以,虽然坚信自己要阿尔喀比亚德走的路是正确的,但他时刻都保持着必要的审慎,认识到自己的限度,从不僭越,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也不会天真地以为经过自己的一次谈话就能让阿尔喀比亚德坚定地沿着认识灵魂的路走下去。
四、阿尔喀比亚德“受教”之后的多重结果
虽然与阿尔喀比亚德通过交谈,达成了追寻美德的一致性,但苏格拉底在相信阿尔喀比亚德的天资的同时,仍然保有必要的哲人的审慎。一方面,他在努力持续地进行着教导;另一方面,他在观察中等待。他等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1. 阿尔喀比亚德开始关心正义
“如果灵魂要认识自己,它就必须自己看灵魂,特别是要看在灵魂的哪部分中产生了美德——智慧。”同时,“认识自己是自制”。“人们不需要城墙、战舰和军械,如果他们没有美德便幸福的话,而且也不要数字、量度”;“如果要正确而高尚地治理城邦,那么你就要与公民们分享美德”;“你自己或其他人想要管理和关心自己的和属于自己的,以及城邦的和属于城邦的事物,就要先获得美德”;“你没必要拥有权势来做自己和对城邦想做的事,而是要拥有正义和节制”。阿尔喀比亚德与苏格拉底所言说的一切均达成了一致,并且为了得到苏格拉底的训导,希望苏格拉底收自己为“侍从”。而苏格拉底称赞他是“豪爽的人”:“我的爱竟成了鹳一样的,我对你施予爱而你羽翼丰满时却反过来服侍我。”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的引导是逐步推进、缓慢前行的,是最终达成一致的。阿尔喀比亚德以自己努力认识灵魂来回报苏格拉底的爱:“那就是那样的,我首先就来关心正义。” [2 ]
阿尔喀比亚德所关心的正义是什么样的正义呢?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通过与克法洛斯、玻勒马霍斯和色拉叙马霍斯的对话,质疑和批判了城邦中存在的正义观。克法洛斯认为正义是说真话和欠债还钱,玻勒马霍斯认为正义是扶友损敌,而色拉叙马霍斯认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苏格拉底所认为的正义是超政制和超法律的,它是一种美德,是对所有人有利的共同的“好”。在正义之邦中,“每个人都在全体的繁荣中获得满足” [3 ]。毫无疑问,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的对话所达成的对正义的关心,不是传统的说真话和欠债还钱的正义,不是扶友损敌的正义,也不是强者的利益之正义,而是在思考和判断之中,在灵魂的操练之中,对这些正义加以反思之后,对何为真正的正义的关心。这种关心属于灵魂的操练和教化。阿尔喀比亚德是青春的和不安分的,他不信神,所以他天然地不是克法洛斯样的人物;他有钱,所以对物质的追求无感;他唯一爱欲的是政治荣誉,所以他最有可能成为的是色拉叙马霍斯所代表的强者的利益即正义的统治者。而苏格拉底之所以对阿尔喀比亚德进行爱欲的引导,也就在于期待他能从私己性的荣誉之爱欲中超拔出来,而进入到对终极正义的探寻之中,并经由这种探寻成为一个具有哲人品格的贵族政治家,然后,运用自己的统治技艺,建造一个理想国,使生活其中的每个人都在全体的繁荣中获得满足。
2. 阿尔喀比亚德对苏格拉底产生灵魂的爱慕
“他很快选择了这样一位同伴,倾听这位爱慕者的言辞——这位爱慕者从不追求女人气的享乐,也从不乞求亲吻和拥抱,但试图暴露他的灵魂的缺陷,谴责他虚荣和愚蠢的傲慢……阿尔喀比亚德慢慢认识到苏格拉底的工作事实上是神明的安排,关心和拯救年轻人。” [1 ]于是,阿尔喀比亚德由雅典民众的爱慕对象变成了苏格拉底的爱慕者。对阿尔喀比亚德来说,没有什么比让自己变得优秀更重要的东西了。可是,除了苏格拉底之外,没有人能做他的帮手。所以他对苏格拉底说:“我如果对你这样一个男人不献殷勤,我会在有见识的人面前感到羞耻,这远甚于我因对你献殷勤在众人和愚蠢的人面前感到羞耻。” [4 ]可见,阿尔喀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爱慕已经让他不顾世俗的眼光。苏格拉底是“阿尔喀比亚德爱欲渴求的巅峰,他就是‘爱欲所赋予之天赋的明证。在一次奇怪的突变中,美这个丑陋、不完美的东西,不管他是‘爱欲还是苏格拉底,却成为这个伟大的俊美青年所深爱的人和统领者” [5 ]。而苏格拉底有意把阿尔喀比亚德对自己身体渴慕的这种偏向恢复到一个恰当的位置。这个恰当的位置的恢复之举显然带有教育引导的意义。可以说,阿尔喀比亚德对苏格拉底本人的渴慕是苏格拉底对其进行灵魂教育的契机,因为“任何一个人,如果他不喜欢他的教师的话,就不能从他那里受到真正的教育” [6 ]。
3. 阿尔喀比亚德感到羞耻
阿尔喀比亚德迷恋荣誉,也迷恋苏格拉底的言辞(教导)。就是在这两种迷恋中,他灵魂的马车被拉向不同的方向。每逢在苏格拉底身边时,他就会感到自己“过的生活根本就不值得” [4 ]。什么样的生活不值得呢?“忙于搞政治,不关心自己的德性修养” [4 ]的生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迷恋的两种东西之间的矛盾,清楚自己的纠结,因此,他才在说到苏格拉底时感到羞耻:“仅仅面对这个世人,我才感受过因某人而羞耻——兴许没谁认为我内心会生发这种羞耻。可是,我仅仅因这个人感到羞耻。毕竟,我自己心里同样知道,我没有能力反驳(这个人),或者对这个人命令的事情我反驳说这不是必须的事情。可是,一旦离开他,我就拜倒在众人追捧的脚下。所以,我要逃离他,躲避他,一旦看见他,我就会为同意过的事情感到羞耻。” [4 ]表面上看,阿尔喀比亚德是在逃避苏格拉底,其实他是在逃避自己在权势与德性养成之间的矛盾和纠结,不愿意去面对。在苏格拉底想要把阿尔喀比亚德带出灵魂的洞穴时,阿尔喀比亚德一方面知道阳光之美好,同时又不愿意离开洞穴中温暖的火光。面对苏格拉底对自己的教诲,阿尔喀比亚德并非不能领会老师对自己的殷切之心,并非不知道老师的话是对的,这从他的“羞耻”之心中能够看出来。他念念不忘苏格拉底之好,也为苏格拉底所吸引,但苏格拉底对他的教诲并未根植于他的灵魂之中,使得他不在苏格拉底身边时就难以遵从老师的教诲。可以说,虽然阿尔喀比亚德对苏格拉底教诲的体认不足以改变他的恣行,但教化曾经来过。羞耻的心理表明,阿尔喀比亚德在追寻美德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对美德追寻的不坚定。
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的爱显现在教师对学生的灵魂之美的爱欲中。他期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在对自我灵魂的操练中,在匮乏之中追求自身永远无法企及的完美。阿尔喀比亚德在苏格拉底身上看到了他人所不具备的爱欲智慧的德性,但他对美善事物的热望是通过苏格拉底而激起的,而非靠自身的勇毅来认识自己、操练自己的灵魂,所以他无法让自己的生活成为苏格拉底式的爱智生活,也因此,他所认识到的苏格拉底的美好并不能带给他愉悦,反而让他感到羞耻。阿尔喀比亚德因为爱慕苏格拉底,曾想要与苏格拉底发生身体上的亲密关系,苏格拉底拒绝了。这并非说苏格拉底是一个不忠的爱者。事实上,不忠的是阿尔喀比亚德,他并没有忠诚于苏格拉底,并按照他的指引变成更好的自己。
4. 苏格拉底“败坏青年”
在苏格拉底最初对阿尔喀比亚德进行教化时,虽然阿尔喀比亚德表明了自己认识灵魂的决心,要成为最美好的人,但苏格拉底一方面说自己相信阿尔喀比亚德的本性,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担心城邦的力量比两人的力量更大。
阿尔喀比亞德在投身政治生活之后的表现,恰恰证实了苏格拉底的担心。公元前415年,阿尔喀比亚德说服雅典人远征西西里,并担任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主战派统帅。出征前夜,雅典城中发生了一起渎神案,阿尔喀比亚德的政敌认为这件事与阿尔喀比亚德脱不了干系,准备拿他兴师问罪。于是阿尔喀比亚德避祸于斯巴达。雅典人在阿尔喀比亚德缺席的情况下,对他进行了审判,判处死刑。阿尔喀比亚德帮助斯巴达战胜了雅典,却又因故遭受斯巴达的猜忌,于是后来又逃到波斯。在公元前407年辗转回到雅典后,带领雅典海军获得了几次战绩,但却没有获得民众期望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大胜利,同时被怀疑反对民主制而被放逐。阿尔喀比亚德在亡命途中,遭到斯巴达人所授意的波斯人的谋杀。阿尔喀比亚德的屡次变节,使自己在事实上成为了政治投机分子。正是这个政治投机分子,是苏格拉底唯一承认的“情人”。人们自然而然地把阿尔喀比亚德对城邦的伤害所带来的谴责投射到苏格拉底的身上,认为是苏格拉底激发了阿尔喀比亚德的政治野心,才造成了雅典后来的衰落,而没有想到恰恰是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的教育没有在其身上留下长久的印记,而给城邦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7 ]。
按理说,一个是伟大教师,一个是聪敏学生,师生相遇,应该是相互成全的。但最终,阿尔喀比亚德并未按照苏格拉底所教导的那样成为具有美德的人,而由于自己的政治野心让雅典走向败落的同时招致杀身之祸;苏格拉底也因为教出了这样的学生,被雅典城邦以败坏青年罪用一杯毒酒送上了黄泉路。在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的出人意料而又顺理成章的命运归宿中,显现了教育的复杂性和有限性。
五、德性之教的复杂性与有限性
德尔斐神谕说:“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以此为自己终身的指导原则。他认识到自己的无知:“除了爱欲的事情,别的我都不懂。” [4 ]由此,他申明了自己是一个充满爱欲的人。作为一个明了自己限度的充满爱欲之人,他“自己没有能力让心目中最好的城邦得以实现,为此还得依赖于哲人和政治家” [8 ]。可是,苏格拉底在对具有卓越的哲人天性、迫切需要从政的阿尔喀比亚德的德性之教中却最终走向了结果性的失败,这是苏格拉底早就有的风险性预见,充分彰显了德性之教的复杂性和有限性,彰显了德性之教的艰难。
1. 帮助而不能代替或强迫
我们常说,“给学生一碗水,教师就要有一桶水”。似乎知识可以像水一样从一个容器倒入另一个容器那样容易。这句话顶多适用于“记问之学”,适用于“德、智、体”中的“智”,甚至只能是一部分类似于知识点的“智”。对此,苏格拉底早就有明确的认识:“如果智慧是这样一种东西,那兴许就好咯,可以从我们中盈满的人身上流入空虚的人身上,只要我们相互挨着,就像从酒杯里的水通过一根羊毛从满杯流向空杯。” [4 ]这表明苏格拉底充分认识到了德性之教的艰难,难就难在它不能像水一样由灌输而得,直接从老师的身体流向学生的身体。作为一个产婆的儿子,苏格拉底深知,他无法生育,也不能受孕,唯一能做的是,把将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因势利导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明了自己的使命,同时也清楚自己的有限性。
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经过对话,达成了追寻美德的一致性,但苏格拉底并不能确定阿尔喀比亚德能够按照他们所描画的德性之路切实地走下去。因为,师生之间可以通过交谈,形成某种观念上的共识,但老师生活中对灵魂的操练并不会随着观念的共识直接移植给学生。作为老师,可以帮助学生去认识,却不能代替学生去践行。苏格拉底广为人知的产婆术的精髓即在于此。产婆只能帮助孕妇生产,把生孩子的经验传递给孕妇,却无法代替孕妇生产。真正的教育只能是自我教育。老师的德性无法直接变成学生的德性,学生的德性之路只能自己一步步去走。只有充满韧性地去操练自己的灵魂,才可能逐渐成为一个有德之人。
苏格拉底知道什么是善好的,但并不能强求阿尔喀比亚德按照自己的心愿去追求这个善好,而须得让其在自由之下去追求。如果善好的伦理压制了个人的爱欲,那么这个善好本身也是值得拷问的。好的教育必须是过程和结果都是好的。对善好的追求绝不以对人的奴役为前提。教育之本乃在于引导人的爱欲上升,引出人的天性。这种引导和引出,只能通过教育使人的自然与教育所传递的内容相互滋养来获得双方的充分发展。这是人的自我发现的过程,是灵魂的转向,是教化的生成。这个过程是三合一的,且必须由人自身来完成。苏格拉底早就意识到,人的改变只能基于自身,作为教育者要有所节制,守住自己的界限,不能把期待他人获得善好的愿望变成控制他人的暴力。
“教育一方面是把某些东西交给人,另一方面还要使某些东西靠其自身发展出来。” [9 ]苏格拉底对此再清楚不过。维兰德曾为苏格拉底代言,他说:“‘不能以人们寻常想象的方式传授智慧和美德。也就是说,不可像人们将面包推进烤炉里那样,将智慧和美德推进我们的灵魂。苏格拉底有时说,他仿佛将自己看成一个园丁,其工作是培植和保养有益的植物和花卉。园丁所做的一切——他说——就是将良种撒进整好的土壤里,保护业已长出的幼苗免受霜冻和狂风之类各种各样的伤害,竭尽全力呵护它们不致晒到过多或过少的太阳,得到的营养不可太多,也不能太少,等等。可是,将坏品种变成好品种,或者让一株有病、软弱的植物像一株健康、茁壮的植物那样欣欣向荣,就不是他的事了。即便苏格拉底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也无力阻止一场预料不到的夜冻,或阻止某种突然事件使他悉心养护的所有东西归于徒劳。” [10 ]所有的成长都有其自身的节律,也自有其天命。无法违逆天命,也不能扰乱节律。作为老师,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2. 天赋不等于德性
在《阿尔喀比亚德前篇》的最后,苏格拉底对城邦力量大于二人力量的担心,表明了他是一个审慎的人。好的教育,需要把人性自身的弱点和现实中可能遭遇的困难充分考虑进来,从而教育活动才能成为辩证的劝勉。城邦的力量是民众之力,而师生二人的力量是教育的力量。按照我们今天的观点来说,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各种力量的合力。个体是否能“成”人,取决于遗传、社会和自己的意愿。阿尔喀比亚德家世显赫、天资聪颖,这说明他有良好的发展基础,在与苏格拉底交谈之后,他也表明了自己努力认识自己、操练灵魂的意愿,却最终并未成为有德之人,是因为他不够坚定自我,也是因为社会的力量把他带向了另一条路。苏格拉底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认识你自己”的神谕。认识自己也就意味着认识他人,认识他人中的自己。所以,他从未高估过自己对阿尔喀比亚德的引导之力,他知道自己的限度。除了自己,城邦也在不断参与影响着阿尔喀比亚德的人生路。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让苏格拉底更详细地说出了自己对教育有限性的认识:
当一个人“不仅富有,而且出身高贵,加上他外貌英俊、身材魁梧,难道他不会充满不切实际的希望,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处理希腊人和外帮人的一切事务,从而大肆抬高自己,使自己充满了气派和华而不实、缺乏理智的幻想”。如果有人指出他需要教导,他也凭借自己优秀的天性,明了这个人说的是对的,并准备投身哲学,“付出奴隶般的劳动去争取”理智,那些想利用他的人就会“做出任何事、说出任何话来反对他,不让他被人说服,同时又反对给他忠告的人,不让对方做到这一点,不仅在暗中攻击对方,而且在公共场合中向对方挑战” [11 ]。苏格拉底清楚地知道,一个人有天赋并不代表有美德,有成为哲人的潜质,他需要经受住环境的考验,在逆境中操练自己的灵魂,才有可能让美善的种子安驻在灵魂的土壤中,并生根发芽,长成有德之人,造福城邦。但是有些人“具有哲人品质的因素,当他们受到不良的培育,会以某种方式导致某人脱离这种追求,再加上所谓的高贵的东西,财富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附属物”也会带来毁灭。“最优秀的本质在追求最好的事业时所遇到的腐蚀就有这么大、这么厉害……他们能给城邦和个人带来最大的危害,或带来各种利益。” [11 ]正是因为阿尔喀比亚德的天资聪颖,进入公共生活之后可以为大善亦可以为大恶,所以,苏格拉底才去教导他,希望他成为有德之人。只是天性不等于德性,城邦的外铄之力不容忽视。作为个人要能够不断地努力,以抵御城邦之力的外铄,且这种努力必须是持续一生的。
3. 灵魂的操练是一生的事业
“一个人一度能够自制,以后可以丧失这种自制能力,一度能够行正义,以后可以变得不能行正义”,原因在于“每一件光荣和善良的事情都是靠操练而维持的,自制也并不例外;因为和人的灵魂一齐栽植在身体里的欲念,经常在刺激它,要它放弃自制,以便尽早地在身体里满足欲念的要求” [6 ]。如同只有勤快地锻炼身体,才能让身体执行任务一样,只有不断操持灵魂,才能讓灵魂执行其任务。
在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的一席长谈之后,阿尔喀比亚德表态说“关心正义”,此时,他已经在心底接受了苏格拉底认识自己、操练灵魂的教导。可是一旦离开苏格拉底,他又禁不住人们的迎奉,成为公众意志的奴隶,忙碌雅典的事情,而忽略了自己灵魂的操练。“人们既把哲学视为与某种生活方式相连的一种特别的论辩,又看成是与某种特别的论辩相连的一种生活方式。” [12 ]在古希腊,德性不仅需要在交谈中辨明其合理性,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实践,是自己切实所过的生活,也就是哲学作为生活方式而存在,而非仅仅具有认识论的意义。德性不是用来表态和宣称的,而是活出来的。一切的主张,都要在生活中不断赋形,而在生活实践中,过哲学生活的人会不断意识到自己在人类同伴中的矛盾处境。在矛盾中,作为哲人的个体不断受到群体的挑战,需要不断地以实际行动来主张自己,活出自我的德性。这应该是“哲学”是“爱”智慧,而非“有”智慧的最根本原因。整全是属于神的品格,人对属神的整全只能处在追求当中,“追求”的姿态显现了人不断向上的根本属性。对德性的践履之“势”,需要人努力做到“三月不违仁”,向着“德性”的整全靶心而努力,而非“日月至焉”。这就是在不断向着有德之人努力的过程中,人显现着自己的德性。一个人是否有德,盖棺才能定论。一时有德不等于一世有德,灵魂的操练是一生的事。
阿尔喀比亚德的最优秀的本质受到了苏格拉底的青睐,使得苏格拉底担起教导他的责任。而城邦对其野心的刺激、对他的腐蚀之力不容小觑,以至于阿尔喀比亚德虽然曾有过羞耻心,依然走向了追求不实的政治荣誉的不归路。虽然阿尔喀比亚德曾跟随苏格拉底短暂地追寻过美德,可是美德之路的漫长,让师徒二人各自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不眠的苏格拉底回到城里,就像往常一样继续他的说辩论理;而阿尔喀比亚德则回到了他的那种无序和暴力中去。对身体的困惑掩盖了他的灵魂,使我们找不到他的灵魂。虽然,他变成了醉鬼乐队的一个无名成员,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对灵魂所抱的雄心热望使得苏格拉底对自己的身体麻木不仁。就像酒不能醉他,冷不能冻他一样,深知阿尔亚西比德斯的裸体也不能刺激他,而现在长时间的不眠也不能让他停止哲学思考。他就像一块理性的石头那样沉着冷静。” [13 ]
我们该往何处去?是走阿尔喀比亚德的路,还是追随苏格拉底的脚步?看二者的结局,我们谁都不愿意跟从。但是,又有谁能逃脱非此即彼的命运?或者如阿尔喀比亚德那般,夹杂着羞愧,任欲望主宰自我;或如苏格拉底这般,勇于反思自我,过省察的生活,在教化自我的同时引导他人追求灵魂的美善。“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在争夺我们的灵魂。” [13 ]在这种争夺中,他们变成了雕像。有心之人在注视雕像的过程中,也在观看自己的灵魂,认识自己。
苏格拉底之于阿尔喀比亚德的教育,与其说是显示了苏格拉底教育的失败,毋宁说是显示了人类教育的复杂性与有限性。阿尔喀比亚德是政治家,政治家成为哲人,可以更好地治理城邦。但是,这并非是说只有政治家爱欲智慧才能做杰出的政治家。政治家首先是人,治理城邦是其公共使命,而作为基础,首先需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生活和做人都是基础性的,先于其职业。只要人在生活,就需要认识自己、关心自己、操练灵魂。苏格拉底遵循“认识你自己”的德尔斐神谕,把对自我的认识关联到对年轻人爱欲的引导中去,力图用教化之舟载着城邦驶向正义的彼岸。但是,人性的懒惰与复杂让此教化显得异常艰难。
天资卓越且爱欲强烈的阿尔喀比亚德是苏格拉底最理想的学生,是最有希望在政治的爱欲中注入哲学的人。虽然苏格拉底深知德性之教的有限性和复杂性,但他仍然在哲人的审慎之上充分彰显了自己作为教师的爱欲,彰显了作为教育者的热忱,以至于我们在阅读柏拉图的对话时,仍能感受到苏格拉底教导的温度,感受到人之为人的规定性在于灵魂的锻造,在于对德性的追寻。我们需要不断地返回自身,返回到苏格拉底的教导之中,用一生的时间操练自己的灵魂,在艰难之中追寻美德。“因为,教育在任何时代都是如此复杂而艰难的事业。担当人生的艰难,担当时代及教育的艰难,这难道不正是教育人之哲学生活的天命?” [14 ]
参考文献:
[1]普鲁塔克.阿尔喀比亚德生平[M].4.1,4.3(Plutarchs Lives,vol.4.Translated by B.Perrin.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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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fficulty of Virtue Education
——Taking Socrates and Alcibiades as an Example
LIU Yanxia
(College of Educational Scienc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Abstract:As a great teacher,Socrates succeeded in making Alcibiades who was handsome,intelligent and ambitious to pursue virtue through dialogue. This educational action produced multiple results:Alcibiades promised to take pains over justice,he also admired Socrates;but the admiration for Socrates did not pull him away from his political ambition,did not fully evoke his intrinsic natural gift to exercise his own soul;at last,Alcibiades brought disaster to his city and ruined himself,Socrates was executed with the guilty of corrupting the youth. These results clearly indicate the difficulty of virtue education. Even so,Socrates still engaged in virtue education with prudence and eros. We need to return to ourselves and Socratess instruction continually,to exercise our own souls all our lives and to persist in pursuing virtue in hardship.
Key words:socrates;alcibiades;virtue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