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院教育的角度看《书目答问》的编撰
2017-06-27李晓宇
[摘 要] 《书目答问》初刻于四川省城尊经书院,其编撰意图并非纯粹出于学术的目的,而是与张之洞的学政身份密切相关。在书院草创、资料匮乏的情况下,张之洞编撰《书目答问》绝非易事,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为蓝本,是《书目答问》得以完成的重要条件。
[关键词]《书目答问》;尊经书院;张之洞
[中图分类号]G649.2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17)03—0027—05
Abstract:“Q & A about Book List” engraved in Zunjing Academy,its compilation intention is not purely for academic purposes,but with Zhang Zhidongs identity is closely related. In the case of academy created,lack of information,Zhang Zhidong compilation of “Q & A about Book List” is not easy.“Lü Ting to Know about Book List” as the blueprint for the “Q & A about Book List” to be completed as an important condition.
Key words:Q & A about Book List;Zunjing Academy;Zhang Zhidong
一 张之洞的学政身份與《书目答问》的编撰意图
《书目答问》在今天一般被视为目录学著作,其学术文化价值早已获得公认,自不待言。但是,《书目答问》的编撰与晚清书院教育关系密切,如果忽视或脱离书院教育的背景来谈《书目答问》,往往会出现一些认识上的偏差,甚至是学术上的盲点。本文尝试将《书目答问》还原到当时书院教育的脉络中,重新审视其编撰意图,并综合多种书院相关的材料,对长期聚讼不止的《书目答问》作者公案,提出新的解释。
张之洞喜欢办学,生平最得意者,“任湖北学政时,捐廉创立‘经心书院;任四川学政时,与督部吴勤忠公商,筹立‘尊经书院。皆选调高材生肄业其中,亲定课程,成就人才不可胜计。任晋抚时,创立‘令德堂,皆课通经学古之学,不习时文”[1](P545)。可见,创办四川省城尊经书院,是张之洞办学的得意之笔[2]。同治十二年(1873)六月,张之洞奉旨充四川乡试副考官,同年十月,奉旨简放四川学政。据川督赵尔巽《已故大学士兴学育材成效卓著,请宣付史馆折》引用川籍绅士伍肇龄等人的评价[3](P10652),张之洞创办尊经书院的功绩可归纳为五条:会商总督、延聘名儒、手订章程、扩大庋藏、开设书局。
其中,第三条“手订章程”是指“院内章程及读书治经之法,皆该大学士手订,条教精密,略如诂经精舍、学海堂规模。”[3](P10652)此处有三个要点值得引起注意:
第一,所谓“院内章程”,今已不得见,所存者仅《四川省城尊经书院记》一篇,相当于学规,张之洞《致谭叔裕》已明言:“章程有稿存案,《书院记》即学规。”[3](P10130)《尊经书院记》既是学规,同时也是《輶轩语》和《书目答问》的精华本,因为张之洞在《记》中明言:“使者所撰《輶轩语》《书目答问》言之矣。犹恐其繁,更约言之。”[4](P628)
第二,“读书治经之法”,即张之洞为尊经书院的院生们编写的《輶轩语》和《书目答问》。光绪二年(1876)尊经书院所刻的《书目答问》原本就是与《輶轩语》合刊的,说明这两本书在内容上存在某种关联,否则没必要合在一起。《輶轩语》,“本名《发落语》,或病其质,因取扬子云书《輶轩使者绝代语》释之,义谓与蜀使者有合,命曰《輶轩语》”[3](P9772)。由此可知,“輶轩语”乃“发落语”的雅号。“发落”原是处理、处置的意思,对于学政而言,“发落”却是一种特定的职务,指对生员进行考核、录取、奖惩等工作。《钦定学政全书》卷十九对“发落”有详细的规定[5](P67)。按规定,考试发榜以后,生员必须亲自到场接受赏罚,此时,学政要对各等生员进行一番申斥、告诫或劝勉,这些话就称为“发落语”。《輶轩语》就是这样的“发落语”,是张之洞以学政的身份履行自己“发落”的职责,无论其形式上寓规劝于说教也好,客观上对后人读书治学具有启发作用也好,都不能改变这一基本的出发点。
同理,《书目答问》与《輶轩语》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张之洞在“略例”中开宗明义:“此编为告语生童而设,非是著述。”[6](P1)光绪二年(1876)闰五月,张之洞在致王懿荣的信中谈到《书目答问》的编撰意图:
弟在此刊《书目》,以示生童,意在开扩见闻,一、指示门径,二、分别良楛,三、其去取分类,及偶加记注,颇有深意,非仅止开一书单也。更有深意,欲人知此所列各书精美,而重刻或访刻之。[7](P49)
关于张之洞欲劝勉士绅刊刻书籍的“深意”,有学者已指出过[8],此不赘述。这里仅想指出一点,采访遗书,以广见闻,劝勉翻刻,以广流传,本身也是学政职责范围内的事情。《钦定学政全书》卷三《采访遗书》、卷四《颁发书籍》对学政访书、刻书有明确的规定。例如,乾隆六年(1741)上谕:“近世以来,著述日繁。如元、明诸贤以及国朝儒学,研究六经、阐明性理、潜心正学、醇粹无疵者,当不乏人。虽业在名山,未登天府,著直省督、抚、学政留心采访,不拘刊本、抄本,随时进呈。”[5](P13)又如,乾隆三十九年(1774)上谕:“应于《提要》之外,另刊《简明书目》一编,只载某书若干卷,注某朝某人撰,则篇目不烦,而检查较易。俾学者由《书目》而寻《提要》,由《提要》而得《全书》。嘉与海内之士考镜源流,用彰我朝文治之盛。”[5](P16)由此可知,《书目答问》的编撰,实际上是张之洞按照上谕的要求,贯彻和推进清朝的文治教化,它与今天研究编目方法和规律的目录学在出发点上并不完全一致。
第3期李晓宇:从书院教育的角度看《书目答问》的编撰
第三,张之洞手订教条(包括《尊经书院记》《輶轩语》《书目答问》),“略如诂经精舍、学海堂规模”。这是讲张之洞在学政任上的所作所为,皆以清朝名臣阮元为楷模,处处效法他的政绩。例如,阮元创建诂经精舍、学海堂,张就仿效创建尊经书院;阮元撰《诂经精舍记》当作学规,张也撰《尊经书院记》当作学规;甚至有人认为《輶轩语》和《书目答问》也是仿效阮元任山东学政时刊刻的《经籍举要》[9]。以上这些都说明张之洞的兴学举措大体出于为政、为官的需要,并不纯粹出于学术的目的。
综上所述,《书目答问》本质上是清代官师同课、政(治)教(育)合一的书院教育制度的产物,它和《輶轩语》的编撰意图一样,都是遵奉上谕行使学政应尽的职责,而且这些职责都有前辈名臣的先例可循,并非张之洞的创举。
二 《书目答问》与《郘亭知见传本书目》
关于《书目答问》的著作权纠纷,近百年来聚讼纷纭,几乎成为学界的一桩世纪疑案。陈垣[10](P382)、柴德赓[11](P1)、朱维铮[12](P114)等学术名家均对此书的作者问题进行过辨析,但终究莫衷一是。事实上,前人对《书目答问》著作权的考证,存在一个较大的误区,即纠缠于此书作者到底是谁。其实,无论考证出此书是张之洞自编的,还是出自缪荃孙或其他人之手,都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不管谁编撰了《书目答问》,在当时的条件下,必有参考的蓝本。找到这个蓝本,著作权的纷争就能迎刃而解。
让我们回到《书目答问》的诞生地——四川省城尊经书院,它位于僻处西南一隅的四川成都,远离当时全國文化教育的中心,而且书院刚刚草创,书籍资料匮乏。按张之洞自己的说法:“京师藏书,未在行箧,蜀中无从借书。”[6](P2)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编撰一份分门别类开列了约2500种图书及其版本的长长的书单,谈何容易?更何况“此编所录,其原书为修四库时所未有进十之三四。四库虽有其书,而校本、注本晚出者十之七八”[6](P1),在无从借书的蜀中,这如何能办到?所以,唯有求助于“前辈通人考求定者”[6](P1)。
据苏州图书馆藏无名氏《莫邵亭手钞知见书目》抄本封面题识:
此目录乃钞莫邵亭先生手钞本。标记半用邵位西所见经籍笔记,又汪铁樵朱笔于邵本勘注,并增入邵亭所见所知。惜仅有经史而无子集,倘他日补钞完全,亦一快事。所见张香涛学使新撰《书目答问》,即以此书为蓝本。[13](P384)
其实关于《书目答问》以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为蓝本一事,当年尊经书院的院生就有知道底细者。例如,廖平、杨锐是第一批入尊经书院肄业的学生,而且成绩优异,深得张之洞器重,名列“尊经五少年”[3](P10133)。吴虞《爱智庐随笔》记录了与廖平的一次谈话,其中就提到:“《书目答问》为莫子偲底本,或言谬(缪)小珊也。”[14](P91)此处的“或言”指杨锐,《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书目答问”条曰:“华阳杨叔翘(峤)锐曰:此目出江阴缪小山荃荪之手,实非之洞之书。”[15](P479)
所谓“莫子偲底本”就是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以下简称《郘亭书目》)的钞本。由于此书刊行于宣统元年(1909),距莫友芝去世已近四十年,其间仅有钞本流传。据《莫友芝年谱长编》,莫友芝与张之洞初识于咸丰九年(1859),当时二人同在京师,私交甚笃。该年岁末,莫友芝离京,张之洞有《送莫子偲游赵州赴陈刺史钟祥之招》一首送别。同治六年(1867)十月,莫与张偕行至无锡,作竟日之谈,离别时互有馈赠。同治八年(1869)二月莫对张又有书信馈赠。是年十一月,二人有书信往来。[16](P173、182、449、502)《郘亭书目》的钞本极有可能是张之洞在与莫友芝交往中得到的。而且,莫友芝比张之洞年长26岁,与《书目答问略例》中提到的那位“前辈通人”吻合。
为证明《书目答问》以《郘亭书目》为蓝本,下面从《书目答问》中抽取史部载记类[6](P112),与《郘亭书目》[17](P341)作一对比:
从列表可以看出,以上十三种书,《郘亭书目》与《书目答问》互异之处有五(皆以黑体字标出)。其中,《西夏书事》一种,《书目答问》未标明卷数,说明作者并未见过此书,只是有所耳闻。而且,当时尊经书院的师生也没见过这本书。例如,光绪五年八月七日,王闿运就因此书而与尊经院生有过一场争论:“谢生树楠呈友松《西夏事略》,廖季平云张孝达见一种,杨生鳣塘云或即此书也。孝达注云‘时人作,非前代成书明矣。”[18](P822)可见,由于《书目答问》语焉不详,竟有尊经院生将开县陈昆的《西夏事略》误认为是吴广成的《西夏书事》。《江南野史》一种,《郘亭书目》所列四库依抄本、淡生堂馀苑本非普通读书人所能见,故《书目答问》易之以常见的续百川本、函海本。马令《南唐书》一种,《书目答问》仅多添“江西翻本恶”一句,为《郘亭书目》所无,恐怕是版本太劣,莫友芝没有著录。因此,《书目答问》比《郘亭书目》多列出版本的仅有《邺中记》《九国志》两种。
假如上述列表尚不足以证明《郘亭书目》与《书目答问》之间的关系,那么,试再举一例。陈垣先生《艺风年谱和书目和问》引到光绪九年(1883)陆心源致潘祖荫的信札:
张中丞所刊《书目答问》,世颇风行。如《考古续图》,流传绝少,惟天禄琳琅及叶氏平安馆有其书,《答问》列之通行;朱石君《知足斋文集》乃散行,而列之骈体;毛岳生、吴仲伦、刘孟涂、管异之,称姚门四杰,而独遗毛氏,亦百密之一疏也。[19](P529)
陆心源信上指出的三处硬伤,第一处错得匪夷所思,《郘亭书目》准确著录了此书的作者、卷数和版本,而《书目答问》不仅将罕见的《考古续图》注为通行本,而且将《考古图》作者吕大临误作吕大防,将“《释文》一卷”误作“《释音》五卷”,这些是照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都不会犯的错误。何以至此,令人费解。
笔者推测,编《书目答问》时用的是《郘亭书目》的稿本,而非定本,书成于1873年,莫氏及其后人可能有增补。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毛诗后笺》等三种《郘亭书目》著录过的书,《书目答问》标不出卷数,极有可能是莫氏后来添入的。剩下两处硬伤均涉及“修四库时所未有进十之三四”的内容。按张之洞的说法,《书目答问》中有十之三四的书是《四库全书》未著录的。陆心源所举朱珪《知足斋文集》、毛岳生《休复居诗文集》、吴德旋(仲伦)《初月楼文钞》、刘开(孟涂)《刘孟涂集》、管同(异之)《因寄轩文集》这五种书都在《四库全书》未著录之列。由于《郘亭书目》基本上只著录《四库全书》已收书的版本,故没有著录上述五种书。因此,《书目答问》在编撰时就失去了征引的凭据,频频出错。著录朱珪《知足齋文集》,既不知其卷数,又不知集中所收全是散文,没有骈文,列入“国朝骈体文家集”,闹了笑话。著录“国朝桐城派古文家集”时,“姚门四杰”遗漏了毛岳生的《休复居诗文集》。剩下的三杰,除刘开的《刘孟涂集》著录正确外,吴德旋《初月楼文钞》误作《初月楼集》,并且标不出卷数。管同《因寄轩文集》误作《管异之文集》,也标不出卷数。
正是由于《郘亭书目》的上述不足,导致张之洞在编撰《书目答问》时遇到很大麻烦。据缪荃孙回忆,张之洞编《书目答问》时,他随同助理。有一次,张向他提起邵懿辰的《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说此书“当时惜未传录,否则出诸箧中,按图索骥,数日事耳,不似如今考及两月,尚未惬心贵当也。”[20](P1)为什么说如果用《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按图索骥,不过“数日事耳”,而“如今考及两月,尚未惬心贵当”呢?因为《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增入了大量《四库全书》未收的书,可省不少事。而《郘亭书目》没有收这些书,要增补这些“修四库时所未有进十之三四”的内容(近1000种书),要花费很大一番工夫。
三 余 论
尽管《书目答问》对近现代学术影响巨大,但是,它最初在书院教育中所起的作用,似乎还很少有人提及。光绪元年(1875),《书目答问》初刻于尊经书院,这一年尊经书院才刚刚创建,第二年它又与《輶轩语》合刊[21](P103),成为此后二十多年中尊经院生的必读书。尊经院生刘光谟曾用“通经达史,博学能文,讲求根柢,以期大成”这十六个字概括尊经书院的办学宗旨。[22](P215)而《书目答问》所显示的正是这种“通博”、“大成”的学术气象。
钱穆说:“每一时代的学者,必有许多对后学指示读书门径和指导读书方法的话。循此推寻,不仅使我们可以知道许多学术上的门径和方法,而且各时代学术的精神、路向和风气之不同,亦可借此窥见。”[23](P75)光绪初年编撰的《书目答问》,从尊经书院开始,一直影响到全国,正是这一时期学术趋向的反映。此后,这种“通博”的趋向在尊经书院更是突破中学的疆界,进而发展到西学领域。光绪二十二年(1896),尊经书院山长宋育仁从上海等地采购回大批书籍,供书院的院生们研读。四川大学档案馆《四川高等学堂档案》保存了宋育仁当年采购书籍的清单。[24]在这份采购清单中,除为了补足张之洞《书目答问》所列书目外(如《大清一统志》《算学启蒙》等),还购藏了大量西学书籍,门类包括社会科学的历史、经济、法律、政治、文学;自然科学的矿业、冶金、矿物学、工业技术、交通运输、军事、力学、声学、光学、化学、化工、动力工程、数学、地理、天文学、气象学等方方面面。这些西学书籍的涵盖面之广,已远远超出了当初《书目答问》所划定的知识范围。但是,综观尊经书院教育活动的变化发展,我们认为,《书目答问》所奠定的规模和基础,仍然是中西会通的必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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