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桃花
2017-06-27木白
木白
楔子
喜称缓缓挑开盖头,看清新娘的脸后,连祁面上的喜色悉数褪尽。稳重如他,也压不住满腔怒火,扫翻了桌子上的喜烛、喜果犹嫌不够,复又扑到床边扯掉了挂在床楣上的红绸子。
这不是他要娶的人,这不是他的楚仪!
坐在床畔的女子倒算镇定,她取出楚仪事先准备好的布包递予连祁。几块碎玉烂瓦摊在掌心,决绝之意不言而喻,他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
恍惚中,他听见那人说:“小姐在姑婆屋自梳了。”
神思渐聚,连祁似是不能置信,踉踉跄跄地往外跑,一路上不停喃喃着“为什么?”可等到了姑婆屋,他却又不敢进去讨要个答案了。
楚仪端坐在堂前,明艳艳的旗袍已换成了乌衣,胸前的长发也已绾作妇人髻。她接过姑婆手里的木梳插到髻上,朝着门外的连祁露出胜利却惨烈的笑:“玉碎瓦残,连祁,这结局你可满意?”
他凡事喜欢同楚仪争个短长,这次也不例外。迭声说了三句“满意”后,他又不饶人地补充:“玉瓦既不为我而全,碎了又有什么要紧。”话毕便扔了布包,快步离去。
连祁步履轻快,走得潇洒至极,端的是风轻云淡无甚在意。但一出了楚仪的视线,他立马就被打回原形。他身子本就不太爽利,急怒攻心连带着勾出了旧疾。他佝偻着身子,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揪着心口,压低了声音咳嗽,生怕给楚仪听到惹她笑话。
可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恐怕连笑话都成了奢侈。
一
连祁十六岁那年,爱新觉罗氏的帝王路走到了头,待在北京继续观望已然毫无意义。于是,早在粤地站稳脚的连老爷子派遣家仆北上,将家眷带到了广州。
时逢年末,连家商号头天做了尾牙,隔天又设了家宴用以拉拢生意上的伙伴。连祁最烦应酬,之前没换天时,父亲想让他入仕,他便游走在北京城里的宗亲纨绔间;如今官路走不通了,他又不得不在父亲跟前学些商场上的手段。同长辈们见完礼,他被准许到花厅去招待随父同来的小姐少爷们。
连祁的三姐连醴是出了名的爱卖弄,自然不会放过在同辈面前表现的机会。她在法国留学时习过西洋画,当即铺了画纸对着窗外花事正盛的木棉树写起生来。满堂喝彩声中唯有连祁不置一词。他自幼便与连醴不对付,拆台功夫驾轻就熟。他从笔架上拣了支小狼毫,笔尖探进连醴尚未来得及盖住的颜料盒里,环顾围着他的小姐们道:“画画有什么好玩,我在北京学了个新把戏,谁来试试?”
新把戏雅称指尖花:妙笔替蔻丹,玉甲绘丹青,说的便是它了。
连家家大业大,谁不想给初谋面的四少爷留下好印象?是以,小姐们纷纷将手伸到连祁面前。他含笑一一瞄过去,却突然用笔尖指住人群后躲躲闪闪的女孩,道:“你,过来。”
众人一看是她,皆掩嘴轻笑起来。她是盛元银号楚账房的女儿。也不知楚账房哪点讨了连老爷子的欢心,竟让父女二人成了家宴的座上宾。楚仪自知身份卑芥,所以一直很低调地躲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连祁此时点了她的名,多少有点看笑话的意思。
数十道嘲讽的目光逡巡在楚仪身上,她穿着不时兴的花布衫,站在一水的西装洋裙里说不出的难看滑稽。出门前,楚仪曾为着这身不体面的衣裳跟父亲置气,父亲却只是理了理自己被洗得发白的长衫,朝水缸里的枯荷递了个眼色,问:“它与姚黄比,如何?”
楚仪瘪着嘴看了眼父亲怀里的牡丹,千叶托重蕊,乃是姚黄上品。连老爷子爱牡丹,父亲费了好大心力才找到这么一株送得出手的。枯荷比姚黄,自然是比不过的。楚仪实话实说,而后又补充道:“出淤泥而不染,荷之高洁却是它类望之不及的。”
楚账房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待看来年破土出头时。”
自轻者人恒轻之,父亲的话言犹在耳,给了楚仪直面窘境的勇气。她迎视连祁,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四少还是找别人吧,此等逾矩之事楚仪做不来。”楚仪思想传统,让男子拉着手画指甲,已然越过了她的底线。
连祁自出生起便被含着捧着,被人当众削面儿还是头一遭。但他也不如何恼,只是觉得这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女孩有点意思,惹得他想再逗逗她。他拂开众人径直朝楚仪走去,每欺近一步,楚仪便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明明怕得要死,可她还是背着手毫无杀伤力地瞪着他。
连祁拼命忍住笑,故意装得霸道纨绔些,道:“从来没人敢对小爷说不字,让你破了例,我还要不要在西关混?”说完便去捉她藏在背后的手。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一开始连祁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在与他较劲,等费力将她的手抓到眼前时,他才明白自己干了混账事。她哪是在较劲,分明是在藏羞!细密的皴裂爬满了她的手背,每一条都昭示着她的不堪和卑微。母亲早亡,为了帮扶家计,她瞒着父亲揽了不少浆洗衣物的活儿,这才会让双手在广州的暖冬里被水泡烂。
小姐少爷们登时爆笑起来。连醴心直口快,讽刺道:“龟背纹配这双手正得宜,四弟会画吗?”连祁拿着狼毫只觉耳根发热,他没想羞辱她,却又实实在在践踏了她的自尊。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有些不知所措,本该放开的手依然紧紧握着。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连祁的手被少年挥开,少年站在二人中间,将楚仪护在身后,语气不善:“四少玩得有些过分了。”
尴尬被打破,连祁别开脸暗吁了口气,明明心里想着的是道歉,嘴上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看在何少面上,这次就放过你。你走……”话没说完,余光便瞄见她早已默默出了侧门,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二
连祁遗传了他娘的哮喘症,打小就在藥罐子里泡着,所以对药味格外敏感讨厌。可自那日后,他却突然转了性,嚷着要去药号帮工学本事。老爷子自是巴不得,他靠药材起家,手下药号遍及全国。时人都说连家捏住了国人的命根子,倒也贴切。
连祁说要学医,老爷子便把药号里资历最深,医术最高的药工叫来给他当师父。他对看病救人皆没兴趣,整日问的不过是养颜驻容之类的女儿事。师傅们气得不轻,罚他去抄药方子,看他写得认真,便倍感欣慰地凑近查看,只见素白的纸上满是蝇头小楷书就的“祁水之滨,有凤来仪”八字。师傅们自此便不管他了,丢了两筐医书由着他在药号折腾胡闹。
楚账房来连家走动得愈发频繁,每早他都能碰见背着个药箱的连祁,布衣布衫学徒派头十足。他本来觉得他们照面的时机只是凑巧,可有一天他耽搁到晌午才去,竟也在假山边碰到了连祁。远远见着他,连祁忙从石凳上站起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楚账房这才察觉不对。
他叫住连祁,问:“四少爷有何指教?”整日守着不会只是为了打声招呼这么简单吧。
被当面戳破,连祁的脸腾地红了,支吾道:“那个,过几天是家母生日,我实在想不出该送什么礼物,所以想请楚小姐帮着参谋……”
这谎扯得牵强,他上有三个姐姐,哪儿轮到别人家的女儿来帮着参谋了。楚账房当即就明白了少年郎的心事,下次再来便捎上了楚仪。只是事不凑巧,药号伙计一早就打来电话,说连祁苦等许久的一批蛇油总算是到了货,催着他前去验收。连祁怕楚仪坐不住,便交代连醴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她。
这一忙直等到日落西山才回。甫进花厅,连醴就一个劲儿地向他邀功:“那丫头上次冲撞了你,我替你好好教训了。”
连祁一怔,旋即饶有兴味地问道:“阿姐,你是怎么教训的?”
一声阿姐喊得连醴心花怒放,她绘声绘色地道:“也没什么,她洒了咖啡在我裙子上,自知赔不起,挨了板子便抱着衣服去后园洗了,这会儿估摸着该送过来了。你怎么谢我,嗯?”
连祁额上青筋暴跳,一脚踹翻了交椅间的小茶几,滚烫的茶水溅得连醴哇哇怪叫,连祁却是冷冷发言:“回来再找你算账!”
后园里,楚仪正在收晒好的洋装和桌巾,连祁一来就将她洗了一下午的东西扯到地上。凶言恶语不及出口,楚仪便被他钳住手腕连拖带拽地往某间房子拉去。大门紧闭,楚仪这才由盛怒转为恐惧。她早听说豪门大户里的公子多半喜欢用强,自己先前曾得罪于他,今日怕是羊入虎口了。
坐落在屋正中的金狻猊缭绕着缓解哮喘症的熏香,即便如此,连祁仍感觉胸闷喉紧得很——这都是给楚仪气的。他解开箍住脖子的盘扣,俯身欺近跌坐在地的楚仪,“削我面子时的泼辣劲儿哪去了?”怎么就任由着连醴摆弄欺负了!
连祁定定地看着她裂痕满布又红又肿的手,只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皴了。他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胭脂盒大小的铝皮盒,随即蹲下执起她的手。铝皮盒里装着的是他研制数月才成的防皴膏,主料蛇油,辅以其他,满腔风花雪月一往而深皆藏其中。可惜楚仪会错了意,她以为连祁意图不轨,于是在他碰触到自己的那一刻大力将其朝前推去。
“臭流氓!”楚仪惊叫着朝门边跑,强忍的抽气声让她忍不住停下步子。她缓缓转身,只见金狻猊香炉翻倒在地,带着火星子的香块倾泻而出。连祁正伏在香炉边状似痛苦地轻颤着,良久才撑着地板坐起来。
“你的脸……”楚仪捂着嘴,双膝一软。
连祁这才感觉左脸处的痛感悉数回归,空气中弥漫着的肉焦味也有了解释。香炉常年烧着熏香,他这张脸算是毁了。
从前在北京时他曾无意中偷窥过屠户宰羊,羊儿前膝跪地流泪求饶,屠户看着它们的神情就和楚仪看着他一样,怜悯却毫无温情。这种怜悯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是狼不是羊,即使身处不堪也不忘亮一亮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他恨恨地道:“你既破了我的相,便用余生来还吧。”
很多年后,连祁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会想:如果当时不在情深意长的话里掺上玻璃碴子,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三
三个月后,聘礼抬入楚家,除了整箱整箱的黄白之物外,还有盛元银号的地契。不知情的人都骂楚账房卖女求荣,将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了鬼丈夫。可知情人统共就他们二人而已。连祁对老爷子的说辞是哮症发作,不小心撞到了香炉上。楚仪面对父亲的劝阻,则谎称自己倾心连祁已久,矢志不渝。
风言风语越多,他们就越要装出恩爱有加的样子来。连祁清楚地记得养伤时楚仪前来探病的情形。她泪意盈盈,主动覆上他的手,等到下人们退开后便嫌恶地抽离。
她冷静地同他交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让我嫁你无非是为了保全你那可笑的面子。你要让世人知道,你连四少即使毁了容,也有的是人倾之慕之。既如此,这婚事也应门当户对才是,免得折辱了连家。”
“你说得对。”连祁头一回没同她抬杠。她指尖的余温尚存,说出的话却锐利冰冷,连祁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道,“楚仪,你该去演戏。”
门被推开,下人端着药碗进屋。楚仪接过碗,含笑将吹温的药喂到连祁嘴边,压低声音道:“四少说笑了,我这不正跟你演著吗。”
之后的两年,楚仪正如当初承诺的那样,与连祁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关系。她以未婚妻的身份陪他出席各种商业酒会,而他也尽力诠释着未婚夫的角色。他会替她挡酒,会当众蹲下身子帮她系好高跟鞋的鞋扣,他甚至还以她的名义捐建了一所教所,用以收容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孤儿。人人都说连祁是宠妻狂魔,对楚仪可谓是用情至深。楚仪一笑置之,哪里是用情至深,不过是做戏做真罢了。
六月十九观音诞,连祁包了艘渡轮给楚仪做道场。三日祈福法会完毕,楚仪又借机办了场慈善派对。船徐徐行于珠江之上,清辉映渔火,暖风如一双柔软的手,吹拂得楚仪昏昏欲睡。有丫头来请示,说:“慈善拍卖已近尾声,小姐要不要去当面答谢善人?”
类似的慈善会之前也办过几回,楚仪一般都是在谢幕时说几句客套话了事,收到这种请示还是第一次。她接过善款簿略扫了扫,便明白了丫头的用意。
十几件寻常玩意儿全被一人以离谱的高价拍走,不去见见确实说不过去。
她摩挲着善款簿上的姓名,问:“这何思懿是哪家的少爷?”
不待丫头回答,一道略带失望的声音已自楼梯处响起:“楚小姐真是贵人事多,两年不见竟将故人忘干净了。”
那人背光而来,皮鞋踩在甲板上,步步都在叩问她的记忆。是他,总务科长的儿子,连家家宴上助她脱困的少年。是啊,她由始至终也只认得这一个何思懿而已。
他似乎刚同别人跳过舞,西装外套闲散地搭在手臂上,衬衫已汗湿大半,解开的领口下隐约现出诱人的肌肉线条。楚仪脸上一热,赶忙移开眼睛。
她将手帕递给何思懿,何思懿一怔,旋即调笑道:“你不帮我擦吗?”
他何思懿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万人迷,擦汗这种小事从不用自己动手,自有女人抢着来做。
正愣怔间,楚仪只感觉抓着帕子的手背一热,何思懿的掌心覆上来。她本该像往常对付登徒子那样甩他一巴掌,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只任由他牵引着自己的手往他额上拭去。
缱绻不过数秒,一把掌心雷便抵住了何思懿的太阳穴。连祁自暗处走出,将楚仪拉到身侧,冷冷地道:“请自重。”
这话是对着何思懿說的,楚仪却也感觉被打了脸。她想挣脱他的钳制,奈何他越抱越紧。
何思懿轻轻将枪推离自己,上下打量着连祁:身形清矍,布衣长衫,半边面具下依稀可辨当年风采。他面露惊诧,出口便是伤人的话:“四少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倒没变,还像从前一样滥情。”连祁不假思索地回击,一枪打在何思懿脚边,“离楚仪远一点,不然下次打穿的就不是甲板了。”
何思懿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俨然没把连祁的警告当回事。
楚仪被那一枪吓懵了,她见过连祁盛怒的模样,但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疯狂。她强作镇定,声音却不可抑制地发抖:“你没必要为了这么件小事得罪何科长,毕竟……”
毕竟怎么样呢?毕竟你同我只是逢场作戏?连祁心知她要说什么,于是出言打断:“何思懿不是什么好人。”
他确实不是好人,惹了十里烂桃花,为躲情债甚至逃到了国外,前不久才从大不列颠回来。可有什么办法,她就是喜欢他呀,即使下过决心再不理他,但一见到还是忍不住想去亲近。
四
从圣心教所看望孩子们出来,楚仪上了一辆候在门口的黄包车。她报了个地名,拉车的答应一声,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奔跑起来。天气太热,楚仪将手帕覆在脸上遮阳,再拿下时已然发现不对,这不是去楚公馆的路。
楚仪有一瞬间的慌乱,脑子里莫名其妙地闪现出连祁同人进行商业谈判时的脸来,除了冷静还是冷静。她很快镇定下来,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边与车夫斡旋:“你的目的是劫财,放我下去,钱都给你。”
车夫不为所动,反而加快了脚程。既不为劫财,那就是……楚仪不敢想下去,瞄准路边的一蓬鸢尾花飞身一跃。没有预料中的痛感。身下压抑着的闷哼声提醒她,有人给她做了肉垫,刚想道谢却发现接住她的人竟是那个车夫。
车夫摘下挡住脸的大檐帽,疼得呲嘴,道:“不容易,这烈性子倒没被连祁磨平些。”
看清他的模样,楚仪有些愕然,问:“何大少,怎么是你?”
“圣心教所外全是连祁的人,想见你一面只得使这么个法子了。”
楚仪心下了然,自从游轮事件后,连祁就不太放心,在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布置了眼线,既防着他,也防着她。
楚仪将他扶起,尽量压制着充溢而出的欢喜,问:“费这么番工夫,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没什么,就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何思懿粲然一笑,看着翻倒在一旁的黄包车,“要不要我背你?”
“不……不用。”楚仪双颊腾地升起红云,绞着帕子行到了前头。
两旁的景致越来越熟悉,直到到得一座破旧小院跟前,她才敢落实自己的猜测。
这是她少时租住的房子,家境富余后她曾想将它买下来,却被房东告知早在她们搬出后就被一位先生花大价钱买了。楚仪只得作罢。
两人在落了锁的院门前站了会儿,何思懿觑着楚仪脸上遗憾的表情,牵起她的手去到左墙。贴近墙根的地方摞着一叠长了藓的砖,何思懿踩着砖轻车熟路地攀上墙头,又把楚仪也拉了上去。
楚仪看着院内无甚变化的一切,看着爬满青苔的井沿,思绪一下回到民国元年极冷的严冬。她吃力地将打上来的水一桶桶倒入脚边的大木盆里,土布被泡得僵硬,她皴着手,每搓一下都牵出锥心之感。她只好脱了鞋袜拿脚踩,刺骨的水冻得牙关打战,每当坚持不住时,就用十枚铜子的工钱激励自己。
后来,连家家宴上助她的少年不知怎地找到了她。刚开始他只扒着墙头偷偷瞧她,百无聊赖时会摘下一片桃叶放到唇边吹些缠绵悱恻的曲子。楚仪只觉陌生又好听,想问曲子的名字却又羞于启齿。某次她跟父亲去听戏,看到戏台上青衣甩着水袖咿咿呀呀,才终于明白桃叶哨背后的心思。
自那后,楚仪在木盆边加了一张小马扎,以作回应。少年欢天喜地地翻进院子,又是帮她打水,又是替她浆衣。他将楚仪通红的脚焐到怀里,慎重地表白:“再等等,等我父亲站稳脚跟,我就不会再让你受这些苦。”
如他所愿,过了没多久他父亲果然当了大官,从区总督秘书升任总务科长。关于他的花边新闻从未止歇,今天傍上了某位高官的女儿,明日攀上了某位富家小姐。这所有桃有荷有她的院子,他却不再来了。楚仪拐弯抹角地向父亲打听,父亲只鄙夷道:“你说何家那个花花大少?他呀,惹了不该惹的人,躲到大不列颠去了。”
再之后的事就是楚仪不愿去回想的了。她误伤了连祁,又逢上何思懿出国,自责和伤心叠加在一起,于是便糊里糊涂做了连家准儿媳。
此番,何思懿费尽心思地将她带到这个院子来,是叫她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思一如当初吗?如慕如诉的桃叶哨适时响起,楚仪靠到何思懿肩头,循着记忆里的青衣唱词轻轻和唱:“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
院外,桃树秧子洒落一地,连祁贴在锁上的手兀自颤抖。他静默良久,掏出香袋狠吸两口,而后捂着心口钻入车内。
五
楚仪被禁足在楚公馆。她去找父亲,却被下人告知父亲去东北谈生意了。她只好又吵又闹,摔东西、绝食,什么法子都用遍了,只换来连祁云淡风轻的一句:“外头不大太平。”
外头诚然不太平。从连祁扔在茶几上的报纸上可以知道,几股新势力觊觎着总督位置,不知何时就会引发一场恶仗。
阒无人声的夜里,总是能够听到小规模火并的声音。连祁担心楚仪害怕,干脆搬到了楚公馆小住。从回去时看到那堆桃树秧子起,楚仪就明白,他担心的不是她害怕,而是她会去找何思懿。
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二人也没有太多交集。除了共进三餐,大多数时间楚仪都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而连祁似乎也有忙不完的工作,见不完的客人。
有战争就有伤员,有伤员就必须要有药物。连家掌握着广东甚至全国的药脉,前来拉拢他的人自然不会少,其中来得最勤的当属袁笃一营。
楚仪虽对政局不感兴趣,但多少能看得出来连祁是忠于总督的。有次她去客厅倒茶,路过书房时听见了连祁冷傲的声音:“就那满脸络腮胡的莽夫,还配让我为他卖命。”
满脸络腮胡说的自然是袁笃了,楚仪心脏咯噔一跳。那日叙完旧情后何思懿不经意说漏了嘴,说他父亲不大得总督重用,在总务科长的位置上待了四年也不见擢升,倒是袁笃很看重他们。何家父子既存了倒戈的念头,说不得连祁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他们聊表忠心的礼。
楚仪甩掉脑中缠作一堆的思绪,轻手轻脚地往客厅去了。
八月初十,鹣鲽园师傅来楚公馆送月末大婚的喜服。自与何思懿再见后,楚仪就刻意遗忘着愈来愈近的婚期。刚定亲那会儿,她常宽慰自己,虽对连祁除了厌恶再无半分别的感情,可运气好说不定就日久生情了,最不济顶多也就貌合神离。西关那么多小姐、夫人、太太,不都是这样蹉跎余生的吗。可现在不一样,她重新拾回了遗失在少年时期的爱情,突然就不想重蹈她们的覆辙了。
心里揣着这番思虑,再看搁在床头柜上的喜服便显得格外碍眼。楚仪邪火一蹿,拿起剪子就要去剪那团殷红。方抖开喜服,一张桃花笺就飘落下来。是何思懿的手笔。连祁看得严,他好不容易才买通鹣鲽园的师傅传这封信。
信里的内容楚仪猜了个三分,左不过是何思懿想经由她的手把投诚礼拿下。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他说得委婉许多,也堂皇许多。他替那些云波诡谲阴谋手段披上华美衣裳,承诺势力一旦能跟连家抗衡,就许她两两相守,一世情深。
楚仪没法拒绝。
中秋之夜,楚仪在庭中木棉树下设了晚宴。两人相对而坐,话虽不多,但气氛远没有从前那般尴尬。秋蟹肥美,配上桂花酒正相宜。连祁兴致很高,喝得有些醺醺然。他支着颐,仰望遍洒繁星的夜空,忽然嘴角一松,牵出一个笑来,轻声道:“今晚的月亮真美。”他顿了顿,定定地看向楚仪,“你也是。”
闻言,楚仪一愣。她从未见过连祁如此情状,他向来尖酸刻薄,绝少给她笑模样。即使有,那也是虚浮一抹的,不像现今这般诚挚温柔。
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他又说:“楚仪,你知道我做过最合算的生意是什么吗?是用这张脸换了你一生……楚仪,我是真的喜欢你。”话甫落音,连祁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楚仪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方才说什么?说喜欢她?!
可世上有这样处处刁难的喜欢吗。初识时在连家家宴上给她难堪,后来又授意連醴打她板子,再然后借着脸伤强迫她接受婚约。她听过的风月戏码里从没有这样的唱法。虽然近几年他待她很好,但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当初约定好的逢场作戏罢了。
是了,他醉了。醉后的胡话是做不得数的。
六
楚仪赶到码头时,何思懿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泊在港口的货轮上,站了百十来个装卸工。何思懿见到楚仪的第一句话是:“钥匙拿到了吗?”
没有任何温存。楚仪下意识地攥紧从连祁身上摸来的仓库钥匙,迟疑道:“若今夜事成,连……连祁会怎样?”
“我以为你会问咱俩会怎样。你放心,等袁帅坐稳总督位置后,咱们就成婚,楚世伯会成为广州最大银号的掌柜。”何思懿敷衍地拥了拥楚仪,言辞转而锋利,“至于姓连的,无论落得何等下场都是他自找的。”
楚仪心下一凉,何思懿趁机掰开她的手将钥匙拿了去。
她看到药库大门迅速开启,原本戒备森严的库房因了中秋佳节变得空无一人。一袋袋药材被搬上货轮,何思懿脸上的喜色愈浓,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一声枪响冻结了码头上的热火朝天,数百管黑黝黝的枪口齐齐朝何思懿方指来。何思懿看向楚仪的眼神满是疑忌,像淬了毒的箭簇。楚仪拼命摇头,无声辩解着,余光扫过连祁身边那人时,陡然间心灵福至,所有疑问都有了解释。
何思懿只当自己买通了鹣鲽园的师傅,殊不知那师傅却是连祁的人。难怪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跑出来,难怪药库的警备会如此松懈,这一切只不过是连祁请君入瓮的局罢了。醉酒是假的,那番剖白自然也是假的了。
楚仪尚未从得知真相的复杂情绪里解脱出来,只觉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怀抱,太阳穴上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何思懿紧紧箍着她,发狠道:“放我走,不然我要了她的命。”
楚仪不敢置信地回头去看何思懿,却只得到冷冰冰的“别动”的警告。这就是自己豁出一切去爱的人啊,这就是那个曾经与自己相约定百年的人!他诚然喜欢她,但同权势、性命比起来,喜欢便不值一提。
两行清泪蜿蜒而下,为自己,也为何思懿。他以为以她的性命相挟,连祁就能放过他,殊不知他对她的浓情蜜意全是做给旁人看的。连祁并无半分在意自己。
连祁嗤笑一声,声音里有微不可察的颤抖,道:“你大可以拉她去做垫背,左右是颗弃子。”
何思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番出乎意料的话搅得他不知所措。正晃神间,只见一颗子弹贴着楚仪的发顶朝自己射来。
有腥热的液体喷溅到脸上,楚仪双膝一软,跌入一个药香泠泠的怀抱。陷入昏迷前,脑海里无端回想起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离楚仪远一点,不然下次打穿的就不是甲板了。”
楚仪苏醒后,连祁解了禁足令。楚公馆到处张灯结彩,只等婚期一到就要将她抬去连家,可她又怎么可以再嫁给连祁。那夜的诛心之言言犹在耳,脸上的腥热无论如何都洗涤不净,她要嫁的人利用她,爱过的人负了她,剑影刀光温存缱绻都荒唐得可笑。
她不是没求连祁放过自己,但他只是捏着她削尖的下巴冷冷地警告:“退婚?我既能给楚家安稳富贵,就能叫它顷刻倾覆!”
一句话就捏住了楚仪的软肋。她只知他心狠手辣说到做到,殊不知他听到退婚那话时其实害怕到了极点。他好不容易把她从花花大少手中带回来,怎么舍得就此放开。
既要顺利退婚,又要保全父亲,楚仪自然而然想到了自梳。
粤地贫家女子为了帮扶家计,大多自行盘起头发以示终身不嫁。女子一旦梳起终身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迫其出嫁。若自梳前已许配夫家,梳起后夫家不得因此衅事。用老祖宗的话来说,女子自愿守一世清白,再大的罪过也足够被原谅了。
新婚当天,趁左右无人之际,楚仪叫出事先躲在衣橱里的心腹丫头。她同她交换行装,然后躲进衣橱。待到鞭炮声尽,唢呐渐远,她才从窗台攀援而下,一路狂奔到姑婆屋。
无风亦无月,她对着姑婆屋外的连祁说:“玉碎瓦残,连祁,这结局你可满意?”
尾声
楚家旧院子里,连祁闭眼躺在藤椅上听下人例行回稟。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楚仪在临街的地头摆了绞面摊,已经按爷的意思打了关照,没人敢同她抢生意;姑婆屋里的那些人精也提点过了,不会去找她晦气……
连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下人住了声才漫不经心地问:“商号里的玉露蛇油膏卖多少钱一盒?”
下人据实答了。
连祁略思忖了一会儿,又道:“再降五个铜子。”
再降便是连本都不保。下人虽然心里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应了声“是”便去了。
天凉了,她那样一双爱皴的手得好好滋养着才是。连祁拈起飞扑到衣襟上的枯叶,对着太阳仔细瞧着。若他的心意从一开始就如同这叶脉一样清晰可见,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今这难堪的局面?
他总是有弄巧成拙的本事,令她在喜欢之前却先生了厌。他不善表达,情之一字于他是可念不可说,这才一步错步步错,直到烂在心里再也无从说起。
对楚仪如此,对连醴也是如此。当年知道何思懿缠上连醴后,他偷偷找了小混混将他打到了国外。后来何思懿又惹上楚仪……他那样一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对她又能有几分真心?他提醒过她,但她不信,他只好让她恨他,以免别人伤她。不想最后还是让她伤得体无完肤。
他这一生只说过两句真话,一是何思懿不是好人,二是他连祁真的喜欢她。可惜她把它们全当了假话。而余下所有不懂表达的爱,都被她看做了伤害。
她从来不曾知道,他被毁的冷面下也有一片绯色桃林。如桃花源那般美好,也如桃花源那般隐秘。
连祁解下面具扔进脚边的火盆,点燃火把用力朝墙边架好的木堆掷去。栽了一半的桃树秧子连同那棵老桃树一道被火舌吞噬。枝干燃烧时的噼啪声像极了那首缠绵悱恻的曲子,好在,烧完便再不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