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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拟改期与传统文化传承

2017-06-27董喜宁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3期
关键词:教师节

董喜宁

[摘 要]我国现行教师节的节期,因缺乏特定文化内涵,自2004年开始便受到各界人士的持续非议,并被建议改至孔子诞辰日。2013年底,国务院法制办在其公布的《教育法律一揽子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中,正式将“拟把教师节改为9月28日”议题摆上桌面。历史上教师节节期历经多变,再次议改自当审慎。教师节择期不宜定在孔子诞辰,这与“诞辰”的来源及其特殊性有很大关系。教师节与古释奠礼在精神主旨上血脉相通,目的都在传达尊师重道之诚意。为教师节注入仪式的元素,不仅能增强节日的历史底蕴、纠正其世俗性偏向,还能确立一个具有丰富涵义的节期。

[关键词]教师节;择期;孔子诞辰;释奠;丁日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17)03—0051—08

Abstract:The date of our current Teachers Day continues to be criticized by people from all walks of life due to lack of specific cultural connotations since 2004,and it was suggested the date of Confucius Birthday. By the end of 2013,the State Council Legislative Affairs Office announced a plan that it will change the date of Teachers Day to September 28 in “The draft package of amendments to Legal Education (draft)”. I think the Teachers Day should not be set at the birthday of Kong Zi,because of the reasons of the origin “birthday” and its particularity. Teachers Day and Shi Dian has the identical subject spirit,its purpose is to transfer the sincerity to the teacher and the truth. The ritual elements into the teachers day,can not only enhance the festive historical heritage,correct its secular bias,but also can find a feast with multiple meanings.

Keywords:Teachers Day;resetting the date;Confucius Birthday;Shi Dian;Ding day

一 多變的节期

我国设立“教师节”,是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的。前期旋置旋废,自1985年以后,才开始稳定下来,至今已经举办了三十二届。改革开放以来,由于教师节在推行上保持了常规性和传承性,已成为我国节日文化固定的一部分,也在社会上造成了广泛影响。然而,随着节日经验和节日体验的积累,人们对教师节的某些要素也进行着新的审视,节期便是关注焦点之一。

教师节自设置以来,其节期就极不稳定。20世纪30年代教师节初置,采用的是“6月6日”;其后又决定采纳“8月27日”;解放后又变为“5月1日”;1985年始定为“9月10日”。每次变动都有其具体的历史原因和背景。除了日期不稳定,节日的开展也时断时续,形同虚设。相较而言,“9月10日”教师节是其中施行得最为彻底的一个,三十多年没有间断。然而就是这个没有间断的教师节,其节期再一次面临舆论的考验。

发其端者是时任全国政协委员李汉秋、魏明伦等先生,他们于2004年开始连续呼吁,认为现行教师节的日子缺乏特定文化内涵和底蕴,主张将教师节日期改至孔子诞辰日。此后,由汤一介、庞朴等先生发起,集众多海内外知名学者参与署名的《以孔子诞辰为中国教师节建议书》,于2006年在各网站论坛发布,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藉此声势,2013年底国务院法制办在其公布的《教育法律一揽子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中,正式将“拟把教师节改为9月28日”议题摆上桌面。这意味着现行教师节的节期问题将面临新的讨论和审议。

自改期建议提出至今十多年,目标趋势基本明了,非孔子诞辰“9月28日”莫属。实际上,将教师节与孔子诞辰联系起来的做法,历史上早就有过尝试。1939年,国民政府曾决定将孔子诞辰作为教师节节期。不同之处在于,当时采纳的孔子生日是8月27日,不是今天通用的9月28日。生日只能有一个,同为诞辰,怎会有如此差别?究其原因,跟当时国民政府正处于历法改革上的中西历转换磨合期有很大关系。传统中国采用农历,民国改用公历,两种历法在实际生活中交叉并用,这就使得一个日子有了中西历两种时间标识。在清朝,孔子诞辰已由官方推定为农历八月二十七日,按照常理,这个带有特殊色彩的日子,在民国要经历一个转换环节,才能换算出相应的公历日子。但是国民政府并没有处理这个环节,径直使用公历8月27日。这种简单的比附显然是不科学的,但在当时却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第一,历法上的换算,要追溯到这个日子的始发年,可是孔子确切的出生年,就历史上的研究成果来看,并未完全确定;第二,对于习惯于农历时间秩序的人们来说,突然被强加一个换算出来的陌生日期,未必能够坦然接受。因此国民政府退而求其次,继续沿用了这个实际上已经名不副实的日期符号。这一做法尽管鲁莽不经,但在当时学者眼里,有其可理解之处,“今以阳历代之者,盖取便习惯也”[1](P3)。

1939年决议并没有执行下去。直到1952年,台湾地区才最终将这一“教师节——孔子诞辰”设想付诸实施。实施后的方案较之十多年前要严谨、科学得多,表现之一便是在取日上一改过去阴、阳历不分的做法,把孔子的农历生日换算成公历日子,即9月28日。自此以后,教师节与孔子诞辰合流。合流后的教师节,在节日建构上称得上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它把传统的师道祭祀仪式吸收进来,为略显单薄的世俗节日活动注入了新的活力。每到教师节,台湾地区不仅举办各项庆祝表彰活动,还在各处孔庙同时举行祭孔典礼。这种安排不仅丰富了节日的内容,提升了节日的层次感,也体现了文化的传承性。

大陆地区现行的教师节是从1985年开始的,节期定于“9月10日”。据说当时的考虑是,秋季为新生入学之期,开学伊始就开展尊师活动,有利于营造重学兴教的氛围,有利于调动教师教好、学生学好的积极性。显然,这个节期是根据实用安排出来的,就势取便,重在顺应人事。客观地说,它并不具备中国传统意义上一个特殊日子所应有的隐喻功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时间节点,缺乏一种识记属性。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天时人事浑然一体,它们相互观照彼此感应,共同构成一种独特的表达系统。时间观念就根植于这种独特的表达模式中。时间无形无相,无始无终,最开始被人们认识,就是显现在花开花落、草荣草枯、太阳升沉、月亮圆缺这些自然变化之中。借助这些变化,古人掌握了循环往复的时间密码,并通过预知变化,有条不紊地来安排一年的生产和生活。时间是在与万事万物的联系中,才被人们感知到,也才具有了意义。

由此而言,节期作为一个被特意标举出来的日子,不应只是一个孤立的数字,它应该生动形象且富含演绎性。好的节期是标识性的,对深化节日内涵能够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依这个标准判断,现行教师节的节期显然是不合适的,它卷入争议也确非平白无故。改期提议者正是考虑及此,才建议将教师节日期改至孔子诞辰,要用一个有涵义的日子取而代之,来刷新节日形象的辨识度。

孔子诞辰被选作节期,自是和孔子的身份影响有关。孔子自古被称为天纵之圣、万世师表,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代表,以教师、教育为主题的节日,在追本溯源上怎能抹杀孔子的身影呢!再加上,孔子诞辰纪念与教师节两个活动,自改革开放以来,已在中国并行有年,都積累了比较成熟的举办经验,完全可以做出一个更佳的组合方案。况且,将两者结合起来的做法,早已在台湾地区实践多年,取得了积极反响,也为大陆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借鉴模式。各方面因素汇聚,共同孕育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改期潮流。

提议者言殷意切,反对者也并不乏人。理由各式各样,最具代表性的是李泽厚先生所认为的,日期只是形式,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改期改不来真正的尊师重道。[2](P3-7)也有一部分人护节心切,担心将教师节改至孔子诞日,会把教师节演变成孔子节,所以抱着“爱礼存羊”之意,对改期持不信任态度。值得一提的是,异议者并非就是“9月10日”的捍卫者。他们当中的大数,重务实反务虚,以为目前教育问题纷繁复杂,不把精力放在救偏补弊上,却斤斤计较于一个日期的修修补补,是避重就轻的表现。鉴于这些声音,教师节改期问题也确有再加论证的必要。

笔者是改期的赞成者,不认为这是个小题大做、无关痛痒的问题。对于任何社会来说,教育都是一项头绪繁多、错综复杂的系统性工程,既需要有务实举措的推进,也需要有务虚远见的指引。教育直指人的灵魂,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属于认识与自我认识的范畴。认知活动的开展需要借助信息传递、精神传递来完成,有授者,有受者,从而外化为“教”与“学”两个方面。当教与学这对关系外显为教育的主要载体形式后,如何教、如何学、如何将两者优优结合,便成为长久以来被着重针对的问题。而问题意识一旦羁绊于这种双向关系,便容易走入小节,丧失统筹观,迷失“所以教”、“所以学”的本意。这就需要不时回到教育的原点回顾一下。作为现实中有血有肉的生命体,师与生都有局限性,人为无法逾越,同样需要一种超越于身份之上的价值引导。这便是教育领域在探索教改实践的同时,也要关注一些“无用之用”的原因所在。今天探讨教师节的节期乃至节日建设问题,逻辑也就在这里。笔者深信,前文提出改期的诸家,目的绝不在于围绕一个日子做文章而已,他们当怀着同样的担忧和考虑。

但笔者并不赞成将教师节改至孔子诞辰日。恰如部分质疑者所指出的那样,将教师节改至孔子诞日,确有变成孔子节的嫌疑。这与诞日的专属性有着莫大的关系。下文就将中国历史上的“诞辰”发展史简单作一下梳理,以探讨此种节期设定是否合适。

二 诞辰渊源

近人好取名人诞辰作为纪念之日,这并非古来之法。诞辰俗称生日,最初古人并不重视生日。生日之庆是自魏晋以后才兴起的,这一习俗当是受“佛诞”文化影响,属于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的产物。过生日先在民间流行,后来逐渐为上层社会乃至皇室所采纳,例如万寿日、千秋节等。道教最终也吸收了这一文化,为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过生日。佛教的佛诞日伴随一系列“浴佛”、“行像”活动,世俗的生日之庆则是在宴饮娱乐中度过。

正统学者对生日之习一直持排斥和非议态度。据《颜氏家训》记载,当时江南风俗已盛行生日宴享,在颜之推看来,可不可以过生日,应当视父母健在与否而作区分。为人子女,倘使二亲俱在,在生日之际举行酒食欢宴尚无可厚非;如果父母已经去世,依然在诞辰之日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3](P115),就有悖人伦常情了。唐人封演也以此为言:“近代风俗,人子在膝下,每生日有酒食之会。孤露之后,不宜复以此日为欢会。”[4](P28)他们之所以作如是解,当是源于对生命的深沉认识。人的生命来自父母,父母健在,儿女平安,生日之庆可以娱亲;一旦父母亡故,生日之庆便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俗话说“儿生日,娘苦日”,新生命的诞生伴随着生育之痛和养育之劳,充满着浓浓的亲情和恩情,感念父母才是生命追溯的起点,这也是传统孝道精神的自然体现。

世俗生日的娱乐精神和“乐己之生”的自娱倾向,与古人思考生命来源的本意已大相径庭。《诗经·小雅·蓼莪》中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语,娴诗达意之人往往征引此典,表达自己对世俗生日的微妙立场。例如苏轼有《谢生日诗启》一文,其中就提到:“蓬矢之祥,虽世俗之所尚;蓼莪之感,迨衰老而不忘。”[5](P5031)明代以后,生日之会更为风行,却仍有固执之人不苟流俗,独持深厚之见,如受业于湛若水的何迁就认为:“乃有诵‘劬劳之诗,生日不能为乐者,此非情之至,有感焉于心,而不可已者哉?”[6](P1446)这种依顺本性自然焕发出来的终身之敬,被认为是报本反始的真正体现。

高寿之人的生日庆也被称为过寿,是较为特殊的年龄庆。对子女来说,操办寿庆,是为了尽一番心意,赡养父母;对当事人来说,长幼济济一堂,也是人生乐事。礼缘人情,人情允洽,礼义自协。从这种意义上说,寿庆是合乎人情事理的,所以在盛行过程中,为大多数人所认可并广泛参与,也催生出了寿诗、寿文、寿序等许多应酬之文。然而对于一些恪守经典的人来说,年长过寿与年轻过生日并无二致,同样有违经传正礼。朱熹与门人沈僴有过这样的探讨:“问:‘诞辰亦受子弟寿酒否?曰:‘否。‘衣服易否?曰:‘否,一例不受人物事。”[7](P2257)其表态不言而喻,漠然处之。因为不愿为世俗所累,明清以后,社会上还出现一种叫做“避生”的怪现象。“避生”即生日当天避而外出,以躲避亲友的庆贺。王阳明的得意弟子王畿即在大耋之年外出“避客”,而何迁在大寿之日同样“避喧”于外。[6](P1447)除此之外,生日之际的人情馈赠,也让不苟同之人难以措置。大儒顾炎武深知“生日之礼,古本无之”[8](P813-814),所以对生日致馈者婉言谢之

“余昔年流寓蓟门,生日有致馈者。答书云‘《小弁》之逐子,始说我辰;《哀郢》之放臣,乃言初度。”参见(清)顾炎武著,黄汝成等集释:《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13-814页。。毛奇龄则做得更为彻底,自言:“予不幸犬马齿长,客有以庆贺来强邀者。予卧床,口授而敬谢之。”[9](P332)

前文提到的都是“生人”之庆,后来又出现为已故之人过“生忌”的现象,俗称过“阴寿”、祝“冥寿”。“生忌”在取义上与“死忌”相对。“死忌”以亲人去世之日为忌,即在每年父母去世的这一天,人子不参加宴饮音乐等事,专意于哀思。“生忌”则以亲人出生之日为忌。古来本无生忌之礼,在其初兴之时,明代礼臣已强调过其不同,称:“经傳所载,忌日为亲死之日。则死日为忌,非谓生辰也。”[10](P1478)其后,嘉靖末进士骆问礼直言生忌非礼,当加革除,他说:“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言亲死之日也。若生日,何忌之有?即思亲之心,未必不感时而动,要不得忌同于死矣。”[11]在死忌之日设祭,称为忌祭;生忌也仿此设祭,即所谓的诞辰祭。这与我们今天所通行的诞辰纪念已非常类似了。

对于生忌习俗的兴起,学者们的接受程度也是不一样的。毛奇龄认为“终身之丧,忌日之谓。……至于时俗忌祭,并及生日,名为生忌,则古无此事,且忌名不可居,勿遵可也”。[12](P763-764)1872年11月25日《申报》发表《阴寿论》一文,亦称“做阴寿之说,不知创于何人,起于何时,出于何典,乃末俗竞行之而恬不知怪,余甚惑焉。”并分析道:“抑凡人之做寿也,以生年为始,由生年而数至某年,则为几岁;则鬼之做寿也,当以没年为始,由没年而数至某年,则又为几岁。乃不用忌日而用诞辰,则统死于生,有增无减。此寿也,直与天地同朽矣!又有是理乎?”[13](P1)俞樾也对此一现象作过评论,称:“世有祝冥寿之说,达礼者非之。”[14]相反,对生日习俗并不认同的顾炎武,此处却持宽容态度,他在《为丁贡士亡考衢州君生日作》中称:“世俗乃又以父母之生日设祭,而谓之生忌,礼乎?考之自梁以后,始有生日宴乐之事。父母之存,固已尝为之矣;则于其既亡,而事之如存。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15](P333)或许在顾炎武看来,以娱乐为主的生日之庆固然不值得提倡,因感念父母而生发的祭奠行为却是至情所系,此情即为礼之根本。

从上文可知,生日与生忌,一为生前,一为身后。如果依照古五礼分类,庆祝生者寿节的活动,属于嘉礼范畴;纪念逝者生辰的活动,则属于吉礼范畴。民间生忌有这样两个特征:1、生忌属于家礼范畴,表现为子孙后代对父母乃至祖父母的缅怀与追思,是一种血缘情感的延续,基本上三代而消;2、生忌并非传统之礼,它在源头上仿自佛教的“佛诞”仪式。

民国以后,随着西学的深入传播,西方的节日成例也被吸收过来,例如圣诞节、名人诞辰纪念日等等。这种以伟人诞辰作为国家纪念日的方式,很快与中国已有的生忌习俗汇合起来,揭开了近现代以来国家节日体系中“诞辰纪念”的序幕。自此,一些特殊人物的诞辰日由私领域走向公领域,诞辰仪式由家礼变为国礼、地方礼。孔子诞辰纪念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兴起的。

其实早在乾隆年间,为孔子诞辰专设一礼的建议就提出过,只是很快被驳回。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戴第元上奏《增至圣诞辰祭祀》一折,希望在已有国家礼制体系中,再为孔子增设诞辰一祭。皇帝的批复是:“诞辰之说,出于二氏,为经传所不载。国家尊师重道,备极优崇,释奠二丁,自有常制,援据礼经,实不同于寻常庙祀。且昔人于孔子生日,辨论纷如,尤难臆定。况孔子,儒者之宗也,尊孔子者,当即以儒者所闻孔子之道尊之。”[16](P22)此议终清世再未提及。

由前文可知,诞辰带有强烈的个人化烙印,即无论日期、对象都具有单一性和排他性。从这个角度说,作为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尊师重道”节日,确实不适合选择孔子私人化的诞辰作为节期。再者,诞辰本非中国传统正礼,而孔子诞辰具体是哪一天又无法确认,所以教师节择期不宜用此法。

节期是“节”成其为节的一个关键要素,有其特殊的地位,它构成我们理解节日意义的一个重要观察点。是以遵循“节”义,择定一个合适的节期,便成为节日文化建设的重要工作之一。改期的提出,源于对教师节节日文化内涵缺失的不满,这也是我们能够普遍感受到的一个问题。教师节活动越来越世俗化、商业化,节日过程流于形式,节日导向后进乏力。改期提议者试图在节期上打开一个缺口,而回归孔子成为最终的选择。其初衷大概是希望重拾传统价值以达到返本开新的目的。这种回归应包括两重含义:一是精神上的再塑,二是仪式上的重建。将仪式引入现行节日体系自是改期建议提出的应有之义。笔者同样赞成为节日注入“礼”的要素。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教师节固然是从20世纪开始的,贯穿其中的尊师重道宗旨却是渊源甚早。礼敬先师,自古有正礼有正时,这便是被俗称为“丁祭”的释奠礼。为现代教师节注入传统释奠礼的内容,客观地说,本就是认祖归宗的做法。释奠礼中的祭先师仪式能够重申“重道”之奥旨,挽救当下由于一味强调“尊师”而导致的种种偏向和反弹。

释奠礼又称“丁祭”、“祭丁”,这是以“礼日”来标举和指称的。《礼记·礼器》有云“礼也者,合于天时”[17](P1430),“天时”是古人制礼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参照原则。礼要合于时而立、应于时而行,这是一种顺承自然、无违无失的状态,意味着人事时间与天道时间的水乳交融。“丁日”便是这样一个凝聚着古人深厚经验积累和质朴宇宙推理的“天时”选择。这个日子至迟在周代,就开始成为学校行礼的专用礼日,其后一直沿用到民国初年,行用历史非常久远。当然,“丁日”之所以能够成为释奠礼的专用标签,与其自身所蕴含的丰富的隐喻意义有着莫大的关系。

三 丁日取义

释奠礼是祭先圣先师之礼,在中国延续了三千年之久。先圣先师本无固定人选,依郑玄、孔颖达之说,最初只是因地制宜,各取其封域内德高望重者祭之,例如唐虞祭夔龙、伯夷,周祭周公,鲁祭孔子之类。[17](P1406)汉大一统政权建立后,随着儒学的发展与传播,孔子的人格与学问日益受到重视,释奠礼便逐渐专一于以孔子为祭主了,从而形成了一个有着稳定祭期、稳定祭仪、稳定祭祀对象的礼仪体系。可以说,释奠礼最终演变为以孔子为固定祭祀对象,是儒学发展的结果,也是历史选择的结果。此后在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释奠基本上都以祭孔为主,所以人们也习惯性地将孔子当作先圣先师的化身,孔子“至圣先师”的称号也即由此而来。在这个变迁历程中,孔子一旦被确定为先圣先师的代表,他就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成为一种形象标签或符号,即“万世师表”。因此在追本溯源上,笼罩于“释奠”光环下的“祭孔”,只能求其虚,不能求其实,这也是礼期不能择在孔子诞辰的原因所在。

释奠礼的礼仪精神与教师节的节日精神是一致的,目的都在传达尊师重道之诚意。正因为如此,有学者直接将释奠礼的副产品——孔子诞辰纪念称为古代“教师节”[18](P125)。实事求是地说,二者并不能作等同观。前者是仪式,旨在礼敬先师,激励后学;后者是回馈,旨在向在职或离退休教职工致以慰问。前者是追思的、反省的;后者是现时的、热闹的。现今教师节呈现出来的内涵缺失,正是一种“礼”精神的缺失。如果将“古礼”与“今节”有机结合,就能接续传统,开拓新机。

自教师节设置以来,节日内容主要包括这几方面:教育界的庆祝表彰活动,领导层的走访慰问活动,来自学生的感颂师恩活动,针对教师的师德教育座谈活动等等。这些活动为历届教师节增添了浓浓的节日氛围,也使教师群体感受到了强烈的职业责任感和使命感。可是年年过节,年年筹划,总是停留在表面,节日日益被物化、功利化。一个独立的应当具备稳定价值内涵和文化渊源的节日系统并没有真正确立起来。从这种物化中摆脱出来,也需要为教师节注入一种仪式表达。

传统经典节日一般包括两方面功能:世俗性功能和超越性功能,前者即娱乐性,后者即礼仪性,一在娱人,一在娱神。这意味着节日的价值,既应该蕴含满足现实世俗生活的内容,也应该蕴含高于世俗生活的智慧,这种智慧就是礼的智慧。礼的终极旨归是崇德报功,报本反始。人们只有居近思远,不忘所自,才能不断从传统中吸取营养和动力。这既是一种道德情怀,也是一种自然皈依。礼节的神圣性与庄严性都来源于此。

现代教师节以“尊师重教”为口号,重在娱“今师”。在这一天,社会人群被下意识地划分为两类,教师群体与非教师群体,一个群体向另一个群体致敬。问题在于,社会上任何群体都充满复杂性,不能因为一个群体被冠以“师”这个名号,就天然获得荣誉和赞美。这份荣誉一旦形式化了,就容易走向僵化,走向虚伪。可以弥补此种缺憾的是礼的超越性功能。释奠礼以“尊师重道”为旨归,重在礼“先师”。它是一个整合工程,所有的人群,无论身份、无论地位、无论财富,在先师面前都是后学,都是文明教育的受惠者,都是“道”的体悟者。从广泛意义上说,每一个知识个体,其获“道”途径,要么来自他得,要么来自自得。他得则受之于师,自得则自为己师。每个个体都同时兼具师与生双重身份,尊师实则自尊。仪式的奥妙就在于启发人的自尊与互尊,是个体诚敬之心的探索与自律。以振兴教师节文化内涵为目的的溯源工作,至此我们可以说已经找到了答案。释奠礼与教师节在渊源上是贯通的,在形式上是互补的,两者融合将会是相得益彰的结果。

釋奠是常祀之礼,有固定的时日,即春秋仲月上丁日,也就是农历二月和八月的第一个丁日。选择春季和秋季行礼,是因为在古人的观念中,有敬天顺时的“春祈秋报”意识。每季的三个月中,再取正时,便是春秋仲月。当然,在季、月、日的统筹安排中,最饱含节日寓意、最能体现古人制礼用心处的,是日子的择定。

学校之礼选在“丁”日,自有一番道理。首先,“丁”与万物的成长密切相关。“丁”在造字之初,就是以小苗茁壮成长的形象出现。在《说文解字》中,对“丁”的解释,大徐本作“夏时万物皆丁实”,小徐本作“丁壮成实”。[19](P740)不管哪个本子,所指意思都是一样的。《史记·律书》《汉书·律历志》在提到“丁”字时,也都有类似的说明,“丁者,言万物之丁壮也”[20](P1247),“明炳于丙,大盛于丁”[21](P964)。“丁”字的原始义,在以上汉人的解释下,已极为明晰。慢慢地,人们又把描述自然草木丁实的“丁”字引申到社会人群上,用“丁”指称成年男子,例如人丁、壮丁、丁口等。自此以后,“丁”字又和“成人”联系在一起。

“成人”自然既包括身体上的成人,也包括思想上的成人。因此唐代孔颖达在为学礼惯用“上丁”之日作解释时,自然而然地说:“用丁者,取其丁壮成就之义,欲使学者艺业成故也。”[17](P1379)这是个堪称完美的诠释,它将丁日之“礼时”与释奠之“礼义”圆融地化解在一起,展现了礼的贯通性和完整性。可见,“丁”日的多重涵义,也是在释奠礼的演进过程中不断被赋予的,体现了文化自身的生生功能。

其次,在古人的时序观念中,干支排序中的“丁”日,独具灯火文明之象。古代用干支纪日,十天干、十二地支,两两相配,阳干配阳支,阴干配阴支,共成六十个组合。这样以六十为一周期,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来标记时间。“丁”日属于干支纪日的范畴,在每个月中,甲乙丙丁等十天干一般各会出现三次,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丁日,分别称为上丁、中丁、下丁。学校礼事习用上丁之日,这个规定至迟自周代就相沿成例。

干支不仅具有基本的表“数”功能,还具有精深的表“象”功能。在阴阳理论中,干支按其顺序,逢单数属阳,逢双数属阴。在五行方位理论中,甲乙丙丁等依次两个一组,相应对照一行一方,其中丙丁为一组,属火,对应南方。丙为阳火,丁为阴火。因为释奠先师为内事,秉着古礼“外事以刚日,内事以柔日”[17](P1251)的原则,舍丙日取丁日。火有文明之象,取其普照天地万物之意。在宋人方悫看来,释奠用“丁”日,就是“取其文明之盛也”[22](P789)。明人周琦也说:“今春秋祀之以丁者,取丁火文明之象,洞烛万世而无涯也。”[23](P165)丁火属阴,温暖柔顺,具有抚慰、教化人心的作用。还有什么意象能比丁火更贴切地表达出教育的真谛呢?文明教化,代代流传,如同薪火传递,生生不息。学校行礼用丁日,就是取此象征。我们不得不惊叹先人在礼仪制作上的用心巧妙!

“干支”是我国古人记录时间的一套独有的符号系统,据说早在五千年前即由黄帝时期的大挠氏发明。直到今天,干支纪时法也并没有中断,在各种年历表里,干支符号系统与农历、公历数字系统并行不悖,共同承担着描述时间的万古使命。干支是我国特有的一种时间表达,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它不仅记录了自然的时间节律,也统筹了精微的时空联系和人文遐想,是我国“象数”学高度发达的产物。干支的发明与使用,是中国对人类文化作出的杰出贡献,我们理应把它传承下来,发扬下去。

干支纪日在殷墟甲骨文里已见广泛运用,被证明是一种渊源古老的纪日方法,也是迄今已知世界上最长的纪日法。除了历史久远外,其计数功能也独树一帜。干支计数,“六十”一循环,它不受天文观测、历法推算、改朝换代等人为因素的限制,周期演进,无有中断,不会失序。干支为我国历史的推演、时间的记录提供了一个完整的连续的坐标体系。另外,干支自身所蕴含的时空观,也为时间这一单向单维的抽象体,赋予了丰富的、有层次的、立体的文化色彩。干支为每一个时间点都赋予了属性,让节点从平凡的数字中浮现出来,成为独特的个体。

就我国目前的节日体系来看,节日类型多种多样,节期也是多元的。有以岁时节气为主的,如元旦、清明;有以顺应国际惯例为取向的,如五一、六一;有以特殊事件发生日为纪念的,如五四、国庆,等等。干支作为我国时间史上古老而又神秘的一脉,理应在现代节日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不仅能使我们多元的节期更为丰富、圆满,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去理解和传承“干支”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

四 纳礼入节与文化传承

释奠礼本为“尊师重道”而设,这个主题通过祭先师(祭孔)的形式呈现出来。后世一度视礼为敝屣,弃而不用,释奠礼也随之束之高阁。当它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的时候,已经一分为二:礼仪独立出来,以孔子诞辰纪念的方式运作;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主题,则由教师节承担。纵使这个主题也在贯彻时被偷梁换柱,用“尊师重教”取而代之,一字之差,却失之甚远。

如今教师节的节日感越来越淡薄,显得后劲不足,这是有目共睹的。当教师群体在这一天被荣誉、待遇问题所困扰,非教师群体被送礼与否问题所困扰,表明这个节日的文化内涵已被扭曲或异化。理想的节日应当具备第一联想力,即所谓的节日精神,如果节日精神已经湮沒不彰,就需要一种力量把它重新树立起来。这种力量便是超越于世俗纠葛之上的仪式力量。找回失散的仪式,教师节才能重新与传统衔接起来。

教师节把仪式收回来,节期自然也要作相应调整,但不适宜择在孔子诞辰。释奠虽以祭祀孔子为外在表达,但此孔子非彼孔子,在历史上,孔子的伟大已经超越了自身,升华为一种精神的象征。在古代礼仪秩序中,释奠礼基本上每年举行两次,即春、秋仲月上丁;在现代节日体系中,每个节日基本上一年一次。将“礼”融入“节”,节期当作如何选择呢?笔者以为把节期定在仲秋上丁日(农历八月上丁日)为佳,原因有二:(1)秋天为收获的季节,也是回报的季节,这既与丁日蕴含的桃李成实、学业有成相契合,也与教师节的创建本意即报本反始思想相一致;(2)仲秋上丁日与现行教师节的节期,在时间差异上出入不大,同样兼具入学仪式的神圣感,所以虽经议改,也不至于过多突兀。

节日体系和时间制度有着密切的关系,如何把我们历史上产生的多姿多彩的时间表达活用起来,这是对当下节日建设工作的重要考验。古人立事注重法则,讲究与四时合其序,与天地合其德,其中贯穿了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体现了古人的圆融智慧。祭先师取“丁”日就是这一思想指导下的产物。干支纪时得以把时间的多义性充分展现出来,是我们文化遗产的宝贵流传,也是我们对世界时间制度作出的重要贡献。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发扬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要讲清楚它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讲清楚中华文化的独特创造、价值理念、鲜明特色,增强文化自信和价值观自信。主张将教师节节期定于“丁”日,就是试图在理清传统释奠礼与现代教师节关系的基础上作出的一个结论。

每个节日都有其起源和寓意,是某一永恒价值的承载体。20世纪80年代设立教师节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当时惩于“文革”期间对知识分子乃至教师群体施加戕害所遗留的种种后果,很多人意识到此风不纠,将遗患无穷,是以国家决定设立这样一个节日以救弊补偏。坦白地说,以凸显某个社会人群地位为象征意义的举措,本不应是一个节日所当承载的功能,它应属于国家阶段性政策的范畴。正是这个原因,使得教师节在推行三十多年后,其虚弱便暴露出来,它所招致的非议也无不与此有关。然而这不意味着教师节一无是处,应当取消。在历史上教师节的节日精神已然存在,只是还没有找到好的衔接方式而已。它的“正主”尊师重道之礼已在中国传承了几千年之久,我们讨论教师节的建设问题,怎能斩断历史数典忘祖呢?姜广辉先生近年提出“中国文化的根与魂”[24](《序言》P1-12)这样一个观点,这是一个普适性的命题,把根与魂找到了,传统与现代关系上的许多死结也就迎刃而解了。

主流的改期建议希望将教师节改至孔子诞辰,原因大概有二:一是便于与现行孔子诞辰纪念活动直接合流;二是便于塑造国际化姿态。这种取便趋同的方式,长于变通,却短于固守,疏于溯古。大陆现行孔子诞辰的名目本源自曲阜孔氏的祭祖活动,这于孔氏家族无可厚非,于国家礼典则有失狭隘。台湾地区在较早的时候采用9月28日祭孔,此后大陆、各地华侨也因依入礼。随着“2005年全球联合祭孔”活动的举办,这一天还被加上了“全球祭孔日”的标签。追求国际化无可厚非,但不注重挖掘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内涵,一味苟同、盲目架构,最终反会失却故步。教师节与释奠礼本就血脉相通,中国的师道精神源远流长。把自己的家底算清楚了,才会有足够的底气与勇气跟其他文明进行对话。教师节的节期已历经多变,如果不花气力探究我们的节日传统,仓促议改,难免重蹈覆辙。国务院法制办自2013年把问题抛出来后,一直没有下文,想来也是持审慎态度。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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