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色彩都有它的历史
2017-06-29维舟
维舟
汉语的“绿”源出织物,所以现代之前的中国人并不像西方人那样惯于把绿色作为生命、机遇和希望的象征。
从古至今的颜色
不同时代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现代人由于生活在一个空前视觉主导的时代,常常难以体会到,我们所习惯的五光十色,对于我们的祖先而言无疑会是晕眩般的体验,他们的生活环境中没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刺激和色彩对比,没那么多过剩的色彩和色彩种类(须知,第一种化学染料苯胺紫直到1856年才被发明出来),因而也就没必要发展出对色彩的细节区分。
这在语言中可以得到最鲜明的反映:几乎所有语言的早期词汇中所能界定的色彩都只有黑、白、青、红、黄这最基本的五种颜色,而这些词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所指称的与其说是“一种”颜色,倒不如说是“一组”颜色,往往包含了在现代人看来是光谱中相邻的许多种同类颜色。这其中,古人最难区分的似乎就是蓝绿色系了,因而汉语中的“青”长期以来泛指蓝、绿、苍、碧乃至青白(如“青山”)、青黑等所有属于这一系列的颜色。
这在很多词语中都留下了痕迹:唐宋以来读书人的家常服饰青衫也称蓝衫;中国人惯称的“绿灯”,在日语中却作“青信号”;法国民间传说中的“蓝胡子”,法语Barbe bleue和英语Bluebeard对应的都是“蓝”,但日语却译为“青髭”,而国内也有一种译法称为“青须公”;也别忘了,我们现在惯于说的“蓝天”,古人却习惯说“青天”“苍天”。我们如今常用蓝色表示水的颜色,这其实是受欧洲影响的结果,但欧洲也直至17世纪才开始固定使用蓝色表示水体颜色,此前更多使用的是绿色。在西方的早期历史上,蓝色甚至根本不存在,虽然自然界不乏蓝色,但无论是绘画、织物还是文学作品中,都极少看到蓝色的存在。这就不仅仅是因为传统社会中人们所处环境的相对单纯了,也因为对古人而言,要提炼并复制蓝色实在是极为困难的事。
这些并不仅仅只是“趣味历史”,事实上,一代代感官史学者专注于此,都不是为了某些“有趣的知识点”,而是为了证明感官体验(尤其是视觉、听觉)不仅有自己的历史,而且那无疑是人类生活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即便是一种颜色,在它背后也隐藏着无数观念的变迁。
法国学者米歇尔·帕斯图罗最初的专业领域是中世纪纹章学,但却在解读纹章的符号意义的过程中,逐渐转向了对色彩的研究。近十余年来,他的《色彩列传》系列已陆续出版了蓝(2000)、黑(2008)、绿(2013)、红(2016)四种,且都在面世一年内被迅速译成英文,中文版的问世说起来已不算快了。
由于他的本行是纹章学,解读图形、符号、色彩背后的文化象征意义是顺理成章之事,他主张从历史遗留的物品、图像和文本中提取出意义、逻辑和系统,并强调“是‘社会创造了颜色,为颜色赋予了定义与含义,确立了它的法规与价值,为其提供用处,决定其利害”,因而“颜色的问题首先是并永远是社会问题”。基于此,他写的每一种色彩的历史,实质上是这种色彩的社会史、观念史,涉及不同历史时期的人如何認知、看待、运用这些色彩,如何在技术上制造和提取它们,又赋予了它们什么意义——看上去是颜色的象征发生了变化,其实当然是运用这种颜色的社会及其观念发生了变化。
颜色及其象征
他的《色彩列传》之所以先从蓝色写起,并非偶然。正如他所言,蓝色在西方历史上,是变迁最具戏剧性和颠覆性的一种色彩:最初的卑微没有地位(以至于19世纪的学者怀疑古典时代的欧洲人是否能看见蓝色),随后被视为阴沉、古怪、低下、属于蛮族的色彩,蓝眼睛甚至被看作身体上的耻辱。然而从12世纪晚期起,蓝色开始通过彩绘玻璃窗、釉、绘画、织物和服饰进入教会的色彩体系,并由于圣母玛利亚被越来越多地绘制成身穿蓝色衣物而逐渐走运,最终它由此被法国王室接受,开始获得一系列正面意义。到中世纪末期,它已被视为最美丽、最高贵的颜色,最终它成为法兰西的代表颜色,并成为现代人最偏爱的色彩。正如帕斯图罗所强调的,“蓝色在12世纪到14世纪间的崛起绝非微不足道的琐事,它体现了社会秩序、思维体系和认知模式上的重大变化”,这乃是因为“新的社会秩序要求新的颜色秩序”,正因为蓝色在原先的社会等级象征中符号性很弱,所以它“既不合规又不合禁”,反倒可以让人自由而中立地广泛运用它。
一种颜色的“命运”与它的象征性往往有着莫大的关联,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人们看到的不是颜色本身,而是这种颜色所代表的意义。如果一种颜色所表达的是低下的、歧视性的、侮辱性的含义,很难想象它会被社会上层接受并流行开来。更复杂的是,同一事物可以表达完全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含义,这一点上颜色也不例外:红色既可以象征激情、革命、高贵,却也可以象征暴力、血腥。这在黑、白这类绝对性较强的颜色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而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文化的人们往往取舍轻重不同,从而形成完全不同的社会心理——最突出的例子之一,就是西方婚礼上新娘常穿象征纯洁的白衣,但在中国传统婚丧习俗中,白色却是丧服的主色;同样的,黄色在西方多具有贪婪、色情等负面象征含义,但在中国却曾是皇家专用的最高贵色彩;欧洲流行的蓝色,在中国则是平民之色,多见于工艺,也不入高雅艺术,和富贵、神圣、喜庆或和平的象征均无缘。不同文化对象征色的设定也可以完全不同:中国五行学说中,黑为水,黄为土,但西方传统中却以黑色代表土,而绿色代表水。
这可能也是《色彩列传》的缺憾之一:帕斯图罗聚焦于色彩在欧洲的历时性变迁,但几乎未做跨文化比较。当然这对一个学者而言似也太过苛求,毕竟就算有人能具备这样开阔的知识面,可能也会牺牲深度挖掘。不过,补充一些不同文明的比较研究,对于我们丰富对色彩的认知,其意义无疑不可低估。
如果把中国对照观看,这种差异是十分明显且颇具启发的。英语的“绿”源出青草,但汉语却都取自织物——这一点不可小觑,正因汉语的“绿”源出织物,所以现代之前的中国人并不像西方人那样惯于把绿色作为生命、机遇和希望的象征。
这样的比较不仅可以增加一个视角,也可以使我们看到中国文化某些差异所在:手工纺织业的早熟以及人文色彩对文化的更强渗透,由此影响了文化系统中色彩象征意味的取舍和表达,进而更可反思《色彩列传》中那些源于欧洲的色彩含义何以能流行于全世界。一如帕斯图罗强调的,一种颜色不是单独存在的,只有在与其他颜色进行关联或对比时,才能体现其全部意义,因而“绝不能孤立地看待一种色彩”;如果是这样,或许也可以说,一种色彩的社会文化意味也不是单独演化的,只有在不同社会之间进行相互关联、相互映照时,才能更好地体会到它在人类文化中的丰富内涵,我们同样不应“孤立地看待色彩在单个社会文化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