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有女初长成
2017-06-24黄雅馨
黄雅馨
1
陆一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六岁那年,那个炎热的夏天,爸爸带她从超市回来,妈妈心疼地吻了吻她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然后,画面突然变成了那个雨夜,她拼命抱着妈妈的腿不让她离开,但是妈妈狠心地把她的手推开,头也不回地上了出租车,很快消失在黑夜里。画面变得光怪陆离,她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大森林里,怎么跑都跑不出黑夜的羁绊。
惊醒过来的时候,陆一一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抹了抹湿湿的眼角,慢慢把被子攏成一个包裹着自己的安全的姿势。
陆一一还记得那时候妈妈一直在不停歇地给她织毛衣,尺码从小到大,花色由鲜艳到素净。有时候妈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会摸摸她的头,然后给她讲童话故事,她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知道好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头发很长的长发公主,还有变成了泡沫的美人鱼,或者是陷入了沉睡的睡美人……那时候她还小,妈妈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一一,你记住,你要永远做个善良的孩子。”一字一句太清晰,所以她从来,都不敢忘记。
陆一一一直坚信,妈妈有一天会回来看自己,她觉得如果自己乖乖听话,妈妈总会回到自己的身边。所以当那个小胖子说她妈妈不要她,还把她推到地上去的时候,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扑上去,对着他又咬又踢。愤怒的陆一一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惊人的,小胖子一边躲闪一边嚎啕大哭。直到老师匆匆赶来将他们分开,并且分别通知了他们的家长。
陆安平很快就来了,来的路上他还担心女儿是不是受伤了,等他踏进办公室看见坐在椅子上抽泣的小胖子时,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一点。陆一一看着爸爸不停地跟老师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又蹲下身去温柔地问小胖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稍后赶来的小胖子的妈妈却是不依不饶,非要学校给个说法,然后爸爸就一直不停地道歉,说带小胖子去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伤到哪里。
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小胖子的妈妈带着她儿子做了一堆检查,在医生再三保证没事后带着儿子在陆安平的道歉声中趾高气扬地离开了。陆一一看着爸爸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爸爸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月光温柔地洒在父女二人身上。直到进了家门,爸爸才开口问她:“一一,你为什么要打人?”
陆一一突然有些委屈,有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爸爸,他说妈妈不要我了,而且你看,他把我推到地上,弄脏了妈妈给我织的毛衣。”
陆安平的心被狠狠牵扯了一下,“一一,怎么会,不管妈妈现在在哪里,她都不会不要你。”她走后的每一个日夜都漫长,他怎么忍心,让女儿和自己一样。
陆一一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喃喃地一直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我就说我听话了妈妈就回来了。”
手足无措的父亲一直温柔地哄自己的孩子,好像风声里最温柔的诗篇。当累了一天的女儿沉沉睡去后,他把自己沉入黑暗里,眼睛里是细碎的星光。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仿佛昨日,他还记得妻子婚礼上哭红的眼睛,还记得他们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他甚至还没有忘记她给他做的第一顿饭,还有她离开那天,那场大雨。
在他的印象中,妻子一直是一个很有想法,善良又温柔的女人,如果,如果她没有离开他们,他们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可惜事实不如人愿。
2
十八岁的陆一一喜欢上了一个流浪的诗人,在某个光影温柔的黄昏,只一眼,那个长椅上闭着眼睛的男人就让她移不开眼睛。她忍不住向他走近了一些,他的睫毛很长很长,像蝴蝶的翅膀轻轻刷过她的心头。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惊醒了那个英俊的男人,他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的灵魂。她忍不住羞红了脸,小声却坚定地问他:“我是陆一一,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承宇,江承宇,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后来知道他的名字是那两个字之后,陆一一常常会想,承宇,承蒙上天厚爱,宇宙浩渺,我竟有幸,遇见了你。
后来陆一一不做兼职的时候开始喜欢去长椅那里找他,有时候他在那里,那样陆一一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会是眉眼弯弯的样子。假如遇不见他,她就会在长椅上静静地坐一会儿,然后心情雾蒙蒙的像是大雨将至。
熟络了之后陆一一知道他是一个诗人,还是流浪的诗人,他不停地更换住的地方,以此来保证灵感不至于枯竭。这次来到她的城市,终有一天还是会离开。一想到他要离开,陆一一就难过得想哭,她想,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爱妈妈,妈妈离开她去了别的地方,她喜欢承宇,他却说他只是过客。
有时候承宇会念他写的诗给她听,在那个长椅上,或者是安静的湖畔。他的声音很干净,像是电台里温柔的男声,她很想问他,“我是不是你第一个念诗给她听的女孩子呢?”然而她终究没有勇气开口,她怕他说不是的,你和她们都一样啊。有时候他会给她讲他的故事,他告诉她他来自江南水乡,他这一生都在流浪,他看过北京香山的红叶,赏过漠河绚烂的极光,见过西藏最蓝最纯粹的天空。他曾一脚踩空差点摔下悬崖失去生命,也曾见过真正的狼发着绿光的眼睛。他收获过最大的热情,也接收过最冷的白眼。他曾路过大山大海心无一丝偏转,也曾因一片枯叶心突然柔软。陆一一从来没有到过的那些地方,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像是危险却美丽的罂粟,深深吸引着她那颗沉睡了很久的心。
更熟络一些的时候江承宇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一一,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那么孤独,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鸟,这世界或喧嚣或安宁都与你无关。”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还小,哭着问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家。后来爸爸以为把她哄睡了,她却看见了爸爸一个人落寞的泪光,月色皎皎,泪光凄惶,从此她学着一天比一天坚强。
她还记得自己才七八岁的时候,爸爸因为经常要出差常常会把她放在姑妈家请姑妈照顾,姑妈家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她已经忘记了那次是因为什么事姐妹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两个人都哭了。闻声赶来的姑妈并没有查问是谁对谁错,而是直接严厉地责怪了姐姐:“妹妹比你小,你怎么不让着妹妹?”然后蹲下身温柔地帮陆一一把眼泪擦干,还牵着她去厨房开饼干哄她。她有些得意地看着姐姐,姐姐委屈得一直抽泣,她觉得姐姐简直是爱哭鬼,一点都不勇敢,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流不完呢?直到她路过姐姐的房间,看到姑妈把姐姐抱在怀里温柔地哄,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她听见姑妈说:“宝宝不要哭了,妹妹她没有妈妈哄她呀,你要让着她,因为你有妈妈爱你。” 她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眼睛里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原来是这样的呀,原来有妈妈宠着爱着的孩子,才有柔弱哭泣的权利啊。从那之后,陆一一变成了一个从不轻易掉眼泪的孩子。
她一直都把孤独藏得很深,却被这个男人一眼看穿。他说:“一一,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下意识逃避我们害怕的东西,可是在同类人面前无所遁形。也许,在我的面前你可以不用那么勇敢,你还那么小,你可以软弱的。”陆一一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抬手捂住脸,任眼泪从指缝中溢出来,心中的荒草上却开出一朵花来。
此后的许多年许多年,陆一一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温柔的微风和朗朗的月色,满天的星星都像是為她而来,像她雀跃的眼睛。她先是哭了,然后又笑了,封闭的内心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有月色倾泻如瀑,女孩一记就是许多年。
3
陆一一从画室回来的时候居然看到爸爸的鞋已经在架子上了,听见她开门的声音陆安平从厨房里探出了脑袋:“一一,你回来啦。”陆一一一边应着爸爸一边奇怪地问他:“你今天不加班么?”陆安平洗了手出来,笑着说:“也不能个个周末都加班是吧?”“对对对,老爸说的对。”陆一一飞快地朝爸爸做了个鬼脸,然后回房间放东西去了。
过了一会,陆一一听见爸爸过来敲门:“一一,你出来一下,爸爸有件事跟你商量。”“哎,好嘞。”她一边应着爸爸一边开门走出去。
陆一一路过餐桌的时候看到桌上已经放着好几盘菜了,“哇,有我最爱吃的土豆红烧肉,还有麻辣鸡。老爸,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宣布呀?让我猜猜,你加薪了?”她欢快地说:“那也不用准备这么多菜呀,我们两个怎么吃得完。”她像平常一样用手环住爸爸的脖子撒娇,却感觉爸爸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她心下不解地问道:“爸爸,你刚才说要和我说什么?”
陆安平正襟危坐,端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其实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向女儿开口,这件事他想跟女儿说已经很久了,可是他怕影响她高考,如今一一高考已经结束了,他反倒又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斟酌了许久,他才鼓起勇气缓缓地说:“一一,你介不介意我找个人,陪我一起照顾你。她脾气很好,人也善良,你会喜欢她的,我保证。”
陆一一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了一层水汽,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爸爸的话,在她印象中那么爱妈妈的爸爸,怎么可能会想找一个别的人来代替妈妈呢?
“爸爸,对不起,我做不到,你怎么可以这样,妈妈要是回家了,发现你娶了别的女人,她该会有多伤心。”
陆安平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说:“一一,如果你妈妈永远都不回来呢?”
“不会的,不会的,你骗人,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她走的时候跟我说了,她只是暂时离开。”陆一一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她不敢承认她害怕,害怕爸爸说的是真的,害怕妈妈不会再回来,妈妈走的时候她还太小了,她记忆里的妈妈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她不得不依靠着妈妈留下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复习那点仅剩的可怜的回忆。那是她的妈妈呀,那个告诉她要永远善良,那个会温柔抱她安慰她,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妈妈。别的人纵然有千万般好,又怎么可以替代,她心里梦里的,最好的妈妈。如果说妈妈不会再回来,那么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和勇敢,不就成了一个笑话了么?
陆安平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心乱如麻,他一边拍着女儿的背一边安慰她:“好了好了,一一乖,一一不哭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爸爸,你们不是跟我说过,你和妈妈给我取名一一,是因为我是你们两个唯一的珍宝,爱情的见证么?你现在怎么可以……背着她娶别的女人?”陆一一现下崩溃,完全听不进爸爸的安慰,哭得喘不过气来。
门铃声不适时地响起来,她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爸爸,陆安平有些尴尬,起身说他先去开门。
“安平,一一回家了么?”陌生女人的声音有些紧张,还有些期待。
陆一一看着爸爸有些手足无措,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全都是祈求,然后对着门外的女人说:“阿惠,你先进来再说。”
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女人欢快地走了进来,一边举起其中一个袋子一边献宝地跟陆安平说:“安平你看,我给一一买了一条裙子,我猜她一定会喜欢的。”转过头来看到沙发上眼睛红红的女孩子时,女人明显先是愣住了,然后又抹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自我介绍道:“一一,你好,我是舒惠,你可以叫我惠姨,我常常听你爸爸提起你,虽然从没见过,却猜到了你一定是现在这般漂亮的样子。”
她想把裙子递给陆一一,没想到陆一一突然站起来,冷冷地说:“我长得漂亮因为我像我的母亲。”陆一一看到舒惠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用伤心欲绝的表情看了爸爸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不顾陆安平在她身后焦虑不安的呼唤。
4
天色渐晚,扑面而来的冷风让陆一一冷静了一些,她想起这些年和爸爸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她知道爸爸爱她,如果她自私地绝不同意这件事,那么爸爸一定会顾虑她的感受放弃那个女人吧。她希望爸爸幸福,可是前提是和妈妈一起,她还相信妈妈一定会回来,所以无论如何她要帮妈妈守住爸爸。
她知道爸爸一定会出来找她,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哪里,她漫无目的地一直游荡,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她和承宇经常见面的长椅,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没有伸手去接。承宇不在这里,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她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可又渴望跟他倾诉自己的不安和恐惧。她在长椅上坐下,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她想起了自己七岁以前的时光,那时候她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每个周末都会带她出去玩,有时候是去郊外远足,有时候会去她喜欢的游乐园,有时候会去拜访爸爸妈妈的朋友。不管是什么活动,只要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这一切都停在了陆一一的六岁,因为妈妈突然生病了,陆一一开始频繁地被带去医院,她一点都不喜欢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也不喜欢医院里那些医生叔叔阿姨冷冰冰的脸,陆一一有些害怕,她常常问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这时候陆妈妈会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就快了,一一,医生说了妈妈没事,你不用担心。” 然后陆一一就盼着妈妈出院的日子早点到来。
陆一一还记得那时候住在妈妈隔壁床的还有另一个阿姨,她一直带着一个帽子,因为治疗让她没有了头发,一一记得那个阿姨很喜欢笑,常常会拿水果给她吃,有一天她再去医院的时候,那个阿姨的床铺已经空了,她向妈妈打听那个阿姨的去向时,妈妈红着眼睛告诉她:“一一,徐阿姨的病已经治好了,所以医生批准她出院了。”“既然阿姨出院了,我们应该开心呀,妈妈你怎么眼睛都红了?”一一不解地问妈妈。
“因为妈妈很想念她。”
后来没几天妈妈也被批准出院了,一一就渐渐忘记了那个阿姨。她本来很开心再也不用去医院了,可是没过几个月妈妈就跟她说要暂时离开她,去老家把病完全养好,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她长大以后,再回来看她。陆一一接受不了妈妈要离开自己,她拉着妈妈的手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一个桃子,还是没能留住妈妈。妈妈在一个雨夜拖着她的箱子消失在陆一一的视线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时候妈妈会给她寄一张明信片,那是她和妈妈唯一的联系,她没有妈妈的地址,也没有她的通讯方式,她觉得妈妈是下定决心不想让她打扰她的生活了。妈妈偶尔给她寄的明信片,她都当珍宝一样地收在自己的百宝箱里,那些薄薄的卡片,是她唯一能感受妈妈的方式。有时候她会怪妈妈狠心,抛下那么小的自己离开了,长大一些她却有些能够理解妈妈了,生命那么短暂,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人生该怎么活的权利。也许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却一定活出了精彩的人生。
“一一,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唤回了沉浸在回忆里的陆一一,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怎么会来?”
江承宇在一一身边坐下,“我想来看看能不能碰见你,没想到你真的在。”他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出什么事了?哭成这样子?”
陆一一的鼻子又酸了,她忍了好久才让眼泪没有落下来,“我爸爸不要我妈妈了,他想娶别的女人。”
江承宇耐心地听陆一一说完了这个有些长又有些混乱的故事,他沉默良久,欲言又止。他明白身旁女孩的恐惧,知晓此刻她的内心浮浮沉沉,如履薄冰。他有些害怕自己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会伤害到这个可怜的女孩。
“一一,也许,你应该试着接受你爸爸做的决定,毕竟如今他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你肯定也不想,委屈了你的妈妈。”
男人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小心翼翼地措着辞害怕再伤害这个心碎的女孩。陆一一低着头没有说话,其实这些道理她都懂,冷静以后也知道爸爸其实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自己等了那么多年的人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取代。
她有些不甘心道:“要是我妈妈回来了该怎么办?”
“一一,我们现在不知道你妈妈她……”江承宇停頓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了陆一一一眼,“……还会不会回来,况且就算她真的回来了,可能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毕竟她离开那么多年了。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你希望你爸爸永远孤单一个人么?”
陆一一一直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江承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连绵不绝。她没有出声,只是一直在默默地掉眼泪,他看着有些心疼,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别哭了,他抬起手来想了想又把手放下,风过无痕。
“一一,我们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不顺心的事情,可是总有一天这些曾经让你哭泣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时。再深的伤口也有结痂痊愈的时候,你要学着越来越勇敢,即使一边哭泣也要一边向前。永远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要积极乐观,要活成一株向日葵,永远面向阳光。好不好?”
陆一一渐渐收住了眼泪,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一直耐心安慰她的男人,他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她小声却坚定地回答他的问题:“好。”
男人眉头的冰雪终于消融,他露出了笑容,“那现在是不是该给你爸爸回个电话了?这么晚了,他该急坏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一,你在哪里?爸爸来接你。”电话一接通陆一一听见爸爸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她的心里也难受,“爸爸,对不起,我马上到家了,你在家里等我吧。”在陆一一再三保证自己马上就到家以后,陆安平才不放心地把电话挂了。
隔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陆一一就看见爸爸站在楼梯口,紧张地四处张望,身影孤单又落寞。她停下脚步,跟江承宇告别:“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江承宇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有些郑重,“一一,我很感激,这场相遇。”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只是对着她挥了挥手。
她一步一步向着爸爸走去,陆安平看见她之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语气是差点失去的害怕和惊心:“一一,我快急疯了,我想要是再找不到你我就要报警了,下次不要再这样吓我了好不好?我很害怕。”
陆一一把头靠在爸爸的肩上,爸爸的肩膀还是和以前一样宽广,永远是她避风的港湾。她闷闷地开口:“爸爸,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父女俩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陆一一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5
陆一一兼职的画室平时课并不多,她很喜欢和那些小孩子待在一起,他们总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最纯真可贵的心灵。那天她没课在家,刚拿起书翻了两页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爸爸的语气听着有些着急:“一一,你能不能去我的书房帮我找一下有个白色文件袋?我急着要用,找到了帮我送过来行么?”她起身向爸爸的书房走去,边走边回答:“好的,你先别急,我马上过来。”
她很快就在书柜的第二层翻到了爸爸说的白色文件袋,但是因为手上的动作太着急不小心碰倒了书柜上的几摞文件,她急忙伸手去扶还是没能挽救,眼睁睁地看着文件倒了一排。她有些头疼地看了一地乱七八糟的文件一眼,决定先给爸爸送东西再回来整理。
送完东西的陆一一回家后先去了爸爸的书房收拾残局,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爸爸的文件分类捡起来,捡到最后发现有个密封文件袋里装的东西摔出来了,她捡起那叠文件想帮爸爸放回去,却无意中瞥见了妈妈的名字。她知道乱翻爸爸的东西是不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把那叠东西翻开了。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了,“啪”的一声,陆一一手上的东西全数掉回了地上,她跌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哭了出来。
陆安平下班回来的时候屋里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按亮了客厅的灯,发现女儿睡在沙发上,一张小脸上全是泪痕,眼睛肿得不成样子。他慌忙推醒了女儿,温柔地问:“一一,怎么不回房睡?是不是做噩梦了?爸爸在这里,不要怕。”陆一一扑进爸爸的怀里,声音颤抖着问:“爸爸,这些年你一个人,过得到底有多辛苦?”
“一一,有你在我身边,我从来不觉得辛苦,真的。”陆安平试图安抚情绪不知为何失控的女儿。
“爸爸,我都看见了,我知道妈妈她……真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说……她一个人在天堂,会不会孤单又害怕?”陆一一把头靠在爸爸肩上,泪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肩头。
陆安平心中大骇,那个密封袋他一直放在书房的最角落里,上面压着许多文件,本来一一是不可能看见的,他暗自责怪自己的粗心,应该藏得更隐蔽一些才对。袋子里面装的是她妈妈最后留下的东西,比如,医院下的死亡通知单,甚至还有一张她妈妈墓碑的照片。这件事他们本来打算永远瞒着一一,也是她妈妈当时的遗愿,他忘不了妻子当时的眼泪,“安平,一一还那么小,我不想她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好害怕她会忘记我,就骗她说我还活着好不好?就让她以为自己还是有妈妈的孩子可以么?”面对妻子最后的愿望,他只有点头答应,他本来以为这个秘密会被自己带进坟墓,没想到却被一一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他伸手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像小时候每一次哄她那样。她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突然变成了独立坚强的模样,最近却惹得她一直哭鼻子。他有些心酸,“一一,你妈妈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最觉得亏欠的,也是你。”
“爸爸,妈妈的墓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她么?”
“就在西边的墓园。我明天就带你去。”
这一天一定是陆一一生命中最难忘记的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而是用她自己的方式,给年幼的女儿念想,而不是失去母亲的绝望。她不知道妈妈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她织了那么多件毛衣,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自己就快要好起来了,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自己将死之际黯然离开,一个人默默结束了生命的。
“爸爸,那些妈妈给我寄的明信片其实都是你寄的,对么?”
“嗯。借着每次出差或是旅游,每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就模仿你妈妈的笔迹,想象着她的心情,给你寄一张能够让你连着欢喜好多天的明信片。”
“妈妈走得安详么?”
“嗯,离开家的第三天走的。一生都精致的她那天早晨还化了个淡妆,她走的时候是黄昏,像是闭上眼睛睡着了。”再回想时还是会不忍想,陆安平的声音有些嘶哑,“一一,你妈妈她没有孤单,她最后的时光,我都一直陪着她,直到料理完她的后事。”
难怪呢,难怪在妈妈离开家后爸爸就出了一段好长时间的差,现在一切都对得上号了。她忍不住问爸爸:“没有治疗么?是妈妈不肯么?”
“发現的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平时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有胃病,一直没有去做过系统的检查。不是她不肯治疗,她也很想治疗然后多陪你几年,只是,连医生都说如果化疗只会增加她的痛苦,根本留不住她的生命。一一,你妈妈她,实在是没得选择。请你原谅我们。”
陆一一的眼睛里是破碎的星光,“可是爸爸,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呀。这些年你辛苦了,谢谢你,一个人也把我照顾得这么好。”
她曾以为自己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孩子,她像只刺猬,把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那一个个孤寂难眠的夜晚,原来是自己把自己围困,这世界对她从来就没有那么多恶意,是她自己一个人,困守在自己的世界,独钓寒江雪。
第二天陆安平买了一束白玫瑰带一一去看她的妈妈,他告诉一一那是她妈妈最喜欢的花。陆一一把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妈妈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是妈妈年轻鲜活的模样,仿佛她从未离开。
“妈妈,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我才来看你。我很想念你,从来没有一刻停止。我会记住你教过我的每一个道理,说给我听的每一个故事。我会努力地活成,你希望看见的那个样子。”女孩把脸贴在妈妈的照片上,目光温柔却坚毅。
陆安平静静地走远了一些,他体贴地让女儿和她的母亲单独待一会,他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一一定有很多话,想说给她的母亲听。
“妈妈,我在画室做兼职,那里的小朋友都很可爱。”
“妈妈,你给我织的毛衣很漂亮,同学们都夸你。”
“妈妈,我报了你念的那所大学,希望有机会做你的师妹。”
“妈妈,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很特别。”
“妈妈,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吧,我是真的,很想很想你……”
6
七月中下旬的时候陆一一收到了报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她开心得跳起来抱住了爸爸,陆安平用力地回抱了女儿一下,他听见女儿说:“爸爸,我马上就要去妈妈的学校念书了,我即将在妈妈看过书的图书馆里看书,在她吃过饭的食堂吃饭,去走她曾经走过的每一处风景。”陆安平有些动容:“一一,如果你妈妈知道了,她一定会为你开心,为你骄傲的。”她的母亲,终于不再是他们父女俩之间不敢随意触碰的伤痕。他的女儿,终于活成了她妈妈希望的,阳光乐观的样子。
陆一一很想和承宇一起分享这个好消息,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打电话过去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当她正在纠结的时候,手机提示她收到了短信,看到屏幕上熟悉的名字时,她忐忑而又期待地点开了短信。
“一一,这个时候你差不多该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吧?恭喜你,能够被自己喜欢的学校录取。我知道一定会的,因为你那么优秀。原谅我不告而别,我在送你回家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你的城市,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我没有和你当面告别,因为四处漂泊的我从不喜欢当面告别,所有的告别里,我只喜欢那句明天见。如果知道明天不能再见,我就选择独自离开。虽然在尘世漂泊流浪无所依托,我还是有着最初,内心的柔软。我害怕离别,因为离别总伴随着不舍和眼泪,今天告别的人也许明天还会再见面,也许一次挥手就是一生。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要给我回信,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我终归不会是安分守己的归人,我这一生都将是匆匆而别的过客,不会为任何的风景停下脚步。所幸你还那么年轻,我只是你成长路上的一段短短的回忆,过不了多久,你甚至会记不起我长什么样子。那样很好。我祝福你以后的人生,遇见真正值得你倾心相待的人。”
陆一一看完短信后发了一会呆,她还想着要约他见面亲自告诉他自己的喜悦,没想到他已经不告而别,难有音讯,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条短信问他:“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么?我很感激,你陪着我的这段时光。”
如他所说如她所料,手机的另一头,是长长久久的寂静无声,就像窗外谢了一地的鸢尾。陆一一终究还是,没有等来他的答案。