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单行道的大师
2017-06-28储佩柔
“对生活的构建很大程度地接受着事实的左右,而且还是那些从未成为过信念基础的事实。因此真正的文学活动便不可能指望只在文学的范围内发生”《单行道》这本书开篇的第一个断想《加油站》中,本雅明的第一句定论便毫不保留地展示了他的身份:一个持有否定怀疑态度的法兰克福派学者。目睹了加油站而能想到生活构建,想到文学范围的问题,不得不感叹这位脑洞略大的批评大师的思想单行道是怎样的神奇。
“这是一本断想集,而读者如果无法发现其中的联系只能说明他们自身想象力出现了问题。”大师的这句玩笑之语显然是在无形中使自己在文本的超保护性合作原则中处于有利地位,把理解的责任完全推向读者。在全书几十个思想的片段里,有一些尚在正常的联想范围内,比如梦境和早餐,而另一些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了,比如供出租的墙面和批评,标准时钟和完成的作品,由一个画面而能引申出千里之外的意象。
“意象”,而非“理念”,這也恐怕是《单行道》得名的原因,柏拉图流传下来的已经被人们用烂了的理念一词,在无声无息的过程里攻占了世界,尽管自称为柏拉图派或是新柏拉图主义的人并不多。理念是客观存在的世界,而现实是理念的外化,艺术则是理念的第二层外化。柏拉图的世界是双轨道的,实体与理念相互印证对方的存在,并且在观念中,在任何一种哲学那里,无论单元还是二元的,精神与客体必然存在联系。而意象不同,实际见闻(现实)和意象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好像作品推不回到时钟这个画面上一样。《单行道》中的意象更多的是瞬间神入,带着好奇心去深究标题与内容之间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意图谬误。大师像自己所写的“阅读的孩子”,当他站起身,或许会发现,身上盖满了一层幻想王国中落下的雪花。
这些瞬间的神入带来了独特的时空交织感,恍惚的分神启迪了不同于欣赏古典作品一样的严肃分析的另一种形式。于是,本雅明独创了“灵韵”一词。在宗教层面这个词语表示神与圣人头顶的光环,而在批评家这里成为了一种新的衡量艺术的指标。艺术品,由它所散发的灵辉,由它对观众营造的渲染的气氛为准。所以,他在《旅行琐议》中描写的一系列建筑只留下了一些主题,一些氛围。摩尔人的宫殿这一节中,没有西班牙与伊斯兰文明的任何描写,宫殿的主题是沉寂,“因为一切人的活动都被房间纹饰里那没有声息的嘈杂吸收了。”此外,任何大众化的东西也能具有别样的意义,一只手套,他也能从其中得出:当我们与动物接触时感到恶心,是因为我们怕在与它们接触时被认同。法兰克福学派的历史相对论鼓励人们去颠覆传统,他们认为一切文学美学知识的形式皆来源于对种族,社会阶层及性别的特殊偏见。然而在这个以学院为基础的学派里,仍企图发展出一种普世的理性。《单行道》是蒙太奇的,它对微观和瞬间关注,却未能提供一种诠释模式,这也引发后来本雅明与阿多尔诺颇有意思的争论。
就整体内容而言,这本小册子几乎涉及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政治经济到个人的恋爱观处世观,想象随性而至,随处都充盈着现代派的精神,比如在内务部一节中对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犀利对比,对德国经济通胀原因的分析中能看到一些革命的影子,的确,本雅明亦是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家,他思想开放且不断更新,对机械时代的新文明表示欢迎,敢与彻底挥别古典,而对艺术和意识形态之间又肯定他们暧昧的联系。他认为“歌德对荷尔德林与克莱斯特的判断失误是歌德的道德感出了问题”,“批评家就是要证明公众是错误的,让他们永远感觉到批评家是代言人。”
书中有一些类似于格言集式的小篇章,表达了批评家对写作,对批评的一些看法,有意思的地方是,这些小篇章都是由13段格言组成的,甚至于他还另外写了一个题目就叫十三的断想片段,在其中列了13条书籍与妓女之间的联系。“十三这个数字,我每次碰见它,都有一种无法抵赎的快感。”想必他与波德莱尔有这样同样的想法。抛开实质,这本《单行道》颇有些像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和《人造天堂》的糅合,形式偏近与前者,而杂想程度偏向于后者。只是加上了一些黑格尔与布莱希特的哲学因子,不像法国人那般轻松如天空漂浮的行云。此外,我觉得卡尔维诺像是吸收了断想集的影响,在《看不见的城市》中也有许许多多的思想碎片,符号,真假没有意义,却能产生时空错觉的意象。
如果是我,我会从“胡思乱想”之中找出本雅明与卡夫卡的联系。他们都充满无穷无尽的激情的思考。他曾经写到:“要想理解卡夫卡的作品,在所有的事情里,首先要有一个简单的认识,那就是,他是一个失败者”,而他同时又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作品中的想象与空无之地。《单行道》与《城堡》共具带有现实意味的魔幻色彩,只是为什么魔幻现实主义起源于欧洲,却爆炸于拉美,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尽管说,我在书中读到的是一个潇洒的叛逆者,我对他时而流露出的悲观态度仍然是十分惊讶,比如说既然他欢迎机械时代的艺术,又为何担忧文字因印刷品的扩张由自律性变为他律性?既然肯定批评的道德性又充满着“如食人肉者为自己准备一个新生婴儿”的进攻激情,为何又说批评的年代已经过去?但无论如何,事实证明,他纯属多虑了。新批评不断的兴起,新历史主义又针对新批评重建。这个胡思乱想家没有想到自己会取得本阿之战的最终胜利,也没有想到会对后来的学派之争影响深远,《单行道》的故事发生在阿西娅拉西斯大街上,而本雅明的故事发生在整个法兰克福研究院和巴黎沙龙中以及整部文学与哲学史里。
作者简介:储佩柔(1997.02.07)女,民族:汉族,籍贯:安徽怀宁,学历:本科,研究方向:西方文学,单位: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