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彩
2017-06-27明月珰
明月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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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萃让霓裳煮茶,却被四哥沈径说教,惹来沈萃不悦。后来纪澄才知道,原来霓裳是二公子沈彻的大丫头。丫鬟羽衣跟霓裳说话不善,结果被沈彻下令赶走。书堂开课,纪澄想学厨艺。
(五)
下午下了学,纪澄没回房,直接去了连先生的居所。连普惠住在磬园的西北角,有一个角门和磬园相通,但正门却开在三井巷,仿佛单独立了一户人家。
纪澄刚进门,就有小丫头迎了上来。一进屋子,她就闻到了熟悉的扑鼻酒香。
“原来先生早就知道我会来?”纪澄笑道,笑容里甚至还带着一丝俏皮,同在其他人面前却是两副模样。
“前几日你来的时候,我刚好出门访友去了,小葱已经告诉我,我想着你今天肯定会来。”连普惠给纪澄也倒了一杯酒,“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你酿的梅子酒,大老远地送了来。”
其实纪澄酿得最好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的葡萄酒,她还收集有许多从西域而来的夜光杯,甚至还有自己的一片葡萄园。但连普惠到了纪家后,说喜欢梅子酒,纪澄就给她酿了一坛,从此便成了连普惠的最爱。
纪澄虽然酿酒,但只是喜欢那股香气,自己很少品尝,所以她只能以水代酒陪着连普惠用晚饭。
“听三姐姐她们说,你经常提及以前的弟子?”纪澄问道。
连普惠看了纪澄一眼,笑道:“有时候嘴快忍不住,何况有这样的弟子难道还要藏着掖着?”
纪澄知道连普惠这个人,为人十分低调雅静,真是难为她不遗余力地夸奖自己了,于是心照不宣地敬了连普惠一杯酒。
“你怎么跟着沈芫去学厨艺了?”连普惠问道。
说实话这项技艺除非是嫁人为妇,否则很难有展现的机会,且闺阁女儿厨艺即使十分了得,也未必有大名,实在不该在纪澄的考虑范围之类。
纪澄和连普惠亦师亦友,她的心思从没打算瞒过连普惠,何况瞒也瞒不过:“先生怎么直呼三姑娘的姓名啊?”
连普惠呵笑一声。纪澄知道她的性子,表面严肃,实则不拘小节,而且有些思想惊世骇俗,无缘人很难得到她的好感。
“先生是知道我的,女红上面没有什么天赋,也就不去丢人现眼了。”何况她喜欢骑马射箭,保护眼睛十分重要,而女红太过费眼,“筠姐姐和荨妹妹一起学琴,再多我一个,怕寒碧姑姑嫌吵。”
“你若是对学画有兴趣,我倒是给你推荐一个老师。”连普惠道。
能让连普惠推荐的人,绝对是技艺非凡,即便是不感兴趣,纪澄也不会放过机会,何况她于画画本就有几分兴趣。在晋地时她也学过,只是寻不着好师傅。她忙问:“先生说的是谁?”
“余夫人。”
恕纪澄孤陋寡闻,她实在没听过。
“你没听过这个名字没什么奇怪,不过‘三和居士的名头你应该听说过吧?”连普惠问。
自然是听过的,于绘画稍有涉猎的人都会听过这位一幅画就能卖出千金,且一幅难求的三和居士。
“先生,你可真是真人不可貌相啊,连三和居士都认识!”纪澄睁大了眼睛感叹。
连普惠带纪澄去拜访余贞圆的时候,纪澄才知道余贞圆是致仕的林大人的姨娘。因为家中正妻早逝,林大人一直没有续弦,大家也就习惯了叫余贞圆为余夫人。
无独有偶,余贞圆的出身和寒碧姑姑颇为相似。不过她不是被舅兄卖入娼寮,而是出身官宦之家,父親惹了事儿,家里被查抄,女眷一并没为官妓,是林大人托了许多关系才将她解救出来的。
谁又能知道他们千金一求的三和居士,会是这样的出身呢?
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可也有为自己谋求生存的权利,即使是蝼蚁,也是一条生命。
纪澄晚上做了个梦,或许不该叫梦,只是又看到了过去的事情。她想迈腿逃走,可脚下却像被无数的黑发缠绕,要将她拖向黑漆漆的深渊,纪澄只能尖叫着醒来。
柳叶儿从地铺上坐起来,头碰到旁边的绣墩,她也顾不上疼痛,掀开床帘看向纪澄:“姑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纪澄满额冷汗,脸色苍白得仿佛失血过多——三年前的事情的确是一场噩梦,一直纠缠着她,不肯放过。她的二哥纪泽为了她而下狱,祝吉军扬言如果纪家不将纪澄一顶小轿送入祝家,那纪泽就只有死路一条。
纪澄担忧万分,夜里在父母居室的窗外,听到她母亲云娘哭道:“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就看着泽哥儿去死?将阿澄送去祝家吧!她生得那样好,说不定祝员外会真心喜欢她呢?”
晋地的三月还不算太暖和,尤其是夜里。纪澄在窗外冻得瑟瑟发抖,都比不上她那颗颤抖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没有怪自己的母亲,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当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没用的那个就会被抛弃。
“我没事。”纪澄的声音有些喑哑,“你去睡吧,让我静一静。”
纪澄披了衣袍下床,走到窗边靠在窗棂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心渐渐安静下来。她一定要做个有用的人,不能再做那个面临选择时会被抛弃的人。
纪澄后来并没有被送入祝家,那是她爹爹痛斥了母亲,最终纪家付出了一半的家产说通了纪兰,才把事情压下去。可是如果还有下一次,那又怎么办?
纪澄深呼吸了一口气,绕出屋外,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边低低地吹响。她负人良多,所以必须走下去,但愿将来能有所偿还。
只是空有决心却不行,纪澄有些烦躁地扔开树叶——她是三月份的生日,正儿八经的十五岁了,亲事再耽搁不得,却毫无头绪。
纪澄站起身踱步,虽然她对王氏姐妹实在不喜,但是王家的牡丹宴不能去就有些可惜了。
夜里风凉却不冻人,纪澄越思索就越清醒,忍不住开了院门去园子里走走。她并未走多远,就在西北角上转转,柳叶儿却放心不下地跟了出来。
纪澄也知道她就在后面,她是个很贴心的丫头。
纪澄沿着山墙而行,脑子里思绪越多越想不清楚,冷不丁地脑袋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一抬头就见身侧的矮墙上坐着一个小不点儿,在半空晃动着双腿,手里还捏着一个果子,又对着她扔来。
纪澄直觉就想躲开,却在瞬间改变了主意,硬生生地挨了一个干枣子。别说,打得还真有些疼。
头顶上那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笑出声:“你真笨。”
“你是谁,怎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纪澄抬头瞪着眼前这个得意洋洋的小孩儿。
小男孩儿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骄矜地道:“我姥姥是守园子的,让我坐在这儿等她巡夜。”
纪澄强忍住心中的笑意,没有戳破小男孩儿的自作聪明。松江三梭布做的内衣,百两银子一匹的细布,能是守园子的姥姥做得起的?
纪家有布帛生意,且纪澄也早练就了商人的利眼,只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孩子穿的衣裳来,不然刚才也不会站着不动吃一枣了。
“你一个人不怕山精鬼怪吗?”纪澄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然后提起裙摆,退后两步,跳到左前方凸起的有人大腿高的山石上,半分没有迟疑地借力、扭身,以轻松写意的姿态完成了高难度的“坐墙头”的动作。
沈弘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姐姐,瞧着一阵风都能吹倒的人,居然轻轻松松就跳上了墙头。
纪澄拍了拍手,将刚才双手撑在墙上染上的尘埃拍掉,然后学着沈弘一般晃悠着双腿道:“听说鬼走路的时候脚后跟都不沾地的,你刚才看到我脚后跟沾地了吗?”
纪澄笑盈盈地看着沈弘。
沈弘很没有面子地哆嗦了一下,但依旧强作镇定地看向纪澄。
“要不要看看我的脚?”纪澄降低声音,以一种遥远而空灵的声音对沈弘道。
沈弘只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妖精啊。再看她的脸,是说不出来的那种漂亮,反正很美很美就是了,而且她的脸可真白啊,可又并不是鬼的那种惨白,反而白得挺好看的,就像他早晨吃的水煮蛋的那种白。
这样漂亮的人的确不像是真的。再看她的头发,也跟平日里沈弘见到的姐姐们不一样,她的头发有些乱,没有梳头,只胡乱地用丝带系在脑后,耳边的发丝凌乱地飘着。
她的衣服也不对,穿得松松垮垮。
纪澄出门不过是为了清空脑子,想着很快就要回去的,所以并未整理衣衫,依旧只是裹了件袍子,随便系了系腰带,里头只一件抹胸和撒脚裤。
在沈弘的眼里,眼前这个白得跟天上月亮似的美人姐姐,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但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多害怕,心里只记得:她生得真美。
原本小孩的记性都不太好,长大后未必记得四五岁发生的事情,但今天晚上纪澄的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就被沈弘记住了一辈子。记得她微微敞开的衣襟,还有领口处露出的漂亮锁骨,以及她长得弯弯翘翘的睫毛。
“你是狐狸精吗?”沈弘好奇地问道,在奶娘给他讲的故事里,狐狸精总是最漂亮的妖精。
呃,狐狸精可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声,纪澄自然不愿意在二房未来的嫡长子沈弘心里留下狐狸精的印象。至于她为何能知道这孩子就是沈弘,其实并不难,大房的二公子还没成亲,三房也没有孩子,唯有二房的沈弘和这小男孩的年纪对得上。
“狐狸身上天生就带着狐臭,你来闻闻我可有狐臭。”纪澄作势将手臂抬了起来。
沈弘胆子真不小,居然还就凑上去闻了闻:“香!好香!那你不是狐狸精。”
“自然不是,前些年我自己还猎过一只火狐狸,做了一个围脖呢。它的毛可亮可亮了,摸起来又光滑又暖和。”纪澄道。
“二叔说,等我长高了也要带我去打猎的。”沈弘看着纪澄炫耀打猎,就忍不住道。末了又问,“那你是花精咯?”
纪澄凑过脸去逗沈弘道:“真聪明,那你猜猜我是什么花?”
沈弘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她身上的味道像什么花,但他很快就说出了一个答案:“我知道了,你是果子精!你一闻就很好吃。”虽然沈弘说不出纪澄身上是什么香味儿,但他闻着就直咽口水,觉得很好吃的样子,“有点儿桃子味儿。”
果然是小孩子,就想着吃。纪澄举起双手,做了个爪子抓人的动作,放粗了声音道:“既然你看出了我的真身,那可就别怪我要把你吃掉了。”
沈弘吓了一跳,但居然也没退缩,反而硬气地道:“我爹说了,邪不胜正,我不怕你这个桃子精。”
“你爹还挺有见识的嘛。”纪澄放下手,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他是干什么的呀?是赶马车的吧,才这么有见识。”
沈弘想反驳,但想到自己开始骗人的话,又忍了回去,只嘟嘟嘴道:“不对。”
“那就是守门的?”
“不对。”
纪澄又猜了好几次都不对,最后笑道:“总不能是倒夜香的吧?”说罢她自己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将沈家大公子和倒夜香的联系起来,实在好笑。
“我不跟你玩儿了,哼。”沈弘再想装大人,也受不了纪澄拿他爹爹取笑。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一个小孩儿家家的,这么晚坐在墙上干什么?”纪澄的确有些好奇。
沈弘用力地甩过头,意思是不想理会纪澄。
“你告诉我吧,好不好?”纪澄柔声哄道。
“我才不告诉你。”沈弘脆生生的声音显得十分傲娇。
“你若是告诉我,我就去跟我的那些杏子姐姐、李子妹妹她们说,以后你出来玩儿,让她们都不要吓你,怎么样?”纪澄道。
沈弘想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来,重重地叹息一声,望向天上的月亮道:“我是来看我娘的。我娘去了天上,我想着爬高点儿说不定就能看到她在天上的宫殿了。”
纪澄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沈弘的心里是這样想的,瞧着真是个挺可怜的小家伙。
纪澄偶然低头看去,见林间有灯火在闪烁,想是来寻沈弘的人。沈弘也发现了,这就想逃走,纪澄拉住他的手道:“这儿算什么高的地方,下回如果有机会,姐姐带你去一个真正高的地方,怎么样?”
“你的手是暖和的,你不是妖怪。”沈弘答非所问地道。
“真是个机灵鬼。”纪澄揉了揉沈弘的头,“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伺候你的人得挨罚了,指不定还要被发卖。”
“你知道我是谁?”沈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纪澄一笑,拉了拉沈弘袍子里的内衫:“下回如果要骗人,就不要再穿这种三梭布做的内衣了。”纪澄说着话,就跳了下去,轻轻松松地站稳。
沈弘见她要走,就有些着急了:“姐姐,你叫什么?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真正高的地方吗,我怎么找你啊?”
“四月十五月亮圆的时候,我就能再次变身,你若是能躲过奶娘她们的眼睛,晚上我们还在这儿见。”纪澄笑眯眯地道。
“好,我们一言为定。”沈弘现在心里藏了小秘密,别提多开心了。
“你快回去吧,被人发现了,你下回出来可就难了。”纪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沈弘心想,我不是已经被发现了吗?
但他也是过了一会儿才知道的,今晚负责值夜的丫头兰香发现他不见时,根本不敢声张,只自己提着灯笼到园子里来找他,因此别的人还不知道他走丢了呢。
沈弘威胁兰香道:“今夜的事儿你谁也不许告诉,否则若是祖母知道你弄丢了我,定将你全家都发卖了。”
兰香忙忙应了,她哪里敢声张,若被人知道她弄丢了这位小祖宗,她的皮都能被扒下来。
却说柳叶儿隐在墙边,见纪澄往回走,忙提着灯笼迎了上来。她也知道纪澄的压力大,都这么些日子了,亲事连个边儿都没摸着,是以也只不说话静静地在前面引路。
次日,柳叶儿才忍不住问纪澄:“姑娘,昨夜坐在墙头的那个小孩儿是谁家的啊?怎么哧溜一声就不见了?”
纪澄看向柳叶儿,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该不会以为是鬼娃娃吧?”
“姑娘!”難得柳叶儿这样的人都忍不住跺脚了。
纪澄笑得越发大声,还真是被她料中了。等她停下来,这才解释道:“是二房的弘哥儿。”
“呀,怎么会是他?那么晚了,一个人,还坐得那么高,也不怕摔着?”柳叶儿惊道。
纪澄想起弘哥儿的话,沉默了片刻才道:“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心事啊。”
而纪澄的心事自然更多。
不过才四月的第一天,王四娘的请帖就送到了沈府。沈萃从纪兰手里拿过帖子看了看,笑道:“王四娘就是讲究,还给咱们分别下帖子。”她手里这张,抬头就只写了沈萃的名字。
“娘,澄表姐的帖子呢?”沈萃状似天真地问道。
纪兰尴尬地一笑,道:“你王姐姐大概还不知道你澄表姐在咱们家里住,所以没下帖子,今后大家熟悉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错漏了。”
“不会啊,上次老祖宗大寿的时候,王姐姐还见着澄表姐了。”沈萃摇着手里的帖子道。
纪兰看向宠辱不惊的纪澄,心下微微叹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看来她给沈萃相看亲事时得找个家里人口简单,郎君自身又脾气和雅的。原本纪兰还抱着侥幸,指望沈萃能嫁出去做宗妇,今日看起来也是自己妄想了。
“阿澄你先回屋休息吧,上了一天学堂也累了。”纪兰道。
纪澄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待她一离开,纪兰一把拉过沈萃来斥道:“你个丫头说那些刺你表姐的话做什么?”
沈萃撇撇嘴:“说说又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台面儿上的人物。”
纪兰无力地扶额,有些懊恼,到底还是自己平日的做派给沈萃做了坏样子,今后她可得注意点儿了,只道:“你觉得王四娘瞧不上你澄表姐,你自己脸上很有光是吧?”
沈萃愣了愣,忍不住撇了撇嘴,那的确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都怪纪澄出身太差了。
纪兰一看沈萃的脸色,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什么样子?!也嫌弃娘出身低是不是?”
沈萃疼得“哎呀”一声:“娘,你这是怎么了?每回你自己说起舅舅他们一家的时候,还不是……”一脸的不屑。但沈萃这回聪明了,看到纪兰的脸色就没敢把后半段话说出来。
纪兰心里又气又怒,但一半的气都是针对自己——她实在没料到自己的牢骚日积月累下来,竟然会让女儿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她来自的那个家庭。
其实纪兰想得很简单,她的家,她的哥哥,她自己可以不屑,但绝对不许别人说半个不字。倒不是她多在乎他们,纯粹是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塌自己的台。
“那是你舅舅家。你娘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如果没有我,就没有你,你要是看不起他们,你有本事就别投胎到我肚子里啊。”纪兰的声音开始尖锐。
沈萃长这么大很少遇到她娘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不由得问道:“娘,你这是怎么了嘛?就因为一个纪澄,你就看我不顺眼了,觉得她处处都比我好是不是?”
纪兰听了头都大了,觉得真是跟沈萃说不清楚了:“我什么时候说你不如纪澄了?你从头到脚哪里不比她好?我说的是你自己没用脑子想明白,纪澄是你表姐,这一点怎么也改变不了。我不管你私底下怎么对她,但是在外人面前,你要是跟着别人一起瞧不起你表姐,那就是瞧不起你自己,也瞧不起你娘。你以为你这样做,别人就会高看你一眼?”纪兰顿了顿,又提高嗓门道,“别人只会更瞧不起你!你要知道,在别人眼里,她是你表姐,和你是一家人。你连自己家里人都瞧不起,别人难道还会高看你?”
沈萃其实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被纪兰这样一说,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只是一时拉不下脸来认错。不过她听见纪兰说纪澄哪里都比不上自己时,心下也就高兴了许多,想了半天,扭捏地走上去道:“娘,我错了。”
纪兰摸了摸沈萃的头,叹息一声:“阿萃,别同你表姐生分了,你们是表姐妹,将来说不定也是要互相往来扶持的。”
沈萃“唔”了一声,但心下只觉得她哪里需要纪澄扶持,她扶持纪澄还差不多。而且,就算纪澄能嫁进高门又如何?还不是全靠攀上了她们沈家的高枝儿!如果她们沈家不收留她,她就只能一辈子待在晋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其实纪兰和沈萃的心思是一样的,都对纪澄比较轻忽,只觉纪澄是欠了她们的大人情,若是有情有义,就该任打任骂,做牛做马来还她们。
话虽如此,但纪兰的城府又是沈萃比不上的,她对纪澄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提拉拽掖,线在手上,收放自如。而沈萃一个愣头青,纪兰怕她和纪澄闹得太僵,又苦劝了一番:“你表姐若嫁在京中,将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莫欺少年穷。再有,你爹爹和我都不善经营,哪怕从你舅舅那里得了不少铺子,可还要全赖他们家经营,你将来的嫁妆才能丰厚。”
“我知道了,娘。”沈萃敷衍道。
纪兰的话的确没错,她虽然从自己哥哥手里拿了不少铺子,但是她手下没有得力人手经营,所以依然归在纪家的掌柜手下经营,每年她只拿红利,可那也是很大的一笔收入。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些铺子绝大部分如今正是归在纪澄的手里打理。
纪澄的大哥纪渊是全家的希望,成日埋头苦读,压根儿就不过问铺子里的事情的;她二哥纪泽是个火炭鲁莽的性子,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无法交给他做,而纪澄下头的幼妹和幼弟年纪都还小,扛不起事儿,她爹爹纪青迫于无奈只能将许多事情都交代给纪澄这个女儿。
纪青也时常感叹,若纪澄是个男儿就好了,這样上有她大哥寒窗苦读求达于官场,下有她经营纪家的生意,那纪家铁定会兴旺发达。
却说次日学堂休息,纪澄在纪兰跟前告了假,回纪家在京城的宅子清理打扫。纪澄如今虽然住在沈家,但以纪家的财力在京城买一幢三进宅子还是很轻松的,这里是预备给纪渊将来留京所用的。若是纪渊没能入仕,也可做纪澄将来的嫁妆。纪青偶尔来京城,也住在那宅子里。
如今,这里暂时是纪澄听取京畿铺子的掌柜汇报的地方。这些年纪青的身体越发差了,精力也有所不济,基本上大权都握在了纪澄的手里,自己只在家里一心教养纪渊的长子,只盼望将来这孙儿能撑起纪家的生意。
正因此,一众掌柜根本就不敢怠慢这位十三岁就出掌纪家的大小姐。且这位大小姐火眼金睛,做得再真的假账到了她跟前,那铁定显出原形来,加之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根本不讲情面,倒比纪老爷更难伺候。不过这位大小姐出手也很大方,在她手上只要有本事的人,那日子绝对越过越红火,比起一般的老板来都更有体面。所以肯做事的人,都十分愿意在她手下干。
上午纪澄在宅子里查了账,将纪兰手里的那二十余间铺子的账本看了看,对梅掌柜道:“如今西域跟我朝的往来越来越多,梅掌柜,我想派你去西边打个头站。南边的生意我们不太容易插得进手,西北这条线就是咱们的主要线路,一定要做强,否则假以时日被其他人控制了线路,我们就只能看别人的眼色吃饭了。”纪澄嘴里的西边可不是敦煌、张掖之流,而是更西边的龟兹、疏勒、吐火罗、天竺等国,“当然,突厥那边,咱们也要留意,若有可以合作的伙伴,也可以入个股。”
梅长和压根儿没想到纪澄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问:“那我手里这六间铺子怎么办?姑奶奶那头又怎么交代呢?”
“其实姑母早就不放心将铺子交在我们手里管了。你手下不是替她培养了一些人吗?”纪澄道。
“可是他们都还没出师呢。”梅长和道。
“你一直不给他们独当一面的机会,又怎么知道他们能不能出师呢?”纪澄笑道,心里却想不能出师可就更好了。纪兰现在手里有银子,身后有靠山,所以姿态摆得高高的。
纪澄不介意给她这位姑姑添点儿堵,让她知道纪家也不是随便她拿捏的,不然纪兰养成了习惯,将纪家的人都当成下人一般使唤。
纪澄心里知道她是欠了纪兰的恩情,她自然会有恩报恩,但也绝不能将纪兰惯得跟皇帝似的。其实纪澄也能揣摩出纪兰的那么点儿心理,就是一方面想拉拢自己为她所用,可另一方面又要把自己给驯服了,让自己对她言听计从。可是纪澄的性子早在这几年的当家做主里养出来了,如何受得了纪兰的那一套。
梅长和是何等人,也立马听出了纪澄是想让纪家的人退出纪兰铺子的意思,只道:“我明白了。大小姐,只是我一个人去西边,可能人手不够。”
纪澄就喜欢梅长和这样的聪明人,道:“那我再给你派几个助手。”二话不说就将替纪兰经营铺子的几个掌柜点了出来。
“不过姑母那边咱们也不能说走就走,你们几位辛苦一些,这一两个月多给底下的人一些机会,让姑母看到他们的能力,自然就会点头放你们走了。”纪澄微笑道。
梅长和等人看着纪澄嘴边的那一丝微笑,赶紧道:“这是自然。”都是聪明人,瞬间就领悟了纪澄的意思,那些接手的草包总得装潢得金玉其外,纪兰才肯放心让这些掌柜的走。
“也别说你们是要去西边儿开辟新铺子,各自寻了借口说吧,也免得姑母以后怨恨咱们。其实铺子已经是她的了,咱们一直管着也不是个事儿,她心里也不舒坦。”纪澄道。
“大小姐放心,小的们知道怎么说。”梅长和道。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点透。
从纪家的宅子出来后,纪澄就去了余夫人那里,恭恭敬敬地将这十日画的功课交了上去。
余贞圆细细地看了之后道:“看得出每日都有精进,可见你是用了心的,天赋也不差。这绘画一道,最讲求细心观察、揣摩。我观你的花鸟画和山水画都十分逼真,最佳的还是山水画,自有一股豪放洒脱之气。”
闻言纪澄的脸微微发烫,她没想到余夫人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
“只是技巧上还有些欠缺。我知你胸有丘壑,但你的笔尖无法心随意转,总有点儿画不出你心中所想之感。让人遗憾。”余夫人道。
纪澄连连点头,她也正如此想,每次心中想的和笔下所画总是略有出入。
“你聪慧伶俐,教你不过几次,就有今日这般的进步,实在可赞。不过观你送来的功课,我想不出半年,你就将再无进益。”
纪澄不解地看向余夫人。
余夫人笑了笑,道:“你若是不信,咱们就赌一赌。”
纪澄沉默良久,忽而嫣然一笑:“我不跟先生赌。先生浸淫此道数十年,成绩更是斐然,我相信先生的眼光比相信自己的能力更多,先生既然说了,阿澄没有不服的地方。”
余贞圆喟然一叹,眼前的人真真是个妙人,自信却又不会自负。
“还求先生指点迷津。”纪澄恭恭敬敬地给余夫人行了礼。
“快起来吧,你早就是我的弟子了,不必行此大礼。”余贞圆道,“你的确很有天赋,所以上手没多久,就开始玩弄技巧,可是技巧又不纯熟,只好再用更多的技巧来掩饰,初时还可将就,但越到后来瓶颈就越大。我建议你还是稳扎稳打地画一段时日吧,先不讲求技巧。”
纪澄脸一红,心下对余夫人的佩服之心无以言表——她的确是玩弄了技巧,只是没想到余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余夫人留了纪澄用晚饭,一个下午指点了她许多,纪澄受益匪浅,对余贞圆越发地敬重起来。
等纪澄再去学堂时,沈芫和沈荨都已经知道纪澄没有收到王家姐妹的请帖了,一家的姐妹甚至连苏筠都有帖子,就纪澄一个人没有。
纪澄虽然觉得那是王氏姐妹教养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脸红,自尊受刺是不可避免的,但还算可以平静面对。
中午休息时,沈荨邀请了沈芫、沈萃还有苏筠等一道去她屋里,说是安和公主给她们打了一些首饰,宫中的娘娘也有新首饰送过来,让几个姐妹都去选一选。
末了,到了纪澄这里,沈荨笑道:“澄表姐也跟我们一道去选几样吧。今年娘亲打了许多首饰,似乎早就知道家里要来这许多姐妹的。”
纪澄依礼推辞了一番,沈荨又心直口快地道:“哪怕王姐姐的牡丹宴你不能去,今后总也有用得着的机会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纪澄还能说什么,只能微笑。
沈芫却道:“我就不选了,王四娘的牡丹宴我没打算去。”
此话一出,别说纪澄了,便是其他人也十分吃惊。
“三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沈荨有些不解地问。
往年沈芫都是最积极的,早早地就拉着她们姐妹选布匹、裁衣裳。今年开春的时候,得了宫里出来的新样式的图纸,黄氏也早就给几个侄女儿都制了衣裙。
下期预告:
沈芫带头不去参加王四娘家办的牡丹宴,引得众姐妹纷纷不去参加,纪澄心存感激。纪澄赴沈弘(沈御之子)之约,两人坐在屋顶,沈弘对她倾诉衷肠,不介意她当他的继母,纪澄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