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2017-06-27袁瑛

美文 2017年11期

关键词：黄药师令狐冲黄蓉

袁瑛

郭靖：有一种笨叫大智若愚

我本来不想写郭靖。

他爱情婚姻美满，武功成就又高，声名也隆，百姓爱戴，虽然是为国为民地操劳着，但实在是顺风顺水的人生，正如穆念慈所说，郭靖和黄蓉，人好，命也好……

不想写。锦上添花的事儿，我做起来特别别扭。

但是，仿佛，又绕不开他。

还是写。

可是，绝对不想写他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小时候看电视里的郭靖，好人，非常喜欢。越长大，越反感。不知道这种叛逆的心情是怎么来的。或许，就是在写这个系列的时候来的。因为他被放在了后面寫，我在写杨康等等之类人的时候逐渐融化掉的儿时记忆，这思维后来慢慢演变成对所有人物重新审判式的看法，郭靖是躺枪的那一个吧。

我现在想写的郭靖，是在某一瞬打动现在的我的郭靖。

即使同一本书，比如《红楼梦》，同一个人，比如我，从不同的时刻去读，所感所获总是不同的。某时，一部《红楼梦》我也只看得见宝黛；某时，我忽然感受到王熙凤八面玲珑背后的辛苦；某时，我恍然大悟于妙玉用自己的绿玉斗给宝玉吃茶的心意。而终于有那么一个年龄，有那么一个时间，这部书里的所有人物终将容得进我们的眼睛，于是连焦大、茗烟、红玉、贾蔷等等诸色人，也在我们心里清清楚楚。如此种种，总是跟读者的年龄、心境、知识能力成一相辅相成的局面。那么郭靖也是一样的道理。我总是深刻记住他跟黄蓉的时光，其他的，倒罔顾了。

如题所示，我想写写郭靖的笨。

郭靖之所以那么笨，那是黄蓉使得他相形见绌。黄蓉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能得几个？

郭靖之所以笨，还有一个人和他对比着，杨康。

唉，郭靖真是寸，身边全是风流机巧的人物。

但郭靖，的确不是早慧的孩子——他呆头呆脑，四岁方会说话。

他也不是伶俐的孩子——学一招“枝击白猿”，能笨得气哭韩小莹。

江南七怪集七人十年时间教给他的武功，首次出手，二十招之内就被尹志平打翻在地，让江南七怪好生丢脸。

于是，在他的原生环境里，他母亲，他师父，他的伙伴朋友，华筝等，都对他留下了笨的印象。而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笨的。

第一个打破这种印象的，是丹阳子马珏。

马珏问郭靖：“……你又不是不用功，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可知是甚么原因？”

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师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

马珏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

马珏真厉害！一语中的！

马珏讲出了形成郭靖“笨”的原因：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孔子也说“因材施教”，我记得我美丽端庄的语基老师也常说一句话：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也就是说，郭靖的笨，一半是出在老师身上。

虽然江南七怪的义举的确令人敬佩，但这是另一码事儿，他们的确，的确算不上好老师。

好老师首先要辨材。就是您要有识别学生的能力。知道他往哪方面发展最适宜。其次，才是施教。即根据学生的特点采取适宜的教学方法和教学内容。只有这样，教的人不累，学的人也有收获，教学相长即是也。

而江南七怪在教郭靖上完全没考量的，六个人把自己的武功本事倾囊相授，一股脑儿地倒给郭靖。郭靖又不是潲水桶。

比如韩小莹的越女剑，轻盈灵巧，郭靖就一点也不适合学。那招“枝击白猿”，是要跃起来半空连挽两个平花，然后回剑下击。我想不通为什么非得在空中挽两个平花再回剑下击，这又不是跳舞，整这么优美干吗哩。这花哨的武功本来教给郭靖就是错，偏偏韩小莹还一板一眼教得那么认真。她付出那么多心血没有回报，不气哭才怪！

老师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学生又是一股憨直劲儿，这师生一道在“歧途”上走得越来越远呀！这老师呢，觉得自己这么累，而学生却又老是学不会，或进步不大，这老师的气往哪里撒呀？善良一点的老师最多把自己气哭，暴躁一点的老师难免会迁怒于学生了。我想这样的教学状态，越往后教，江南七怪会越来越觉得郭靖笨。

幸好呀，幸好来了个马珏。

应该说，这是郭靖的第一个伯乐。他不仅解决了郭靖练功进入死胡同的问题，而且给郭靖打下了良好的内功基础，对郭靖将来在洪七公那儿学到降龙十八掌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千里马多，伯乐少呀。伯乐是综合实力，千里马，不过是一技之长尔。简直不堪想象，以郭靖，如果一直被江南七怪教着，那郭大侠就胎死腹中啦！

你看后来洪七公教郭靖降龙十八掌，招数朴素，简单得跟广播体操一样——“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到面前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应手断折。”这招就是“亢龙有悔”，是洪七公教给郭靖的第一掌降龙十八掌。

洪七公武功臻于化境，做老师亦是翘楚。你看他那套逍遥掌，就只传了黄蓉和穆念慈，至于郭靖，他说，“这路‘逍遥游，你是不能学的，就算拼小命记住了，使出来也半点没逍遥的味儿，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变成了‘苦恼爬。” 比起江南七怪十年一成不变的教学方式，洪七公才教郭靖一掌功夫，就知道郭靖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单论这做师父的本事，江南七怪跟七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能碰到因材施教的好老师，是机遇，是机缘。毕竟都是外力，外因。而内因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郭靖最终得以成“北侠”，明师固然是不可或缺的，终究是他自己是块好料。他一点都不笨，他只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我把这么多结构和意思都相似的词语都罗列出来，无非想表明，郭靖的笨，不是真笨，他只是看起来笨，他外貌和性格的诚笃、痴直、鲁朴使他区别于一般聪明人的伶俐劲儿。尘世里普通聪明的人，大都具有跟他的聪明一致的外表。郭靖，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好像用聪明来形容郭靖也是不恰当的。 “聪明”这词形容人，总显得有些飘忽不扎实，与郭靖的特质不是一脉的。

郭靖其实，是有一种坚韧的、忘我的领悟力的。

马珏之后，他得遇良师洪七公，后又遇周伯通。这二人，都教给了他天下无双的俊俏功夫。一个教给他最厉害的外家功夫降龙十八掌，一个让他记下了天下武学的总汇九阴真经。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最终郭靖有什么样的武学成就，还要看他自己的吸收和领悟。

在《射雕》中，也仅仅只有他和小龙女能学会周伯通创造出的“双手互搏术”。“双手互搏术”，要旨是分心二用，只有心无杂念、心地纯净、無私无欲的人才能做到。而为什么偏偏是郭靖、小龙女、周伯通这三人能会这双手互搏术？是这三人都有股痴劲儿，傻劲儿，他们心底澄澈，杂念少，欲望少，很容易排除外在的干扰进入一个自我的精神世界。而一旦进入这个自我的世界，他们就能获得非凡的力量——这样说有些神话，是他们可以进入一种不受打扰的坚韧的思考和钻研。在桃花岛，郭靖得见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大武学宗师的比斗，与心内刚记熟的九阴真经一证，立即陷入一种痴狂入迷状——其实就是进入一种忘我的思考境地。那黄蓉见他脸色怪异，忽而忘形惊喜大叫，也是惊诧——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斗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还以为傻郭靖想她想得疯了。在轩辕台前，郭靖和黄蓉被杨康等人捆成粽子扔在地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危急时刻，他猛见北斗七星熠熠生光，顿时心内起了感应，天罡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竟渐明朗，同时与《九阴真经》经文参照，他心中原来许多疑难不明之处，竟然在那么紧张的一刻神奇地获得了答案。就像坚冰融化，潺潺水流在大地的脉管自由通畅地奔流。以郭靖，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环境，居然进入那样深入而神奇的思索中，不能不说是天赋异禀；而居然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就获得天罡北斗阵与九阴真经的互证互解，不能不说是大智若愚。

轩辕台前的郭靖，是我以为，最让人惊叹的郭靖！他抹掉我儿时留下的全部郭靖形象，以新的样子镌刻在我脑子里。

当时那刻，黄蓉见他神色呆滞，抬头望天，喃喃不停地不知在说些甚么，还以为他突受冤屈，神智有些糊涂了。这种全神贯注物我两忘的境界，就是聪明如黄蓉，也难得有。这也难怪，郭靖，要被人冠以“笨”来形容了。

洪七公：九指神丐状元吃货

世上的男子，顶好的是生成黄药师，不然乔峰，或者杨过，但如果家里有一位长辈，是七公这样的人物，那真是天大的福气。

我每想到他为了黄蓉和郭靖的婚事，亲赴桃花岛，甚至不惜跟西毒动手，心里就温馨得不得了。每个女孩儿，都想有这样一位长辈，关键时刻，毫不犹豫跳出来给自己“垫脚”，护短。那种被纵容宠爱的感觉，光想想，眼泪都要掉出来。

七公具有成为一个令子孙辈倚仗的好长辈的绝佳性格。华山之巅，七公见杨过凄楚怨愤难当，马上就进入长辈角色，问杨过：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你看他说的是“说给你公公听”而非“说给我听”，显然已将杨过揽在他的羽翼之下。瞧他言语中，已是跃跃欲试要给杨过出头啦。

他亲切没架子，是可以和子孙辈随便玩闹的亲民长辈；他敢于护短，敢出头，这等威武性格，是子孙辈最喜欢、最信任的后台；他武功高强，本领大，有为子孙辈摆的烂摊子打扫收尾的本事。他又喜美食佳肴，一遇上好吃的，就大呼小叫，吃得手舞足蹈，这样的长辈在家里，家庭气氛一定生机勃勃，趣味盎然。

那天下前五名的高手里，最有生趣的一个，最让人亲近的一个，就当属洪七了。王重阳沉重，一灯帝威赫赫，黄药师清高，西毒，唉，直接排除了。除了西毒，其他三位都只合在神龛里供起来。只有洪七，又真，又直，又正，是活在人间的传奇，而不是供起来的神。

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南帝连皇帝都不做了，要躲起来清修，他却没怨言地把自己陷入丐帮俗务中，受丐帮大小事的牵扯。以黄药师，才懒得为这些事情分神。他虽不是见天的在丐帮中矗着，但丐帮上下大小事，哪一件，逃得了他的法眼，离得了他的周旋！他在丐帮，就是家长。对内的赏罚，对外的礼节，哪一件他不亲自打头。他帮中弟子，这个那个总因这样那样的机会而学得他一招半式，穆念慈救护了他帮中两位弟子，他也以教授穆念慈三天功夫来回馈穆念慈搭救之恩。这些事，哪一件，不劳他心力。但是他就是这样的好心肠。他位列“五绝”，武功煊赫，其他几位，总把武功作为私人收藏品收藏，而他的功夫，不是家中清供雅玩的摆设，亦不是，追名逐利的武器。他的功夫，更像日常用品，盛水的时候是水缸，吃饭的时候是饭盆，睡觉的时候是枕头，是为了更多的日常使用功能。

只是遗憾的，连他自己也遗憾的，他竟然没有碰上一个好本事的女人，生下个只男半女。他要是做父亲，肯定比做丈夫做得好。他的孩儿，一定喜欢他，胜过喜欢孩儿他妈。他的孩儿，一定时刻绕着他的脚杆转。他的男孩儿，肯定从小，就是孩子头儿，会玩儿，且本事儿好；他的女孩儿，肯定被他宠上天。

洪七这样的男子，并不是很吸引女子的那类男子——从异性情感那一类吸引。黄药师那样的，杨过那样的，才是女子的毒药。而洪七，他有亲切感，能让人尊敬，信赖，却不容易让人生出儿女缱绻情愫。同时他自己，亦不是将就马虎之人，断不愿意随意找个女子做伴度日的。在对配偶的要求上，他的期望也是高的。射雕第十二回，“亢龙有悔”里，他吃了黄蓉做的名叫“玉笛谁家听落梅”的炙牛条及“好逑汤”后，曾有一句感叹——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这样好本事的女人？”

言下似乎深以为憾。天下女人，有几个有黄蓉这般的精妙厨艺！“五绝”中只洪七一直独身，可见这丐帮帮主一则眼光高，一则也是命里姻缘浅。

在江湖上，洪七“九指神丐”名头之大，胆小者估计要被吓得屁滚尿流。但是，这“九指神丐”的名头万万没有他另一个名头精彩，那便是黄蓉给他封的绰号“状元吃货”。

这“状元吃货”在《射雕》中虽然频繁现身，但亦不过只是个老饕形象，离“状元吃货”的级别还差得一段距离哩。黄蓉那会子那么叫他，不过是为了学他武功的奉承话。真正展现他吃货“状元”级别的，是在《神雕》里，在华山巅，与杨过一起，以肥鸡诱蜈蚣，做油炸蜈蚣吃。那场面，原谅我笔拙，不能原汁原味地转述，还是偷个懒，原文摘录吧。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虫，但蓦地里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地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地抛在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是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见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明，有如大虾，甚是美观。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干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来，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

太香了，太神奇了，我总读得一边瞪眼睛，一边吞口水。

这样的洪七才当得起“状元吃货”这个名头。

他第一懂得食材的优劣。他知道华山之阴，因是天下极阴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第二他知道怎么得到珍稀食材。比不得寻常菜蔬，要品质好的，出高的价钱就得了。当他和杨过吃完那百条油炸蜈蚣的时候，两人都意犹未尽。于是杨过提出把公鸡拿去埋了，再引些蜈蚣来吃。洪七却摇头，他告诉杨过，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下。第三，他谙熟食材的脾性。蜈蚣有毒，处理不好，美味变毒药。他把蜈蚣放在开水中迅速烫死，而令蜈蚣可以将毒液全数排净。第四，他知道以什么方式烹饪食材，可以让食材尽善尽美。他选择以油炸的方式来处理蜈蚣，是最大限度保持了蜈蚣的肥嫩之法。

他这一套油炸蜈蚣的程序走完，一个神奇的“状元吃货”的形象也在我心中生根。

“五绝”中，黄药师也是善治菜的，但是他厨下的食物，太过清奇精致，适合观赏而不忍吃。易引起的是美感而非食欲。食物最终的归处还是让人吃掉。比较之下，还是洪七治下的食物更有亲近感。

上小学的那一段光阴里，看了很多神话书、童话书，心里总存了那样的念头，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是有一些神奇的人物的。成人以后，这些念头连我自己也终于不相信了。但是，但是我还是多么想，有一些神奇厉害的人物，他逍遥于我们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扶危，济困，解惑，救世。而或者，这世间，就藏着一些七公这样的传奇人物，他们即使什么也不做，存在着，就是一种力量。

黄药师：魏晋风骨名士风流

黄药师这般的人物，是生来让人仰望的，也是让人，自卑的。

《射雕》开篇第一章，风雪惊变。杨铁心和郭啸天狩猎夜遇曲灵风遭武官追杀，完事儿后三人同行而回。论及宋徽宗，郭靖的父亲郭啸天说：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

曲灵风反驳：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

说完，曲灵风望月长叹。

曲灵风口中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就是他师父——“东邪”黄药师。

如果我来排，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定将黄药师推为第一人。当然，华山论剑比的是武功。其他几人，谁能如黄药师这般，在武功之外的诸般行当里，熠熠生辉！即使不谈他涉猎的门当，他如寻常人样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健康而正常，仅这一点，就和那些钻进武功里就出不来的人不得相提并论。男人武功一高，心气就高，似乎就不屑走世俗寻常路子，结婚生子，女人孩子，都被他嗤之以鼻，倒是喜欢去当社会秩序的木栅栏。

黄药师真正出场，是在《射雕》第十四回。但是从《射雕》开篇，黄药师的身影就已经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名，极尽铺排、渲染之功。先是他弟子曲灵风暗暗想念，悄悄提起；接着，在第四回由他的另一对弟子“黑风双煞”引出，说“两人都是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弟子。黄药师武功自成一派，论到功力之深湛、技艺之奥秘，实不在号称天下武学泰斗的全真教与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往后走，到第十回，黄蓉念出“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的句子，谎称黄药师驾到，吓得梅超风魂飞天外；再后，第十二回，亢龙有悔，黄蓉用“落英神剑掌”与郭靖对招，被洪七公认出那是桃花岛功夫，于是“北丐”洪七公又替黄药师做了一次广告；最近的一次，是第十三回，在黄药师出场前一场，由模仿他最全的一位弟子陆乘风来推波助澜：水墨垂钓，湖上即兴唱《水龙吟》，模仿桃花岛的建筑归云庄，甚至陆乘风的穿着，也跟他师父黄药师一个调调，只是跟黄药师一对比，他这个就有些令人失笑了——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

太湖归云庄，他徒儿陆乘风的庄子里，梅超风与郭靖打上了。打输了，被一青袍怪人拎出去开了小灶回来又打。青袍怪人以弹指神通功夫指引目盲的梅超风，郭靖终于落败。黄蓉却从那弹指神通的功夫中认出父亲，纵身去撕开了父亲的面具。至此，黄药师的形象终于明朗：他身材高瘦，身着青衣布袍，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黄药师这个人物，是金庸向魏晋名士的遥遥致敬。

我复制一段《晋书》中写嵇康的片段：

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

黄药师和嵇康，是不是，有七八分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名句“非汤武而薄周孔”成为《射雕》书中标榜黄药师的口号——须知有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东邪”。在《射雕》十八回，作者又借黄蓉之口，说出黄药师的精神底子，旗帜鲜明地亮出“晋人”是黄药师精神源泉的实质——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得了个“东邪”的诨号。

黄药师的种种怪癖邪性，完全临摹魏晋名士的性格特征如栖逸、任诞、简傲。他举手投足，甚至他自己创造的武功“兰花佛穴手”“落英神剑掌”也充分体现魏晋时期“容止”的标准，讲究姿势美，气韵清雅。

他的住处桃花岛，绝对就是一个世外桃源。郭靖初登桃花岛，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繁花似锦，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这是远观桃花岛，再看看细处：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是突感一阵清凉。黄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

黄药师性情放诞，生活上却精美高雅，得这样的男子为夫，冯蘅真是生死无憾了。欧阳锋为侄儿求婚的时候，给黄药师送上三十二名西域美女，黄药师当即拒绝——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有夫如此，每个女人都可以放放心心地死吧。你不用担心死后他立刻给孩子找个后妈进门，也不用担心孩子的教育问题，更不用担心你死后被他忘记。那么，如此，就是为他死了，也甘心情愿，了无牵挂。

嵇康说，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和东邪比肩的五大高手中，王重阳我已经有了结论。一灯大师，实在，假得不行。他这南帝好像也没啥好表现，出手救黄蓉也多半是因了当年没有救瑛姑儿子的追悔。把打死瑛姑儿子的坏人裘千仞收作徒弟，花半生时间去感化这么一个恶人，我看不出这件事情有多么巨大的意义，抑或，这根本就是作者的一个败笔？欧阳锋这厮就不说了，在《射雕》里是坏透了的，洪七公救他他反而恩将仇报打伤洪七公令洪七武功全失，为夺九阴真经不惜任何手段，包括求娶黄蓉、毒杀五怪。全书中，欧阳锋连个正面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穿白袍，比欧阳克高，看来作者也非常不喜欢他呀，连他的外貌都懒得描写，还是，这样的坏人可以是我们熟悉的任一种面孔出现？洪七公我会独成一篇写他，他唯一令我接受不了的是用他的正义和善良数次相救欧阳锋。善良用错了地方，是對自己的伤害。

黄药师虽称“东邪”，这“邪”却不是坏，不是恶，是真，是痴，是任情，是纵性，是故意跟那些自以为仁义礼智信的方正人士的对立和比较，是要挑破那些人虚伪的面纱。

黄蓉和陆乘风对唱的《水龙吟》，是黄药师经常唱的。这《水龙吟》，是宋朝朱敦儒写于宋室南渡时，彼时朱敦儒是主战派，而宋室偏安，奸臣当道，朱敦儒空有一番报国心肠。黄药师遭遇大悲痛大变故时，擅吟诗词文章来抒发瓦解心内情绪。在临安，黄蓉遇见郭靖的未婚妻华筝，且郭靖在信义之下说出要遵守诺言和华筝成亲的话，黄蓉痛苦不堪，黄药师吟了贾谊《鵩鸟赋》中的四句话“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来表达人生的煎熬和苦恼；在东海，黄药师惊闻欧阳锋等人语黄蓉郭靖及洪七公俱死，悲愤失心，悲声高吟曹植的《行女哀辞》。黄药师吟《水龙吟》，正是他家国情、民族义的遣兴和抒发，是他对国家和民族的忧愤和痛心，也是他英雄不能报国的无奈。黄蓉常说，父亲最恨金人。《射雕》末尾，二次华山论剑后，郭黄二人得知襄阳有难，黄药师想也不想就叫黄蓉郭靖去相助守城。

黄药师是五大高手中最具人格魅力的人，不，应该是最具人格魔力的人，离他近了就会被他迷住，受他“蛊惑”。李莫愁曾大大地惊讶，黄药师太不简单了，他以非常手段逐门下无辜弟子，弟子们一个个，不仅全无怨恨，反而一直对他神一般尊敬，折尽手段要重归于他门下。梅、曲、陆、冯四个弟子，闻人提及师父大名就心潮澎湃，见面动辄五体投地。黄药师稍微给点好颜色于他们，众弟子就一副赴汤蹈火虽死犹荣的样子。作为黄药师的弟子，是近距离接触过黄药师的人，对他的才智武功自然非常了解，越了解，而越崇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也。

周伯通被黄药师关了一十五年，十五年中日夜为对手。后周伯通见着郭靖，谈起黄药师，他对黄的评论，也跟曲灵风的评论一样：黄老邪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这般“东邪”，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忠心侠义俱有，大节大气稳固，高情逸性一件不少，是不是中国传统男文人的理想典范呢？

令狐冲：我是人间惆怅客

“浣溪沙”，音节明朗轻快，豪放派和婉约派的词人都喜用。而且好多词人，一写就很多首，比如苏轼、李清照、晏殊、纳兰性德。于是这个词牌名下，有很多脍炙人口的名句。我独喜欢纳兰的。尤喜其中两句，一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还一句，便是这题目：我是人间惆怅客，一副对尘世，意兴阑珊的样子。

忧伤的人总能被忧伤击中。

纳兰的意兴阑珊，范围广阔，情感，抱负，仕途，人生。令狐冲的阑珊之境，只为一个人——岳灵珊。

他本来散淡，按说不存在阑珊之境。可是岳灵珊，只要提到岳灵珊，他便屡屡浮现意兴阑珊的样子。失魂落魄，心灰意懒，兴志沉沦，甚至萌生死志——五霸冈上，第二次为他诊病的平一指惊觉他病情大变，连一丝生机也没有！究其缘由，便是为了岳灵珊也误解他，以为他私藏了林家的辟邪剑谱。

阑珊！

阑珊是兴致已失。对全部事物失去全部兴致。

一个人竟然为情而死，格局实在不大——即使他是令狐冲也是这标准来评价。这是我一位老师的话。说到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他开口即表示，最不喜欢令狐冲。

“但是有很多人喜欢令狐冲喔？”

“我不喜欢！”

“理由！”

“第一轻易受情伤，第二愚忠。”

我不接话了，因为，老师提出的这两点，也是我很烦恼令狐冲的两点。

对岳灵珊的痴情倒也罢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人成为他的一道坎儿，不能轻易迈过去。但令狐冲对于岳不群的愚忠愚孝，估计很多冲迷都像我一样，忍无可忍。

是令狐冲已经被岳不群逐出华山派后。他集结着几千号人声势浩荡地往少林寺救盈盈。过武当山，遇冲虚道长。二人私聊之际冲虚评论岳不群“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这话，本是相帮令狐冲的，且冲虚遣词用语极其节制。而令狐冲立刻截断冲虚的话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这是冲虚道长，这是令狐冲上少林救任盈盈都要绕道以示尊重的武当掌门冲虚道长，不是当日上华山挑衅的华山剑宗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但在令狐冲这儿，不管是谁，只要说他师父半个不字就不行。

这样不进油盐的忠孝让人窒息。

还好，他只有这一项固执。

固执，其实是内心脆弱和忧伤的假象。他不听不信岳不群的过，是他的软弱、逃避。

在他内心里，岳灵珊和岳不群，是他内心的两道枷锁。他外在似乎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其实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所代表的情感、意义、价值，一直紧紧地锁住他。

格局不大。老师没有说错。令狐冲心里从来没有盛放过指点江山纵横江湖这样的雄心壮志。对于这个世界里的各種变化各种力量，令狐冲一直都是个局外人。

闭眼将令狐冲的行为在心里过一遍，你忽然会发现，令狐冲虽然一直在做正义的事，但是这些事儿，都是他恰好碰上的，是属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道德范畴，从来没有扯上到家国天下的高度。他不是心里先有抱负，才去刻意寻这些事儿来做。他救仪琳，助向问天，揽下恒山派的事儿，每一件，都是他做人的良心和情意。

他的正义侠行，和郭靖萧峰等人相较起来，范围窄小，指向具体。天下大事，他不是不去做，而是，他从来没有念头去做。这一点，才是令狐冲最根本的特质。

他最大的胸怀是可以为情为义一舍性命，这亦是他的小处。他，只能，只想，做到这样。

他接任恒山掌门的那天，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亲自到恒山观礼祝贺。两位武林泰山北斗上恒山，本是有一件重要的担子要交给令狐冲挑起来的——阻止左冷禅五岳并派，如果阻止不了并派，那就要抢了五岳门派的掌门人来做。

如果是乔峰是郭靖甚至是张无忌遇上这样的事，早就开始替武林同道出头了。唉，这其实也是令狐冲与乔峰与郭靖的大不同处。乔峰郭靖，是天生有使命感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扛起为社会力挽狂澜的责任。令狐冲不。他说，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或许，他才应该取名叫逍遥子，每日呼朋引伴，白日高歌纵酒，夜来抚琴吹箫，偶见不平，拔剑相助。一个日子，就是一张写意山水画。

所以当方证、冲虚和他，在悬空寺密谈的时候，方证问他：

你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令狐冲竟然被问住了！

他救人就救人，救了就救了，完全遵从心意。从未要给这个“救人”戴上一顶“高帽子”，也未曾联想到武林的兴衰荣辱。

方证和冲虚，其实深悉令狐冲性格。

他俩总结的令狐冲性格是：直性子，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

正是令狐冲这“无可无不可”的性子，方证和冲虚才不顾山高路远，要亲自上一趟恒山，把这武林中的诸般关键诀窍跟令狐冲面谈心授。

令狐冲其实只是个深情的人，并时时为这深情，做一些傻事出来。

那时，他去少室山救盈盈。和数千群豪困于少林寺。当晚，天下雪了。作者，忽然要群豪都闭了嘴安静下来，用温柔一笔写了令狐冲内心一晃而过的心思。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

他去救别的姑娘，身边有数千人跟随。敌我焦灼对峙中，没人知道，他心里，竟会闪过这样一点柔软缥缈的心事。

有好姑娘肯为他舍了性命，他亦肯慷慨相报。然而他的心里，依然不计时候地掠过她，掠过要想她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